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黃通理初訪張先生 官媒婆說起禍根子

  話說黃通理出了衙門,心想:這件事,方才見那官在堂上,似乎並不曾曉得有此一案,卻為何竟被收押起來,又居然當堂發落?這定規是外面做的把戲。幸虧我因為省事,用了二三百弔錢,憑他打點開來。不然,就不知要怎樣的濤張為幻,將此事鍛鍊周納,做到什麼地步!公門中人,三頭六臂,廣大神通,真令人無從捉摸。畢竟這件事的起事根由,固然是從謠言上來的,卻是其中定還另有一個蹊逕,如今也不去管他。明日看來,是要補足那一百五十弔的票子,再同那張先生接一接頭,便可領出人來。等此事了後,少不得當真與張先生交結些,想個運動他的法子,那時不但這事可徹底明白,要連他們的廣大神通,一切玄妙不傳之秘,都勘破了他,方能做事。如此低頭自想,邁步而行,不一刻已到家門,與家下人說知,大家方才放心。一夕無話。
  次日早起,起好了保結的底子,撿齊錢票,又帶了些銀洋。吃過早餐,來至衙前。一看對時表,已九點多鐘,衙前各房科尚是鴉鵲無聲,只得退至左近一家小茶坊內略為等候。等到十點鐘外再去一看,依然人影寂寂,往復三四次。過了正午,要待回家,心裡又記掛著黃繡球,巴不得早一刻交清,便可早一刻領他出來。要先到黃繡球處一探,又恐誤事,不覺的十分急躁。
  漸漸那茶客散完,時候交到未正了,只因有事在心,忘卻饑餓。茶博士上前問道:「你老等候何人,還不回府吃飯?」黃通理兀自納悶,聽那茶博士問起,便說:「我有要事等衙門裡的張先生。約好今日早間到他房科面敘,去了三四趟,他卻還不曾到。」茶博士聽猶未畢,接著說:「可是刑房裡的張開化張先生?他家離此不遠,你何不去問一聲,反在此呆等?張先生向來沒有什麼公事,總須下午五六點鐘才進房科。昨日是你約他的,還是他約你的?若是他先約你,斷無失信之理。只怕是你約了他,他並不清楚,不知你老為的是件什麼事?等的可是這位張先生?」黃通理聞之爽然,自想連日趁口稱呼,只是「張先生」,並未請教他的名號。又昨日是一個不相識的人,給我如此這般說法,當時只以為傳言唇合,匆匆不曾問個著實。然而總算是他約我的,難道是傳話的人弄錯了,或是我聽錯不成?便對茶博士道:「你曉得刑房裡可有別人姓張?除了刑房裡張先生,還有第二個沒有?」茶博士說:「衙門裡人很多著呢,只有幾位大頭腦我們知道的。你老講是刑房,卻除了張開化先生並無第二個。若不是刑房,就還有一兩位,聲勢更大,你老怕不能輕易遇著了。」黃通理說:「這位是吃長旱煙袋,帶老花眼鏡,年紀約莫不上五十歲光景。」茶博士說:「是了是了,正是張開化先生,他家住在東面後街上,如今你快去看他,聞說他今日要到一位親戚家去幫辦喜事,離此有二十多里,不要在早半天已經去了?」
  黃通理心下一想,頓然驚疑:怎麼昨晚的話,果真是我聽錯的?便央請茶博士說:「給你些酒錢,抽一空兒,領我到這張先生府上一問,可使得麼?」茶博士應允,領至他門口,進去問了。張先生果已出門。再問有什麼話交代何人,他家下回說不知。又問幾時可以回轉,也說不知。黃通理惘然若失,無法可施,急忙趕至衙前,尋入刑房,見昨晚交代帶保結付錢票的人,已在房內,因而如長彼短,一一詰問。那人道:「昨晚張先生交代後,重新又來,卻遲了一步,你已去遠了,追趕不及。說你這件事還有變動,他今日自有私事,要待兩三天再作商量,請你等著些兒。且交代你,媒婆家不能再去。」
  黃通理聽說,大吃一驚,問:「是何變動?可能略示機關?昨晚明明白白已經當堂了結的,怎麼又憑空變動起來?」那人道:「是張先生如此說法,我們也不甚靈清。究竟你這事,既無人告發,也不見本官訪拿的差票,外間鬧得一天星斗,這個風潮,從何而起,難道你真懵懵懂懂,一些兒也不知道麼?我也萬萬不好同你講得。你且安心再等兩三日,等張先生來了,自然曉得那變動的情由,此地不可再多說話。我們已到辦公的時候了,你快請便罷。」黃通理此時又疑又急,瞪著兩眼坐著。不一時見來的人多不去理睬他,才憤憤無語而出,一口氣直奔回家。那看顧門戶的,及照管他孩子們的一位老奶奶,都當是黃繡球一同回來,喜之不勝。