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預備報名議定規則 連番看病引出奇談
話說上回書,講黃繡球請黃通理寫發知單,邀集同志,開女學堂的慶祝會,並賞中秋佳節。那些事隨後再表。
且說黃通理叫人發了知單,便道:「家塾的事,我同你們也大概弄好,幾塊匾也做成送來,也須在九月初一以前,揀個日子上上去。你那女學堂的名字,叫做城西女學堂,這個家塾,也得有個總名,也把我們住的地方加在上面,叫開智學塾。再做一塊橫額,釘在總門外,一定把『景福堂』三字,釘在中間齋壁上,『商舊培新』四個字,釘在中間廊簷下。現在章程已刷印好了,招的學生,是姓黃的本家子弟居多,倒還與家塾兩字相稱,約莫著得了二十幾名。眼前是秋末冬初,人家的子弟,從定了先生,不肯另換,看明年春天,定歸加倍都不止,也只好以四十名為額,不能像女學堂那樣多。」黃繡球問:「章程刷印了,我還未見。」指著他大兒子道:「鐘兒,你去取一張來。」只見那章程上頭一行,是黃氏家塾規則。黃繡球道:「即此甚為大方,不用什麼『開智』兩字,我想那塊匾,也做了『黃氏家塾』四字罷。」黃通理道:「不錯不錯。」以下所有規則,刻的是:
一,家庭與學堂聯絡,為蒙養之聖功,故本宅即修葺舊居,辟茲學舍,備同族中之子弟願學者,來塾報名,其非同姓之子弟,有願來者,亦一律收取,額數多寡,俟開塾前再行酌定佈告。
二,時下通病,偏重洋文,不知童幼之腦力未足,精神有限,伸於此必絀於彼,中文與東西文,文法截然不同,背道而馳,兩途並行,失此顧彼,非卒無一成,即終有所倚。本塾先以通達漢文為名,暫闕洋文,自在首植根基,並非意存棄置。初功既竟,後效彌多,無急急也。此專就初等班學生而言。
三,凡為子弟,皆係國民,本塾以培養性情,擴充知識,強壯氣體為宗旨,以童年皆知作人之正理,皆有謀生之計慮為收效。一切教授、訓練、管理諸法,悉遵欽定學務章程,參酌時地,曲體程度,推行盡善,逐步改良。
四,本塾分七歲至十一歲,初開蒙字義未通者,為初等班;五年卒業,十二歲至十五歲,略解書算文義者,為高等班;四年卒業,他日在初等班畢業,可升入高等小學堂;在高等班畢業,可敘入中學堂及初級師範學堂。所授各課,必嚴守章程,一律重視,無可偏廢。凡有志來學者,幸勿勉強嘗試,輕易進退,既誤光陰,又耗費用。須知學塾規模,皆有一定班次,一定課本,每更一處,即前此所用譯本,盡須拋卻,另購新本。降班補習,至少一年或半載,方能齊班。又復顧而之他,在學塾既徒勞無益,在學生亦心志紛更,耗日糜費,而學齡已過矣。此實學界之通病,不可不預示湔除。
再看底下的分章分節,連初等、高等兩班的課程年限及條約經費,無不層層週到,羅羅清疏。黃繡球對畢太太道:「你看這定的初等班功課,第一年學的數目名實、鄉土故事、鄉土地理、運動遊戲、單音唱歌,一直到第三年,教到常用加減、乘、除的算法、歷朝年代國號大事的歷史、本省本鄉的地理、鄉土動植物用的格致,我同你都弄得下去。像文毓賢幾位同志,或者也教得來。到第四五兩年,要講群經大義、造句作文,要講中國幅員大勢同外國大勢,只怕多吃不住了。好在等初等班的到了第四五年,我們總可進了高等班的地步。這事可只要肯用心耐心,一步步學上去,就可一步步教出來,有什麼難的?況且我們那女學堂,更是從粗淺入手,就把所編的本子,按著這個程級開個單子,一種一種的教教說說,帶著嘴裡插點趣,手裡指點些圖畫,小孩子們除非是石頭,若是個人,還不慢慢的開通,我就不相信了。」黃通理道:「你且慢說,你們看我所定的規則,還有什麼不到的地方。如今官府也開辦學堂,雖還沒有見過官辦的章程,只怕總不能照我的劈實,不過我們叫做私立,難保官不干預,遇事指摘,所以我帶著句悉遵欽定的話。又凡官立學堂,必有人專制箝束,聞得近來黃禍很在外面鑽謀官學堂的執事,我們姓黃的子弟甚多,他曉得我這家塾,全為姓黃的子弟而設,如果他得了官學堂中的事,必定要播煽各處本家,去依附他那邊。這個原不必爭,卻於子弟有害,主意不定,也實在是個通病。所以第四條上,把這個通病講明,寧可收得少些。」
