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 黃禍出場大為闖禍 委員查案還算能員
話說豬大腸有客拜會,即時請見。那客是誰?這樣同豬大腸夠得交情?原來就是那黃禍又出現了。
黃禍這幾年出門在外,到處遊行,也不知他做些什麼。某年在省裡的時候,同這豬大腸認識。黃禍本來喜歡交結官場,豬大腸又是旗派,喜歡鬧闊勁兒,吃酒鬥牌,天天聚會,都有黃禍跟在裡面,因此上兩人換了帖子,氣味相投,豬大腸著實的黃禍的用處。後來黃禍到東到西,兩年不見。這回從別處聽見豬大腸署理自己的地方官,就趕了回來。
一到家裡,他兒子黃福卻先把家鄉事情細細說過一番,並將豬大腸怎樣攪亂地方民心怨恨的事也告訴了。黃禍沒有看見前幾年這自由村上的文明風景,只覺得回到家來,地方上一片騷擾,就不甚相信他兒子的話,反說他兒子少年好奇,跟了黃通理夫婦胡鬧。隨即與黃通理夫婦訪問,也是痛罵豬大腸。問起豬大腸究竟怎樣不好,無過是更改學堂、裁提費用、不許各處演說,並沒有什麼酷虐的名氣,心下暗想:這都是黃通理夫妻兩口子刁鑽古怪,攛掇出來,叫人替官府作對。豬大腸只怕不曉得其中曲折,所以越弄越砸,豈不糟糕?讓我去表清了,單把黃通理壓服下來,包管安穩無事。
這日進來拜見豬大腸,一個是巴結地方官,一個是遇著舊心腹,如兄若弟,親密非凡。留著吃了晚飯,引到簽押房裡,豬大腸道:「老弟回來得正好,愚兄到了貴處,不敢說貴處的民情壞,實是愚兄的人緣不佳。如今要拜托老弟在外面替愚兄拉攏拉攏。」黃禍道:「這是極應當的。治弟回家,一路之上,耳聽消息,都說老公祖精明強幹,不徇情面。」豬大腸笑道:「你我弟兄,那有這樣稱呼?你仍叫聲我二哥就是了。不瞞老弟說,你二哥署了這個缺,本不情願,既然蒙了上頭的恩典,將來總有個調劑,不得不把地方整頓整頓,顧不來那些情面。前任姓施的,他一味在念收人面上討好,弄得滿街開了女學堂,說句不好聽的話,簡直一處一處像窯姐兒的下處。又叫些人,在廟宇公所裡說書。他交卸了,還封封信來,叫我不要改他的,愚兄那能依他?可就裁的裁、革的革。老弟到底公道在人,人家也曉得我不徇情面罷。」黃禍道:「這個,二哥你還不知,那裡全是姓施的做的事。我們有個本家黃通理同他妻子黃繡球,幾年前頭就發癡發瘋,在地方上很鬧些笑話。又有個刑房書辦張開化跟著附和,要開學堂,要勸女人放腳。治弟是出門的日子多,此番回來,聽說幾年工夫,這黃通理夫妻竟其鬧開了,又碰著姓施的是個好好先生,任著他的性兒。雖說不過做些窮酸的事,沒甚犯法,可就糟蹋的銀錢不少。這些女學堂,無非是他妻子黃繡球引出來的。二哥如今裁掉了些,聞說外面很有閒話。」豬大腸道:「是呀,他們已經遞過公呈,今日還聯名稟見,給我轟了幾句,叫他們要麼堂參,不許私見,他們才嚇下去。」
黃禍道:「那個公呈,二哥怎樣批的?」豬大腸就喊了一聲:「來!到師爺房裡去,把前日那張公呈去問問可批過沒有,先拿來瞧瞧。」拿到給與黃禍一看,黃禍道:「可不是呢,具名的就是黃通理打頭。」豬大腸搶著也看了看,說:「我還不留心。打頭的就是他嗎?他有什麼功名?同老弟什麼輩分?是近房還是遠房?」黃禍把呈子擺開,也沒有看完,便道:「他不過是個老貢生,同治弟是一輩,房分可就出了十服之外,不但五服的了,前幾年本不通往來。這個人就是性情迂僻,向來並沒有什麼過犯。這幾年治弟出門之後,小兒也在他家塾中唸書,承他的情,把小兒已選到中學堂,可是治弟也不願小兒同他親近。」豬大腸道:「既然這樣,明天早起,就請老弟去通知他一聲,叫他不要出頭多事,愚兄最不肯得罪唸書人,也不能偏護唸書人。一個老貢生,就敢領頭聚眾,顯見得也不是安分之徒。不怕老弟見怪,這也算貴本家中一個糊塗蛋了。」黃禍道:「治弟去說,是萬不中用。我想這張公呈,二哥還沒有批出去,他們來求見,無非催問這呈子的事,二哥先拿片子請黃通理一個人來,同他開導些。他若是遵命的,那些人聽他的指撥,自然一齊服貼;若是不識好歹,有什麼違拗,二哥再放下臉來,就不算先得罪他了。」
