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
  用巧計殺賊逃生 悔前非感恩結義

  話說俊傑要巧珠出去拜堂,巧珠雖滿口應允,送進衣裳首飾,竟歡然領受,梳妝打扮,絕不露一些勉強不悅之色。見秦氏愁苦哭泣,還私自囑咐:「斷不可輕生,我定來相救!」秦氏見他如此光景,又如此說,不知他葫蘆裡賣出甚麼藥來。又見他妝飾畢,還叫請大王來議明,方與拜堂。你道有何議明?
  原來要安了他心,便好從中取事。俊傑那裡知道,連忙來到,說:「夫人,有何話說?」巧珠道:「大王既要我相從,我的終身,就靠著你。我看兄弟兩個,倒像個英雄豪傑,只所作所為,俱非王道,但思殺人之命,奸人之女,劫人之財。忍心害理,天豈能佑!一旦官兵到來,死無葬身之地,必至連累奴家。
  要成大業,必須力行仁義,固結人心,雖不望一統山河,也要想鼎足三分,方見英雄氣象。第一不可妄殺,第二不可姦淫,第三男女不可混雜。依得我時,我便相從,並接我爹娘到來,助你成其大事。此女亦在我勸他從你哥哥,俾得大家都有收成結果。若不然,寧拼一死,決難從命!」俊傑還未回言,俊英聞知,急急走來,道:「弟婦所言,句句有理。我兄弟二人,原有此志,只一勇之夫,率性直行,並未思前算後。今聞弟婦之言,如夢初覺,如醉方醒,我兄弟斷然從命!且請出堂行禮。」巧珠隨同出堂行禮,送進洞房。俊英將後,鎖好房門,強拉二丑女進房不題。
  且說巧珠進房坐定,見嘍囉托進酒筵,就立起身,對俊傑道:「既進此房,便是我的房了。如何容嘍囉進來,這不是男女混雜麼?」俊傑就急忙叫嘍囉出去,吩咐不許進來,「要酒我自來取也。」巧珠道:「既還要酒,何不就去取了來?閉上房門,大家好開懷暢飲。」俊傑道:「夫人之言有理,待我取了就來。」誰知山中老鼠最多,許雄合了上好鼠藥藥鼠,說人吃了也要昏迷,巧珠適藏在身邊,騙俊傑轉身,便將藥和入酒內,見俊傑取酒進來,閉上房門,就將取來的酒滿斟一杯,送與巧珠道:「夫人請酒。」巧珠急取一大杯,將藥酒斟滿回敬。
  俊傑本是大量,一口便乾。巧珠也就吃乾,將藥酒又斟滿一杯,奉過去說:「大王,請成個雙杯。」俊傑也斟一杯,回敬道?
  「夫人也請雙杯。」巧珠飲乾,見俊傑也乾,便又斟一杯道?
  「吃個三杯和萬事。」俊傑道:「夫人也要對飲。」巧珠也對飲乾。看俊傑時,三杯落肚,漸漸昏迷,巧珠便立起,向他背上一拍道:「大王,再請一杯。」俊傑自己軟癱,開口不得。
  巧珠輕輕將他抱到牀上睡好,連叫數聲不應,見房中掛著腰刀,急急取出,向他一刀。可憐俊傑做了一世強人,早已身首兩處。
  巧珠看外邊人聲已靜,點了燈籠,下了帳子,將門輕輕開出閉上。來到後房,將鎖扭去,開進一看,秦氏還坐著啼哭,巧珠道:「大娘,且兔愁苦,強盜已被我殺死,快快同我逃命!」秦氏道:「果然麼?」巧珠道:「奴家怎敢騙大娘!」扯著秦氏走出。道山前必有看守,山後未必有人,到後邊去尋出路。
  不想來到山後,將燈一照,吃了一驚,道:「原來後邊是一絕地,如何是好?」又向兩進一照,見東首有一棵大樹靠在山上,大喜道:「好了!樹上可以下去。待我先去看看出路,再來接引大娘。」一面說,早已從樹上下去。少頃,重複上來,說?
