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割股肉天神感格 攜登程妻妾同心

  話說巧珠見大娘病勢沉重,日夜祈禱,幾及一月,不見輕可,反覺日重。一日。忽然一念道:「嘗聞割股治病,可以感天心,再無不癒。我看大娘病勢如此沉重,藥又不肯再吃,祈禱又不靈驗,除此再無別法了。」等至夜靜,瞞了爹娘,服侍大娘睡好,點起香燭,對天又禱告了一番,拿起小刀,在手臂上割下一塊肉來,將布包好了手,然後將肉煎起湯來。候大娘醒來,拿到牀上與他吃。大娘也不知道。巧珠候他吃完,方能去睡。
  你道巧珠割去了手上的肉,豈不疼痛,還是這般安閒自在麼?原來至誠感神,況他原是一位一品夫人,鬼神自來扶助,所以不覺疼痛。那知已驚動了過往鑒察之神,急急奏聞上帝。
  上帝道:「秦氏本是個一品夫人,應受丈夫、兒子封誥,夫妻偕老。只因妒心太重,凌虐丈夫,已經減壽絕嗣,不得善終。
  今虧許氏感化,已知悔過自新。但恐其心不堅,當命伊陰魂夢中提醒,復還本原便了。至於許氏,本來也是一品夫人,但只能為妾,不能為妻,當受兒子榮封,不應有丈夫封誥。今彼一片誠心,祈神割股,全無一些妒忌之念,女子中實為難得。可即使秦氏扶助他一付丈夫封誥,永相和好,以明誠心感格之極,與天下婦人做個榜樣便了。」
  且說秦氏吃了湯,竟齁齁睡熟,忽見母親到來,對他說道?
  「我兒,上天為你妒心太重,凌虐丈夫,減你紀壽,絕你子嗣。
  幸今悔過自新,又虧義妹祈禱心誠,割股醫治,病體不日痊癒。
  須要小心靜養,日後夫榮子貴,妻妾團圓,毋忘義妹恩德。我自去也。」秦氏見說,上前一把扯住道:「母親一向在那裡,今日回來,又要那裡去?」只見母親將袖子灑脫道:「我死已久,你難道不知麼?你的性命,全虧許家一門相救,便如你重生父母一般,不必係戀著我。」秦氏還要趕上去扯,被母親一推驚醒,卻是一夢。思想母親死已十數年,如何今日忽來托夢與我,使我毛骨悚然?說我的性命全虧許家一門相救,便如重生父母一般,這也罷了。又說全虧義妹祈禱心誠,割股醫治,病體就好。我想義妹定是巧珠妹子了,但他為我誠心祈禱,也就感他不盡了。若說割股,此是古來大孝子感格天庭之舉,他卻只有我受他的恩,他卻並未受我一些好處,怎肯學大孝子,做起割股之事?想來決無此事。又一想,道:「是了。在萬死一生之地,拼身捨命救我出來,性命尚然不顧,割股竟或有之。
  問他決不肯說,且看病若果能就愈,慢慢細訪。真有此事,不是什麼義妹,真正是我再生父母了,定當讓他作正,拜他爹娘為父母,侍奉終身,方能報其萬一。又說夫榮子貴,妻妾團圓,不知果有此日否?」心上不覺歡喜,把一天愁悶,撇到東洋大海去了。此雖一夢之功,卻是割股之力,感格天心,方有此夢。
  病勢日漸輕可,秦氏知夢有靈,固甚歡喜;巧珠見割股有效,也甚喜悅,服侍倍加慇懃。又過半月,竟能起牀,飲食漸進。許雄又竭力買物調理。巧珠從山上逃回,還未寬衣解帶。
  那一日,秦氏勸他脫衣同睡,並有心要驗夢中割股之言。巧珠無心,把衣裳脫去。秦氏偷眼一看,見他手臂上果包紮了一塊,便一把扯住,問道:「你手上為何包了這一塊?」巧珠道:「因生了一個瘡,所以包的。」秦氏道:「賢妹,休得瞞我!我半月前已知道,只想世間那有這般深情重義的奇人,所以將信猶疑。如今看來是真了,如何還瞞著我?」巧珠道:「奴家並未做什麼事,不知大娘曉得甚麼來?」秦氏道:「我那夜在睡夢中,見我母親來,對我說,我已壽死,虧得賢妹誠心拜禱,割股醫治,感格天心,病可全愈。後日還有夫榮子貴,妻妾團圓。醒來原曉得妹子待我情深,誠心拜禱,定然必有之事。但想割股療病,係千古以來大聖大賢的孝子孝婦所為,賢妹雖則情深義重,豈肯為著我受此痛苦,誰知果有此事!」便一把挽住巧珠,痛哭道:「我的恩妹,你要我病好,自己痛苦不顧,叫我怎生報答得盡!自後我也不敢叫你妹子,你也不必叫我大娘,我的性命終始賴你保全,情願讓你作正,我便終身服侍你,也是甘心的。至於你的爹娘,都是我的再生父母,我明日請他進來,就拜他做個爹娘。你可對他說,只當多生一個女兒,斷斷不可推卻。」巧珠也含淚道:「大娘言重,可不折了我的壽,叫我怎生當得起!」二人痛哭一會,方才安睡。
  到得天明起來,梳洗了,就請進許雄夫婦,將兩張椅子擺在上面,要他坐了,拜為父母。許雄止住道:「大娘說甚麼話!