豬大腸受了此計,怕的明日遞公呈求見的人當真又哄了來,連晚等黃禍去後,就叫人拿片子到黃通理處,說明早請黃老爺過去,有話面談。黃通理不知就裡,只道豬大腸有意轉彎,當即告訴了一班同志。
第二天見了豬大腸坐在花廳口,開口便道:「久聞老兄的大名,連尊夫人的大名,都如雷貫耳。有什麼事,盡可進來同兄弟商量,難不成兄弟趕不上那施不全就不好賞個面子見見兄弟的嗎?兄弟聽說地方上的學堂,都是老兄那邊興出來的,真算麻俐。兄弟到任後,因為女的學堂太多了些,男的學堂體制也狹了些,所以要裁多並少,騰出點經費來,另籌經久之計。男學堂換了幾位有名望的京官翰林,這也是體面事。至於那說書的一層,並沒有奉過皇上家的上諭,接過上司的文書,那些人各處圍著去聽,反把《聖諭廣訓》廢掉了不講,究竟不成體統,所以兄弟就禁了,顧不得什麼是前任定的。那施不全就幾次三番來信羅蘇,兄弟真不耐煩。你老兄既約會了多少人遞上公呈,昨日又約會多少人要來見我。我兄弟並不是怕事的,從前也在糧子裡混過兩年,三百五百人,一聲吆喝,就彈壓住了。如今做父母官比不得在糧子裡,又是你們一班斯文先生,所以不肯毛毛躁躁。前日那張呈子不批出去,也是要留你們的體面。你老兄是呈子上打頭的人,想必什麼事情都是你老兄出的主意,今天請老兄過來,把話講明瞭,安著本分,在家裡教書,要情願再當教習,仍舊安插你一個位置。你那尊夫人,既然開了個女學堂,我查查還沒有什麼弊病,橫豎你們自己出錢,也就聽你們留著。餘外的,我既經改章裁革,你老兄那裡能夠干預,何必領頭多事,弄得不好看呢?」
黃通理聽豬大腸這番不入耳之談,氣漲了一張臉,翹起兩根鬍子,竟不愛同他辯駁,只道:「要照舊就一齊照舊,這些事,我們地方上費了好幾年的心,老公祖總得體諒些,挽回轉來。」豬大腸冷笑了一聲,說:「這是萬萬不能挽回,好在地方上已經有了官辦學堂,街上的蒙館,都可以算得蒙學,不稀罕你們。就是這兩句話,告訴老兄,我還有公事呢。」旁邊的人就喊了「送客」。黃通理站起來說:「老公祖不答應,只好再去求上頭去了。」豬大腸當時變臉說:「拿上頭來嚇唬我嗎?好個刁鑽的東西!給我送到捕廳衙門管押起來。」黃通理又氣又笑,往外就走。捕廳衙門原只在頭門旁邊,一走進去,那捕廳老爺認識黃通理,是很有名望的人,說道:「老先生,盡管請回府去,堂翁一聲要傳,速來通信便是。」話言未了,不曉得怎樣,已有多少學生們擁進捕廳衙門,前來慰問。黃通理跟手出來,隨即又有多少是學生不是學生,一直擁到豬大腸的衙門大堂上,擠進宅門,喧喧嚷嚷,說要豬大腸出來問話。
一個風聲吹到黃繡球耳朵,正要也趕上前來。黃通理已到了家,再三阻擋,一面自己仍跑到衙門口,苦勸眾人。其時連鬧的人,看的人,人山人海,那裡還勸得清。只從大堂上望到川堂以內,都是人頭簇簇。豬大腸穿了公服,立在川堂的屏門背後,向著眾人指手划腳,還是撇了京腔,胡說官話。眾人一擁而進,把豬大腸拉出,翎枝折斷了大半根,朝珠也散了一地。十幾個家丁上來攔阻,好容易脫下一件套子,做了個金蟬脫殼,溜進裡面。那警察兵同武營裡,雖然已早來彈壓,看看勢頭不妙,卻不敢動蠻。還是黃通理拚命的勸息了幾人,這才鬆動了些。大家帶笑帶罵,漸漸退出。豬大腸當時寫了通詳文書,連夜發出,自然有許多架砌誣蔑的說話,請人查辦的事情,按下慢表。
且說黃通理見眾人闖下這禍,與黃繡球委曲相商,捺住黃繡球的性子,暫時解散了家塾女學堂。第二天上也同大家飛遞了公稟進省。第三天施有功那邊也得著信息,於是張先生、復華、畢太太、櫻兒、王老娘、曹新姑都一起回來。只有施太太為著不便,沒有同到。回來了大家商議,說:「事情決裂到這個地步,真是不料。」