他兩個孩子更有一種歡欣鼓舞的天性,相迎出來。誰知事竟不然,不但無黃繡球的蹤影,連黃通理也怒形於色,面上夾青夾白的,好不難看。大家不敢動問。兩個孩子登時哭嚷。黃通理歇息了好大一會,方始說知情由,撫抱了孩子。大家凝神昨舌,默無一詞,只不過勸慰寬解。又是他小兒子,一面哭,一面問道:「母親卻在那裡?什麼衙門不衙門呢,可讓我去看一遭,衙門總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地方。父親可以去得,母親可以去得,我雖年小,同著父親,似乎也可以去得。母親既去了一時不回,叫哥哥在家,讓我去陪伴母親,豈不甚好?」黃通理不覺又笑道:「你懂什麼?你母親現在的地方,連我都不許去了,何況於你。你說衙門裡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,我卻碰見了妖怪,才回轉來。你母親卻正在虎口呢。」他小兒子不明其故,便又認真哭嚷,定要扯著黃通理同去。好容易才得解釋清楚。
  閒話休提,卻說黃繡球那邊。這日等黃通理,也不見來。直到晚上,媒婆子就發起話來,說:「張先生原講今日叫你當家的領你回去,為何此時還不見到?又無別的信兒,我這裡打聽過,你的事情不小,張先生做不得主。這間房子又不像是你住的了,你住過一夜,又是一日,我已是十分容情,少不得仍請你到那小屋子裡,再去住住。挪到小屋子去,就有小屋子的規矩,少不得仍替你上起手銬來。我們吃官飯,奉官法,你怪不得,我也顧你不得許多。」黃繡球不慌不忙的說道:「既然如此,理應從命。但只請教一句:你打聽我的事情,到底是個什麼風聲?莫非我那黃通理也押起來了?張先生也丟手不管了麼?」媒婆子道:「我成日不出我的門,各管各事,就有些風聲,好說給你聽的嗎?吃飽了飯,都來替你們放風聲、傳消息,我當官媒婆的,還要犯個若大罪名,坐起女牢來呢。你只管聽我吩咐,快走到小屋子裡去,好好的給你銬了,總銬不死的。誰又叫你女扮男裝,做出妖異之事。那張先生糊糊塗涂替你擔代,今日若不是黃禍講起,我還只道是件不關緊要的案情。如今只怕張先生也吃消不起。你那黃銅泥不黃銅泥的,還想置身事外嗎?
  這是媒婆子無意中一連說下來的,言者無心,聽者有意,黃繡球當時聽得「黃禍」兩字,想:黃禍是我家一個遠族,生平恃著衣頂,結交官役,慣行挾制於人。數年前很與通理意見不合,卻已出外許久,並不在家,必然他恰才回來,遇著我那日之事,他便捕風吠日,搬出這場是非。不知通理可曾知道?萬一通理不知,由這匪人播弄,不難鬧到我家破人亡。我一家雖不足惜,豈不叫我這村子上,越發成了個黑暗世界?我便死也不能瞑目。想了許久,忽然心生一計,對那婆子笑道:「你既奉法行法,我也犯法知法,何敢多言?但方才你說的那位黃禍,正是我家族人,我向來最敬重他。前日我當家的還對我講,曉得他同你處相識。可惜他出門未回,若是回來,早就托他到你處多多孝敬。求你看在他的面上,不必勞動張先生,反分了好些。如今想必他作客初回,理應我當家的先去拜候。官法瞞上不瞞下,可否請你密遞一信與我當家的,或是請那黃禍到此處與我一談?橫豎我在你家,總逃不了,飛不去,料可放心無事。」媒婆聽罷,說:「今晚不及,你總先挪進小屋子,歇過一宵,明日再讓我看事行事罷。」
  原來這黃禍居鄉,惟利是圖,無惡不作,雖是世傳仕宦,本身也讀過幾年死節,年輕時便不習上流,胥吏公差,無不結納,凡事一到他手,無不闖禍遭殃,所以他的老子代他改題一個「禍」字為名。他卻後來生得個好兒子,叫做黃福,與黃繡球很共些事,這是後話慢表。
  當下黃繡球聞得黃禍二字,猜度他既已回來,我的事被他所知,不論是否由他啟釁發難,必須先牢籠了他才好。況且十有八九,為其所害。我夫婦只當他出門在外,不曾想著,如今只恐通理亦竟未知。我不妨勾他見了面,窺察他的神氣語意,如果事由他起,則緊鈴解鈴,原須一人;即不由他起,得了他,許些甜味兒,先不先就可曉得眼前的消息,這才是惡人有惡人的用處呢。故與媒婆說了那一番話。