  你是個相府千金小姐,我們是個山野匹夫,方才大娘這一句話,已折了我夫婦的壽紀;若還受拜,可不折殺我!快請自重。」
  說完就要走出。秦氏道:「爹娘不須推托。古來高賢逸土,隱居山林者頗多,較之朝臣顯官,反勝幾倍。況奴雖生宦室,前日被盜所擄,若非令愛拼身相救,已作故人久矣。就是日今患病,若非令愛割股祈禱,一片誠心感格,爹娘極意調護,參苓相救,焉望還有好的日子!則奴家向日之身,如作已死之身;今日之身,實同再造之身矣。爹娘若必不肯認我為女,是欲獨為君子,不屑要我拜認,我有何顏旋歸故里?甘作負心之人,不如尋個自盡罷?」許雄見他執意要拜,勢難挽回,只得在旁答拜了。
  秦氏又扯巧珠在上拜謝,巧珠再三推祝許雄道:「大娘一發過謙了。我女兒正要靠著大娘照拂,理應服侍的,怎說拜謝起來!」秦氏道:「我受他如此大恩,殺身尚難圖報。昨晚已與說明,讓他作正,奴家願居側室,自後斷不可再叫我大娘。
  今日一拜,理之當然。」何氏道:「大娘差矣。莫說名分所關,不可紊亂;已承你謙虛,姊妹相稱,也要序齒。怎說讓他作正,拜謝起來?」秦氏道:「既爹娘如此說,就拜姊妹,奴家齒長,只得僭了。但妹子以後只可叫姊姊,不可再叫大娘了。」那時二人只得平拜了四拜。自後秦氏叫巧珠妹子,稱許雄夫婦為爹娘,巧珠改稱秦氏為姊姊,一家和樂,更覺親熱。
  倏忽又過了十餘日,秦氏身體復舊,與巧珠商議,不如棄了此地,迎請爹娘一同回家,以便早晚侍奉。巧珠與爹娘說知,許雄夫婦亦甚歡喜。隨即僱了一乘騾轎,打發秦氏與女兒坐了,又僱了幾個牲口,裝了行李,然後將莊子放火焚燒,夫妻上馬同行。
  一路直到瓜州渡江,至鎮江口僱了一隻船,四人一齊下在船中,說說笑笑。過了常州,又到無錫。正當春光明媚,遊人甚多。秦氏原向知惠山秦園之景,甚堪遊玩,對許雄說了。許雄隨吩咐船家傍泊,留何氏看船,自同秦氏,巧珠上岸,一路尋芳玩景,來到惠山秦園。只見許多宦家內眷,僕婦俊婢侍從攙扶,家人在前引路;又有許多小家婦女、無人隨從,弄出多少醜態。你道為何?原來遊玩之處,必有一班浮浪子弟、無籍棍徒,成群逐隊觀看婦女。見了隨從多的,便道:「這是鄉宦人家,不可造次。」不過遠遠觀望。見沒有隨從的,便說:「他定是小家。」故意擁上,團團圍住,使他進退無路,不看到滿意不祝弄得這些婦女,臉漲通紅,恨不得哭將出來,眾人還拍手大笑。秦氏回顧自己,只有巧珠二人,欲進又退。誰知那些惡少,早已看見他二人生得十分標緻,隨從只一個男人,視為可欺,一擁前來,也要截其去路。秦氏已經嚇慌,幸虧許雄本事好,向前推開道:「有堂客來,怎不讓些,反來阻住了?」眾人聽他說話是異鄉人,更為可欺,且見他只一人,就是有本事,也寡不敵眾,趁他來推,齊齊上前,要與他廝打。還有那班浮浪子弟,不善廝打的,就想去調戲二女。那知他父女二人一齊動手,光棍惡少都打得七跌八倒,飛逃而去,還恐許雄追趕,怪爹娘少生了兩隻腳。
  秦氏幸未受辱,然亦無心遊玩,隨即一同下船,心中氣悶,說:「今日遊山掃興,還虧爹爹、妹子本事好,未至辱身。不然幾乎要出丑了。我想這班惡少雖然可惡,見這些有丫鬟護從的,便道是宦家,原不敢惹他,只欺了這些沒護從的。可見牡丹雖好,斷要綠葉扶持。想我娘家好丫頭甚多,出嫁時,哥嫂要撥幾個贈嫁,我都回了。到夫家,好丫頭也不少,又盡行賣去了。只留一個小丫頭,又被強盜殺了。想起彼時情性,十分乖戾,如今悔已無及。意欲回去多討幾個標緻的,大改前非,妹子以為何如?」巧珠道:「如此甚好。只聞美色出在蘇州、揚州二處,如今前去,就是蘇州,何不就在彼處討了帶回?」
