第五回 買美婢妒心改變 見主母眾僕猜疑
話說秦氏討了一班女樂,同了巧珠到家,家人等到船候見,吩咐備轎三乘,馬一匹,同許雄夫婦與巧珠一齊到家,開了正門,抬至內廳下轎。秦氏見了家中,不覺淚下,對許雄夫婦道?
「孩兒今生不料還有歸家之日,今能到此,皆爹母妹子所賜也。」巧珠道:「姊姊貴人,應有大福。妹子等不過稍效微勞,今蒙攜歸,大有榮施。」秦氏就叫開了花廳後內書房,端正許雄夫婦做房,然後同巧珠到自己房中,道:「妹子,本應另收拾房與你居住,但我與你情深義重,時刻不忍暫離。如今且同牀居住,以免寂寥,且待官人回來再處。」巧珠道:「如此極妙的了,只恐有污了姊姊。」秦氏道:「我與你自後便如一體,怎說這話,就該罰了。」隨即取出碎銀一包,付與巧珠道:「妹子,可稱五錢一包,稱十二封,二錢頭稱八九封。」又取出元龜絹十八匹、寶藍布十二匹,付與巧珠說:「少停家人小廝們磕了頭,妹子可拿去賞與他們。」巧珠道:「奴怎好要他們磕頭?又怎好拿姊姊的東西做賞賜?」秦氏道:「你也是主母,家人們怎敢不磕頭?至於東西,我與你總是一般的,方才說過,自後要視同一體,怎麼又說這話?」
正說間,老僕婦送進茶來,說:「夫人,京中幾時起身?
起身時想已發過榜了,老爺幾時回來?」指著巧珠道:「這位巧珠」秦氏道「我也不曾到京,何曾曉得發榜、相公可曾得中?」僕婦大驚道:「如此夫人一向在那裡?夫人起身未及一月,就報來說?老爺復試取中第一。前日又報說老爺中了會元,報錄的昨日方去。難道夫人不知?」秦氏道:「我到山東就遇了強盜,從人俱被殺死,性命幾乎不保。幸虧這位夫人相救,又病了兩月,方得全愈。這夫人是老爺上京時,也在山東遇盜,蒙許太爺相救,許嫁成婚的。今與我結為姊妹,他的父母,我亦拜為爹娘。以後總與我一般服侍,不可輕慢。你可去傳諭各家人僕婦小廝等齊集廳堂俟候。」
隨同巧珠到後邊,請了許雄夫婦,一同出廳。見家人等已都立兩班,秦氏指著許雄夫婦,吩咐家人等道:「這許太爺是老爺的丈人,許太太是老爺的丈母,又是我的結拜恩父思母,你們快過來叩見。自後須要小心服侍,倘有使令,不許違拗!」
眾家人等見主母如此吩咐,齊齊上前磕頭。許雄連連來扶道?
「不消,不消。」早已磕了起來。秦氏又指著巧珠道:「這位夫人,是老爺上京時山東娶的,又是我的結義妹子,總是一般主母,快過來磕頭!以後總稱夫人便了。」家人等也上前磕頭,巧珠急叫:「不消!」已都磕完。秦氏對老僕婦道:「新夫人賞賜他們的東西,可去取來。」老僕婦取出。每房家人絹一匹、布一匹,銀五錢,小廝絹一匹、銀二錢,各各領賞叩謝而去。
只見蘇州媒婆同了十六個美貌女子進來,先是媒婆叩見了,便叫這些丫頭過來叩見主母。秦氏就扯巧珠一同受禮,又命叩見許雄夫婦。撥四個在許雄房中服侍,其餘十二個在自己房中服侍。吩咐備飯與張婆、鄒管家吃了。媒婆又說:「鄒管家要進來叩見夫人。」秦氏回了,就取出銀子,請許雄與來人交代明白,又在外賞媒婆、來人各銀四兩,各人叩謝而去。秦氏又取五百兩還了許雄,在外又補還醫費用二百兩。許雄再三不肯受,秦氏道:「父女總是一般的,爹娘要用,我原要送來;我若要用,原好來取,何須托卻?」許雄道:「既如此,我權收在此,夫人要用,來取便了。」外邊送來夜飯,四人一同吃了,各各閉門安寢不題。
且說眾家人等看見夫人這番情景,比前大不相同,個個懷疑,人人稱異。到裡邊關門後,大家敘在一處,紛紛議論不一。
有的說:「夫人向來十分吃醋,要算第一個妒婦。自嫁妒婦過門,不及數朝,就將家中丫鬟盡行賣去,誠恐引誘壞了家主。
後來聽得『娶妾』二字,足足鬧了三日三夜。今日何同一個美貌女子到家,說是老爺上京時山東娶的夫人?他不妒忌也罷,怎麼反拜他爹娘做父母,與他結為姊妹,一同帶回,又命我們小心服侍,說是一般主母,並稱夫人。世間那有這樣賢德夫人?
