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飯報德勝千金
詩曰:
勿怪世間人,營營覓一飯。
夷齊未餓前,依然一飽漢。
這四句詩,乃近日吳中一名士所作,是說人生天地間,惟衣食二字最為要緊。你看四民之中,那一個不為這兩個字,終日營營覓覓。多少具骨相的男子,戴眉眼的丈夫,到那饑寒相逼的時節,骨相也改變壞了,眉眼也低垂下來。所以伯夷、叔齊雖為上古聖人,隱在首陽山,到那忍不過饑餓的時節,也不免采薇而食。直到無薇可採,那時方才餓死。若使夷、齊肯食周粟,依然可終其天年。可見世人不比伯夷、叔齊,誰肯甘心餓死?所以說人生世間,衣食二字最為要緊。然就兩件論起來,又有輕重不同。
人不可一日無食,猶可一時無衣。說話的,你錯了,人生衣食,一般關係,怎說食重衣輕?依你這般說,天下只該有餓死的,不該有凍死的了?看官有所不知。你看四時氣候,春溫、夏熱、秋冷,一年之中,暖居大半。假如伏天,憑你金裝玉裹的人,也不免科頭跣足,解帶褫衣。窮漢到了那時,難道反去尋裳覓襖,裹裘穿綿不成?就是冬天寒冷時節,那些無衣無褐的窮人,日間在籬邊牆腳,成堆打塊的曝背負暄。陰雨日子,就在荒林曠野中,拾些鬆枝枯梗,煨爐向火。夜間,苦無牀被,只得靠著三杯落肚裡,牽綿跼蹐,過了一宵。天明,又去東掏西闖,打哄過日。所以寒冷的苦,還有解救的法兒,只有饑餓二字,實難擺佈。自古說民以食為天,不論春夏秋冬,溫涼寒暑,自幼至老,自朝至暮,那一人不要吃,那一日不要飽。假如一餐乏食,那五臟神就告急起來。憑你將日色去曬他,也算不得飽,把爐火去烘他,也救不得饑。就想三杯軟飽,或可暫救一時。奈手內無錢,也只看得。到那時節,只怕雖不隱在首陽山,也要做伯夷、叔齊了。所以衣食二字,又有輕重不同。只看淮陰城下漂母一飯,值得甚的,後來千金相報。假使當年漂母不來看覷,王孫果然餓死,那漢高帝業如何得成?
如此看起來,一飯的關係甚重,千金的酬報尚輕。目今有樁故事,救死雖同一飯,報恩卻勝千金,豈不是段佳話。
這事出在元朝至正年間。江南淮安府山陽縣地方,有一人姓曾名珙,字玉符,原是山陽縣學裡秀才,年紀不上三旬,胸中廣有才學,只是命運不濟,也走過了兩三遭省試,到底榜上無名,也只索罷了。
其時順帝無道,天下饑荒,水旱蝗疫,處處不免。先是山東、河北,河決千里,後來河南地方,旱蝗瘟疫。百姓不是餓死,便是瘟死。看看傳到江南地方,淮安一府遍生瘟疫。更加半年無雨,飛蝗蔽天,不要說豆苗沒一些剩,連地皮也吃去一層。其時山陽縣中,百姓驚惶逃散,十室九空。十家中到有八、九家病倒。就是不病的,又大半餓死。
曾珙原是個窮秀才,自幼父母雙亡,又無妻室,向來只有個老僕胡老兒相依度日。那時瘟疫正行,曾家左右鄰舍也不知死過了多少人。那胡老兒合該數盡,也病倒了,不上五日,就嗚呼哀哉。曾珙痛哭一場。要想收拾出去,只是囊中乏鈔。況且秀才家,怎曉得這般勾當,一時沒做理會處。左思右想,除非取幾件衣服,往解庫中當銀使用。左提右提,都是破碎不堪的,只得脫了身上一件道袍,並一牀單被,卷一包拿著。
把大門鎖了,低頭走出街上。
走不上幾步,只聽背後有人叫道:「曾相公,忙忙的那裡去?手裡拿著什麼東西?」曾珙回頭看時,認得是住在巷口挑水賣的劉黑三,便回答道:「小三,不要說起,我家的胡老兒死了,沒錢斷送,尋些衣服,要往解庫中去當銀使用。家中又沒個人相幫。小三,你道苦也不苦?」黑三道:「阿耶,天哪!
