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團圓 裴節女完節全夫

  詩曰:村媼提攜六歲兒,賣向吾廬得谷四斛半。
  我前問媼:「賣兒何所為?」媼方致詞再三歎。
  「夫老臥病盲雙目,朝暮死生未可卜。
  近村五畝只薄田,環堵兩間惟破屋。
  大兒十四能把犁,田少利微飯不足。
  去冬磋跎負官稅,官卒打門相逼促。
  豪門稱貸始能了,回頭生理轉局縮。
  中男九歲識牛羊,僱與東鄰辦芻牧。
  豪門索錢如索命,病夫呻吟苦枵腹。
  以此相顧無奈何,提攜幼子來換谷。
  此谷半准豪門錢,半與病夫作餤粥。」
  村媼詞終便欲去,兒就牽衣呼母哭。
  媼心戚戚復為留,夜假空牀共兒宿。
  曙鼓鼕鼕雞亂叫,媼起徬徨視兒兒睡熟,吞聲飲泣出城走,得谷且為贍窮鞠。
  兒醒呼母不得見,繞屋長號更躑躅。
  觀者為灑淚,聞者為顰蹙。
  吁嗟!猛虎不食兒,更見老牛能舐犢。
  胡為棄擲掌上珠,等閒割此心頭肉。
  君不見,富人田多氣益橫,不惜貨財買僮僕。
  一朝叱咤嗔怒生,鞭血淋漓寧有情。
  豈知骨肉本同胞,人兒我兒何異形。
  嗚呼!安得四海九州同一春,無復鬻女賣男人。
  這首詩詞,叫做《賣兒行》,是一個才子王九思所作。那王九思,表字敬夫,讄縣人,中弘治丙辰進士,官至翰林檢討。
  正德年間,劉瑾亂政,翰林俱調部屬,敬夫卻做了吏部文選司。
  後來劉瑾死了,降做壽州府同知,他便不願為官,隨即致仕。
  一日,閒坐家中,只見一慣在他家走動的張媒婆,同一老媼,領一小孩子,後邊又隨著兩三個人,走進來。敬夫看見,便道:「為何多時不見你來,這幾個是甚麼人?」張媒婆道:「兩日沒得工夫,不曾來望得。」因舉手指那老媼,道:「今日特為他的事,來相懇老爺。他是本地村上人,這小孩子是他的兒子,要托老身賣與人家。老身思量別家不是養人的去處,須是老爺這裡,還覺放心些。
  萬望老爺方便他們,也是陰德。」敬夫便問:「孩子幾歲了,為甚麼要賣起來?」那老媼道:「老爺在上,我丈夫叫做鄔奉萱。祖遺五畝薄田,向來自種自收。不幸前年生下一場大病,雙目失明,竟做了一個癱子,起牀不得。去年勉強喚大兒耕種,誰想他年紀小,不知世務,田已荒了。
  雖然收得幾石穀子,還官糧也不夠,只得到人家借來完納。
  不料欠下的私債,比著官糧到狠幾倍,日日催逼。出於無奈,因此把這六歲的孩子來換些米去。一則清完這項債務,二則與丈夫苟延性命。」說罷,嗚嗚的哭起來。敬夫聽到傷心之處,便叫人斛出二石米與他。那老媼道:「本不敢計較,只因不夠我用,還要求老爺添些。」敬夫又叫人再添他三斗。老媼遂喚隨來這幾個人裝好挑去。自己謝了一聲,起身要走,卻被小孩子扯住大哭,再三不肯放手,老媼只得住下。過了一宿,到明日,趁他睡熟,遂輕輕的脫身。剛到門前,誰知孩子已是醒了。叫幾聲母親,不見應聲,便爬起來,號陶大哭。敬夫聽了,未免有些不忍,隨叫家人趕那老媼轉來,吩咐他道:「你那小孩子原領著去罷!米也不要你還了。」老媼見敬夫說這幾句,不知是真是假,有什麼緣故,到吃一驚道:「老爺說那裡話,得了米價,就是老爺家裡的人了,怎麼敢領去。」敬夫道:「我實不忍見你母子分離,卻是一片誠心,並不與放債的一樣心腸。你休錯認了人,道我是個假意。」老媼見他說話真實,不好拂他的盛意,方才感激,同著小孩泣拜而去。
  敬夫看見了這個光景,心中十分傷感,做下這首《賣兒行》。
  真個字字酸鼻,令人不忍再讀。
  而今在下又有一段故事,卻是賣妻子的,比著賣兒子的更覺傷心,幸遇著賢明官長,主張配合,比著還兒子的更覺有趣。
