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薦故交草章納款 表遺賢石刻流芳

  詩曰:
  白日都消筆硯間,偶因行樂到松關。
  秋聲不盡蕭蕭葉,夕景無多淡淡山。
  蟲響寒齋僧自定,苔荒深院客常閑。
  已知身世俱成幻,莫笑西風鬢自斑。
  卻說白眉仙之子是誰所生。蓋鳳娘與霞簫成婚之後,俱受了胎。至此鳳娘先生一子,進取乳名瓊郎。差人往青州去報金公。金公遂使金聲來問候。適做湯餅會,方端如、袁漸陸與劉釗北歸,遂同歌席。金聲留下,且俟做了滿月方回去。
  過了二十餘日,霞簫亦生一子。白公夫婦與眉仙益加歡喜,選取乳名瑤郎。亦做湯餅會,適瓊郎滿月,一舉兩得。復大開宴,差人去請袁漸陸、方端如及諸親戚來赴湯餅會。那些親戚都不及來。袁、方二友詢知眉仙又生一子,喜之不勝,遂同來到白家,向眉仙稱賀曰:「君連栽雙桂,人間稀有之樂。我二人無腆可賀,止歡忭祝螽斯耳。」眉仙亦致謝一番。白公同金聲都出來相見了。
  只見劉釗從外走進,各各聲喏。二友問何來。劉釗道:「家中來,因老爺相喚,不知為甚,故特進見。」二友道:「你在這裡,又怎說家中來?」劉釗將白公分莊娶妻之事細說一遍。二友歎道:「今日摧奸盡滅,功德盡酬,又兼一弄璋之喜。悲歡離合,盡於此矣。」各笑語片時。
  時三月天氣,園花盛開,百鳥吟春調舌。眉仙拉二友和金聲四下閑玩,見如意石傍,嫩草芊芊,石鼓墩苔衣、蝸涎遍滿。眉仙喟然歎道:「當初與二兄賞雪,以此鼓墩燃火為樂。今物自依然,韶華改變良多矣。
  二友道:「追思此事,隔了十有餘年,竟如夢矣。」各各憮然。不多時,家人來請入席。眉仙道:「天氣融和,花鳥鬥妍。不如於石上一樂罷。」三人欣然樂從,遂命移席於石上。白公亦出來。眉仙道:「可喚老劉出來。」白公道:「他先在內飲醉回去了。」五人不次坐於石上,暢飲陶情。二友直至傍晚而別。
  金聲又住數日謝別回青州去,對金公說及霞簫亦生一子。胡夫人又差人送物來問。
  那年學通考試,金聲竟以青州籍入考。蓋山東地方,文墨不甚精卓,試官只略略採取,見金聲文字詞華泉湧,光彩異常,出案置之高等。游癢謝考畢,又到白家來,一算謝教,二算探親。自此時常往來。
  金公三年任滿,升為河北安撫使。百姓因金公清下惠民,不捨他去,遂動民本乞留。朝廷准其疏,復任三年,每年外加俸三百石,寶幣三百貫。自此金公復留任青州不題。
  且說前樂安知縣鮑利飛,自白公被逮,見權臣秉政,新法盛行,忠良遭貶,讒佞滿朝,他就棄職而去。後提騎因拿眉仙,見了碑牌,盡行毀輟,回京唆呂惠卿、王雱捕鮑公治罪。二奸見事屬摘隱,又不知鮑公去向,遂擱過一邊。鮑公因得免禍。今復出仕,屢升至太常寺少卿。思量白公被逮,今已在家。只聞得提騎毀了碑牌,好生不忍,欲薦白公出仕。因產送遷居一席話,已知其性情,思量白公有一子,前見時方弱冠。今可薦與當朝,令他出仕,以全故交之情。遂寫了一封書,差人送與白公。
  那人到了樂安縣,問一實跡,竟到留隱村,來至白家廳堂上。家人報了白公,出堂來。那人叩頭道:「小人是京中鮑老爺差來的。」白公知是鮑利飛,逆問道:「鮑爺如今拜甚麼官職?」
  那人道:「現在太常寺少卿。今差小人致書於老爺。」就於胸中招文袋內,取出那封書來遞上。家人接來與白公。白公命家人備酒飯款待那人,自己進去。拆書看時,上寫道:
    年弟鮑龍再拜,致書於白老先生閣下,自老先生遭無妄之禍,弟憤恨無地,奈獨力難伸,遂掛冠棄職,浩然長往。今幸奸邪屏息,語道復亨,弟與老先生俱安堵如故,皆先人在天之靈,默枯使然也。方今眾人齊糾,朝綱復著。凡懷才抱德之士,皆師師濟濟,廟廊充牣。伏憶老先生歸隱於壯齡,諒不漁榮手垂白。但令賢郎青年文墨,何甘鵬息而泥蟋?若能赤膽班僚,奚愧鐘鳴而鼎食。弟夢爾維思,鴻雁難憑尺素。賢郎蟠然是奮,簪袍隨賜麻黃。惟冀老先生一鼎論,少慰鄙顒,徵忭無地矣。草書,不恭,是宣。
  白公看畢,喚眉仙問道:「鮑公薦你出讓,你意下如何?」
  眉仙道:「薦仕雖鮑公雅愛,奈我素性淡薄,無志冠冕,況父親職顯豸冠,不得行其志,反遭黜辱流離。兒若嬰一命之榮,即父親所云騎虎之勢,況雙親壽皆近於古稀,雖在位尚要辭官歸養,寧有棄垂白之親而以功名為利乎?」
  白公點首稱是,遂作一回柬,走出堂來付與來人道:「你替我多多拜上鮑老爺,說榮升尚失賀,因路遠不便致禮。今回書一封,煩你帶去。白金三兩,與你作路上一茶之費。」那人不敢受,謙讓一番,只得收下,叩頭謝去。
  回京覆了鮑公,將白公回柬呈上。鮑公打發那人出去,自把白公回柬拆開一看,上寫道:
    年弟白壤再拜,復書於鮑老先生閣下:弟自檻車一別,若鴻飛失融,徒憐鬼人間陰房。幸虎牢奮身,得件漁樵游水國,播越十有餘年,安樂而皆如堵。今老先生榮升典禮之職,愚父子僅靡洗腆之賀。又蒙先生垂青及於小畜,只恨老夫斑白奚件大恩。雖師濟班僚,趨蹌簪笏,實士子之夙願,但小畜伏櫪之才,吳足當清時盛選。且素性鄙樸,難付絲綸之望,又以我年老無依,其意以在仕位,尚欲辭君歸養,寧有棄垂白之親,而沒沒於功名乎?此意亦頗是。故我覆捷音難承金諭外,若老先生休沐之餘,弟得一面,猶伸渴望。只此草章,用納微款,乞照諒不宣。
  鮑公看了,拍案稱贊道:「父子高遁,真逸民也。且遂其素志。只是我前建碑牌,今猶毀廢,何以為情?我今轉達當途,將舊碑重新豎好,再與其子建一碑牌,以見二代雙隱,俾後人羨慕羨慕,亦完一番交情。」遂致書相臣。
  時呂公著為同平章事。見鮑公之書,欣然依允。轉奏哲宗,遂竹文著該府縣建造碑牌,又賜義田一頃,免役三世。此都是呂公著立意愛賢,為此盛舉。又自親寫「樂天世逸」四字送與鮑公,令為扁額送白公。鮑公再三致謝。因白公書中有求會之意,遂留下四字,且俟考滿,親自送到白家來。又寫書於青州府尹並樂安知縣,致意為白氏蓋造碑牌,留心在意。
  此時青州府尹是金公復任。知縣姓何,是鮑公平時門人。見了書,一與白公是至親,不消說得盡心﹔何知縣見是朝廷行旨,又有鮑公師命,又是知府至親,益加趨承奔走。行批著里役喚工匠數十,將舊牌坊重新改造。上前半里。為眉仙造新牌坊。中間開除一條大道,用青石砌好,傍栽榆柳之樹。又將舊亭造好,將石碑豎立,對面造一新亭。巍煥其制,立一石牌,何知縣撰其文。每亭前植槐樹三棵,以取吉兆。起蓋二月餘,匠工告成。仍將鮑公留隱扁額拂拭好,上於舊牌坊上。何知縣親書「清世逸民」四字,上於新牌坊上。又書「父隱子逸」四字之扁,送於白家。自新坊起,直至白家,一路上都結彩。何知縣命樂工鼓吹披紅,將扁額用四人抬著,自己乘馬親送。
