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

  老僧辨奸
  嚴分宜未貴時,與敏齋王公讀書菩提寺東院。一日,同閱《荊軻傳》至樊於期自殺處,嚴曰:「此呆漢也,事知濟不濟,輒以頭顱作兒戲耶!」遂大笑。王曰:「烈士復仇,殺身不顧,志可哀也!」遂大哭。又閱至白衣冠送別時,嚴復大笑曰:「既知一去不還,乃復遣之使去,太子丹真下愚也。」王又大哭曰:「壯士一行,風蕭水咽,擊筑高歌,千古尚有餘痛!」繼閱王囊提劍斲,箕踞高罵,嚴更笑不可抑,曰:「是真不更事漢。不於環柱時殺之,而乃以謾罵了事。」王更涕泅沾襟曰:「豪傑上報知己,至死尚有生氣。銅柱一中,祖龍亦應膽落。」一時,哭聲笑聲喧雜滿堂。一老僧傾聽久之,歎曰:「哭者人情,笑者真不可測也。二十年後,忠臣義士,無一遺類矣。」後王官中牟縣令,頗有政聲。而嚴竟以青詞作相,專權誤國,植黨傾良,為明代奸邪之冠。老僧預知之,而不能救,殆佛門所謂「定劫」歟?
  鐸曰;傳言愚忠愚孝,有旨哉! 古之亂臣賊子,皆聰明絕頂人也。是故,士不重才而重德。
  青衣捕盜
  粵東某公,為河塘臬憲。有聶姓者,以人命誣服。公昭雪之,獻女書兒為婢。公鑒其誠,納之。公夫人御下嚴,箕帚而外,課以針指。書兒不能學,日加鞭撻,俯首順受而已。
  後公以罣誤,解組歸。時棗樹林有盜首曰賽張青劉標,善用流星彈,一發五丸,無不奇中。次日鐵拐子朱健,善用一鐵拐,曾擊真武殿前石鼓,碎若粉。橫行綠林,捕盜者不敢正眼覷。
  公稔之,戒備而行。時已薄暮,聞林中鳴鏑聲,公股栗,夫人色如土。侍從僕御,無不色變。書兒從容進曰:「麼麼鼠輩,何敢犯大人駕?如渠不欲生,婢子手戮之可也。」乞公前騎,徒手而去。叱盜曰:「賊狗奴,識得河南聶書兒否?」盜笑臼:「我輩但要得錢兒鈔兒,書兒何所用哉!」書兒怒曰:「若輩死期至矣,敢戲言!」盜亦怒,驟發一彈,書兒右手啟兩指接之;又一彈,接以左手; 第三彈至,以口笑迎之,噙以齒。盜驚,又發一彈,書兒仰臥馬背,以雙蓮瓣戲夾其丸。第五彈至,書兒即發腳下丸抵之,鏗然有聲,去三十步遠。騰身而起,吐口中丸,大笑曰:「賊奴技止此耶?」一盜解鐵拐而前,書兒手奪之,曲作三四,盤揉若軟綿,擲諸地,笑曰:「爾娘灶下棒,亦持來恐嚇人,大可笑也。」兩盜失色。書兒即出手中丸,左右彈,兩盜盡斃。群盜羅拜馬前乞命。書兒曰:「汝等何足污我手。」喝令去。
  從容回騎,稟白於公曰:「托大人福庇,幸不辱命。」公及夫人皆異之。繼而問曰:「汝具此妙技,何不能拈一針?」書兒曰:「長槍大劍,婢子年十一二時,搏弄慣矣。一針入手,不知作何物,是以不能學耳。」又問:「鞭撻時何便俯首受?」曰:「老父命婢子來報公大德,小有忤犯,是報怨也,婢子何敢!」於是夫人亦喜。歸家後,勸公納為側室。生子某,後為滇南縣令。往往躬牽吏入山捕盜,大有母風焉!