且是出奇妒婦人所為,可不是奇事麼!」又一個道:「就是說老爺上京時娶的這句,更可疑。老爺出門未久,夫人隨即就趕了去,要娶也娶不及。況夫人做了一個夢,還等不及到天明,即刻就叫船趕去,恨不得尋見夢中之人與他拼命。若真有此事,被他知道,不知怎樣吵鬧,怎肯反與他拜起姊妹來?」又一個道:「我倒估著了。莫非此女果是老爺到山東娶的夫人,訪著欲與吵鬧,因身在異地,見他有父母相依,恐一時弄他不過,反輸一帖,故假賢慧,結姊妹,拜父母,他不疑惑,騙到家中,慢慢致死他的意思。」眾人聽了,齊聲道:「一些不差,被你估著了。」又一年老的道:「不相干。夫人是性如烈火的人,未必有這般緩智。在路上或者怕他,忍耐住了;今到了家,還如何忍耐得定?叫我們去磕他的頭,並將東西與他賞賜我們,兩人又親親熱熱,同牀居住,一毫不像假意。況待他三人是假意,如何又費二三千金,買這許多美女回來,難道也是假意麼?」又一個道:「便是。如此看來,我更疑心,莫不連夫人都是假的麼?」那老年的道:「休得胡說!夫人怎麼是假?」
那人道:「我前日看一本小說,據他說得有憑有據,我看來卻奇奇怪怪。若此事果是真,則今日之事就不可知了。有個秀才,姓王名成,父親早喪,母親陳氏尚在,母子二人,家中頗富。已聘馮姓之女為妻,一因年紀尚輕,二因王成恃著才高,似乎狀元已荷包內,要等中了,欽賜完姻,故尚未成婚。家中有四房家人,名王福、王祿、王壽、王文。那年大比之年,留王文、王壽在家,帶了王福、王祿,拜別母親,上京應試。一日在山村中經過,忽見兩個野狐在棵古樹上,拿了一本書指手畫腳的看。那秀才就取出彈弓,向他一彈,彈中了執書的手,跌下樹來,將書拋下飛跑去了。那一個就急急的下樹,要來拾書,被王成又放一彈,彈中那狐左眼,也負痛逃去。王成拾起書一看,見是一本天書,喜出望外,將來藏在胸前,當做至寶。
誰知那兩個野狐,是多年修養通神變化的狐精,見王成彈了他,又拿了他天書去,恨如切骨。且捨不得此書,兩狐就商議,將身一變,也變了一個應試的秀才,主僕二人趕上王成,一路同行同往,假意慇懃,隨成至契,希圖騙他的天書。那知王成雖與相好,將天書當做秘寶,緊緊藏好,如何騙得動!狐精無奈,更覺懷恨,隨騙他說?『長兄大才,必然高發;弟才疏學淺,恐不能附尾。難得一路相同,亦是緣法,欲與兄結為兄弟,將兩字籍貫住居,各寫一紙,彼此互執,日後相逢,庶不致視如陌路也。』王成不知其計,果將家鄉籍貫寫出,兩人對天結拜,甚是親熱,直至京中分手。
「誰知精魔騙了王成筆跡,就假寫了一封家書,竟說一到京中,就有王府見他才貌好,強招為婿,薦之於朝,就做了大官。又蒙皇上賜一宅第,甚是快活,接母親立時到京,同享榮華。家中聘定妻子,不能兩全,外寫休書一紙,令他別嫁。又說京中富貴已極,家中田屋有限,又無人經營,不如減價賣去。