  那媒婆自是老奸巨猾,何肯輕信?到第二日,卻私下叫人去請了黃禍過來,把黃繡球的事又問了一遍,方把黃繡球的話告訴了他。黃禍原只從黃繡球出門看會的那一天,恰才回家,也在人叢中,聽得黃繡球放腳的一段新聞,便計上心來,趁著黃通理不知他已回,見風起浪,要從中發一注小財,仗著與衙門裡的門上認識,進去說了一樁別的事,請門上打了一張門條,叫差役將黃繡球押發官媒,並未說什麼女扮男裝,亦未回稟本官。適值外間紛紛的謠言四起,拿人的差役只當為了謠言之事。及至黃通理要遞訴呈,遇著張先生,張先生也只當為了謠言之事。其實那謠言不但官不曉得,連門上與宅門以內的人,一概不在意。卻是黃禍又想出大題目來,攛掇門上,進了個間道出兵的計策。先使門上授意書辦,將此案隨堂發落,以顯其欺官舞文的手段,給黃通理瞧著;然後將大題目加上去,做起大文章,合可鏟完黃通理的家,至少也得數千金,各人分享用。此意就連張先生也不曾知道的,昨日暗地裡通知官媒,囑官媒收管好了,卻亦未曾說及這些機關。今聽得官媒反把黃繡球的話來說,一想:要先見黃繡球的面,即有多少礙著情分之處,再禁不住他當面哀哀哭哭,軟了心腸,這事不就砸了嗎?不如裝做不知,不願與聞為是。又轉念一想:這事是我從中放的藥線而製造機宜,門上卻付托了張書辦之手,萬一張書辦弄點手法,私下先吃一飽,我與門上兩不得知,雖然事成之後,不免也要分他一宗大數,然而反挑他進個雙分。如今他既有事,要耽擱兩三天,趁此當日,黃繡球又要找到我,落得見了面,假惺惺的撈他一把,要個二三千,索性撇開了張書辦,就此與門上一說,提些小分頭,四面八方,點綴點綴,我與門上就分得一千八百。門上的說話權柄,可發可收,不怕張書辦有什麼糾葛。又但憑我的主意,門上沒有不依。若是黃繡球不肯照我的意思答應,划算不上,仍可借著不敢多事,推托開去,有何不妙?
  左思右想,才對那媒婆道:「這事我原想替他出點力,不過他家黃通理還不曉得我出門已回,多年不見的人,不好自去兜攬閒事。既這麼著,我只算順便來望望黃繡球,做個不知其事的樣子,與他談談,有何不可?」那時媒婆便將黃禍引到小屋子外面,掇過一張交椅,讓他坐下。
  這黃繡球雖是與黃禍同族,卻平素少見,聲音面貌都不很熟悉。當下黃禍坐定後,與黃繡球寒暄敘述的話頭,不必多贅。只聽見黃繡球說道:「我這事,不論大伯子起先曉得不曉得,如今是明白了。據你大伯子,有個什麼妙法?」黃禍道:「這事我前日方才略聞梗概,只因回家不多幾天,諸務忙碌,尚未看見通理,今日偶然在這媒婆家門前走過,說你還這裡,本來不便進來看你,承你的情,請我來詳訴一切,不知你可同通理接洽過?」黃繡球道:「正是為了這個,最好請你屈尊,去尋著通理,一切便拜托你大伯子,惟命是聽。昨今兩日,想必我這事有了變動,所以通理隔斷了消息。你去將我的話說知,通理一定也惟命是聽的。」此是黃繡球要探聽黃道理,這日何以不來,與其事何以變卦的生法,並非真馬馬糊糊,就惟命是聽。黃禍卻聽了這四個字,就打到心坎地上,說:「既然如此,事不宜遲,我即刻到你家尋著通理,再來商量。」站起身便退出來,心想數年之中,不料通理的夫人,能如此出趟,看他說幾句話,剪剪截截,很懂大局,倒是個爽利性情。只怕通理向來迂腐騰騰的,也懾於閫威,所以他許我惟命是聽,拿得定通理也不敢不聽他的命令。他家財雖是不多,憑著我的手勢,弄他三四千,留他一兩千,給他夫婦養老,就還不算喪盡良心了。所以拍拍胸膛,說:「諸事在我。」便如飛似的辭了媒婆出去。
  那媒婆原不深知黃禍與黃繡球,各人有各人的心思,但知又人有財氣進門,是不至落空的,登時同黃繡球又換一副臉嘴,卻不好馬上再叫黃繡球又搬到好屋子去,只到吃飯時送進一大碗潔白的飯,一小碗好吃的菜,借著請他吃飯,又鬆了手拷。
  這個當口,忽聽見有人敲門。開了進來,你道是誰?竟是張先生與黃通理來了。黃繡球一見通理,劈頭一句便問:「你碰見黃禍沒有?」通理還未覺得,張先生反似豎著耳朵,凝了凝神。這不知為著何事,且聽下回再講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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