  雖不曾有個才子做首《賣妻行》的詩,在下這篇說話,權當是個小傳,與看官們消消長晝何如?話說天啟年間,徐州有一位官人,姓李名榮,表字季侯,年紀不上三旬,自幼父母雙亡。
  妻房裴氏,甚是相得。
  祖上原是個耕種人家,頗覺過得日子。自他父親李孝先,忽然有志讀書,那田事便不能相兼了,卻租與人種。他雖做了個秀才,雖知那秀才是個吃不飽著不熱的東西,漸漸落寞起來,勉強的挨過一世。傳到季候,越覺不濟。不惟也頂了讀書二字,沒有別樣行業,更兼遇了兩個荒年,竟弄到朝不謀夕的地位。
  卻是一件,若只為自家的衣食,或者還可支吾,獨有那錢糧,不因他是個窮人,便不要完納。起先還有些傢伙賣來抵償,後來沒有傢伙卻賣房子。他心上幾番要把田來出脫。原來那些人,個個貪著安逸,自己有田的也要擺脫開去,只因沒個售主,只好皺眉過日子,豈肯把別人身上的蝨,反放在自己頭上去搔,因此更沒人相愛了。
  閒話且住。說這季侯因官糧不曾清楚,終日惱悶。不道已到催比日期,那些公差早來相請,他卻沒個法子可以搪塞。除非把個屁股受領幾個毛板,只等嘗新,且到下限,另作道理,只得隨他到了縣前。誰知那知縣是個憐念斯文的,看見了季侯,雖不曾考他的學問,那外面象讀書人的模樣,免不得在孔夫子面上做個人情,已是饒過一次。
  季侯歸家,滿心歡喜,與裴氏說知。方才稱贊讀書的妙處,與眾不同。裴氏道:「你今日雖然脫過,下限少不得要完的。
  難道到叫知縣代賠不成?」季侯道:「這個何消說得。過了今日,下限還有兩三個日子,我到親族人家去挪借就是,當夜過了。到明日走到人家,指望些少借貸,暫時應急,或者還有個肯應承的。誰想那幾個親族,俱有個拒借之法,已是不約而同。
  不等季侯開口,先把自己的苦經念上兩三藏。儘有住得遠的,不惟飯不肯留著一頓,就是鐘冷茶還算是親戚分上相待的盛情了。季侯做了個有興而來,敗興而歸。這番憂悶,比前更加幾倍。起先還指望親族那裡可以挪移,如今已做了絕望。料想讀書當不得銀子使用,限期又到,那屁股上的幾下,自然取之如寄,不勞再費辭說的。
  過了一日,看看又來催比,只得走去領打。卻又在路上,思量幾句通文說話,希冀在書上討個人情。及至當堂,心上慌張不了,那裡還記得什麼言語,惟辦得個該責二字而已。原來他的命運還好,依先動了惻隱之心,並不打著一下,只道:「你既是讀書人,自然知些法度的,本縣今日再饒你一限。下次如再不完,定然要官法處治了。」季侯感激不過,叩謝出來,忙忙的歸家,與裴氏說知,依舊十分快活。裴氏道:「是便是了,下限怎得有銀子完納?倘若不完,就是生身父母卻也饒不過。終不然再將該責二字,當得個護身符麼?」季侯道:「你說的話,我豈不知。但沒處設法,教我也是無可奈何。」裴氏道:「你認得慣做中保開果子店的陶三,何不去對他說,或者他還有所在,可以借得。」季侯道:「虧你說起,我到忘了。
  明日去尋他,一定不錯。」是夜再睡不著,左思右想,十分愁悶,百般疑慮,不比前兩次限上,僥倖快活了。自忖道:「前番在親族處借貸,已是畫虎不成,倘陶三處又成畫餅,如何是好?況今事在急迫,若到下限,教我那裡禁得起敲比,忍得過恥辱。只看陶三這條門路不象,料難活了。罷罷!人生在世,總是一死,何不尋個自盡,免得這限又來尋我。」算計已定,挨到天明,一逕到陶三家裡來。恰好撞見,把這緣由與他說知。
  陶三道:「李官人你為何這等不通世務。債是富翁借的,你是一個窮人,那裡去借什麼債。」季侯道:「你說話卻有些不明白。只為窮人無處設法,故此借債,怎麼到是富翁借起來?」
  陶三道:「不是這樣說。大凡富翁偶然要銀子,一時措置不及,向親友移借多少。那債主料他還得起,不是賴債的主顧,自然一諾無辭,不消再費唇舌。獨有那窮人,縱有極忠厚的心腸,平昔不肯頂著一個賴字的,未免口不應心,漸漸把個賴字攬在身上。那債主料他還不起,誰肯把現本博那賒利。