  鐸曰:吾向讀《馮暖傳》,而知當日無薛債之役。客無能 一語,至今幾成鐵案。英雄寄人籬下,畢生無可插腳,恐為廝養輩下眼覷耳!書兒遇盜,其厚幸乎?有疑口逆齒噙之說為過神其技者,然不聞《列子》之言乎!飛衛學射於甘蠅,諸法並善,惟齧法不教。衛密持矢以射蠅,蠅齧得鏃矢還射,衛繞樹而走。則書兒此技,亦有所受之也。牛羊之眼,相兒女子猶失之,況相天下士哉!
  正士驅邪
  樵陽郡韓公,貌文秀,而性好武事,日馳馬試劍為樂。未貴時,攜一健奴,出遊五嶽。中途遇雪,投止枯廟。
  一更後,雪月交輝,公起立簷下,四望皎然,曰:「真琉璃世界也。」忽陰風四襲,一猙獰惡鬼,昂首直入。公拔劍相迎,健奴大驚,犬伏地下,一以兩手抱公左足,見惡鬼漸長,始猶高與簷齊,繼則出簷者約三丈許。仰見公狀貌亦變黑面赤髯,挺身而立,身亦漸長,高出於惡鬼者又約三丈許。鬼身頓縮,伏地而拜曰:「公烈丈夫也。人無富貴貧賤,神氣俱高十丈。自作一虧心事,神氣即短一尺。故眼前之賦形宇宙者,上者長不滿五尺,次者三二尺,下者塌地如三寸錐。而公獨保其元神,異日之立地頂天者,非公而誰?勉之勉之!」言畢而逝。
  健奴見公亦如故,起述所見。公竟茫然。後公位至總戎。平寇陣亡,崇祀義烈。所遺《伏鬼圖》一卷,焦而虯髯,非其本相。而里中有鬼祟,請其像鎮壓之,輒遁去。故至令有賽鍾馗之名。
  鐸曰;百尺樓頭,元龍豪氣;旦旦伐之,則掃地盡矣!塌地如三寸錐,猶非充類盡義之論也。
  惡客除淫
  金山寺老僧普靜,畜一猴,毛色盡白,日鎖諸佛殿上,令聽講。一夕,脫索去,老僧歎曰:「業畜淫心未斷,必殺身。二十年功行,斷送卻矣。」
  會有陝商某,僑居鐵甕城,好畜美姬,婢女僕婦亦端好。一日,有褐裘少年款其戶,自言申姓,困苦塵囂,願假園亭以憩。某素有斷袖之癖,覬其貌美,許之。夜詣其閣,見牀無衾褥;笑曰:「榻冷如冰,抱衣難臥,如不以賤軀為累,當移襆被來。」少年許諾。某命家奴攜錦褥,並鵝黃綾被陳榻上而去。
  某曳少年同臥,潛私之。少年笑曰:「被君輕薄,從此冠而釵矣。」某亦笑曰:「汝誠匿我,當廁諸金釵之列,豈敢視為外宅兒哉。」由是少年出入閨闥,某亦不禁,漸私其婢女僕婦,繼並亂其姬妾。初猶作宵戰,後竟白日宣淫,漫無顧忌。某素嬖之,不能驟加呵逐。
  一心腹友至;某潛與商榷。友曰:「開門揖盜,罪誠在汝。必欲除業種,當先斷其淫具。」某曰:「宮之乎?」友笑曰:「割雞焉用牛刀。」某固問之,答曰:「世有不持寸鐵而可下人腐刑者,特癡兒不察耳。」某請計,友曰:「此間有一娼,小字雪狗,下體發巨毒,盍召之來。」某從之。
