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

  道人神相
  江陰某翁,富甲一鄉,年四十餘無子,買妾李氏,逾年舉一男。有道人款其門,閽人呵止之,喧聲達內座。翁出詢。道人曰:「山僻野人,耳名久矣,今來投謁,不過借此博一醉耳。何門者見拒之深也?」翁延之入,命家僮設酒具。道人連罄三十餘觴,都無醉意。翁異之,問:「道人有秘術,能賜教否?」道人曰:「僕無他能,惟相人富貴貧賤,差不謬。」翁啟冠,命道人相。道人諦視久之,曰:「君遍體俗骨,五官俱帶濁氣,臉上犬毛積寸許,此真富翁相也。惟額角一股清氣,深入肌裡,隱隱作餓墳,恐後此饑寒不免耳!」翁曰:「嘻!子言過矣!以予薄產,縱不權子母,閉戶食之,子若孫不能盡也。」道人笑曰:「是有定數,道人何知焉?」因令遍觀家人,都無言。適乳媼抱兒至,道人驚曰:「此即破家子也。」翁曰:「其相若何?」道人曰:「按是兒部位,歲十二當入學,十五登賢書,十六成進士,官翰林。蚤達,恐其不壽。」翁曰:「若此,則克家子也,何言破家?」道人曰:「才與財相剋。君所以坐擁百萬者,以五六世識不得一字。今有子能文章,登翰苑,恐百丈銅山,將歸烏有也。」
  翁漫應之,道人亦辭去。
  兒漸長,延名師教之。讀五經、《史》、《漢》,過日輒了了;而翁日持籌握算,百無一利,四五年虧本無算。兒年十二,果入邑庠;翁典鋪被火,賠累不下數萬。越三年,兒舉孝廉;翁置洋船七,盡覆於海,諸伙眷屬訟諸宮,貨其沃產,上下賄賂得免。明年,兒捷南宮,授庶常,迨泥金報至,翁與妻若妾,已僦居敗屋中矣。猶冀兒貴門庭,可以重整。不半載,卒於官,一家凍俄而死。
  道人之言全驗。
  鐸曰:「榜上名題,牀頭金盡。二指大風流帖子,禁財神第一靈符也。乃望子克家,寧甘破產,卒至填溝壑而不悔,翁亦人傑矣哉!」
  和尚婆心
  泰和真生,年弱冠,貌極豐美,而卓錐無地,寄居招提寺東剎。時西院來一顛僧,有奇術。私謁之,且訴其貧。僧曰:「讀書人貧亦何病?且富而濁,何如貧而清也?」生固請方略。憎曰:「欲求富,汝盍速死?」生憤然曰:「弟子欲苟活,故望師慈悲耳!奈何敢求生,反得死耶?」僧笑曰:「不惜命,是致富之術也。爾自愛,宜其貧矣!」以手摩頂,揮令去。
  生歸輒病,病且死,因憶前言,重投西院。僧曰:「汝富心未死,吾當度汝一嘗苦趣。」納之左袖而出。時巨室某,貌極陋而家資鉅萬,後房姬妾疲於奔命,得消渴疾,氣屬如絲,彌留牀席。
  家人環守痛哭。忽顛僧自外至曰:「勿哀,吾能活之!」眾羅拜地下。顛僧啟右袖向某一招,而以左袖拂面,長笑而去。亡何,某竟躍起,環視諸姬妾,似不識者,逐一詢之,且課其家事。眾以為生魂未定,故至顛倒,急進以參劑。而其實,即真生也。
  真生自幸作富翁,亦深自秘諱。日則鮮衣美食,坐內堂會計田產,陳金銀几上摩弄之。或乘怒馬,隨俊僕,遨遊花街柳陌間。夜則擁諸姬妾,鏖戰之興到,則以西江錦裁大被,覆珊瑚七尺牀,左釵右粉,作團圞會。自謂前身未經之福,盡享於此矣。一日,引鏡自照,見狀貌甚怪醜,不似前此之娟娟楚楚者,意頗不愜。
