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
  譬觸電激發思想 因看會疑擾病魔

  上回說到黃通理的妻子進至臥室,憑空將房門關起。他那大兒子在房外喊起來,那時自有個所以然之故。如今先要略敘黃通理妻子的出身事情,兩頭話不能並作一頭說,只好把那所以然之故,暫擱不提。
  卻說這黃通理妻子,她娘家也是世代書香,從小兒就歿了父母,是她一個房分嬸娘帶了遂去撫養,乳名叫做秀秋,後來做黃家的養媳,因為未曾圓房,當他是女兒看待,家下人都稱她為黃小姐,至今談的人,就反把他娘家的姓一時忘了,這也無關緊要。可憐這黃小姐,從小沒了父母,到她那嬸娘身邊才兩三歲。嬸娘既不是嫡親的,性情又不甚厚道,平時待這黃小姐,饑一頓,飽一頓,勉勉強強,過了四歲,就當作丫鬟使用。到六七歲上,把一切粗重的事都逼著她做。夏天任他睡在蚊子堆裡,冬天大冷天,也只給她一件破棉襖,凍的澌澌的抖,拖了鼻涕出來,還要打要罵。一年到頭,疾病痛癢,更是毫不相關。
  卻有一件,天天那雙腳是要親手替她裹的,裹起來使著手勁,不顧死活,弄得血肉淋漓,哭聲震地,無一天不為裹腳打個半死。有時他房分叔子聽不過,說:「你也耐耐性子,慢慢的與她收束。若是收束不緊,也就隨便些,一定弄到哭喊連天同殺豬一般,給左鄰右舍聽見,還道是凌虐他,是何苦呢?」他嬸娘道:「這女孩子們的事,用不著你男子漢管。原為她是個沒娘的孩子,將來走到人面前,一雙蒲鞋頭的大腳,怎樣見人?偏生她這撒嬌撒潑的脾氣,一點兒疼痛都忍不住,手還不曾碰到她的腳,她先眼淚簌漉漉的下來,支開嘴就哭,叫人可恨。恨她不是我養的,要是我養的女兒,依我性子,早就打死了!不然,也要斷她的腳跟,撕掉她幾個腳趾頭。若是左鄰右舍說我凌虐她,請問那個鄰居家的堂客們不是小腳?腳不是裹小的?誰又是天生成的呢?如今我不替她裹也使得,日後說起婆婆家來,卻要說我嬸娘:既然撫養了她,不講什麼描龍刺凰的事,不去教導她也還罷了,怎麼連這雙腳都不問信?如此傳出去,不但我受了冤枉,只怕人家打聽打聽,無人肯要,倒耽誤了這孩子的終身,對不住他那死過的爹娘!再說大腳嫁不出去,你就養她一世不成?看你有飯還怕吃不完呢。」絮絮叨叨,一面說,一面更咬緊牙關,死命的裹。黃小姐那時雖然年紀小,聽了他嬸娘這一番話,曉得他的利害,也就死命熬住了疼,把眼淚望肚裡淌。以後一天一天的都是如此。
  那年她嬸娘的兒子開蒙,在村上一個村館裡上學,就叫黃小姐每日挾了書包送他進館,上午送中飯,下午領回來,一日三趟,都是黃小姐奔跑。她那兒子頑劣異常,若是這三趟之中在路上跌了,或是有什麼驚嚇,這就是黃小姐晦氣,總說是欺侮了她,作弄了她,不是臭罵,便是毒打。試想,黃小姐一雙半爛不斷小腳,年紀又同他嬸娘的兒子差不多,怎樣追隨得上?照應得來?常常就暗中飲泣,說:「我與他是一家人,不過他有父母,我無父母,我既做了他的女跟班,還要吃多少冤枉苦,真真女孩子不是人!可惜我是女孩子,要也是男孩子,雖然也同今日一般的苦命,定歸趁著還學堂的時候,背地裡要問問先生,多識幾個字,等到大來,也好自尋飯吃。別的不講先不先,這雙腳那怕生個疔,害個瘡,也不會這般的痛楚。」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看看又是年把功夫,黃小姐已經九歲望十歲了,在那嬸娘手下受的磨折,吃的苦惱,也言之不盡。十歲上發了一身痧子,又出了天花,這兩樁都是小孩子要緊的事,隨便什麼貧苦人家,他女兒遇了這個當口,總得要調護著些。那天花又是險症,沒有不請個小兒科,吃副把藥,避幾天風,還要忌生人往來。落在富貴之家,更不消說,當那天花將發未發之前,就連吃的發物,如雄雞、鯽魚、蘑菇之類,也要花上多少錢。那時黃小姐不講這個,簡直比貧苦人的女兒還不如。她嬸娘就不曾問過信。也是黃小姐的天命,日後要從那黃家做出些烈烈轟轟的事,於這自由村上,大有關係,所以她這兩樁病輕輕發過了,連自己都不知不覺。這是後話慢表。