  亡何,雪狗至,口脂面粉,煙花中主帥也。某藏諸閨閣,夜令就少年寢。少年得雪狗,果大喜。雪狗本娼家婦,素善房術,少年又健戰,朝夕攻毒,殊無覺察。不半月,少年兩顴漸赤,時以手插褌際,似搔癢狀。又半月,雙眉頓蹙,呻吟作痛楚聲。越數日辭去。然兩三日必一來,來則與雪狗聚。後數日,不能步履,拄杖傴僂而至,與雪狗偎抱,竟夕轉側,不能興雲雨。雪狗故握其莖以掉弄之,砉然而脫。大聲呼痛,下牀覓杖,踉蹌遁去。雪狗就燈下出掌視之,見一具約五寸許,皮肉交黏,血淋淋如塗朱。嗣後竟不復來。
  友人至,笑曰:「宮刑已驗,但君以繡幃作蠶室矣。」某笑謝,並以百金賞雪狗去。
  後聞金山塔頂,有一白猴,下體潰爛而死。老僧瘞諸塔下,歎曰:「誰家惡毒兒,至此慘殺。然淫根盡拔,可以淨體皈三寶矣。」某囑友隱秘其事,而雪狗反為人詳言之。
  鐸曰:癡兒噬毒,必至喪身;浪子回頭,已成滅鼻。幸制心猿,勿投饞犬。腐刑最下,其共凜之。
  芙蓉城香姑子
  震澤彭生,少年倜儻,豔文簫彩鸞之事,欲求仙侶。父母擇配,屢梗命。一日扁舟臨湖上,見上流浮芙蓉一瓣,拾視之,有小詞一闋,曰:「小敷山下水溶溶,記相逢。欲採蘋花,可惜遇東風。午橋煙雨濃,不如歸去夢簾櫳。小樓東,留得闌干,一半月明中。夜涼花影重。」心異之,捨舟登陸。
  百步外,芙蓉萬本,張如錦幄。至則朱戶沉沉,銅環晝掩。忽青衣媼啟扉出視曰:「彭郎至矣。」導引而入。鳳屏東畔,一女子款步而來,彭趨揖之。女曰:「妾芙蓉城香姑子也,久墮塵寰,未逢佳士。知君夙企仙緣,故借塗鴉,引桃源入桌耳。」彭曰:「荷蒙仙眷,提掇凡愚,一生為奴亦不憚。」女笑曰:「君真癡於情者。」命青衣媼掃除內室,中設兩榻,以備寢處。
  至夜,女宿東隅,請彭西向。彭曰:「既睹芳容,當親玉體。何復咫尺巫山,使人介介。」女曰:「仙家夫婦,只在神交。若以形骸為愛,則秦弄玉早抱子矣,何簫台上至今無雛鳳聲也。」彭強就摩挲,而終不著體。女曰:「郎君濁氣未除,縱欲勉同衾枕,尚隔一層。明日為郎燒換骨丹,三日而成,服之始能歡會。」彭不獲已,退寢別榻。晨起,女採藥三山,配入丹鼎,命彭朝夕守之。彭日啟爐,以觀火候。女哂曰:「狂郎情急矣。」彭曰:「餓者急於食,渴者急於飲,人情類如是耳。」調笑間,而舟人跡至,因父病殆,母馳書招之。彭念指日丹成,可以近麗人而登仙籍,見母手書,頗不懌。女促令暫歸省視。彭曰:「死生有命,歸何益哉。且此間樂不思蜀矣!」女勃然曰:「有兒女情而無父子性,必非仙器。縱爐頭丹熟,換骨亦無濟也。」遂立毀其爐。彭曰:「即不敢妄親香澤,還望度我一登仙闕。」女怒目不語。一回顧問,青衣媼化為彩鳳,女跨之而起,歎曰:「是兒全無心肝,大羅天豈無父之國哉?」冉冉入雲而沒。花木廬舍,一時頓渺,舟人亦不見。彭懊恨久之,尋道而回。  鐸曰;仙家夫婦,只在神交。千古名言,可為蘭香萼綠輩解穢矣!帝闕仙班,必求孝子,則伯陰棄母,梅福絕親,盡謂妄人之附會也可。
  掃帚村鈍秀才
  定陶富室某 三代有善人之目。子年十四,欲延舉業師,選擇良苛,遷延未決。一夕,夢有人告之曰:「汝欲延師,非吳郡掃帚村某秀才不可。」醒而異之,束裝詣姑蘇,一問掃帚村,在郡西僻壤。