前日我在相公門首經過,見胡老官坐在門檻上打草繩。我問他打繩做甚的。他道水桶上繩子壞了,打條來換了好用。不想不多幾日,就過世了,可見人是沒用的。相公,你也不須苦楚。
死的也不只他一個,如今山陽縣中這條街上,多少有錢財的,年紀小的,不知死了多少。那老官六十往外的人,死了也不算短命,只是苦了相公一人。那斷送的事,只是省儉些罷!相公若是沒人相幫,停一會我再尋個人來,替相公收拾出去,省得又壞鈔去喚團頭火家。」曾珙道:「兄弟,難得你這樣好心。
停一會,須要早來,不可失信。我在家專等,省得又來找你。」
黑三道:「這是我的事,不須吩咐。相公可去幹事,黑三一定就來。」一頭說,一頭就走去了。
曾珙往解庫中解錢回來,買些應用物件。黑三果然又同了一個漢子到來。將老胡屍首扛抬出去,不要分文。自此,劉黑三常來替曾珙挑水做工。工食一些不費,曾珙感激,自不必說。
無奈年歲饑荒,餓莩盈路。曾珙一來不做生理,二來坐吃山空,不上半年,將家中所存傢伙盡行變賣來吃用完了。只有一條折腳板凳無處賣得,無柴又打來燒了。其時又是冬天,雨雪交加,草枯冰凍,身上又冷,肚裡又饑,日捱一日,看看要上首陽山做伯夷、叔齊的伙伴了。
且說山陽縣中,有一富宦黃通理,官拜江西行省平章事。
因見朝政日壞,時事已非,就告假回來,在家養病。只為百姓饑荒,發心濟饑。就喚家中主管來吩咐,每月逢五逢十,在莊院中設飯濟饑,所費即在莊租內註銷。遂發出告示一道,黏貼在院門首道:黃衙示:照得山陽一縣,連歲災荒,更加疾疫頻仍,流離載道。本衙因念桑梓之誼,不忍坐視,例於每月逢五逢十日期,設飯濟饑。除僧道外,不拘諸色人等,准於午時齊集東莊,報名給票,支飯一餐。過時不得混擾,有壞定規。特示。
至正年月日
此示一出,一時傳遍山陽縣中。那些饑餓的人,眼巴巴盼到初五日,都到黃衙莊上來。
本日清晨卻下了一天大雪,路上泥泞難走。只見這些饑民,紛紛擾擾,也有扶老攜幼的,也有提籃捏棒的,大半蓬頭垢面,曲背彎腰,半不象人,半不象鬼,挨擠不開,都來莊院前齊集。
就中單表劉黑三,向來原在人家挑水幫工度日,家中只有個七十多歲的母親。不想一月前,黑三傳染疾症,臥牀半月,幸得不死,掙挫得起來,那老娘又病倒了。自己病後,又做工不得,食用全無。這日聞得人說黃鄉宦濟饑,只得也打伙趕來,隨著眾人在東莊門外,報名領票。
門上逐一點名放進。只見倉場上搭了大卷篷,遮蓋好了,下面鋪設桌凳。當值的照票點數,分頭給派。倉廳上,坐個大主管監視。每人一大碗飯,一碗豆腐。眾人到手,狼餐虎啖,風捲殘云。黑三拿起飯來,正待要吃,又放下箸了,眼中不覺的撲簌簌掉下淚來,想道:「我在此公然吃飯,家中老娘不知怎樣餓得慌哩!教我如何吃得下肚。」正掉淚時,只見對面一個長大漢子,看了看,叉開五指將黑三兜臉一掌,打個踉蹌,險些兒跌個倒栽蔥。那漢竟將黑三一份飯並豆腐搶去,吃了個精光。看的人都發起喊來,驚動了廳上主管,喝問道:「眾人不要啰唣,有話好說。」劉黑三就挨向前來,告訴道:「小的蒙大官人賜飯,正待要吃,想著家中老娘忍餓,做兒了的不忍獨飽,要將飯帶回與老娘吃。不想這廝無禮,把小的打開,竟搶去吃了。」主管道:「這廝這般可惡!」叫手下人打他出去。