  若去說時,徒取人輕慢,有何相干。」季侯聽得字字是個切骨之言,料想這頭門路,早已關煞。急得季侯攢眉蹙額,垂頭喪氣,呆呆的踱來踱去,自分必死。正要轉身告別,走到門首,陶三看見季侯舉止失常,甚有情極不堪的模樣,叫道:「李官人,如今往那裡去?」季侯道:「借債已無門路,只得回家去了。」陶三道:「李官人,在你身上,我道此事還易處,為何這等著急?你平昔這些親族,比不得外人,情誼上邊不信不看顧你一分。」季侯道:「親族若肯看顧,今日不到你家來了。連我也不肯信。前日在親族人家去告借,只道親情族誼,自然不拒的;誰知初相見時,原是笑容可掬的,才說到一個借字,就象忽然帶了個鬼臉子,換了一副面目的,先把自己的苦經擋頭,恰好似我到借些予他才好。說什麼親族,說什麼情誼,竟同陌路一般。你方才說那世情惡薄,果然不錯。只是你不曉得,外人或者到有個輕財仗義的,那些親族個個是扶起不扶倒的。我今此來,只道或有可通之路,故此相煩,如今也是絕望了。但目下限期,將何辦納,諒來難過。不瞞你說,我回去決然自盡,以免刑辱了。」陶三道:「哎呀!李官人,怎麼你說這樣沒搭煞的話?好死不如惡活,且再算計,不要起這個念頭。自古道:人身難得,死了是不再活的。」說話未完,只見街上一個婦人鎖著,後邊簇擁了十餘人過去。陶三好事,上前去問其緣故。一個人回道:「那是強盜的妻子。他的丈夫問了死罪,那婦人要官賣的。」陶三聽見這句話,就觸類引伸到季侯身上來,轉身笑對季侯道:「李官人有這個活貨來賣賣就好了。我到有一個好計策在此,只是不好說得。」季侯忙問道:「你有甚計策,可以謀得銀子來的麼?」陶三道:「沒有銀子說他怎的。只怕你不肯做,你若肯時,一謀就成。」季侯道:「若是可以謀得,豈有反不肯之理。你快快說來。」陶三道:「方才聽見李官人要尋死路,我想起來,你便死了,留你娘子,怎麼處?」季侯道:「他自然守節。」陶三道:「只怕未必。不該我說,你的錢糧未完,家貲廢盡,你娘子上無父母,下無兄弟,教他靠誰過日子?依我愚見,到有一個善全之策在此,只是不好說得。」季侯道:「但說無妨。」陶三道:「依我的時節,莫擺了家有賢華觀了忒頭判,性命就可以保全了。
  讀書人說的經權處。」季侯道:「你實實的說個明白與我聽。」
  陶三道:「這是切音不懵。李官人若尋短見,你娘子無靠,必然再醮。為今之計,不如尋個人家,出脫幾兩銀子,一則可以完官,二則官人不致死地,或者後來夫妻還有相會日子,豈不是個善全之策麼?」季侯聽說,火星爆出太陽,勃然大怒道:「胡說,可見你是個市井小人,不識倫常大體。難道我李季侯不肖至此?」說罷,挺身就走。
  一逕回家,又惱又急,憤憤的坐著。裴氏問道:「所事若何?」季侯道:「通天徹地,再無門路了。可恨反受了一口惡氣。我意已決,死了罷了!」裴氏道:「受了誰的惡氣?」季侯將陶三前後說話,細述一遍。裴氏道:「陶三雖是小人之見,處於爾我之勢,果然是個經權之策。使得的,你定了主意,竟賣我便了。」季侯道:「娘子,你休把這話來骯髒我。我李季侯是個鬚眉男子,名教中人,雖在流離顛沛之際,諒不作此不肖之事。方才所言,述這個陶三的話與你聽,你休錯認了,只道是我假話來探聽娘子的口聲。」裴氏道:「我實是真情,並非假話。」季侯道:「娘子,你此話果真,果然要去?」裴氏道:「到此地位,還說甚假話。」季侯道:「娘子,你也失張失志了。」裴氏道:「不是失志,其實是經權。」季侯道:「別事可以經權得,這事是經權得的麼?」裴氏道:「別人經權不得,惟我經權得的。我諒你的死,其勢必然。倘若你便死了,留我在此,官府追逼,還是教我去受辱好,還是官賣我好?