正說著,曹新姑走來言道:「昨日白天,我同王老娘到陳府上去,他那老太太又生了病,請大夫請了兩三位,看似沉重得很。回來到晚上,王老娘已上牀安睡,半夜裡好端端,也說不受用。今天大清早起來,就坐起來,覺得並沒有什麼,現在倒又說身上發燒,怪難過的。」黃氏夫婦一聽這話,一面叫曹新姑再去看陳老太太,一面同畢太太去看王老娘。不一刻,曹新姑趕回來道:「陳老太太的病比昨天更利害了,我去時,他家亂嘈嘈的插不住腳。看那老太太神識不知,我問了他姑奶奶胡進歐一聲,也沒聽清楚。這裡王老娘怎麼樣了?」畢太太道:「他是瘧疾,只怕病已伏了好幾天,他的體氣強,先不覺得,近來想必又吹了風,夾著又受了點辛苦。我這裡替他調理調理倒不要緊,反是那陳老太太生的富貴病,他家老爺、少爺、太太們只曉得老人家一得了病,就亂請郎中。郎中看富貴人的病,只曉得是補。況且是老太太一定說血虧氣虛,用的藥,就人參、燕窩、鹿茸於術,胡亂開了方子,一帖吃下去,又換一個郎中,換上三四個,把病症弄得不死不活,這可不是玩的,待我也去看上一回。」曹新姑道:「他們未必相信西醫,要是相信,他那太太也曉得你的,應該就來請了。」畢太太道:「且去看一看,不必就替他醫。中西醫理不同,我在這內科上也自考校中國的醫法,不肯輕易用外國法子的。」黃繡球道:「這便我同姊妹一齊前去。」於是交代曹新姑看顧了王老娘,二人來至陳家。
那時候已過十二點鐘,走入內室,還靜悄悄的。有幾個丫環老媽子,報與陳膏芝的夫人知道,只說:「就請到老太太那邊去,輕輕的看一看罷。」進了老太太的房,只見那位孫小姐同姑奶奶們在房裡坐著,一位郎中正在那裡診脈。孫少爺也坐在一旁,卻是垂著頭同打盹一般。各人見黃繡球、畢太太二人進來,悄悄的招呼下了。等郎中診過脈,一個丫環,推起了孫少爺,陪到外面去開藥方子。黃繡球、畢太太才走近那老太太牀上,一看,那老太太像是昏迷不醒。畢太太又細細看了看面色,隨即同黃繡球退了開來。
丫環放下帳子,胡進歐便邀畢太太們到臥房的外間,問些得病的根由,看了幾個郎中的藥方。話還沒有說得幾句,又見兩個老媽子引著孫少爺,陪個郎中進來。胡進歐對孫小姐道:「老太太才睡著,可以不要驚動,請孫少爺把先前郎中開的藥方,叫這位先生參酌參酌罷。」那郎中道:「如此也好。」便要退出去。畢太太見這郎中還老老誠誠,便站起身來,問先生:「昨天可曾進來看過?到底是個什麼症候?」那郎中道:「我昨天開過一個方子,原說這病費手,請府上多請幾位高明。」說著,竟像大不高興的了出去。
畢太太、黃繡球仔細的問了出來,實在是一個痰厥病,說前兩天,因為他媳婦陳太太曉得這老太太捐助了女學堂二百千錢,又見老太太新近來往一班女客,不三不四,都像入了王老娘們做女先兒的一黨,就告訴了陳膏芝。陳膏芝在晚上過足了煙瘾之後,到老太太房裡勸過一回,叫他老太太不要交結這一班人。老太太不聽。他媳婦又在陳膏芝耳朵裡,講老太太把私房銀錢瞎用,有得將銀錢送到外頭去,不如收過來預備他老人家身後的事。陳膏芝一則是懶,二則到底是自家老娘,不肯問信。這陳太太一定要聳他老爺去查問,兩口子嘰哩咕嚕,在煙榻上足足吵了一夜。陳膏芝嘔氣不過,這晚取了煙具,到老太太外間一張炕上開了個燈。老太太睡醒了,問起是他兒子同媳婦鬥氣,為的什麼。陳膏芝卻不開口。
第二日早上,老太太叫丫頭去催他媳婦過來。那陳太太便披頭散髮的進來,帶哭帶說道:「我也是好意,叫你兒子請你老人家愛惜些銀錢,不要整百整百的往外頭送。外頭瞎七瞎八的女人,無過是來騙你老人家的錢,少往來些。你兒子就睹氣離了我,你們母子一心,拿我媳婦兒當做外人,倒是我外人,從來沒有拿一個錢送得娘家去呢。」老太太聽了這話,沒頭沒腦,氣的半天不則聲,就有一口痰湧到喉嚨頭,趕緊叫丫頭們扶了坐起來,立刻請大夫。忙過這一天,到昨天下午,郎中已換了三個,今天又是三四個,方才這郎中,是第五個了。