眾人聽得主管說個打字,就發喊向前,要打那漢,卻被那漢跳起來,將桌子推翻,掣斷兩條凳腳在手,就象雙刀飛舞,東打西倒。可憐這些饑民,半死不活,如何抵擋得住?那漢一路打將出去。幸得守莊門的,聽得裡邊喧嚷,有人打將出來,早把莊門關上。那漢打到門前,出去不得,回身又打將進來。
劉黑三原有些蠻力,平日也習些拳棒,雖然病後無力,因見眾人被他打得落花流水,又事從他起,只得努力向前攔住那漢廝打。誰知雪地泥滑,才交手,兩個都滑倒了。眾人乘勢向前將那漢撳倒亂打。那漢一谷碌扒起來要走。黑三向前一把扯落了他頭巾,原來是個光頭和尚,大家又發起喊來。那時主管正喚齊莊丁,共有幾十,各執棍棒趕來,將那漢捉住。主管道:「你們切莫動手,可拿這禿驢到廳上來,待我細細問他。」眾莊丁將和尚推擁到廳上,只喚劉黑三一同站著,其餘眾人都在下面觀看。主管開言道:「你這禿廝,你是那裡人?如何到本衙莊上行兇?我家老爺因怪你僧道們平日哄騙人的錢財,背地裡買酒肉吃,如今年荒,想來無處哄騙,到這裡騙飯吃,故此發願只濟饑民,不齋僧道。你這禿驢必然見了本衙告示,曉得門上人不肯放進,故此假戴頭巾混進吃食。你既壞了本衙規矩,如何又行兇搶飯打人?如今拿住有何理說?」和尚喊叫道:「你問什麼鳥!兀誰是和尚?咱家是山西太原客人李老四,販棗兒折了本,回去不得,就在這裡出家。叵耐寺裡這些禿驢飯也沒得把咱家吃飽,誰鳥耐煩做和尚;咱家戴了頭巾原是個漢子。今日聞得你家有飯請咱家吃,只這一碗飯,那裡吃得咱家飽。咱家見這黑臉廝見了飯,反要掉淚,想是他有病吃不下。咱家替他吃了,倒不乾淨,打什麼緊,你們這般鳥亂起來。」
廳上廳下眾人聽了,一齊都笑起來。主管道:「原來你不做和尚,這也罷了。只是打壞了這些傢伙,我家老爺曉得如何是好?」
和尚道:「這不打緊,咱家自去回覆他。若要賠還,只有一雙拳頭相送。不要的時節,難道把咱家生吃下肚子去不成?」主管見他發風話,恐怕惹起禍來,便收科道:「不要你去見老爺了,我自有話回覆。你去罷!下次來不可如此。」和尚大笑道:「常言道,齋僧不飽,有如活埋。誰鳥耐煩再來吃你這樣骯髒東西。」說罷,竟光著頭出莊門去了。眾人也漸漸散去。
主管喚過劉黑三來,道:「你這個人倒是個孝子,不可空腹回去。」叫手下人再把一份飯食,賞與劉黑三,又取一份飯,叫劉黑三帶回去與母親吃。黑三將破布衫兜了飯,千恩萬謝的出來。
才出莊院門,天又忽然下起大雪。不上半個時辰,那雪下得鋪街塞道,滑泞難行。黑三一步一步挨將回來。離家中巷口,只有百步多遠,只見跌倒一個人在雪堆裡,身上衣衫破碎,頭上破巾掉在一邊。黑三仔細看時,認得是曾秀才,吃了一驚,連忙叫喚,微微有些聲息,再叫幾聲,方才開口答應。黑三曉得他凍倒,行走不動,只得勉強扶他起來,背在肩上,逐步挨回。且喜離他家不遠,拖到門首。大門是扣的,竟開進去,扶他睡在做牀的破板門上,連忙走到左近人家去討些滾水。走了好幾家,才討得一碗熱湯。將來灌了幾口,曾珙方開口道:「兄弟,虧你救了我的命了。今早饑餓得慌,走去尋個相識,不想反被他數落一場。含羞忍餓回來,不期遇了大雪,凍倒在路上,虧你救我回來。」黑三道:「相公,這樣世界尋什麼相識!見你饑寒,就是相識的也不相識了。我帶得有飯在這裡,趁些熱湯,相公吃了,暫救一時饑餓。」一頭說,一頭就扶曾珙起來坐了,把破布衫兜來的飯,將熱湯攪和,雙手遞與曾秀才吃。曾珙道:「兄弟,你如何帶得飯在身間?」黑三道:「相公,你先吃飯,待我細細告訴你。」遂將上項事一一說了。