  白公父子出階打恭迎接,敘了禮,致謝一番,將此扁上於中堂,與鮑公大隱之扁是一對。即備宴款待何知縣,衙役俱賞犒有差。何知縣謝別回去。後來榆柳成行,路人於此二亭中歇腳,遂成千古之業。
  一日,眉仙告白公曰:「當初我因踏雪之興,拉袁、方二友同去堡南看梅,於林中見一騎黃牛的老人。他問我三人姓氏,我隨告之。他對我說,此二友者,後君賴以左右。二友路分南北,跋涉數年。左右之言已應。我問他姓氏。他說無姓氏,先朝曾為諫官,後從陳希夷入山修養,自號黃犢客。」
  白公聽至此,遂道:「如此說是仙人了。何不拜求之?」
  眉仙道:「我因拜求他指點。他說我非仙人,有何指點?我再三懇求。他說我善詩,以數句詩贈我。首云:『駕一葉之扁舟,挾飛仙以邀游。』二語應父親被難之事。」白公點首道:「異哉,異哉。可再有甚言語?」眉仙道:「又云:『鳥宿池邊樹,僧敲月下門。』此二語應我投宿牧雲庵,前已對父親說之的。又云鳳凰台上憶吹蕭,應我婚姻之事。」白公連連點首稱奇。眉仙道:「末後一句道:『羊子當年墮淚碑。』此想應如今重建碑牌之事。一家休戚,數語包羅,今都應驗。那老人臨去時,又將牛角上掛的珊瑚鞭子贈我,道日後自有用處。我出逃,果然仗此鞭,又將訂婚姻,豈非後日有用之言亦應?我向以天機不可預洩,故不稟知父親。今將往事試一考較,昭然在目。但臨去時,說後會有期,不知何日再會。」
  白公道:「原來我流離之苦,亦皆定數。今日功程完滿,惟含飴弄孫,以樂暮年耳。」
  眉仙又與鳳娘、霞蕭言其事。二人失驚道:「何忘懷,不曾告你。我二人昔年賞荷於太湖石上偃息,忽得一夢。夢見一騎牛老人,同著個白眉少年,手中拿個珊瑚鞭子。那老人對我道:小姐後日絲蘿附喬木即此人也。遂回顧少年道,你可將這鞭子贈與小姐。那少年走近前來,將珊瑚鞭子授與我。原來老人就是仙師。白眉少年就是你。」
  眉仙歎息道:「正所謂姻緣前定。」鳳娘道:「你歸家時所贈《珊瑚鞭集》,可將葺一帙罷。」遂取還眉仙。眉仙亦將白玉簪還鳳娘。自此一家安樂不題。
  且說鮑公自與白氏重建碑牌之後,又有年餘,考滿援同中書門下三品。鮑公道:「我年近六旬,尚屑屑於冠冕何為?且白氏交情已酬,吾復何望?不如優游暮景為樂耳。」遂上表辭職。不許。表三上。然後以右諫議大夫致仕。鮑公大喜,伏闕謝恩。他原是汴京人。回家有眾官僚都來祝賀。忙了數日,諸事完畢,思量呂公著親寫「樂天世逸」四字作扁額,尚未送與白家,遂治裝往山東來,一路盤桓不題。
  到了樂安縣,何知縣出郭迎接至公署中,慰問一番,詢鮑公來意。以送扁額之意細陳。何知縣就著該役將日老所寫四字葺成扁額,極其華美,置縣堂上,請鮑公來看。鮑公大喜道:「賢契忒為老夫潤色多矣。」何知縣道:「這事乃是門生職所當為,何煩老恩師再三致意。」又留鮑公住了數日。鮑公決意欲行,何知縣又使牙役數人,扛著扁額從鮑公到白家來。
  路人見是當朝宰相之筆、又知縣葺成、致仕大臣相送,莫不以為榮。鮑公到了牌坊邊,見赫奕規模比前所建大不相同,歡喜不勝。未知送到白家,白家如何迎接,再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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