所有什物,並存留賣不去的田地,可送與族中貧窮孤苦的人,托他代為照管祖先墳墓可也。寫完,兩狐又將身一變,一個變做王福,那壞眼的就變了隨從的,身上穿得十分齊整。來到家中,見了陳氏,口稱太太,將書呈上。陳氏看了,好不喜歡。
又細問王福,王福又說得天花亂墜。陳氏見得兒子的筆跡,又是自己的家人送回,如何不信!即刻開出屋單、田單,央人貨賣。卻好他間壁有個富宦聞知,連夜成契,又聽得他兒子興頭,恐要取贖,必要寫杜絕方成。陳氏又因兒子這盤興頭,也不想再贖,樂得多增些價銀,竟杜絕去了。只存得零星田數畝,捐在墳上,以作祭掃之費。所有什物傢伙,一時無處出脫,又不好帶去,都分散與族中親戚取去。又著人到馮家,請了親翁並原媒來,將兒子的書與他看了,深致多少不安,取出休書奉上。
馮老一看,氣得發昏,欲要發作,想王成已贅王府,料難挽回,忍著氣,接了休書,自同媒人去了。假王福又對陳氏說?『京中一應家人僕婦、小廝丫鬟,個個都穿綢著絹,身上總無一寸布棉,頭上帶的都是金珠珍寶,老爺吩咐賣了銀子,須多置些衣服首飾,穿帶齊整。恐一到京,王爺打發人來迎接,不好被他笑。要銀子到京就有,不足為重。』陳氏聽了,果然發數百金置買綢緞金珠,一家大小滿身做了,丫鬟僕婦都打著飾,家人各買鞋帽。色色停妥,便吩咐叫船。假王福連忙去叫了一隻頂號大船,料理各人下船後,便稟知陳氏說?『先從陸路進京報知。』騙脫身去了。
「帶來一個假跟隨打聽了他家備細,隨即先去,又變了一個王文,頭帶孝中,身穿白衣,八月初七晚趕到王成寓所,哭拜於地。王成正開著枕箱,在那裡收拾進場物件,見了王文這般光景,吃了一驚,急急叫起一問,假王文訴道?『老娘娘自從相公進京後,日夜憶念,一病身亡。家中無主,丫鬢小廝終日鬼吵,小人急急趕來,來請相公早早回去。』王成聽說,大哭暈倒,嚇得王福、王祿扶住叫喚。假王文趁熱開箱倒籠,尋見天書。原來王成因進場難帶,正解下放在枕箱內,被狐精尋出,藏在身邊。見王成哭醒,便道?『相公且免悲傷,快些收拾回家。小人先趕回,候主人便了。』王成道?『家內無人,你正先行,我也即刻叫船起身了。』狐精取了天書,騙脫身大喜而去。
「王成心忙意亂,也無暇去查,急急叫船連夜起身。來到半路,王祿在船頭上,望見對面一隻頂號大座船來,船頭上坐著兩個人,遠望好像王文、王壽模樣,就對王成說知,王成走出船頭一看,座船已近,果是王文、王壽,吃了一驚,連忙叫喚。那邊王文等也看見小船內船頭後立著叫喚,正是家主與王福、王祿,都是白衣孝中,更是駭異,一面叫住船,一面稟知陳氏。陳氏也嚇慌了,伸出頭來一望,齊頭與兒子照面。王成見母親尚在,急忙脫下白衣孝巾,過船扯住道?『王文該死!』舉手就打。陳氏止住道?『他並無過犯,為何打他?』王成道?