  至則野曠人稀,無可問訊。忽一老翁曳杖而來,某趨叩之。翁笑曰:「某秀才,即是老朽。」遂具達誠意,並欲隨至翁家。翁曰:「蝸捨不足以容貴客,既蒙寵召,即此同行。」某大喜。載與俱歸,命兒受業座下。
  翁督課嚴,夜以繼日,無間寒暑。所讀文,成宏制藝外,皆翁平日窗課,以及歲科諸試作。弟子文或不佳,自作一藝、令其誦法,是年游於庫。復抄昔年闈中諸落卷令之讀,凡一切時下清真雅正登上選者,咸命規仿其利。春秋兩闈,連戰皆捷。某大喜,置酒為先生壽,且曰:「先生出其徐緒,即令豎子成名,何乃自甘蠖伏,以青衿終老牖下?」翁欷歔久之。某詰其故,翁曰:「言之勿怪。僕非人,鬼也。少時不謹細行,有慚名教,以至困場屋五十餘年,未得一掇科第。而室人儇薄,謂僕文不合時宜,致遭廢黜,日以鈍秀才相誚,鬱鬱賚恨而終。今稔高門積福,故借德澤為文章吐氣,使知一生潦倒,非戰之罪;且令天下知拾巍科登高第者,在此不在彼也。」言訖,撫膺一慟,倒地而沒。
  某駭歎良久,感翁教子之德。重至其地,見老屋一椽,停棺左側,有老婦執炊爨下,詢之,曰:「此先夫也,亡三年矣。生時嗔以鈍秀才呼之。臨終謂我曰:『於德薄不能置青雲,以博封誥,後當以文章貽汝福也。謹記此言,勉延殘喘。』」某聞之倍增慘悼 出千金恤其家,並極力營葬而歸。後於謁選得縣令,迎養老婦以終老焉。
  鐸曰:「土先德行,次及文章。故春秋榜上,大半積福兒郎也。青年失德,白首除名,雖鬼帳傳經,終當食報。視方三拜之登科,又遜一籌矣。嗟夫!」
  三杖懲奴
  元和令常公養蒙,愛民重士,神於折獄。里中有惡權與主婦通,而礙於其子,唆主婦以忤逆控縣。公廉得其實,拘叔氏舅氏,一並聽鞠。
  至日,喚惡奴上,問:「兩黨親族,俱不列名,爾何抱主婦控?」惡奴曰:「小人蒙主人豢養,日望小主成家,不意下流自居,主母束之,反肆抵觸。赴愬兩黨親族,視同秦越。不得已,冒嫌抱控。」公曰:「忠心為主,勞怨不辭,汝可謂義僕矣。」惡奴頓首曰:「小人素有好人之目,里黨所共知也。」公頷之。
  喚件激兒,年十四五,間插儒雅。訊其逆母之故,但流涕不言。公偽怒曰:「不孝之罪,律有明條,三尺法何可輕有。」遂飛簽下。兒痛哭,叔與舅代為哀免,而惡奴面有喜色。公顧而笑曰:「爾小主尚在童年,刑杖一下,立當斃命。汝素好人,且受主人數年豢養,盍代杖?」呼兩旁隸曳下重杖,曰:「代不孝者杖,勿從輕也。」責至四十,血肉交飛。繼又罪其叔曰:「爾與乃父為同胞,而不能禁約其姪,至令以忤逆播聞,亦當受責。」叔伏地乞恩,公笑曰:「一客不煩二主;有好人在,爾勿畏也!」又曳下代責二十,並喚舅氏上,曰:「母子之恩,本於天性,汝妹即欲控告,「何難一言勸阻,乃袖手旁觀,釀成家變,本應重責爾罪,但年老龍鍾,不堪受杖,奈何?」因顧惡奴曰:「本縣今日勉出大力,成全汝好人之名。」又飛簽欲責。惡奴勢難再杖,叩頭乞免。公大笑曰:「汝推主母面情,亦當為其兄稍效微勞也。」卒杖之。復命舁重枷至,曰:「杖已代矣,枷又何辭!」大書「枷號好人一名,俟忤逆兒改過日釋放。」惡奴杖痕已重,復荷重枷,不旬日竟死。闔邑稱快,服公之譎斷焉。