曾珙道:「阿呀!我吃了你的,你拿甚的回去,與你老娘吃?」黑三道:「相公,你莫管,我自有做工的人家去討碗來把老娘吃,不用你憂心。天色晚了,我要緊回去看老娘。相公,你自安置。明日再來看你。」說罷,自去了。曾珙想道:「難得劉黑三這個好人。後來倘有寸進,決不可忘他今日一飯救命的恩。」左思右想,再睡不著。
挨到天明起來,開門一望,只見黃雪堆門,人煙斷絕,甚覺淒涼。霎時一陣冷風吹來,寒威透骨。剛欲把門掩上,忽見一個人,頭戴范陽氈笠,身穿獾皮襖子,腳踏幫釘油靴,背了行囊,奔近前來,向曾珙問道:「這裡有個曾珙秀才,住在那裡?」曾珙道:「在下便是,有甚話說?」那人也不再問,竟跨進門來,放下行李,跪下磕頭,道:「小人不認得相公,方才甚是冒犯,望相公饒耍」曾珙大吃一驚,連忙扶起,道:「足下何人?素不識面,如何行這般禮,莫非認錯了?」那人道:「相公既是曾秀才,如何認錯。這裡不便講話,相公可同小人到前面去,自有話說。」曾珙要問來歷,只得鎖了門,跟著那人走。
約莫也走了二、三里路,到一林子前,只見兩頭牲口,一個腳夫,等在那裡。那人道:「相公請上了牲口,就此起身。」
曾珙道:「足下說個明白,還是要我那裡去?」那人道:「小人喚做張義,是河南劉千歲爺差來迎接相公的。千歲爺如今屯兵在葉縣地方。相公到了那裡,自然認得。」曾哄吃驚道:「我從來不認得你家千歲爺,要我去何干?既是差你來,難道沒有封書札?」張義道:「千歲爺說,若寫了書,路上恐有失悞,泄漏軍機,甚是不便,故差小的只是口請。若在府上說明,恐相公不肯去。故此設計,哄相公到此。事不宜遲,小人帶有衣裝在此,請相公換了,作速起身。」曾珙沉吟半晌,本待不去,在家免不得餓死;去時,又不認得劉大王是何人,又恐相逼入伙,尋思無計可施。曾珙歎口氣道:「罷罷!好歹隨他去走一遭,家中倒無牽掛。只是劉黑三不曾別得,甚覺放心不下,也只索罷了。」遂換了衣裝,與張義一般打扮,上了牲口。那腳夫原是張義一伙,趕著牲口,一齊起身。正是:不能夠黃榜上標名,且暫向綠林中托跡。
話說曾珙同張義在路上,曉行夜宿。過了幾日,漸漸相熟,至無人的所在,曾珙再三盤問他。張義被問不過,只得實說道:「我那千歲是穎州出身,諱叫做福通,與相公是至戚,故此差小的來迎接。」曾珙聽了劉福通三字,心上方才明白。原來與曾珙是姑表弟兄,幾年沒有往來,如今起兵占了河南四府。軍中少個行文草檄的人,想著曾珙,特地差人來請他。曾珙問知就裡,心上才得安穩,同著張義趕路。
一路無話。一日到了宿州地方,相去河南不遠。張義道:「前面去,都是千歲爺的汛地了。今日且尋個宿店歇了,明日早行罷!」曾珙道:「說得有理。」那時年荒兵亂,人煙稀少,連飯店都不開了。東尋西覓,將近市稍頭,望著一個人家,門首掛著安歇客商的招牌。張義道:「好了,前面這家子,不是個歇店麼?」到了門首,二人下了牲口,腳夫自牽去喂草了。
二人走進店裡,人影也不見一個,只見滿地都是酒漿,打碎許多碗盞傢伙,二人心上大是疑惑。張義拍著座頭,叫道:「裡面有人麼?」連叫幾聲,只見裡面摸出個白髮老婆子來,答應道:「是那個?可是要投宿的客官嗎?」張義道:「正是。你們店主人在那裡?這些傢伙如何卻打壞了?」婆子道:「告訴你老人家不盡。客官請坐了,待老身說你知道。」就在裡面拿條板凳出來,叫二人坐地。張義自去夾銀的木墩上坐了,讓凳與曾珙坐下。婆子道:「兩位客官上姓?」張義道:「這位相公姓曾,在下姓張。」