  秦氏道:「此固甚好,只可惜沒有銀子在此。」巧珠道:「姊姊若果然要討,只要看有中意的,爹爹現有銀子在此,將來討了再處。」秦氏道:「如此極妙的了。」便與許雄一說,也道甚好。
  未幾,已到蘇州,將船停泊閶門,叫船家上去,尋慣做中保的媒婆,「叫兩個來,我要討幾個丫鬢哩。」船家上去了一會,同了兩個媒婆下來,一個叫矮腳丁婆,一個叫快嘴張婆,與秦氏等見了禮。秦氏對他說要討幾個丫頭,二人領命出去,少刻各領一個下來,秦氏一看,一個只好十來歲,兩管黃濃鼻涕,掛在嘴上,說要八兩銀子。一個年紀倒有十五六歲,生得甚矮,且一頭瘌痢,說要十兩銀子。秦氏道:「我要討幾個上好美貌的丫頭,婆婆怎領這樣的來我看?」媒婆道:「這個價錢相巧,好的價錢重,恐大娘說不來。」秦氏道:「我只要好的,價錢倒不論,有甚說不來?」媒婆道:「這等有兩個絕好的在那裡,我們就去領來,不知可都來要看?」秦氏道:「只要好,十幾個也要。」媒婆隨即上去,即刻領了兩個下來,也只中等姿色,要五十兩一個。秦氏道:「這兩個也平常,怎要這許多銀子?你可領去罷。」一面說,一面取出兩個賞封,每人一個,送他做勞步錢。二媒婆一頭下船,兩人私議道:「看他也不像用得起丫頭的,還要說這些大話來騙人。」一個道?
  「若說騙人,怎又拿這兩個封筒來,難道自騙自麼?」一個道?
  「莫非門戶人家討粉頭麼?」一個道:「看他行動,又不像門戶人家。如今只有去試他一試,就明白了。」丁婆道:「怎樣試他?」張婆道:「前日鄒太太對我們說?『要將十六個女子並行頭,急切一齊要賣。』這卻都是絕色,難道還叫不好?對他說,看他怎麼樣。」丁婆道:「這要三四千金,他就轉一萬世,也買不成哩!我也沒有這閒力氣,我自去了。」張婆道?
  「我也明知他討不起,只是可惡他說大話,要去耍耍他。」
  隨即獨自一人重到船上,說:「大娘,你果然要討標緻的,我倒有十五六個絕色的在那裡,還有一付行頭。他家要一總賣,價銀倒肯讓些。只不知大娘可要這許多?」秦氏道:「你且說那家為何要一總賣?」媒婆道:「就是閶門內鄒御史老爺家。
  前年御史老爺在京寄信回來,要教一班女戲子,帶進京中送甚麼王爺。太太便連夜相中了十六個絕色的丫頭,費千餘金討了,又請幾個名師,教成一班女樂。上年又費了數乾金,置買了一付行頭。正要送進京去,不料御史老爹因夫人無子,想要娶妾,夫人妒忌不容,日夜吵鬧,夫妻忽然一齊暴病而亡。老太爺、老太太聞知,悲痛幾絕。又兼他族中見他無子,人人等繼,想他家產。老太爺一氣成病,甚是沉重。老太太見這光景,要這女優何用?故前日喚我去,說急於要出脫。又道這班女子,教成音樂,搬演戲文,足足費了三四千金,老太爺為他,費盡心力,若一折賣可不前功枉費了,連行頭一齊賣,情願明讓些。
  不知大娘可要否?」秦氏聽了大喜,私對巧珠道:「這個倒甚好。我嫂嫂向年教成一班女戲子,費了多少氣力。他今現現成成的,豈不便宜!隻身邊無分文,爹爹所帶,也決無這些,不知可能等得家中取來否?」巧珠道:「家中既有銀子,這有何難?只須與他講定價錢,立了文契,先將爹爹的銀子押了契,叫他打發一個管家,同媽媽押了丫鬟、行頭,跟到家中兑還銀子。路又甚近,來往不過數天,諒無不肯。」秦氏道:「妹子之言有理。」隨將此言說與張婆。張婆道:「數千金交易,說得這般容易,莫說鄒太太不放心,就是我也不敢去說。請問宅上住在那裡,家內作何生理,要討這些女子何用?」秦氏道「這也問的極是。」巧珠連忙接應道:「媽媽,你去對太太說,盡可放心。我大娘姓朱,住在紹興府城中,公公是禮部尚書,官人是上年新中的舉人,現往京中會試。娘家姓秦,父親是兵部尚書,他哥哥現任吏部員外。我大娘只因上京路上遇盜,把從人殺死,所以要討幾個丫鬟。不是無名少姓之人,怕騙了去沒有銀子麼!」媒婆聽說,嚇得連忙跪下磕頭道;「原來是一位夫人!老婢有眼不識,多多有罪!老婢即刻去說,想鄒太太一定允的,就來復命便了。」秦氏急急扶起。