黃繡球聽得這些話,不由的心裡發怒,嘴裡要發出議論來。畢太太忙道:「我們輕著些,再取過藥方來,我瞧瞧看。」果然四五張方子,都大同小異,上面開的黨參、歸身、黃蓍、白朮;頂高明的一張,開了燕窩五錢、杏仁三錢,還有些平肝豁痰的藥,用白木耳四兩,煎湯代水。孫小姐們說:「這一張是頭一位先生開的,吃下去不動不靜,老爺叫拿後來開的幾張煎服,還有幾張沒有用,請你們斟酌斟酌,到底吃那一張好。」黃繡球不覺的說了一句道:「有這種媳婦,藥還吃得好嗎?」畢太太心下暗想:這病把痰都糊滿了,經不住氣分虛弱,一脫就要脫的。便道:「讓我再進去看看。」當時他那醫具箱子是帶去的,便進房取出聽肺筒,在病人身上聽了聽,又對著時辰表,診了診脈息。出來並不講好歹,只是皺眉咂嘴。胡進歐知是不妙,礙著人多,不好問得。畢太太也著實不安,然而一時無法。停了會,見陳膏芝進來,那時已將近申牌,來時原不曾吃午飯,不免餓了,趁著迴避陳膏芝,便辭了陳家,同黃繡球回去。
一問王老娘已經退熱,又將陳老太太得病的事,說與黃通理聽了。黃通理也很為歎息,說:「這樣倒是我們害了那老太太,叫他婆媳失和,保不定有個三長兩短,如何對得住他老人家?你們兩位,總得時常去理勸理勸,那吃不得的方子,叫他們少吃才是。」黃繡球道:「我看他家,正主兒幾個人,既然日夜的登在黑暗地方,又那般野蠻無理,其餘剩些奴僕小孩子們,七忙八亂,無話可說,眼睜睜看那老的,實在可惜。我們倆去了這大半天,那位陳大人的太太始終沒有見面,只見病急亂投醫,煎的藥同茶似的,來不及一碗一碗送進去灌。依我的性了,就要叫了那太太當面教訓他一番。」畢太太笑道:「這個那裡能夠?卻是看那病狀,雖只起了兩天,藥是吃壞得不少,照他家那樣雜亂,未必可以挽回。少停到黃昏後,說不得我同曹新姑再去看一趟來。發出去的知單,我看要另改日期。好在胡進歐是知道的,等會就托他,各處去知照一句。」黃通理又歎口氣,說道:「這女學堂雖是你們兩位的發起,卻全虧了這通達賢明的老人家,才替你們團結起來。如今他老人家的病,萬一不好,不免令人傷心。」黃繡球登時眼圈兒一紅,脫口說道:「只怕慶祝會做不成,先要做個追悼會了。」黃通理、畢太太半晌無語。
忽然張先生那邊打發人來,張先生有病,請畢太太過去。大家聽得這話,說真真好運氣,碰在一堆,大家急至張先生處。一問,也是從前天起的病,舊恙復發,無甚要緊,不過上回是畢太太看好,所以又來請他。大家放下了心,談起陳家老太太的病情。張先生也著實感歎。
畢太太替張先生看了,折到陳家。陳老太太的病依然如此,只聽得喉嚨口的痰,聲如鋸,昏沉沉兩眼不開。畢太太道:「這都是黃芪吃下去膩住了,可不能再往下吃。」房裡的丫環們道:「下午老爺已叫停了藥,過一杯參湯送上去,全吐出來,一口沒有到肚。」畢太太頓著腳道:「這都使不得!」陳膏芝的夫人陳太太正在外面聽著,說道:「什麼使得使不得,要你多事!頓得腳底下地板喳喳的響,嚇壞了老太太,你不要承當不起!」畢太太好不氣忿,忍住了走回家,一連幾天就沒有去。在家裡看了王老娘,又去看張先生,這兩人病都無礙,惟有陳老太太的病,到底關心。
一日又約了黃繡球們同去,走過一條街上,見一家舖子門前把擁了幾十個人,大聲吵鬧,擠也擠不動。要從旁邊一條衚衕裡抄出去,又見一大班人,也正從這衚衕東面吆喝出來,不知為了何事,只得站開讓過。聽那些吵的講著,講的卻是一片奇談,好笑好氣,好不嚇人。要知怎樣嚇人,怎樣好笑好氣,請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