婆子道:「原來客官與我家同姓。老身的兒子叫做張馬兒,向來開個飯店。只因兵荒馬亂,客商稀少。近日穎州劉將軍,聞得又要差兵馬來打城子,這些人家都逃散了。只有我家兩口兒,還沒處躲避得。不想來了個遊方和尚,在我家歇了兩日。大碗酒,大塊肉,盡他受用。略遲慢了些,就要敲台打凳。被他吵鬧不過,只得打發起身。誰想這廝出門不帶分文,大家爭論起來。倒把這些傢伙都打摔了,連酒缸都打得粉碎,脫身竟走了去。我家兒子氣他不過,喚齊做工人趕去捉他。如今還不知怎麼。」曾珙道:「天下有這般沒道理的!」張義道:「我們無處投宿,只得打攪嬤嬤,這裡暫住一宵,明日清早就去的,房錢、飯錢決不缺少分文。」婆子道:「客官說那裡話,但歇不妨。」正說不完,只聽得街上,鬧哄哄一路打來。張義見了這和尚相貌非常,有心要收用他,連忙向前,分開眾人道:「列位不要動手,有話好講,在下這有個道理。那個是店主張大哥?」只見一個瘦黑後生道:「小人便是張馬兒。大爺有甚話說?」張義道:「我到你家來投宿,你那老人家,就將此事來告訴我,我已曉得端的。這和尚不是了,打得他不錯,只是趕到那裡拿住的?」
張馬兒道:「這禿驢,打壞我的傢伙,大剌剌地竟走去了。我們眾人正趕他不上,誰想皇天有眼,這禿廝走得腳慌,踹著一隻狗兒,被他咬了一口,咬壞了腿,行走不快,被我們趕上拿住了。如今正想要解到縣裡去。」張義道:「張大哥,不消動氣。這和尚,我看他是個有來歷的。不要打壞了他,待我問他個明白。」指著和尚道:「咄!你這和尚是那裡來的,敢在這裡撒野?」和尚嚷道,「干你鳥事,要你來問咱家。咱家是山西有名的李白撞,到處只是白吃,那見還了兀誰的飯錢。前日在山陽縣餓的沒擺佈,到個黃蠻子家去吃飯,咱家吃不快活,就把眾人的都搶來吃了,又打碎了他的傢伙,也是恁般鳥亂起來。後來也就撒開,沒本事把咱家生吃在肚子裡。量你這幾個鳥人打什麼緊。」曾珙聽了,向前道:「和尚可是在山陽縣黃鄉宦家,鬧過濟饑場的麼?你是個直性的好人,不要怪你。
只是為何又在這裡?」和尚道:「咱家受了這場鳥氣,沒好氣住在那裡。如今要回家去,到了這裡,叵耐這廝又來撮弄咱家。」
張義道:「如今大家不要說了。在下有句話,不知張大哥可聽嗎?」張馬兒道:「官長有話盡說,小人也是極聽好言相勸的。」
張義道:「這和尚雖是無理,列位既打了他,張大哥的氣也消了,解他到官,不過枷責幾板,在大哥身上,總沒相干。如今可看小弟薄面,放了他。凡一應打壞的傢伙,都是在下照價賠償。張大哥聽也不聽?」張馬兒見說賠他傢伙,便道:「論這禿廝無理,本待解官去打他,還要枷號他,方才罷休。如今難得官長這樣美情,好言相勸,悉聽吩咐罷!」眾人見他解紛,馬兒無話,就漸漸的散了。張義就替和尚解了繩索,留他在馬兒店裡坐了。三人各道了姓名備細。馬兒自收拾酒食來把三人吃了。那腳夫把牲口餵了料,同在店中歇了夜。明日果然算還各項,分文不少。張馬兒再三拜謝。
張義又僱了個牲口,與和尚坐了,一同起身。路上無人去處,張義對和尚說了實話,就勸和尚同到劉福通處,去圖個出身。和尚滿口應承。三人同心一意,趕到河南來。