  到底你也難免身後之恥,究竟還是一樣。不如依了陶三,彼此兩全,果是善策。」季侯想道:「詫異!這是怎麼樣解說?是了,我曉得了」。這是他厭我貧困,必竟預先與陶三說通,故此叫我到陶三家去,聳動我走這條門路。只是一說,夫妻之情,難道一切都泯滅了。看他欣然以為得計。罷罷!婦人水性楊花如此,若我死後留他在此,做出不可知之事來,其實難免身後之恥,況他如此心腸,到底不妙,由他去罷了。」對裴氏道:「此事只是我心上不安,分離何忍。」誰知裴氏毫不介意,反道:「你的主意定了麼?只是要依我三件。」季侯道:「那三件?」
  裴氏道:「第一件須要五十餘歲的人;第二件又要個有兒女的;第三件賣我的銀子,我也要一兩。」季侯道:「第三件自然依你,只是那二件,又有些解說不出。我今害你受了多少苦,正該尋個少年無兒女的人家,以完你終身,我也放下一半愁腸。
  你的主意,怎麼是相反的?」裴氏道:「我另有一個主意,你只依著我便了。事不宜遲,可再到陶三家去,央他做媒。」季侯道:「方才我發作他幾句,怎好再去央他。倘然他做作不肯,怎麼樣?」裴氏道:「我料他必肯的,你去對他說便了。」季侯無可奈何,只得重走到陶三家裡來。陶三看見,道:「李官人為何又來?」季侯道:「我還有句話,要與商量。」陶三道:「罷罷,李官人這樣性子,商量不來的。方才雖是得罪,也是為好的話,到惹得你的貴氣。
  不要又商量出氣來,什麼要緊。」季侯道:「不要取笑。
  方才你的所言,其實是逆耳的。不料回家與妻子說知,我只道必然也是怒的,誰想他竟是欣然,略不介意。我細細前後一想,恍然大悟,他必竟是厭乎了窮困,思量別尋好處。
  心腸已變,由他去罷,故此又來煩你做媒。只是我身不由主,做人不成的了。」陶三拍手笑道:「到是尊夫人明白,料得透。
  何如?我們雖是市井小人,算計到不錯的。李官人,什麼做人不成,叫做事極無君子。依了你詩曰子雲上說什麼倫常二字,如今世上的人,個個該滅的了,那裡容得一個。偏是叫相公老爺的人愈加把那倫常二字,抹煞的多哩!閒話且住,但不知李官人的來意可真麼?」季侯道:「如今是真的了。」陶三道:「有到有一個主顧,只是要來相看的。」季侯道:「若要相看,不要做罷!」陶三道:「一些不難。等尊夫人立在門首,只做看街,待我同這人走過,略看看兒就是。」季侯道:「幾時來?」陶三道:「就在明早看過,晚間成事罷!」季侯道:「這等我別過,明日准候罷!」當下季侯歸家,對裴氏道:「售主到有一個,只是要約在門首經過,相看相看,怎好?」
  裴氏道:「我也要看一看。」明早竟走到門首立著。不多幾時,只見陶三領一人來走過。四目相視,不惟那人得意裴氏,就是裴氏也覺中意。原來那人姓成名義,表字尚之,是裡中一個富商,年將六十,喪偶已有半年。他有兩個兒子,大的名喚成志,已有妻室,小的名喚成賢,只得十六歲。尚之因是出外慣的,在家反覺清閒不過。況且還有些欠債要出去勾銷,可奈家中沒個人照管。雖是兒媳在家,恐他年小不知世務,因此要娶個繼室。他又略知風鑒,憑這雙眼睛,要相個善於作家的,並不為容貌上起見。當日看過裴氏,知是甘守淡薄的賢內助,心上十分中意。裴氏見他是個老誠持重的人,又打聽他有兒子,正合著那兩件主意,也便應允。那陶三兩邊撮合,講定十五兩財禮,一邊交付銀子,一邊就要收拾動身。一一議過,諸事俱已停當。