  潛諧僧寺,始拜謝,繼以情告。僧曰:「汝求富得富,願已足矣!尚欲於聲色貨利中,還本來面目哉?」於屏後喚一弟子出。視之,真真生也!問其姓氏,笑而不答,但曰:「一領濕布衫,煩君代著矣!」僧拍手大笑。真生亦頓悟,即日祝髮投座下,作弟子。後隨顛僧入五祖山,竟不知所終。
  鐸曰:「不入苦海,何知彼岸?此八萬四千佛子,皆從煩惱場過來人也。黃面禿驢,腳跟未踏實地,而到處談空,豈非夢夢?」
  蟪蛄郡
  戴笠,綍齋觀察孫也。性豪邁,脫略邊幅。好讀《山海經》及《搜神》、《述異》諸書。一日大雪,醉眠午榻,見貴官賚詔至,曰:「郡君見召,速請命駕。」戴亦不問為誰,整衣而出。見門外一奴,控果下駒,執策以俟。戴即躍登鞍上,貴官導去。
  至一亭,解鞍暫憩。見亭前溪水澄碧,萬朵芙蕖,嬌映水面。戴曰:「如此嚴冬,那得有此?」貴官曰:「此新秋時也!」戴叱其妄,貴官笑曰:「君中華士,真少所見而多所怪!請為君言其崖略。」戴唯唯。貴官曰:「吾郡去中華四萬七千餘里,名曰蟪蛄郡。以日為年,朝則春,晝則夏,晚則秋,夜則冬,無紀年書,視四時草木以為侯。今芙蕖出水,吾郡之新秋,中華之午牌後也。」戴大奇,欲再詢之。貴官怒驚起曰:「與君一席話,朔風漸凜烈矣!」戴一回視,果見芙蕖盡落,亭外古梅數本,含苞吐蕊,漸作凌雪狀。貴官促行,仍跨鞍而去。
  見一城,榜曰:「延年」。男女衣著,小類中華,而項上盡懸金鎖,蓋用以祈壽也。時已薄暮,就宿外館。明日,至一富殿,貴官偕戴入見。貴官先繳旨。郡君曰:「汝去夏將命去,至今春乃復命耶?」貴官謝罪。戴聞之,知昨宵一宿,已同隔歲,因就拜座下。郡君起曳之曰:「卿知孤相召之意乎?」對曰:「鯫生愚昧,未測高深,乞明諭。」郡君曰:「孤有息女,未遭良匹,慕君盛德,敬奉箕帚。」戴頓首謝。時殿角薰風微動,蓋又交夏令矣。命賜浴招涼殿清波池,進以冰綃衣、芙蓉冠,引入麗雲宮,與郡主成禮。錦天繡地,簫鳳笙鸞,瓊樓十二重,無此銷魂處也。
  旋導入後宮,見郡主綠雲高綰,旁插丹桂一小枝,俯首而語曰:「秋期深矣!」宮娥即為郡馬易冠服,設宴天香亭。酒三行,郡主起,執爵為郡馬壽,歌曰:「人壽幾何?對酒當歌。當歌不醉,如此粲者何?」戴亦答以《天香桂子》之曲。郡主笑曰:「郡馬尚以為秋耶?」命宮娥捲簾,則冰箸垂簷,雪正在山茶樹上紅也。乃撒酒筳,以紅燭導入內寢。宮娥漸散去,促郡主緩裝,郡主曬曰:「三十許人作新郎,尚如此急色耶?」戴笑曰:「卿此間以日為年,則春宵一刻洵千金值也!」郡主亦笑。遂滅燭登牀,繡衾同夢。
  迨朝暾甫上,而宮娥竟報海棠開矣。阿監奉郡君命,召郡馬賜櫻桃宴,三品以上盡陪侍。俄見一小宮人,以五彩盤進長命縷。郡君即命駕,敕郡馬於洗馬河同觀競渡。桂槳蘭橈,繡旗綵幟,魚龍百戲,迴翔簫鼓間。瞥見河畔柳漸作黃色,旋命回駕。一路紅樓,珠簾高卷,筳前瓜果,正兒女子穿針乞巧時。停鞭笑指,聯轡徐行,一時風交集。郡君謂郡馬曰:「此真『滿城風雨近重陽』也。」急縱馬而歸。比入宮,宮娥奔告曰:「郡主誕麟兒,請郡馬赴洗紅宴。」郡君命戴入視郡主,暖爐榻上,看兒提戈取印;試啼聲,真英物也,名曰阿英。由是戴日坐宮中,弄兒調婦。不半月,阿英已行冠禮。