  「下邊荊棘雖多,幸有一條小路可出。只大娘如何下去好?」
  秦氏道:「奴家平地尚不能行,況此高山峻壁,如何得下?你既樹上可下,可急急逃生,奴家萬無生理,不要為我反誤了你。」巧珠道:「大娘說那裡話!你若不能逃脫,奴家豈敢獨自偷生!寧可一同死在此罷。」又向四邊一望,見馬坊中一隻大籮,許多繩索,道聲:「有了!」遂取出繩索,結好一頭,聚在樹上,叫:「大娘,坐到籮內,待我將繩放下去。」秦氏到此,原是拼命的了,依他坐在籮內,懸空掛下,然後巧珠仍從樹上下去,在籮內扶出大娘。
  誰知秦氏嬌養身子,雖坐籮中,心上驚怕,早已頭昏眼花,扶出籮來,寸步難行。巧珠無奈,只得背著他走。燈內蠟燭已完,幸喜微有月光,只揀有路處走去。走出二里餘,方到大路,莫說秦氏難行,連巧珠背著秦氏,也走得筋疲力荊又恐強盜知道追來,只得又背著走。走不上一二里,天色已明,再走不動,略坐休息。忽聽得後面鑼聲大響,遠遠追來,叫聲道:「今番性命休矣!」欲要躲避,又無處可躲;欲要獨行,又撇不下秦氏。正在萬分危急,只見前邊兩人騎馬而來。巧珠一看,原來是他爹娘,連忙叫道:「後面強盜追來,爹爹,母親,快去殺退,救孩兒性命要緊!」許雄夫婦聽說,也不及敘話,即將馬加上一鞭迎上。
  原來追來的正是俊英。他與兩個丑女纏了一夜,因憶著後房之女,絕早起來,就到後房一看。見門上鎖已扭去,便道?
  「不好了!」急急趕進一望,人已不知何往。連忙來問兄弟,見房門尚閉,連叫幾聲不應,將門一推,是開的,趕進一喊,又不應,只得到牀上一看,嚇得魂魄俱無,說:「奇了,奇了!
  如何兄弟殺死在牀,兩個女子都不見?」急忙喚起嘍囉,山前查看,柵門封鎖未動,問嘍囉,都說:「不知。」又想此山並無別路可去,難道都會飛麼?又合山尋覓,尋到山後,見一條繩索掛在樹上,扯起一看,見是一隻空籮,方知他從樹上掛下。
  想下面俱是荊棘,女子也難行走,「快快從山前趕去,不怕不拿他轉來,斬屍萬段,替兄弟報仇!」
  誰知這邊追去,卻遇許雄夫婦,送了女婿,轉來家中,不見了女兒,知是強盜劫去,連夜趕來,正遇女兒被追情急,故飛馬迎上,大殺一陣。俊英那裡是許雄對手,不上數合,殺得飛逃上山去了。許雄因記念女兒,無心追趕,撥轉馬頭,回到舊路。見女兒還在地上,有氣無力,旁邊睡一女子,不知是誰,連忙扶起女兒一問。巧珠一聞,便細細告訴說明。許雄便讓馬與女兒騎了,自己背著秦氏,一同到家,將秦氏背到女兒牀上睡了,巧珠就睡倒側邊春凳上。
  許雄便叫妻子燒起湯來,取出兩丸定心丹來化了,將一丸與女兒吃了,一丸與秦氏吃。見他昏迷未醒,叫妻子將他扶起,把藥灌下,過了一時方醒。見一男一女立在牀前,拿粥湯俟候與他吃,又不知是甚麼所在,連忙坐起,問道:「你二人是誰?」巧珠見問,急起來到牀頭應道:「此是我爹娘。方才同大娘逃下山,又被強盜追趕,幾乎兩命不保,幸遇爹娘趕來,殺退強盜,救得回家。如今是安居無事,但請放心,善自保重,待身子強健,或到京中,或回家內,找三人一同送去便了。」秦氏聞言,大喜道:「原來如此!你們都是我救命恩人了,待我起來拜謝!」何氏急急止住道:「大娘何出此言!我女兒既隨官人,便是一家了。女兒終身,還全仗大娘照拂,些些微勞,何敢言謝!大娘身子困乏,不要勞動,且請先吃碗粥湯,不知可要用飯麼?」秦氏道:「粥也吃不下,飯那裡要吃。」巧珠道:「既如此,將粥來勉強吃碗罷。」何氏急去取了粥來,秦氏只吃得半碗,便吃不下。巧珠道:「大娘且請安睡罷。」便扶他睡好,方同爹娘到外邊吃飯。許雄便對妻子道:「我看大娘面貌,好像那裡見過一般。」何氏道:「便是我,也看來面善得緊,想來倒像夢中所見,天上降下同女兒上天的女子一般。」許雄道:「是,是,是,果然一些不差。如此看來,竟是天定的緣法。今日之遇,非偶然也。」巧珠見說,待秦氏更加誠敬。