  到那臨別的時節,季侯甚覺淒然,裴氏竟是笑容可掬,並無一些苦楚。季侯看見,心上不樂道:「怎麼多年夫婦,一毫恩情也沒有。今日這個光景,想是還怪我不曾早賣他哩!可見婦人最是沒情況的。」未免一番傷感,遂放聲大哭一場,淒淒涼涼的過了一夜。
  明日,遂將十兩銀子去納了一票。自道:「這番限期,便可安枕無憂了。」誰知到那限期,依舊有幾個公差,要他到官回話。季侯自恃完過十兩,絕不驚慌,隨著就走。不料一進縣門竟有喝打的光景。季侯情極,忙叫道:「小人已是完過十兩,現有官票可證。」知縣道:「我不打你別事,正要打你這十兩。」
  季侯道:「不完或者該受老爺責罰,完了如何又打起來?」知縣道:「我道你是個窮民,故此饒你二次。你原來是個富翁,眼見得你刁頑,戲弄官長了,怎麼不要打?」喝皂隸扯下去打。
  季侯哭起來,道:「這是小人賣妻子的身價。」知縣道:「這是真情麼?你妻子賣多少銀子?」季侯道:「十五兩。」知縣道:「既是十五兩,怎麼只完十兩?」季侯道:「因是媒人去了一兩,妻子分去一兩,那些鄰家吃酒去了一兩,叔子主婚去了二兩,只剩得十兩,故此完這十兩。」知縣將那幾個人的姓名問明白了,立刻拘齊到縣。先喚陶三,問道:「你是媒人麼?還是慣做媒的,還是初做媒?」陶三道:「小人是開果子店的。因李某托了小人,故此成就他們,也是初做媒的。」知縣道:「你既另有行業,只該做自己的生理,怎麼又奪做媒的衣食?他那賣妻子的銀子,須不比兒女姻親,你為什麼又要他的謝儀?你既得過他一兩,今罰你償他二兩。」又叫眾鄰來,問道:「你們鄰里便須和睦,曉得他是個窮人,便該扶持他。你們不扶持他也罷了,怎麼他賣妻子與你們什麼相干,也要詐些酒食?既吃過了一兩,須還他二兩。」又叫主婚的,問道:「你是他的叔子,便是尊長了。看見姪兒納不起糧折,也該周濟,方是尊長的道理,怎麼到要他二兩銀子?」那叔子道:「小人縱得他二兩銀子,總是在他面上費的。三朝滿月,免不得要買些盒禮送去。若論起來,連那二兩銀子也還不夠,尚要賠出來多少,須不是過分得他的。」
  知縣怒道,「你既有賠出來的銀子,怎麼不於未賣之前送與姪兒,使他夫妻完聚。今既賣去,到肯賠出不成?明明是巧言抵飾,本該責你幾下,如今為你幼輩的事,饒這一次。速速將四兩銀子來交與本縣,免你送禮的使費罷。」隨即差人都押去,立即追納,總在季侯糧折項下勾銷。又對季侯道:「你賣了妻子,我今與你做媒。有一個婦人在此,你可要嗎?」遂叫人領那婦人過來。不多時,有個囚婦立在面前。又對季侯道:「你還是要不要?」季侯道:「蒙老爺天恩見賜,極不該回拗。
  只是小人不幸,致使髮妻離異,何忍再求妻室,情願終身不娶的了。望老爺別與匹配,實為恩便。」知縣道:「我憐你是個窮人,好意賞你,你到不堪抬舉。我曉得,你如今單身獨自,錢糧未完,下限你好脫身逃走麼?」季侯道:「小人若要逃脫,連那十兩也不納了。」知縣道:「不管。」叫禁子:「且押他下鋪,問日帶比,限他完日弔放便了。」只見知縣簽了鋪牌,獄卒鷹拿燕捉,鎖他出去,嚇得季侯魂飛魄散,忙喊道:「小人願領。」知縣笑道:「喚轉來。」又對季侯道:「你真個願領嗎?」季侯道:「願領,願領。」季侯只得同婦人叩謝。