  鐸曰;中冓之言,揚之實醜。藉端杖以懲奸,亦折獄者之苦心也!譎而正,奇而法,可謂得律意矣。宋代馭守令最寬,故呂公弼、張崇陽輩,往往片言齒劍,一錢殺人。後守令之權漸削,徒一年以上,必申請待報。惟枷杖得以專決.故情重法輕者,輒縱其惡。公以枷杖代劍,可謂善伸其法者。然寧成束薪,延年屠伯,君子終防其漸也。
  片言保赤
  錢塘袁公簡齋,為先大父同譜。由翰苑改授上元縣令,風骨錚然,不阿權勢。引經折獄,有儒吏風。
  時民間娶婦甫五月,誕一子,鄉黨姍笑之。某不能堪,以先孕後嫁,訟其婦翁。越日,集訊於庭,兩造具備,觀者環若堵牆。公盛服而出,向某舉手賀。某色愧,俯伏座下。公曰:「汝鄉愚,可謂得福而不知者矣!」繼問其婦翁:「汝曾識字否?」對曰:「未也。」公笑曰:「今日之訟,正坐兩家不讀書耳!自古白鹿投胎,鬼方穿脅,神仙荒誕,固不必言。而梁贏之孕逾期,孝穆之胎早降,有速有遲,載於史冊。總之,逾期者,感氣之厚,生而主壽;早降者,感氣之清,生而主貴。主壽者,若堯年舜祚,爾等諒亦習聞。主貴者,不必遠征,即如僕,亦五月而產。雖甚不才,猶得入掌詞垣,出司民牧。謂予不信,令汝婦入問太夫人可也。」某唯唯。
  即命婦抱兒入署。少選,兒繫鈴懸鎖,花紅繡葆而出。婦伏拜地下曰:「蒙太夫人優賞,許螟蛉作孫兒矣。」公正色謂某曰:「若兒即我兒,幸善視之。他日功名,勿使出我下可耳。」繼又顧眾笑曰:「爾眾中有明理之士,幸諒予心,勿以前言為河漢也。」眾齊聲附和,於是兩家之羞盡釋。後兒讀書食餼於庠,奉公長生祿位,朝夕供養焉。
  鐸曰:含垢納污之說,為臨民者言;此印板律例,非讀書人不能解也。然捨身以保赤子,類非守經者所能。公殆現不壞身,運廣長舌,向訟庭為眾生說法耶!黃蓋以武人而治石城,況鍾以小吏而治吳郡。後如馮堅、王興宗輩,或以典史,或以直廳故王晉溪謂吏治之善,不必出於甲科。然遇此等公案,豈是無學人杜撰得來?蓋不熟晉庫之論,失油絡者必受飛災;不讀《周易》之文,授沐枕者終成冤獄。學優則仕,旨哉是言。
  盜師
  婁郡譚某,三十徐年未掇一芹。就館西村,所得學俸,不能養妻子。而從學者又棄儒而賈。歲暮卷帳歸,道遇一老翁,笑曰:「先生散館矣,明年有所主否?」譚應曰:「無」。翁曰:「僕有葭莩親,明年延師訓課其子,如不棄嫌,僕請為介紹。」譚極意嘉納,繼詢其居址,翁曰:「至日僕自來,先生不必絮問。」遂拱手散去。