  自從這年之後,她嬸娘卻已亡故,就有黃通理家領了去做養媳婦兒。那時黃通理也是尋常一個小孩子,並無姊妹弟兄。過了幾年,圓了房,一直跟著黃通理,也不過會些尋常操作,安安穩穩的做個婦道人家。平時只聽得人說什麼三從四德,自家想:那四德的「德」「容」兩字是說不上,言字不懂是怎樣講,若說是能言舌辨,只怕是男子的事,不應該婦女上前。至於那「功」字,又件件不曾學得。在家從父,我從小又是沒父母的人,如今只索從了丈夫,日後從了兒子就完了,但不知自古以來男女是一樣的人,怎麼做了個女人,就連頭都不好伸一伸,腰都不許直一直?腳是吃盡了苦,一定要裹得小小的。終身終世,除了生男育女,只許吃著現成飯,大不了做點針黹,織點機,洗洗衣裳,燒燒飯,此外天大的事,都不能管。像我是細巧事不會,相貌又不好,幸虧丈夫還體諒我,從小兒在嬸娘身邊,失了教導,一切不與我計較。只可惜我苦命投生了女人,終久不能顯親揚名,不能幫著丈夫在外面幹些正事,只好悶在大門裡頭,有話也不敢說。幾時世界上女人也同男人一般,能夠出出面,做做事情,就好了。這是黃小姐一向懷著的鬼胎,不過有此思想,並未有何事觸激他的腦筋,曉得世界上的男女,本來各有天賦之權,可以各做各事,所以他這思想,還是從小時候受他嬸娘的苦處,自怨自恨而來,並不知女子本有女子的責任,不應放棄的道理。因此上跟了黃通理十幾年,習慣自然,這種思想也漸漸的忘了。卻是他這思想,譬如一件東西,含有電質在內,渾渾融融,初無表見,碰著了引電之物,將那電氣一觸,不由的便有電光閃出,可以燒著了衣服,毀穿了房子,其勢猛不可遏,猝不及防。電氣含得愈多,發作得愈烈愈大。
  當日他聽黃通理的話,無意中問了一句:「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來做事,替得男子分擔責任的麼?」黃通理卻一躍而起,說:「怎麼沒有?」就如觸動了他的電氣,把他那一向所有,十幾年漸漸忘了的思想,頃刻間兜上心來,故接著只說得「有就好了」四字,翻身就走,不暇往下再問。他這「有就好了」四字之中,有多少歡喜美滿的情景,有無限恍悟決斷的精神!在他自己,亦莫知所以然。一念之間,想道:「要做事,先要能走路;要走路,先要放掉了這雙臭腳。如今這腳底下纏了幾十層的布條,垫了兩三寸的木頭,慢說要與男子一同做事,就是走路,也不能同男子大搖大擺,這便如何使得?」所以就急忙忙關起房門,要去放那雙腳。這個原故,也交代出了。
  卻說當時他只趁一時之性,原不曾計及女人的腳是能放不能放,放了能走不能走,等他那兒子在門外亂敲亂喊,他反狐疑起來,說只怕要去問問他老子,於是重新開出房門,攙著他大兒子,又到了書房。只見黃通理與他小兒子坐在那裡,對著一個地球儀,指手畫腳的說。他那大兒子也就擠上去看。黃通理便對他妻子道:「你去罷,你一個女流之輩,不要在這裡攪擾,讓我同兩個孩子講些學問。」他妻子道:「方才我不是問過你,說女子也可以出來做事,既是可做事,也就可以談談學問。雖然我年紀大了,究竟還比你小得多,你同孩子們講的,不信我就懂不得。向來我只道是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樣做事,故此十幾年來,只還我的女子本分。如今想要在本分之外,再做些事來,也好幫著你教教兩個兒子。」黃通理聽了,喜不可支,便問:「你若要做事,卻先做那一樁?」他妻子說:「只要是地球上體面的事,一件一件的都要做出來。」黃通理不覺笑道:「我們這村上,不過是地球上萬萬分的一分子。我是個男人,要從這萬萬分的一分子,尋個做事的方針,還無可下手,你一個女子,小腳伶仃的,就算能做事,應著俗語所說『幫夫教子』,也不過盡你一人的愚心,成了我一家的私業,好容易說到地球上的體面。你看這地球儀上,畫的五洲形勢,其中經緯度數,面積方裡,盛衰沿革,野蠻文明,許多有學問的專門名家都考究不盡,單講那地球上地理科學的範圍,有關於地球表面之天文地質等事,有關於地球上政治生業等事,宏綱細目,除非像孩子們,六七歲時就研究起來,動得他的觀念,發達他的心思,然後他們好各就其材力性質,做得地球上一兩件的事。但是地球上的地理學,是先從自己的知識擴充,由自己所住一鄉一里的知識,擴而至於外鄉外裡;由外鄉外裡的知識,又擴而至於我的國度;由我的國度,擴而至於別的國度,然後能就全地球的事,考究得失,做他出來。不是什麼讀書的只為取功名,種田的只為收租稅,做生意的只為賺銅錢,就叫做做事了。」