此時,劉福通連連破了河南數郡,駐紮在南陽府。張義打聽的實,竟到南陽來稟見。劉福通就請曾珙相見。兩人歡喜,自不必說。連李和尚也領來見了。福通見和尚人才出眾,一定了得,就複名李老四,也收用了。曾珙拜做行軍參謀,就撥張義做參謀手下將佐。連李老四也帶個虛銜,待等隨征立功,另行升賞。
其時劉福通得了河南一省,就想要定江淮地方。差了先鋒賀文虎,領兵三千,曾珙做了參謀,張義、李老四做了偏將,領兵攻打泗州、邳州、徐州、宿州等處地方。穎州原是劉福通的家鄉,先已平定久了。如今淮上一帶州縣,聞風瓦解。早有軍前探事人員飛馬來報,報說反了淮安山陽縣。曾珙聽說吃驚道:「你可曉得備細麼?」探事的道:「小的打聽得人說,山陽縣有個黃平章,為官清正,只因惡了朝中宰相,罷官在家。
年歲饑荒,他便發心賑濟。不知為甚不齋僧道,惱了個和尚--那和尚原是西番僧伽瞞真國師部下,就在淮安府廉訪司出首,道是黃平章假托濟饑,買服民心,圖謀不軌。那褚廉訪見是謀逆的事情,就會同本處兵官,差兵快捉那黃平章。不想這些百姓受過黃平章恩惠的,聞知此事,頃刻就聚集起來。就中有個什麼劉黑三為頭出力,竟把這些兵快殺傷,又殺了山陽知縣,救了黃平章,當真的反了。如今褚廉訪知道,征了兩府的兵將,合同剿滅,不知勝負若何。小的打聽得此事,特來報知。」曾珙聽了,大吃一驚,高叫道:「劉黑三是我活命恩人,如何忘了他一飯之德。天幸提兵到此,須要作速去救他。」就請賀文虎來商議進兵。只見李老四跳起身來,道:「不用商議,咱家自領人馬去救他。那劉黑廝是個孝子,若死了他,天也是只有耳朵,沒有眼睛的了。」曾珙道:「你莫慌,行軍大事,大家也要商議,方可行得。」賀文虎道:「參謀大人講得有理。
山陽縣原是大人的本鄉,極該去救的。只是隔著許多州縣,未曾下服。兵馬若要過去,須要打下這些城子才妙。如今軍馬又少,事關重大,須要稟知千歲爺,方可行得。」曾珙聽了,尋思半晌道:「將軍說的是,明日再作商議。」
李老四見二人不便發兵,心上納悶,回帳睡到半夜,想道:「山陽縣原是個土城,錢糧又少,如今大軍圍困,一定打破。好笑那老曾,既說受了黑三什麼活命的恩,不想去救他,還要請什麼旨意。等你請旨發兵,那劉孝子豈不死了,還報什麼鳥恩。罷了!我只一個去救了劉孝子出來,也羞這老曾一羞。」計較定了,爬起來。也不去稟知曾珙,竟跨口腰刀,帶了乾糧,做個軍家打扮,獨自個去了。只為大路上恐有兵馬廝殺,不便行走,遂抄小路,往山僻去處,晝夜不停的趕來。
到了白羊嶺,前去便是山陽縣地方。那時,日已□山,行人斷絕。走到半嶺,已是更深時候。只見一鉤新月當頭,乘著微微月色,奔上嶺來。腳高步低,望前只顧走,不料樹林中刺斜裡,忽地伸出兩把撓鉤來,將衣服帶個住。搶出幾條大漢來,把李老四橫拖倒拽的捉來綁了,解到山頂上一所古廟中來。只見小嘍啰去報知,裡面走出個黑臉黃鬚大漢來,坐在中間交椅上,問道:「拿的人在那裡?」李老四等不得嘍啰答應,大叫道:「咱家便是拿來的行貨。你這千刀剮萬刀剁不死的活強盜,想是要取咱家的心肝下酒哩!走的不算好漢;只是沒有救得劉孝子,咱家死的不瞑目。」那漢道:「你這廝要死,也不是這樣。你想救什麼劉孝子?」李老四道:「你這樣鳥漢,說來你曉得甚的!就是山陽縣的事情,虧你倒問咱家救什麼劉孝子。」那漢點頭道:「是了,可是救黃平章的劉黑三麼?如今官兵打破了城子,連黃老爺都拿了,要解到京裡去砍頭哩!