  燈節後,老翁果至,陳朱提百兩為聘。譚喜,別妻子,登舟而去。水程曲折,都非熟徑。約行三晝夜,翁曰:「至矣。」握手登舟,至一處,高門華屋,旁通一徑。花木參差,中有屋數楹。翁曰:「此書室也,請先生少坐。」入內引弟子出拜,瑤環繡服,類貴介子弟。翁曰:「主人偶出,未及倒屣,改日請見可也。」繼出書,請譚句讀。視之,《三國演義》一部、《水滸傳》十數本,無五經及四子等書。譚異之。翁曰:「若曹無志功名,但得識數行字,稍習世事足矣。先生勿疑怪。」譚遂安之,翁亦別去。
  居半載,飲食供奉,備極豐腆。一日,傳言主人歸,大設華筵,請先生觀劇。譚至,主人雉冠甲服,肅迎而入。四座賓客,皆戎服臨筵。譚心驚股栗,進退失措。主人笑曰:「先生勿驚,僕江湖豪客也。因我輩中,恃強劫殺,罔顧仁義,故令小兒受業,得以稍知大體。今幸不棄,嘉惠後學,特治卮酒聊明忠敬。」言畢,梨園以劇本呈點,譚未識樂部名色,姑點《白羅衫》全本。演未及半,主人色變而起,急命撤筵曰:「僕未嘗開罪先生,何姍笑若此?雖然,亦天命也。」遂具彩緞數端,黃金十錠,命其子星夜送歸。
  翊日,捕盜師卒至,一門掩執。其子竄伏譚家,僅而得免。譚感其意,撫弟子成立,翁亦時來周恤之。
  鐸曰:盜亦有道,非讀書人不能顧。不謂待先生忠且敬者,轉出自盜,宜天之不忍斬其嗣也。今紈絝子弟,奇嫖淫賭,雖千金不惜,而獨至西賓備脯,輜銖必較,曾盜之不如。
  鬼婿
  扶風邱淑,字令儀,幼失怙。母夫人束子嚴,偶碎其帶上玉佩,懼而亡去。夜竄山谷中,月色迷蒙,荊榛蒼莽,無可投宿。兆以葬。娶吉氏女,頗賢德。所得封誥,亦讓諸前室,以嘉其志。
  鐸曰:烈女不更二夫,雖死猶遂其志。後婦之賢,亦貞魂有以感之也,不然,故劍之求,且招其忌,能以封誥相讓哉?
  書神作祟
  金陵鈔庫街某氏子,世業儒,因讀書不能致富,棄而為賈。偶獨宿肆中,聞牀頭歎息聲,叱之始止。嗣後每夜必聞,某亦置之。
  一夕,有方巾朱履者,自牀後徐步而出,顰眉戚額,意似不樂。某問為誰,應曰:「予書神也。自流寓汝家,蒙爾祖爾父頗加青盼,不意留傳至汝,罔修舊好,竟爾見絕。猶幸兩無仇德,乃今為錢奴束縛,使予意氣不揚。若不早脫腰纏,則銅臭逼人,斯文淪喪。禍將及汝,莫悔莫悔!」言畢而逝。
  某急起,秉燭四照,見有破書數卷,以錢串捆縛棄置牀頭,蓋十數年矣。某恨是書為祟,取火焚之,一時灰飛燄起。延燒廬舍,室中物靡有孑遺,後竟以貧死。
  鐸曰:讀書不能致富,此言是矣。試問不讀書人。個個能富耶?然以求富之念讀書,吾知其非讀書人。我輩讀聖賢書,所學何事?乃以富貴利達,橫亙於中,稍不得志,輒歸咎於書、試請掩卻書本,畢竟向何處覓生活哉?嘗作《沁園春》詞六闋。曰:
  「甲子仲秋,惟吾與書,盟於草堂。願既盟之後,言歸於好。自今伊始。幸勿相忘。出則隨車,歸則並几,夜火晨雞總備嘗。吾憐汝,把牙籤笑插,玳瑁親裝。誰知爾本無良,枉賺盡英雄而鬢蒼。歎臣饑欲死,千鍾甚處;立錐無地,金屋何方。我自憐卿,卿真負我,拔劍相看也不妨。言未畢,書早慚而退,潛出門牆。」