  他妻子接道:「這樣說,做女人的也不是只為梳頭裹腳做活計,是明明白白的了,怎見得我就不能擴充知識?只要你有什麼知識,換與我,我也慢慢的會有知識換與你,再給兩個孩子們開通些知識,這先就有了四個人了。從我們一家四個人,再慢慢的推到一個村上,那怕他風氣不行。只有一句頂要緊的話問你:像我這一雙受罪的腳,可以放得放不得?方才我倒要放他開來,又恐怕是放不得的,要問你一聲。如今我是問過你,你說可放最好;你說不可放,我也一定放掉他,不能由你作主!」黃通理又笑道:「放了這腳,卻見你女子們開風氣的第一著,怎麼使不得?只怕放了倒不能走路,又不怕闔村的人笑你嗎?」他妻子道:「虧你說出這句話!照你說,一個人站在地球上,不能做點事,不能成個人,才怕人笑話。這我放我的腳,與人什麼相干?他來笑我,我不但不怕人笑,還要叫村上的女人,將來一齊放掉了腳,才稱我的心呢。至於走路一層,向來纏緊了幾十層的布,垫了二三寸的高底,還要踱踱,一天走到晚。從前小時候,兩隻腳爛的出血,還跟著我那嬸娘的兒子上學,一天走幾趟呢。如今雖說是小的走慣了,一放開來,頭兩天不方便,到十幾天後,自然如飛似跑的,走給你看!」
  黃通理聽了說:「看你不出,一直見個庸庸碌碌的,忽然發出這些思路,好極!好極!」他妻子道:「從來說『天下無難事,只怕有心人』,你看我庸庸碌碌的,我將來把個村子做得同錦繡一般,叫那光彩激射出去,照到地球上,曉得我這村子,雖然是萬萬分的一分子,非同小可。日後地球上各處的地方,都要來學我的錦繡花樣。我就把各式花樣給與他們,繡成一個全地球。那時我就不叫『秀秋』,叫『繡球』了。就說沒有這個大勢力,我卻發了一個大誓願,你瞧著罷。」黃通理又連說:「好極!好極!好極!從今以後,我便叫你做黃繡球,把這『黃繡球』三字,當個記念如何?」
  他二人說到此處,做書的又要交代一句。黃通理的妻子,以後就統名之曰「黃繡球」,看官卻要分清眉目。當時說話之間,黃繡球舉目一看,不見了他兩個兒子在旁,說道:「孩子們往那裡去了?」原來他兩個兒子,在他二人說話的當口,走出書房之外,聽見外邊人說,街上有會,他弟兄兩個就跑入會場玩耍。黃通理一聽,果然不見他弟兄在面前,先出至屋內一尋,又走到大門外一尋,曉得有出會的事,一定去看會了,便進來對黃繡球道:「你關上門,我去尋他們回來。」
  少頃,時已過午,黃繡球早把午飯端整,先自吃了。看看交到申牌時分,才見他父子回轉,少不得黃通理要教訓他孩子們一頓,正在發怒,只見黃繡球穿著他大兒子一雙鞋,半舊不新,一蹺一拐的,不覺笑道:「你當真已經把腳放掉了?」黃繡球道:「凡事說做就做,有什麼不當真!聽說外邊的會,一連要出三天,你不要罵孩子們,明天我且帶了他們去看兩天,練練腳勁。」黃通理道:「這種事,迷信鬼神,傷風敗俗,我們不能禁止,沒的還叫孩子們去看!你一向不出大門,如今便說放開了腳,要練練腳勁,也沒的要去看會的道理。若講女人放掉了腳,今天去看會,明天去看戲,就使不得,與你那說的話、發的誓願,就成了一個大反對,還說什麼『繡那地球上的新花樣』,只怕村上的新鮮話把,先讓你繡出來了。」黃繡球也不搭白,仍舊一蹺一拐的走了開去。
  這裡黃通理又把些教訓孩子的話講了好半天,回至內室,大家都不談起,正是一說不休說過便了的常事。不意這晚黃繡球不堪安睡之後,就得了一個病,渾身發熱,如火爐一般,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。好奇呀,此病從何而來?看官且胡亂的猜上一猜,猜不著的,等做書的下回再說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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