  領出縣門,頓足道:「老天,我李榮前世造下何等罪孽,偏是這些不堪的事,加到我身上來。我好端端一個妻子賣了,到換著一個賊婦。就是天姿國色,與我何干。況我終身不娶之心,矢如金石,斷不易轉的了。如今雖領他回去,不要算他是個妻室,只作一個兄妹過日子便了。」原來那個婦人姓須,乃是個石女,又叫做二形子。只因父母雙亡,卻被叔子賣給強盜,騙了重價。那強盜愛他姿色,不忍拋棄,留做個乾妻子。強盜慣擺那夜裡快舡。有時眾人劫得些東西,不拘衣服金銀,多少也分些受用。不料眾伙敗露,招他出來。既有贓物,自然不能脫罪。那時受刑不起,已是告殂了。當下季侯問他出身及贓罪的緣故,須氏便把此情一一告訴。又道:「我今歸了官人,便是終身有靠。我向日還有些少衣飾,藏寄在人家。今去取來,做個度日之計。」季侯聽說是個二形子,又有些東西,十分快活。到明早隨著須氏各處取討攏來,都是衣服綢布之類。
  又在屋後挖出一包銀子,把來藏裹好了。兩人歡喜歸家。
  季侯本是個窮人,得了些意外之財,未免小器易盈,漸漸做出富翁身分來。那些鄰家曾與二兩之數,代他完過糧折的,不惟惱他不過,且又妒忌不了,便道:「這個婦人便是官配與他,那些東西少不得是個贓物,便該入官。怎麼竟干沒受用?我們地方不去報官,到擔一個差字了。」
  這里正要算計出一個首呈,早被季侯知道了風聲,連忙把些破舊衣服,做個自首免罪之法,道:「蒙老爺賞小人的妻子。
  不料他有幾件衣服,小人惟恐是個贓物,不敢取用,理應稟明入官。」知縣道:「這婦人,我既與你,這些東西自然是你的了,不須更要入官。」季侯道:「雖蒙老爺見賜,但恐地方不容,又到別處首告,小人卻那裡當得起。」知縣道:「既是地方要生事,喚書辦寫一張禁約起來,叫他拿回黏在門首。」季侯自謂得計,叩謝歸家,將告示黏起。眾人看見,知官府作主,料想不能夠難為他,遂休息了這個念頭。季侯便安心享用,又僱人開個酒店,儘是豐衣足食了。有詩為證:一妻賣了一妻賠,又得金銀隨嫁來。
  寄語循良賢丈夫,錢糧從此不須催。
  如今且說裴氏到了成家。那尚之雖是將近六旬的人,不十分好色,但在第一夜免不得要應應故事。正要思量扭捏一番,只見裴氏正顏厲色道:「你是高明的人,我有一句話要與你講。
  你今娶我來,不知是什麼主意。若是為嗣續的計,已有兩個兒郎了,料你也不為此。若為風流的勾當,莫說我不是宣淫愛色的人,就是,你老人家也要惜精養神,不要再提那被窩中的事了;若為家中沒人照管,我自有法則,還你勤儉作家,不致浪費錢財,你也不須疑慮。」尚之道:「我今娶你,只為有些欠帳在外,我已老年,兒子又不知世事,此時不去清楚,再等一兩年,越不能夠出門了,因要出去,家中沒人,故此娶你在家中支持,別無他意。」裴氏道:「若要支持家事,我已言過,還你勤儉,不消疑慮。你要討帳,儘自出去不妨。但是一件,我與你既不同牀,那房戶也要分開。原來尚之少年的時節,色上最是冷淡,況在六旬左右。縱使高興,那陽物也未必就肯幫扶他。扭捏的意思,只恐裴氏笑他沒用,未免不成個夫妻二字。今見裴氏不肯,正中其機,便不敢多事,依他分房而臥了。如此又過幾日。裴氏治家卻是井井有條,省費得宜。尚之甚是歡喜,遂擇個吉日,一逕出去,勾銷帳目。
  裴氏落得清閒自在,便取出那一兩銀子,叫成賢買些苧麻,晝夜紡績。不一日,尚之歸家,看見裴氏無日空閒,反覺過意不去,道:「我們雖不算個大富,也還過得日子。
  你何苦這等勞碌。」裴氏道:「我自有個道理,你休管我。」
  尚之見他不聽,只索由他。