  「學書不成,將焉學乎?不如老農。有草廬半畝,橫塘之曲;石田一頃,葑水之東。椎髫鴻妻,蓬頭霸子,裹飯偕行荷鍤從,桃源境,看桑麻雞犬,樂也融融。悲哉吾道終窮,似稼圃樊遲術未工。枉操豚以祝,學齊東語;揠苗而槁,與宋人同。門有催科,瓶無儲粟,廡下投人作賃春。翻然悔,悔從來耕也,餒在其中。」
  「古語有之,多錢善賈,吾何不然。看鮮衣怒馬,小兒宿衛;彈箏挾瑟,中婦邯鄲。第擬通侯,園連沁水,百尺珊瑚碎綺筵。銀燭底,有奇書勾股。訟帖爭田。吾儕貧也由天,料此輩何曾值一錢。況癡兒和嶠,本無此癖;家兄孔老,素乏其緣。安用牽車,等諸屠狗,富可求歟愧執鞭。君休羨,道聖門高弟,貨殖猶賢。」
  「磨盾鼻書,封狼居胥,亦豪矣哉。想受降城外,霜濃雁磧;紇乾山畔,月照龍堆。投筆軍中,棄繻關下,如此書生未易才。談笑處,看樓蘭繫頸,奏捷平台。一朝幕府疑猜,便縛下都船大可哀。歎高牙大纛,青霞氣鬱,明珠薏苡,黑獄冤埋。大樹飄零,藍田呵罵,兔脫東門歸去來。從頭算,算何如軍旅,未學為佳。」
  「然則奈何,吾當相從,赤松子游。正藐姑仙子,導予翠節;金門謫吏,坐我霜虯。笑酌流霞,醉眠芳草,眼看蓬萊弱水流。從今後,把丹爐妙訣,壓倒浮邱。茂陵風雨堪愁,伴寂寞驪山碧樹秋。歎莫須有者,壺公桂父;想當然耳,方丈瀛洲。壯不如人,老之將至,自誤多緣藥石謀。尋不見,是文成匹馬,徐市扁舟。」
  「書汝來前,與子別後,益復無聊。倘蒙君見宥,仍開舊閣;謂予不信,再訂新交。苟蹈前愆,有如皦日,從此相攜臥草茅。書大笑,道君言過矣,聽我芻蕘。相期努力雲霄,莫一任青燈罵彩毫。倘金門挾策,陪君拾芥;長楊獻賦,伴爾題橋。歸以銀泥,封予金匱,極德人生級一條。予再拜,急延諸上座,謹佩瓊瑤。」
  病鬼延醫
  曹州計伏庵,本牛醫。有富翁某病喘,請醫罔效,計以治牛之法治之,輒驗。遂自負名醫,行青囊術於齊魯間。
  一日晝寢,有僕持帖來邀,計不問為誰,令僕導去。至一堂上,見面黃骨立者數十輩,環來診脈,計熟視之,皆平昔所不治者。愕然曰:「此冥府耶?」眾曰:「然。」計曰:「若是,則請我何意?」眾曰:「先生醫我來,還望醫我去。」計不獲已,勉寫一方,眾睨視良久曰:「一劑恐不能效,屈先生留兩三月去。」計涕泣求歸,眾怒曰:「此地既不可居,曷為送我輩來此!」群起撾之。計亦驚醒,覺左頰微痛,驗之,有指爪痕。
  鐸曰;以治牛之法,而施諸有牛性者,宜奇功可立奏也。執是術以往,哀哉眾生,盡喪於牛刀下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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