  媒婆隨即到鄒家,將秦氏之言一一說知。鄒太太聞說紹興兵部尚書的女兒,又是禮部朱尚書的媳婦,要買他的丫鬢與行頭,又說哥哥吏部員外,丈夫是上年一榜,便道:「如此說,他與我家有兩重年誼了。他哥哥員外老爺,與我家老爺是會場同年,前年進京,又來看過老太爺的。若說朱尚書,只是我家老爺鄉試的座師。既是他要,極妙的了,價錢一發不好計論。
  就是銀子沒有在此,聞他家甚富,就打發人同媽媽去取也不妨。
  你可去回覆他,並替我候候他。他若果要,就著人上來,瞧看過估價目便了。」
  媒婆隨即到船,將太太的話回覆秦氏。秦氏道:「如此,媽媽也替我候候太太。」即請許雄同媒婆上去,「若有中,還要請太太的價。」隨到鄒家。太太喚出十六個丫鬟,並送出行頭細帳。許雄先將眾女子一看,個個都是絕色,然後將行頭照帳查看,見色色俱全,又都豔麗異常,新奇奪目,真值三四千金。隨即下船,對秦氏一一說知。托媒婆請價,太太說:「若論我家所費,有四千餘金。原說一總出脫,情願讓些,況係年家,更不比別人,悉聽夫人便了。」秦氏道:「竟是三千金了。」媒婆聽說大喜,就請許雄同去成契。媒婆串通鄒僕,在太太處只說二千六百兩,於中分享了四百金。當即先交五百金押契,太太就打發丫髦與戲箱起身。許雄又另外叫了兩隻船。正要下船,誰知矮腳丁婆知了風聲,連忙趕到船口,向秦氏磕頭道?
  「老媳婦有眼不識,多多得罪夫人。鄒太太處丫頭與行頭,原是老媳婦說起,望夫人作成一中保。」秦氏道:「押契已交,契已送來,媽媽來遲了。」丁婆道:「夫人講定多少價錢?」
  秦氏道:「三千兩,太太已經說妥了。」丁婆隨即(接?原文尚有「到了趁其時」,當係衍文)趕到鄒家,對著太太磕頭道?
  「朱夫人處討些姐姐,是老媳婦先說起,張婆竟搬去了我,望太太作成,帶一中保,多寡分些中費,猶如太太賞賜一般。」
  太太道:「既是你先說,為何不早來?如今人契都發去了,你怎能作中?」丁婆道:「太太一總得他多少價錢?」太太道?
  「因為年家,不好計論,只得二千六百兩。」丁婆聽說,知後手到有四百兩,急急趕去尋見張婆,要分他中費。張婆說:「我費神費力做現成了,你又不曾開口,走一步路,怎又分起中費來?」兩人相爭相嚷,竟要相打。丁婆倒走開道:「我也不與你相爭。我想鄒太太既賣,豈不願多價?我如今偏要比你的價多二百金,怕不聽我!朱夫人要買,豈不願價少,我如今偏要比你的價讓他二百金,怕他不歡喜我!總拼得一個一個賺,還要弄得你兩頭要打,看你中費賺得成賺不成!」鄒僕聽了,明知他已曉得四百兩後手,急急從中調和,叫張婆賠他的話,許他五十金。丁婆不肯,直許到百金,寫一欠票與他方去。鄒僕與張婆也才放心下船隨去。
  且說秦氏見討成了,好不歡喜,叫一隻船裝了丫頭,命媒婆相同,一隻船裝了戲箱,請許雄在船照管。不數日到家,叫船家上去報知。家人等聞知,立刻到船候見。秦氏吩咐備轎馬上船。正是?既上高山頂,方知反舍歡。要知秦氏到家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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