  自此三年有餘,已積得十三、四兩銀子。那時成賢已是娶過媳婦,他便勸尚之把家貲分開,交與兩個兒子掌管,自己供膳,卻是輪流吃去。家中諸事料理停當,然後將所積的銀子封好,朝著尚之跪下道:「我有一言相告,倘肯聽我,生死不忘大德。若不肯聽,只在此刻永遠相別了。」身邊拔出一把小刀來,做個要自刎的模樣。尚之慌了,忙奪住,道:「你有何言,我依你就是。」裴氏哭道:「我那丈夫分離已久,今日特地懇求放我出去。這個銀子便是我贖身的財禮。尚少一兩之數,待找出去叫丈夫補足。肯與不肯,只在此刻。別無他說。」
  尚之道:「你要去,也不是這等草草。須是與原媒說知,請你丈夫過來,表白你貞潔的一段事情,然後同去,才是正理。」
  裴氏道:「若得如此,我便焚香禮拜,不敢忘你大德。」尚之思想:「料來留他不住。倘或拗他,萬一尋死覓活,真個做出事來,反為不美。況自己已是暮年,留他不是個了局。落得做個好人,也是陰德。」當下遂去尋那陶三。不一時,尋著了。
  把裴氏分房而臥,紡績積起銀子,今要歸去的話,一一說知。
  陶三也自駭異。尚之道:「那個銀子,我也不要了。他在我家辛勤幾年,不惟不忘丈夫,就是我家事體,也自支持完備。這樣奇女子,世上難得。那幾兩銀子,送他買果子吃罷!你快到李家去,說與季侯知道,同到我家來。待他領去,夫婦團圓,也是一樁好事。」說完,別了陶三,自去。
  那陶三不敢羈遲,忙到季侯那裡,也不及敘寒溫,把尚之的話,細細述過。季侯下淚道:「當初我只道是個薄情婦人,原來有這等作用。他說要依我三件事,那深謀遠慮,直到今日方知。」季侯即便帶了銀子,同陶三來到成家。尚之接見,連忙備起一桌酒來,替他夫婦相敘間闊之情,二來又為自己做個餞行的主人。那時季侯夫婦相會,互相傷感。
  少頃,酒散。季侯拿出銀子,奉與尚之,道:「財禮十五兩,乞老丈收明。」尚之道:「我已對陶兄說過,在下屈留尊嫂多年,甚是有罪。這幾兩銀子,送與尊嫂,權作在下謝罪之禮。」又將裴氏所封的,一並推還,再三不受。陶三道:「這是老丈的美意,實出至誠,到不消多辭了。」季侯方始收回。
  夫婦拜別出門,才到自己門道,那須氏忙出來迎接進去。
  裴氏卻感他扶持丈夫,做起人家,須氏又敬他立志不苟,是個賢德的女中丈夫,遂兩相敬重。
  是夜,季侯欲與裴氏重敘舊情。裴氏道:「今夜,且讓我獨宿。我曾許下一個願心,明早要到城外曇花庵去燒香了願。」
  季侯道:「若要燒香,須另揀個日子,從容可以去得,何必明早就去。」裴氏道:「我心願如此,你莫阻我。」季侯只得順從。當下季侯道:「我卻不知娘子用心如此,我實負你多時。
  你那三件主意,我已明白,不消說了。獨是臨別的時節,你毫無苦楚,反覺歡然,卻是何故?」裴氏道:「你一個男子漢,怎麼這等不聰明!我總是要去的了,就使哭這一兩聲,也濟不得什麼事。我不過冷你的心腸,不要你思量我的意思。萬一我做出許多不忍分離的光景,你淒涼的時候,怎禁得不要想念。
  倘或憂鬱病出來,有誰知道?我歡然而去,縱使你想我,卻便轉念道:『他薄情如此,思他何益!』留著這個有餘不盡的深情,正為今日的緣故。」季侯方才感歎用意周密,向年認差了主意,懊悔不迭。