  到得晚間,吃罷夜飯,就取了一壺熱茶,帶到房中煨好,到牀上一看,見大娘睡熟,不敢驚動,將燈火添了些油,藏在壇內,自己就在春凳上和衣睡了。且說秦氏醒來,口中甚渴,見夜已將半,想來決無有茶,也不便開口。不見巧珠來睡,揭開帳子一看,見他衣服未脫,睡在旁邊,心中不安,叫道:「妹子,如何不到牀上來睡?」巧珠聽見,急忙起來道:「這邊睡總是一般的。大娘可要茶吃麼?」這一句,正合著秦氏的心,便道:「茶是要吃,只是半夜三更,何處得有,且到天明吃罷。」巧珠道:「奴家恐大娘要吃,煨著一壺在此。」先將火移出,剔得雪亮,便將茶倒了一碗,拿到牀上。秦氏接來,見還是熱的,正是一滴瓊漿時候,心中大喜,道:「賢妹,真我之知心也。此思此德,不知何日得報!」巧珠道:「大娘何出此言,奴家理當服侍的。」秦氏道:「賢妹,你也辛苦了,牀上甚寬,快脫衣同睡。若和衣睡在旁邊,使我一發不安了。」言之再三,巧珠只得到牀上睡了。
  秦氏見巧珠如此待他,忽然想起昔日哥嫂所說之言,不覺追悔道:「我當初曾勸嫂嫂,說小老婆是斷不好的,我就真心待他,他必假意騙我。如今看來,句句都是相反到底的。我若不虧巧珠,一百個性命也送了。巧珠若不因官人面上,與我水米無交,怎肯實心救我?若說他是假意,我身陷盜穴,萬無生理,他有本事逃出,官人可不是他獨佔去了,何苦擔著血海的干係,在萬死之際,拼自己性命,救我下山?到得山下,我又寸步難行,那時死在山腳之下,難道好怨他麼?他又從荊棘中拼命背我出來,到得外邊,連他氣力全無。後邊追兵又到,那時就是我的父母、丈夫、兄弟、兒女,也要各顧性命,舍我而去,他還不肯相拋,必竟死守一處,幸遇他爹娘到來相救。就是他爹娘,若有私心的,恨不得我死了,等他女兒好獨做一個正夫人,怎麼又肯救我?就是到了此地,我正昏迷不醒,他若不管我,也就死了,怕要他抵命麼?他又將定心丸將奴灌醒,粥湯調理,又知心著意,煨茶相候,一片真誠,何嘗有半點假意!我那年還說?娶妾生子,家產便為他有,似乎與我無涉。
  如今看他,莫說巧珠待我竟如父母一般,就是他的爹娘,待我亦如嫡親骨肉。難道他與我官人生出來的兒子,倒不認我做嫡母麼?想來嫂嫂說話,句句都是正理;我的心腸,卻是癡愚偏見。況且嫂嫂是相門之女,他若要任性,哥哥未必不順從,他卻偏偏看得破,一嫁到我家,就替哥哥討了兩妾,又將十數個美貌丫頭教成一班女樂,朝朝吹唱,夜夜歡娛,本是富貴之女,造到神仙之樂。我家所處境界,也未必不如他,偏我妒忌成性,多少好丫頭,回的回,賣的賣,不留一個服役,好好的一個丈夫,偏又管得他畏首畏尾,外邊雖則承順,肚內必然仇恨,做親數年,愁眉相對,何曾有一日夫妻真樂。抑且早晚提防,未嘗有片刻心腸寬放,我又徒然自苦。後來進京會試,也是個喜事,偏我日夜多疑,把虛空的妄想,當了實在的過犯。就是做了一個夢,也不該如此性急,連夜趕來,必要尋見丈夫並那女子,致之死地,方得干休。不想趕到此地,丈夫不曾見,先送了兩個家人、一個小丫頭的性命。及至到山上,遇見了夢中之女,恨不得一時吞他在肚。幸虧我孤身,又陷於虎穴,若那時不是盜穴,又有護從,必然將一個有情有義的巧妹弄做冤家仇敵。誰知我的性命,倒虧他救出!想起種種所為,都是暴戾之性,死有餘辜。如今雖居活地,心虛膽怯,不時昏暈,還不知性命若何。」又想身阻異地,親人一個不見,倘然一死,骸骨還不知可得還鄉?越思越悔,越悔越苦,不覺心痛神迷,淚如雨下。