你還要什麼黑三黑四。你與他有甚相干,獨自就去救他?」李老四跌腳道:「罷了!那劉黑三既拿了,一定是個死。咱家救他不得,也沒嘴臉回去,不如快些砍了這伙鳥頭去,倒乾淨。」
那漢道:「你這個人倒也不怕死,一定是個好漢。」叫手下人放了綁,請來坐了,問個來歷。李老四遂說個明白。那漢道:「果然是個好漢子。不瞞你說,我就是,叫做鄧保,受過黃缺九字,只(缺七字),差幾個人去打探,等了回音,再作計較。你且住在這裡,有事(缺四個字)。」李老四歡喜道:「阿哥,全仗住了。」明日,果然有個探事的回來報道:「打聽得黃老爺果然拿了。留在這裡,恐百姓有變,連劉黑三一同解京,今日就要起身。其餘百姓,待聖旨下來,都要洗蕩哩!」李老四就高叫道:「阿哥,咱家就與你去路上奪了他兩個,這事就撒開了。」鄧保道:「解他上京,少不得有官兵防送,還不知從那條路去,須再打聽的實,方好行得這事。」就差探事的,又去打聽。一面點起手下人,共有二、三百健漢,各執鎗棒,跟隨下山。
正走之間,只見又有個探事的來報道:「小人打聽得黃老爺解上京去,恐大路有兵馬阻隔,打從小路來了。」二人聽了,不勝歡喜,就將眾人伏在樹林中等候。
不上二個時辰,只聽得馬嘶人鬧,一簇的趕過嶺來,約有三、五十個官兵民快,押著兩個囚車。前面一個,旗上寫道:「假濟饑荒,謀叛犯官一名黃通理。」後面旗上寫道:「叛犯一名劉黑三。」李老四、鄧保見了,發聲喊,直搶出來,手下二、三百人都一齊殺出。兩人手起刀落,早砍翻了幾個軍快。
慌了的,都撒了囚車就走。手下人四下裡追殺去了。李老四砍開囚車,扶了劉黑三出來。
那黃通理早已嚇倒。鄧保打開囚車,扶他出來,一些也動彈不得。遂喚手下人,連車推上山去。一擁的回到山上古廟中。
鄧保扶出黃平章,在中間交椅上坐定,納頭便拜。李老四自和劉黑三講話,笑道:「老劉,你可認得黃老爺家搶飯的和尚了,只咱家的便是。」劉黑三仔細一認,連忙磕頭稱謝。李老四又道了備細,就過來見了黃平章。那時黃平章方才開口,講得話出。問了二人救他的備細,稱謝不盡,對鄧保道:「我雖一時蒙二位救了,倘官府追捉起來,如何是好?」李老四道:「這個卻是不妨,咱家早尋下去路了。目下曾參謀現屯兵馬在泗州地方,離這裡不遠。他正想要報劉老三活命之恩。如今仍把你兩個上了囚車,咱們就扮做護送的官兵,路上還怕兀誰來盤問。到了那裡,便是安身的去處。憑他皇帝老子來,也要不得你們兩個。」鄧保道:「此計甚妙。事不宜遲,恐有泄漏,快些就此起身。」頃刻收拾了些財物,把他兩個依舊坐在囚車裡,鄧保、李老四扮做軍官,手下的都扮做護送的,一齊起身。
竟打從大路上來,喜得一路充是解京人犯,又有許多防送官兵,並無攔阻。
將近泗州,聽得人說:「河南劉王,差個賀先鋒,同個參謀,領兵攻打盱眙縣,竟殺敗了。如今退了三十里屯兵,明日還要廝殺,不知勝敗怎麼樣哩!」李老四曉得,大吃一驚,吩咐鄧保同眾人且住在這裡,「咱家先去打聽,說知了,再來與你們去。」老四竟奔盱眙縣來,問了曾珙的營寨,竟到營門口。
小軍見是老四,進帳報知。曾珙慌忙請進。相見了,問道:「你這幾日在那裡去來?好教我差人各處找你著,想殺了我!」
李老四說了救劉黑三的始末。曾珙連忙作謝道:「好了!好了!