『母親現在,他如何到京騙我母死,使我悲痛幾絕,場也未進,連夜趕回,是何道理?』陳氏道?『這也奇了!我何曾有病?
王文日日在家,何曾出門?我倒要問你,你前日著王福送書回來,說贅在王府,已做了大官,皇上賜你宅第,接我進京,同享榮華。你怎麼倒聽了誰人的話,趕將回來?又冤是王文來說,可不奇事麼!』王成道?『王文來不來,且再細問。母親說王福送書回來,說甚贅王府,又說做官賜第,這些話,孩兒一些不懂。』陳氏道?『王福現在,可叫來問。』王成就叫王福與王文對證。王福將王文一看,道?『你前日左眼瞎了,相公問你,說馬上跌下來跌瞎的,今日眼睛怎麼好得這樣快?』王文道?『我何曾進京,何曾壞眼,怎麼咒我瞎眼?我且問你,你前日送書回來,見你左手擋著,問你說是騎馬跌折了右手,怎反說我跌壞?』王福道?『這一發奇了!我何曾回家,何曾跌壞手?我總同著相公,一日不曾離。相公正打點進場,被你來一騙,急急趕回,場也未進,官從何來?』陳氏母子聽說,嚇得驚慌無措。王成道?『場期已過,不必說了,且回到家中再處。』陳氏就將賣田賣屋,什物散去,無家可歸了。王成又埋怨母親不該輕信棄產,陳氏又怨兒子?『如何寫字騙我!現有你親筆書來,如何不信?』急急取出原書一看,卻是一張白紙。
「王成方想起當初進京時,路上所彈野狐一個彈壞手,一個彈壞眼,如今王文、王福,一個壞手,一個壞眼,明明是這兩個孽畜變來報仇的了。只何以曉得我家之事,又何能假我筆跡?』王福聽了,說?『如此看來,相公所估,一些不差。這孽畜不但如今變我二人,想起進京時,一路同行主僕二人,一定也是他變的。』王成道?『何以見得?他彼時並未來騙我什麼,要變他怎的?』王福道?『相公難道忘了?他彼時必要與相公結義,又必要各寫籍貫住居,豈不是騙相公的住址筆跡麼?
況他一人壞手,一人壞眼,不是他變的是誰!』王成一想果然,急開枕箱取他所寫籍貫一看,更覺怪異,也是一張白紙,尋天書時,也不見了。眾人盡都嚇呆,速命撥轉船頭回家,另賃小房居祝陳氏又說起休書之事,王成愈加驚慌,帶了王福,急到馮家說明。誰知馮老聽說王成在外,就一頭大哭跑出來,扭住王成就打。王福相勸,也被亂打,就要申說,也無從申說。
原來馮老見了王成休了,要逼女兒另嫁,女兒守節,自縊身亡。
馮老要告王成,因他贅居王府,現在京中,料有官司他也不礙,只得忍耐住了,心中卻甚懷恨。今聞他到,故趕出就打。虧得親鄰勸住,王成方得說明,馮老又說?『你寄回家信,我也看見,還有你親筆休書現在,還要將這鬼話來騙我!』即忙進去,查出休書一看,卻也是一張白紙,方才明白此怪事。但女兒已死,不得再生。王成知道,也一路哭回,說與陳氏知道,母子又痛哭一常自後坐吃山空,連衣裳首飾家人丫鬢盡都賣了吃完,母子鬱悶而亡。你道此事奇麼!我想狐精變化如此,所以疑心夫人也是假的。」那年老的道:「不要多說,就有此事,我們無從捉破他。莫被夫人知道,反要淘氣哩。夜深了,且各安睡,且看明日夫人起來如何舉動,就明白了。」正是?改妒為賢,人情難測。要知次日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