  又數日,郡君薨,郡馬權攝朝政。
  一日,見郡主面有皺紋,鬢斑斑作白色。郡主曰:「妾馬齒加長矣!請為君置妾媵。」於是廣選良家充掖庭。夜與郡主坐鴛鴦寢,話曩事。忽問曰:「予來幾日矣?」郡主曰:「六十有二年。」郡馬曰:「勿相戲。憶與卿定情時,潛以指甲搔背癢,卿匿背仰臥,於驀起而就之。卿笑曰:「儂欲保棧道,特使汝度陳倉矣。『回思此景,宛然如昨。」郡主笑曰:「此君兩月前事,故言之歷歷。以妾視之,如絳縣老人對甲子矣!」
  戴嗒焉若喪,低首籌思,忽懷鄉土,因乞與郡主同歸。郡主曰:「山川既異,歲序亦殊。君請暫歸,妾不能偕也。」明日,以朝政委諸阿英,束裝作歸計。郡主餞別於宜春殿,泣曰:「妾已暮年,旦晚或填溝壑。如不以白頭見棄,願一來。」繼而曰:「轉瞬百年,來亦恐無濟耳!」阿英亦牽次泣下。戴大悲,戀戀不忍去。聞朝臣盡候送於哀蟬驛,不得已垂淚而別。
  比及家,見身僵臥榻上,家人環集省視。岸然登榻,豁焉而蘇。問諸家人,曰:「君醉死兩月餘矣!」戴大呼異事。因有重來之約,輾轉不釋於杯。
  後三月,復夢入其處。問郡主。曰:「死已八十餘年。今葬於翠螺山。」比問阿英。曰:「仙矣!」問舊所御妾媵輩,曰:「盡亡矣!」朝臣相見,無一識者,遂鬱鬱而反。
  醒而歎曰:「百年富貴,傾刻間耳;世有達者,不當作如是觀哉!」重閱《山海經》及《搜神》、《述異》諸書,俱無其說。囑予記之,以質世之好談荒誕者。
  鐸曰:仙家有縮地法,不聞縮年法也。然麻姑雙鬢,一半成霜,青牛老子,已頹然曳杖矣。壺中日月雖長,一彈指頃耳,齊彭殤之論,洵非妄作。
  蜣螂城
  荀生,字小令,竟體芳蘭,有「香留三日」之譽。偶附賈舶,浮槎海上;忽腥風大作,引至一島。生捨舟登岸;覺惡氣熏蒸,梗喉棘鼻,殊不可耐。正欲回步,忽見一翁,偕短髮童談笑而來。見生,大駭曰:「何處齷齪兒,偷窺淨土?不怕道旁人嚇煞!」生怪其臭,退行三四步,遙叩姓氏。翁亦以手擁鼻;遠立而對曰:「予銅臭翁孔氏,此名乳臭小兒。因慕洞天福地,自五濁村移家於此。蒙鮑魚肆主人見愛,謂予臭味不殊,薦諸逐臭大夫,命司蜣螂城北門管鑰。汝遍體惡氣,若不早自斂藏,將流染村墟,鬱為時癘,其奈之何!」生欲自陳,翁與短髮童大嘔不止,蒙袂疾趨而去。生大異,欲徵其實,以兩指捺鼻而行。見一處,盡以糞土塗牆,四面附蜣螂百萬,屹如長城。生振襟欲入,忽聞城中大嘩曰:「瘴氣來矣!速取名香辟除戶外。」生遙睨之,牛溲馬勃,門外堆積如山陵,生益不解,忍氣竟入。見生者,狂奔駭走,不顧而唾。生亦惡其穢,反身而遁。眾喧逐之。生失足墮圂藩,撐扶起立,懊悶欲死。而眾已追及,欲縛生,遍體摩嗅,自頂至踵,忽大驚曰:「何頓薌澤若是,真化臭腐為神奇矣!」急謝過,引生居客館。廁石作階,溝泥堊壁。庭下有一池,色如墨,生解衣就浴,愈濯愈臭,且漸透入肌裡。生急起,仍取舊衣著之。