  早被巧珠聽見,急急坐起道:「大娘,為何心中不快?要甚東西,可對我說,不要苦壞了身子。」秦氏道:「不要甚麼,只心上疼痛,甚是難過。」一頭說,一頭又昏暈去了。嚇得巧珠一把托住,連連叫喚。許雄夫婦聽見,也趕進房來,何氏將他身上一摸,火一般的熱,心上甚是驚慌。許雄道:「不妨。
  他是嬌養的身子,從不曾受過驚嚇勞苦,昨日一夜,又受了些風寒,所以如此。可再將定心丹同太乙丹化服,慢慢調養,待我再去請太醫來,看脈調治,自然就好的。」何氏就去燒湯化藥進來,巧珠扶著,微微灌下。一面叫喚,漸漸醒來,見他母女二人慇懃服侍,心中好生不安。
  怎奈受傷甚深,服藥不能見效,反覺日重一日。三日後,請一醫生來,看了脈走出。許雄急急問他,他道:「大體還不妨,只心上憂悶,似不能寬懷。藥只能治病,不能治心,倒甚費手。只要心境一開,此病不日可癒。」隨即開了藥方,存藥數帖去了。巧珠即刻將藥煎好,送到牀前,扶起大娘吃了,扶他睡好。誰知秦氏病癒重,心上愈急,藥怎能見效!過了二十餘日,仍然如故,巧珠日夜眼侍,毫無倦心。倒是秦氏吃藥無效,見巧珠一家為他費錢費鈔,忙亂服侍,心上不安,想病到這般光景,料無好日,要等親人見面,又決不能,不如早死,倒還乾淨,何必再吃這苦水,延捱性命,徒自累人!」到此甚是傷心,悲淚不已。
  巧珠又來寬慰,秦氏便執住手道:「賢妹,承你恩情,我起初還指望有好日,可以報答。如今看來,病入膏肓,決無好日,只求早死為幸。可為我致謝爹娘,只好來生補報了。但一還有一句不知分量的話,懇求賢妹,若能始終周旋,我雖死到陰司,做鬼也不敢有忘大德。」巧珠道:「說那裡話!吉人天相,不日自然就愈的。但不知有何吩咐,奴家決不敢有違。」
  秦氏道:「並無別話,只我死之後,若能弄得我骸骨還鄉,等我哥嫂、丈夫回來,隔棺一見,死亦瞑目矣。至於後半段事,全仗賢妹主持,早生兒女,接續香煙,須要寬洪大度,善事官人,不要學我這薄命之人乖戾之性。官人回來,可對他說,不要憶念我,也不要仇恨我,我在陰中,自當保佑他。我前日匆匆出門,將房門封鎖,交與老僕婦看管。鑰匙在此,賢妹可收好。房中所有金銀首飾、衣服物件,都有細帳,在房中櫥內,一到家就要查明收拾。外邊帳目,各有家人經管,亦須不時查察。官人回來,自然明白。還有玉鴛鴦一對,是我夫妻分別時分開的,今日鴛鴦倒成對,人卻不能夠了,妹於也可收拾好了。
  奴家諸事已畢,只有早早打點我的去路。妹子也不必再管我了。」巧珠見說,也淚如泉湧道:「大娘,休說這傷心的話。太醫曾說,大體是再不妨的。只要保養身子,服藥調理,自然就好。」秦氏道:「藥是再不要吃的了,你再不要費心。」
  巧珠見吃藥無效,也不敢再來強他,惟有早晚當心服侍,不時茶湯問候,得暇便焚香祈禱,願減壽以益大娘,早早全愈。
  不知秦氏病體可能得愈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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