黃繡球摔起袖子,在桌上一拍,說:「我從前受了羅蘭夫人的指點,當不起望著他腳尖兒。通理,你不記得些泰西曆史嗎?第一講那匈牙利國的噶蘇士,當那奧國宰相梅特涅,奸雄壓制的時代,他不過一個書生,能同宰相對敵,把他下到牢裡去,他還著書立說,一定要破那奧國政府的專制,這是同宰相政府相抗,還都不怕,何況這小小地方官?再講馬丁路得,因為羅馬教皇威力太大,他能做了九十六條的檄文,聲鳴其罪,倡出新說來,號召天下。教王捉了他問。他在堂上不屈不撓,定歸開出信教自由的理路。這是一個教徒,還有這種力量,何況我們一大眾的人?至於那克林威爾,是個放牛的人,能夠舉義旗,興國會軍,把英王額裡查白殺去,重興民政;華盛頓起初不過種田出身,看著美國受了英國的管束,就能創出一片新地方,至今比英國更要繁盛。更有那法蘭西建國的拿破侖、意大利建國的四個少年,都是我們平常想著要照樣做的,怎麼好忘記了?況且同如今的俄羅斯國,是地球上第一等講專制的,然而他國裡有一個人,叫托爾斯泰,能創同胞兼愛平等主義,把這些主義都做在小說書上。俄國唸書的人,看了他的書,風氣一變。近年他那國裡的學生,多不滿意他那國的專制手段,他國中屢屢捉拿這班學生,鎖了起來,或是充了軍,總禁不住他們不說。聞得托爾斯泰這個人,還沒有死,多是他一人的精神鼓動。我們這一大眾人,偏就鼓不動一條豬大腸、豬尿泡,可還成個人嗎?為今之計,事情是鬧了,斷不能虎頭蛇尾,一定用匈牙利要劫奧國,自治自立,伸起我黃氏族中的權來,也大概好拼一拼、碰一碰。匈牙利國人,本來是我們姓黃的種類,我們學他的法子,也可以對付祖宗。」
黃繡球這樣說著,有些學生們傳了開去,懂得的,固然人人佩服,就要動手,不懂得的,也無不依著黃繡球這邊,隨口罵豬大腸該打該殺,要攆掉了他。其中如張先生、畢太太們,更自然沒有個不贊成的。黃通理卻是最憤激最鎮靜的人,想想這件事,怕總說得容易做得難,禁不住黃繡球天天激刺,也就大為發作,同大家說道:「做官原是替皇上家辦事,做一處的官,這一處的事情,千千萬萬,實在只有兩件:一件要他幫助百姓做事的力量,一件要他防備百姓的事被人侵害。這豬大腸,不但不肯幫助我們做事,還把我們的事,別人沒有侵害,他倒死命的要害我們,這是我們地方上的公仇公敵,卻可容不得他。外國人本來看做官的是一國中公共奴才,奴才能任事的便罷,不能任事,沒有個不立刻更換。如今這豬大腸既經把我們鬧的稟了上去,我一個人抵樁承當罪名,跟那查辦的委員到省裡去,指定要攻掉了他。上頭就把我辦個罪,也不能不叫他撤任,這就叫『犧牲一身,以為國民』,死而無悔的。除去了這個仇人對頭,換個別人,叫他曉得我們地方民心固結,不是輕惹的,這才能讓我們再佈置起來。我不犯他的法,他也不能阻我的權,隱然立一個市民參與政府的規模。」
黃繡球聽了,不覺又拍手說道:「這才是呀。等他那查辦委員來了,索性再鬧他一場,拖出那豬大腸來,洗他一洗,才泄我的氣,顧不得他也用兵糟蹋地方。從前克林威爾,還冒了弒君的名氣做事。何況我們不過拖一條豬大腸呢。美國的總統林肯,為著要美國解放奴隸,拚了性命,不顧他國內戰爭分裂,始終立定憲法,叫他美國享了無窮的利益。傳到如今,我們既要下手將大比小,也萬不能同婆婆媽媽似的顧頭顧尾。只有奮勇上前,沒有二話說的。」張先生道:「一點不錯,官場的例子,不問天大的事,都是問一個為頭的人。通理先生,等查辦委員來了,認個領頭,跟進省去,這還有什麼話講?他真能把一大眾人屠掉了城嗎?」
黃通理這邊連日聚論,省中早已接著豬大腸的詳文同地方上的公稟。上頭一看,是為了學務的事,曉得豬大腸辦理不善,卻是官官相護,聽了他一面之詞,果然派下委員,要提取咆哮公堂的人,解省審辦。這個委員倒很老練,到了豬大腸這裡,不動聲色,前前後後把事情打聽明白,先稟復了上司,然後會同捕廳、學老師,傳問地方紳士,無不歸咎在豬大腸身上,說他不服士心,內中像黃禍那樣的人卻就很少。黃禍在這個當口,反也縮頭不出。委員查到後來,曉得只為了黃通理一人而起,採訪黃通理平日鄉評,極其隆重,又沒有犯過劣跡。那遞把豬大腸的公呈,雖是出名領頭,呈子中也沒有頂撞的話,於是親衣小帽,獨自一人尋至黃通理家問候,意想勸慰幾句,請黃通理帶幾個人到豬大腸衙門賠個不是,他再從中調停,便可將就了結。要知黃通理依與不依,再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