  翊日,有富商馬通家招飲。延至一堂,顏曰「如蘭」,旁有一軒,曰「藏垢」,軒以後曰「納污書屋」。筳上無他物,餒魚敗肉,蔥灤蒜菹而已。生自浴後,亦漸不覺其臭,大啖之。已而自探其喉,穢氣噴溢。主人鼓掌而笑曰:「氣佳哉!蕉蕕可同器矣。」孔翁聞其事,不信,訪於客館。見生,愕然曰:「君真沾己自好人也。舊時羶行,糞除盡矣!」遂與訂莫逆交。
  生恐賈舶久待,詣孔翁告別。翁張筳餞之。引入後室,見三十六糞窖,森森排列,窖中金銀皆滿。翁取赤金數錠以贈。並喚一女子出,蓬頭垢面,而天然國色,翁笑曰:「此阿魏,即蒙不潔西子後身也。君無室,盍挈之行。」生拜謝,捧金挈婦,辭別還舟。
  賈人失生半月,維舟凝待,遙見生來,大喜。甫登舟,穢氣不可近。陳金几上,尤臭不可堪。及阿魏登舟,萬臭盡辟,眾心始安。
  後歸家,生偶遊街市,人輒掩鼻而過。惟與阿魏居室,則不覺其臭。出所贈金易諸市,人大怒,擲而還之。三年,阿魏死,生所如不合,鬱鬱抱金而沒。
  鐸曰:「蜣螂抱糞,人惡其穢。而轉之金顏篤褥中,適速之死耳!以是知生於香者,亦必死於臭也。紅粉長埋,黃金失色,止剩個臭皮囊,無從洗滌矣。哀哉!」
  鬼嫖
  五弟芷生,癸卯登賢書第一。丁未歲,計偕北上,夜投富莊驛旅舍。客滿,借宿村莊。時月浸破簾,風鳴敗紙,伏枕不能成寐。起步前庭,轉入後舍,見荒園廣可三畝。有禿鬢嫗,蹣跚樹下,高語曰:「今夜風月頗佳,客中兒必有作青樓夢者,盍召之來!」已而群豔坌集。嫗作微怒曰:「汝等日坐閨中,賭樗蒲,嗑瓜子,長恁嬌惰,爾娘喝朝露度長日耶?」群唯唯聽命。嫗附耳久之,群向東南角招以手。亡何,眾客至,商服儒冠,不一其類。鋪五色氈,席地團坐。姬往來蹀躞,陳肴列饌,似儲待者。繼而酒闌,笑語亦漸倦。嫗鼓掌笑曰:「窗燭灰矣!銀河鵲橋已駕,癡牛騃女,猶相對作閒坐哉?」眾盡起。嫗導以燭,群豔擁客轉入一草蓆去。
  芷生素負膽力,潛往瞰之。見中設數十竹榻,眾客各抱一夜叉臥,鼻聲四起,朱髮偎肩,血唇遞舌,間有枕鬼面於臂,而夢中喃喃作嬌喚者。正驚駭間,一老夜叉手持銅管,約長七寸許,向客腦後插之,嗚嗚作呼吸聲。捫搎幾遍,末至一客,曰:「是無腦者。且遍體酸中作臭氣,令人殊欲嘔。」揉其目,曳於牀下。芷生拍檻大呼曰:「門外有莽漢,老魅何敢爾?」眾嘩然曰:「新貴人至矣!」轉瞬盡散。
  候天曉,登車就道。見富莊驛諸宿客,盡呼腦痛。中有一人,目瘇如桃。詢之,以秀才納監,入都謀上謄錄館者。芷生微哂之,是科捷南宮。
  鐸曰:「脂刀截骨,花箭攢心,一片歡場,即狠羅剎湯沐浴也!不早回頭,恐盬其腦者至矣!」
  神賭
  穹隆山廟,廊下有神像二,緋袍錦帶,烏帽皂靴。其旁各塑一夫人像,珠冠繡帔,儼同命婦。二神同院居,僅隔一牆。
  一夕,有廟祝宿廊下,忽見左座一神,竟趨右座曰:「今夕更漏頗長,伏枕不能成夢,盍一作樗蒲戲?」右座者笑曰:「牧豬奴!賭興又發耶?但我輩近日香火零落,何得有現注?」左座者曰:「請以籌馬,負者明日覆算。如不歸,當以新婦准負債。」右座者笑諾。於是,折香為籌,鋪蘆作席,二神相對坐,呼盧喝雉,約兩時許。右座者起笑曰:「熱中人敗北矣。