  到明日,季侯整備香燭,同裴氏到曇花庵來。原來那曇花庵是個女庵,只有兩個老尼在內,一個叫做律凡,一個叫做介雪。那律凡從小出家,年已七旬。介雪有五十多歲,才出家得五、六年光景。師徒兩個,苦行焚修,又無施主,惟靠在外抄化過日。那介雪向日曾到成家化緣,故此裴氏與他相好,時常往來。當下進了庵門,介雪迎接進去。燒香禮拜已完,那律凡備茶相待。季侯催促回家。裴氏道:「我今此來,諸事已畢,心跡已明。我看須氏治家,必然能事你。所重者無非身後無嗣,況他年紀又小,正好生男育女。我從此灑脫塵凡,清閒自在,豈非良策?可將成家贈我這十三兩銀子拿來,與我為出家之貲。
  你自回去,勤謹作家,不必念我了。」季侯驚問道:「娘子,你苦節多年,別離日久,今日幸得回家,正喜團圓有日。只道你燒香了願,怎麼要出起家來,是何緣故?娘子,你莫非恨我負你的恩情,或者你道是有了須氏,心中怨悵,故有此舉嗎?
  但須氏之來,出自官府強逼,況且他又是個二形人,名雖是女,實同男子一般。娘子,你若出家,是絕我宗嗣,得罪我的祖宗了。」季侯自早至晚,苦勸一日,二尼又幫助苦勸,裴氏執意不從。
  看看天晚,季侯只得獨自回家。須氏問道:「大娘呢?」季侯將裴氏要出家的話,說了一遍。須氏道:「不打緊,待我去勸他,必然就歸。」明早,季侯同了須氏,又到庵裡來。才進門,只見介雪出來看見,仔細一認,開口道:「這是我的姪女己姐。」那須氏聽得,拾頭一看,道:「這是我的姑娘。」兩邊相見,抱頭大哭,各訴衷腸。原來那介雪是須氏的姑娘,當初嫁著一個坐冷板凳的。只因學問平常,教人家子弟,常要教幾個白字,所以人家不去請他,連年無館,以致雙目失明,不久身死。介雪無處依棲,到曇花庵出家。自從須氏去後,已有五、六年不相會了。忙進去,對裴氏道:「我只道李官人的如夫人是那個,原來是我的姪兒。他是個二形子,不生產的,大娘你斷乎出家不成。」裴氏先前不信,以後看那須氏,果然乳頭是不起的,胸前與男子一樣,只欠裙底無物,又聽介雪的話,方信是真。裴氏對季侯道:「極不難的,可將前日贖我的十五兩銀子,再娶一妾便了。」季侯道:「你做了個節婦,難道我做不得個義夫麼?我若有此念,何不早早聽了須氏相勸,娶了一個。總之,我矢志在前,終身不娶妾了。」須氏也再三相勸。裴氏道:「我只道有了你做個替身,已是了我心願,從此好做自己的前程,誰知又是力不從心。罷罷!此是我的孽緣未了。」當下方欲起身歸家,那須氏道:「我是個廢人,向有出家之念,因無進身之路。今幸得遇姑娘在此,出家正是我的機緣了。」隨即拜謝季侯夫婦,安心出家,不肯復回家去。季侯夫婦道:「蒙你扶持家業,勞苦多年,何忍一旦拋離,還是同回家去的是。」須氏立誓不肯。裴氏道:「出家原是美事,到遂了他的志吧!如今將我這十三兩,並你前日這十五兩,湊足三十兩,為出家之用。其餘日用,支持過來便了。」當下各自哭別。
  季侯領裴氏回家。一應出家之費,逐日供養須氏不缺。後來裴氏生一子,中了進士,官至太守。裴氏仍舊到曇花庵,同須氏出家了道,無疾而終。
  吾這回小說,真是不可無一,不可有二的事。看官,莫要認做了容易相遇的。不思早納錢糧,希圖照樣僥倖,這個念頭就差了。總是這回書,前半當作循吏傳,凡為民父母的不可不讀;後半當作烈女傳,凡為女子的不可不讀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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