我那個救命的人不死了。你救了我的恩人,你就是我的恩人了。
我那時不見了你,就同賀先鋒領兵到此,要去救取山陽縣,不想果然不能進兵。昨日廝殺,賀先鋒中了冷箭,折了一陣,退在這裡。今日喜得見了你,知道了山陽縣的事情。只是他們幾時到得這裡相會?」李老四道:「咱家如今去,就同他們來了。」
曾珙道:「那兩個雖然救了,只是山陽百姓必然被害。此是我本鄉,如何不去救他。只恨軍馬阻往,不得過去。如今我有一計,用著你去,這盱眙縣唾手可得。」就附耳吩咐了計策,李老四會知去了。
明日,曾珙同了賀文虎,領兵討戰。城中就發出兵馬來,兩員武將當頭,知縣在後督陣。兩下正吶喊交鋒,只見城中煙火沖天,一片聲喊殺。知縣情知城中有變,急急鳴金收軍,回到城門邊。早有兩員虎將殺出,知縣慌了手腳,倒撞下馬來,被兵馬踹做一堆肉醬。兩個武將先逃走了。曾珙、賀文虎催動人馬,殺進城來,忙傳號令,不許殺傷百姓,救滅了火,竟升縣衙坐了。那奪城的兩員虎將,前來獻功,原來就是李老四、鄧保兩個。原是曾珙定的計,吩咐老四,假托解叛犯進京,路阻不能過去,入城暫住。見城外廝殺,他兩個就放火奪門,賺了盱眙縣。
曾珙收軍已畢,就請劉黑三、黃平章出來相見。三人交拜,各謝活命之恩。黃平章打躬道:「下官多蒙大人救了性命,只可憐山陽一縣的百姓,並下官的家屬,必定受戮。」曾珙道:「此事不勞老先生費心,我們大營定了這裡,就領兵去攻打淮安了。」分撥張義鎮守盱眙。傳下密令,大脅缺兩個字明日一齊起身,去救淮安。
一路風刀雨箭,鐵馬金戈,缺兩個字前來,勢如破竹,到了山陽縣。這些百姓正怕朝廷要來洗蕩,見了曾珙兵馬到時,大亂起來,殺官投獻。曾珙出了安民榜。黃平章的家屬尚監禁獄中,就放了出來。那劉黑三的母親,在曾珙出門之後,就病死了,沒受到這場驚恐。曾珙得了山陽縣,救了一縣的百姓,一面開倉賑濟,一面備文申報劉福通。
此時,劉福通已坐了汴梁,推奉韓林兒為帝,國號大宋,建元龍鳳元年。得了平定江淮的消息,就差官到軍前封賞。拜曾珙為江淮行省左丞,統兵駐紮淮安,賀文虎為左副元帥,領兵協同鎮守。其餘李老四、張義、劉黑三、鄧保等,俱拜領軍都統之職。獨有黃平章不肯受職,辭還誥命。
後來明太祖起兵濠梁,劉福通已死了,黃平章見天命有歸,就勸曾珙一行人,都歸順了,竟做了開國的勛臣,少不得封妻蔭子。
試看那黃平章只為一碗飯,不肯把與僧道吃,惡了西番和尚,幾乎受了殺身滅族的禍,虧得結識了劉黑三、李老四,救了性命。最奇的是劉黑三,借黃平章一碗飯,救了曾珙,救了自己,又救了黃平章,又救了一縣的生靈。豈不比那韓信淮陰千金報母,更勝幾倍。看官們,切莫把這一碗飯看輕了。假如韓信沒有漂母的一碗飯,做了淮陰城下的餓鬼,曾珙沒有劉黑三的一碗飯,做了山陽縣內的饑鬼;雖然與首陽山的伯夷、叔齊,在餓鬼域中成了個三分鼎足的世界,那漢朝一統,宋家一代,卻靠誰來?豈不是天下關係,也在這一碗飯?佛氏云:「一粒粟中藏世界。」看官們,不必去參棒喝,可就在這句裡得悟了,有詩為證:當年一飯值千金,盡道王孫報德深。
試看山陽曾珙事,報恩不數漢淮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