  歸且休,明日當以七香車送新婦來也!」左座者喪氣而散。廟祝異之,明夕,仍宿廊下。見右座者竟詣左座,責負甚急,並索婦;夫人聞之,怒詬其夫曰:「黑心賊!汝當日在修文殿鬻選時,幸儂脫簪珥夤緣得一官。今以淫賭,輒將枕邊人作孤注,天下負心人有若是哉?」左座神垂首不作一語。右座者索愈力,狂嘩不休,繼以漫罵。幸其婦隔牆喚,始引去。自此,無夕不爭。
  廟祝厭之,白於董事,竟具鼓樂,送左座夫人亦登右座;喧聲始絕。而所隔一牆,旋修旋記。識者曰:「是新夫人不忘故夫也。」命築牆者留一穴以為瞰夫之地。牆自此遂不復圮。至今土人呼為輸贏廟。好賭者引為笑柄云。
  鐸曰:「貪淫殞命,好博傾家。花骨頭之禍,不減於粉骷髏也!謂予不信,請虛左以待。」
  夢裡家園
  淮南阮生,小字莘郎,幼失怙恃,相依乳媼家。一日,夢父執某招之去,曰:「妝父近作泰山宣敕司,有遺宅在東門外;命汝掌守,勿教荒落。」遂相將俱去,約三里許,曰:「此予家也,幸少憩。」
  攜手而入,見一垂髫女郎,當窗理繡,戲唾絨粉壁上,以指甲挑作雙連環,對壁嬉笑;某嗔喝曰:「客來矣!倚嬌弄憨,是何態度?」女郎抱繡而走,金剪墮地,回身笑拾,私語曰:「何來生客?直恁牝吆喝辟人?」生問為誰。某曰:「此予癡女,年十五矣。前為楚江王妃刺博山交龍錦,觀者贊其慧心。然無母之兒,未免幼失教訓耳!」生極力稱獎。
  少頃,相攜出戶,復至一處,曰:「是即汝父所營之菟裘也!」出鑰脫鍵,重重啟辟。堂奧藩廚悉備。後有樓三楹,中貯書籍玩器,左則錦繡盈箱,右則金銀滿庫,幾於目迷五色。某曰:「此汝父二十年心力,守之勿浪擲也!」生俯首小語曰:「未有室家,與誰同守?」某曰:「汝未聘耶?如不棄嫌,願以癡女敬奉箕帚。」生頓首謝,並問其期。某曰:「視明夜三星照鴛鴦樓角,吾當以油壁車送新婦來矣!」言畢而去。即有婢僕數輩,鬻身門下。生命掃除庭榭,設几列筵。
  庖人樂部,及一切瑣碎事,無不預為經理。憊極就寢,一轉側間,依然乳媼家破牀革榻也。初疑妖夢無憑,付之一哂。明夜,仍至其處,即有婢僕輩,迎候於門曰:「魚軒已發,乞新貴人更衣以俟。」時堂上絳蠟高燒,笙歌迭奏,重廊復榭,處處張以錦幄。亡何,綵輿停駐,籠燈數十,簇擁花氈,與新人交拜訖,導入內寢。燭花影裡,卻扇偷窺,較初見時尤矜嚴也。緩裝卸服,擁入重幃,夫婦之樂,有過於畫眉者。
  曉雞三喔,著衣下牀。但見乳媼抽衣疊絮,摸索牀頭。攝神癡想,自辰及酉。偶倦伏几上,一青衣婢至曰:「閨中有命,乞主人移玉。」生遂去。入門見報喜者環立堂下。生不解,入問細君。曰:「妾聞修文殿缺一掌案官,以千金寄吾父,夤緣得此職。
  請為郎易冠帶。」生笑曰:「僕向欲青一衿而不可得,今而知得官自有術也。「遂華服乘軒,上修文殿公署。繼往岳家致謝而歸,謂新婦曰:「閒曹不足以致富,尚當治生產。」出橐中金,命幹僕作負販計,買絲積穀,幾同壟斷。生日在夢中,出了公事,入操會計,婦亦勤儉持家。不十年,擴充父業,為黑甜鄉第一富貴家矣!
  生每誇諸乳媼。乳媼曰:「惜是夢境。不然,官人大富貴,當不向此間作啖飯處。」生大笑曰:「吾以醒為夢,以夢為醒淦。半生衣食吃著不盡矣!且天下享富貴者,何必非夢中之人哉?」遂作《述夢記》以自志。予文其說,以告世之日在夢中者。
  鐸曰:「吾嘗謂富貴中人,不過做得一場好夢。然則做好夢者,亦當以富貴中人目之。惜乎好夢不長,富貴無幾時耳。若阮生者,可以長富貴矣!」
  命中姻眷
  真州丁生,年十七,聘衛氏,未娶而夭,將論婚世族,就術者算之。術者曰:「君命不宜耦人類,後當娶獸婦。」丁怒曰:「予即不肖,亦腼然人面也!何至下婚於毛族?」術者曰:「以命論之,當不爽。」百計求凰,果無一遂。
  後薄游於楚,泊舟中峽。忽有猿雛數十輩,緣崖而下,躍登鷁首。舟人喧逐之,擔囊負篋,紛紛登崖而去。正嗟異間,數老猿舁一籃輿至,牽曳推挽,捺生入坐。舟人力解不脫。扶輿上肩,飛登絕壁。至一洞府,累石為門,塗泥作砌。生不得已,下輿入,堂上一翁拱立而俟,狀貌不甚詭異,曰:「汝丁慶雲之子耶?」曰:「然!」翁曰:「僕與爾父為總角交。十八年前,浪跡於此,因贅於袁氏,生一女,未遭良匹。今幸文旌遠駐,故令童僕恭迎。倘不以異類見憎,願諧婚媾。」生觳觫未敢應命。
  忽一老婦出。翁曰:「此拙荊也。」生略睨之,碧眼赤肥,兩權毛卷如反蝟,向翁耳語,喋喋不知作何詞。裝女覆巾而出,曳令交拜,導入別洞。揭巾微視,額下毛濃團密裹,人面不知何處。生憤氣而寢。夜半,女潛就之。生叱曰:「爾欲通人道,當俟皮毛脫落時也!」女慚而退。
  明日,臨澗自照,似深恨其醜,遂奮身投於澗底。失大聲呼救,一家奔集,指揮眾轅,力引而出。扶掖歸洞,蒙被僵臥,竟體發痛,痛定而癢。女爬搔幾遍,毛應手墮落,積如亂絲。教日而起,面白皙如玉,益以秀麗。視之,真天人也!生笑曰:「今而知人獸轉關,止爭一番洗伐耳!」是夕,遂同寢處。
  明晨謁其父,父驚喜欲狂。母見之大怒,曰:「生女不肖,老奴亂我種矣!」因詈其夫,並逐其女。翁急具肩輿二乘,令女隨婿仍送至舊處。
  舟人自失生後,凝待將及一月,見生偕美婦來,大喜,載與俱去。後生自楚反,重至其地。女欲定省其父,而峭壁危崖,無路可入,零涕而歸。
  鐸曰:「一日伐毛,百年美眷,即謂術者之言不驗可耳!」
  臭桂
  祁門縣署東,桂樹一株,花而不香,土人醜其名曰「臭桂」。一夕,有道者偕老翁乘月而來,吟嘯其下。道者指樹笑曰:「此蟾宮第七株也。」翁曰:「月府仙葩,其香倍於鷲嶺。茲何索莫若此?」道者曰:「記八百年前,月主新廣寒殿,緣此樹礙其殿角,命吳質移去。適被罡風吹墮塵世,偶為錢神拾取,將植諸銅山之上,因而其香忽斂。錢神惡之,棄置於此。」翁曰:「銅臭逼人,疾之固善。然簸弄狡獪伎倆,反由此而得臭名,亦矯情者之自取也!」道者笑曰:「吾當為花一洗此辱。」舉袍袖繞樹三匝。亡何,異香飄拂,馨聞數里。忽西風頓作,金粟紛紛墮地。花中各現一美人,霓裳羽衣,蹁躚起舞。中有一女子,掠削作鳴蟬髻,旁貼翠鳳翹。鳳咮銜赤珠一粒,光與月色相射。道者曰:「阿簧恃姮娥寵,久不隸鈞天部,今夕當為我一歌。」女子含笑,倚樹而歌曰:
  金風飄兮玉露晞,天孫遲我兮銀河之西。嫌龍腥兮不肯騎,跨彩鳳兮拚飛。銅壺漏轉兮星影低,玉宇高寒兮我將誰依?攬桂樹號涕洟,逝將去此兮與子同歸!
  歌畢,西風又作,煙飛霧卷,美人忽不見。所墮花,仍吹醫綴滿樹。翁曰:「得今夕一番遊戲,而此花留香萬古矣!」道者曰:「無聲之聲,乃為正聲,無味之味,乃為至味。吾終願以無香全此花之真也。」復舉袍袖拂之,香氣盡散,偕翁談笑而去。
  鐸曰:「淇園綠竹,盡塞瓠河,鐘寺喬松,且充麈尾,蔡中郎座上琴材,亦曾從爨下來也。歸真反璞,終身不辱,吾於此樹信之。邴原繫錢樹上,當世神之,遂成淫祀。此樹不為錢奴所惑,宜湮沒無令名也。然抱此孤芳,終邀獨賞,有志之士,尚當以此為法。」
  祥鴉
  俗傳鵲報吉,鴉報凶。故聞鵲噪者,咸有喜色;一聞鴉聲,群必厭逐之。而予獨好鴉而惡鵲。庭中舊植槐樹一株,鴉巢共顛。
  遇雨晨雪夕,鴉無所得食,必設米於庭而飼之。每當朝曦初上,鴉即迎日而立,刷項梳翎,翹尾側目,備極其態,而獨不善於鳴。
  予時拍手喧呼,以引逗之,而鴉殊緘默之甚。
  戊子元旦,飛鳴入室,三晝夜不去,予於是秋報捷。寄托應禮部試,家中人佇望泥金,曉起拱侯樹下,冀其一吐好音,而鴉竟掉頭不顧,予亦下第歸矣!
  癸卯春,鴉聲大噪,是年予弟芷生登賢書第一。遂設食庭中,招鴉而告之曰:「予五薦不售,已不作春明夢想。自今以後,無復相煩。俟吾弟得意南宮,當養精蓄銳,努力作鳳凰鳴也。」鴉首肯者再。是冬,大風覆巢,折其左翼而斃。
  迨丁未歲,吾弟成進士歸,百千烏鵲,噪集盈門。予追念是鴉,欷歔累日。
  蓋鵲但知因人成事,而鴉實能識人於未遇時也。爰志之,以告世之惡鴉而好鵲者。
  鐸曰: 鳳鳴喈喈,鴉鳴呀呀。鴉豈其苗裔耶,何聲之和也?若獻媚如鵲,庸惡陋劣,殊不耐聽。朱丞相遇之,當燎其毛,王荊州見之,定探其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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