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幸小姐喬裝假病 廉狀元欽賜完婚

  詞曰:
  花不辭花,欲並春風同一嫁。事尚爭差,且說風流話。是也非耶,何處占靈卦?非關詐,陰擎陽架,早已鸞同跨。
  右調《點絳唇》
  話說幸小姐被毛羽說出廉清始末根由,又說連中三元,又說宮女賜配,又說不久懇恩歸娶,說得津津有味,方知前日在馬上遇見的確是廉清,心中不勝歡喜。又恐怕露出相來,只得推說有事,到書房中來尋秋萼,將毛羽之言細細述知,道:「我就說天下人,哪裡有這般相似的面貌,怪不得他在馬上看我二人;幸喜得這般裝束,不曾被他看破,若看了出來,豈不羞死。」秋萼聽了,只喜得心花俱開,道:「這樣看來,他如今要還鄉與小姐成親了。何不小姐通個信兒與他,將小姐接去,豈不省了一番往來耽擱。」幸小姐聽了笑道:「這個如何使得。我今在此雖是為他,然改頭換面豈是閨中賢淑女之事?只合取個巧兒趕將回去方妙。但他們錯認了我是個嬌婿,纏住不放,雖說兩下誤事,卻感她一團好意,不忍撇去。若再留連,倘或廉郎一旦蒙聖恩賜歸婚配,歸娶無人,歸罪我父母,父母豈不受累。這怎麼處?」秋萼道:「如今想來並無別法,小姐還須去哄騙毛小姐,求她在父母面前說個方便,送歸方好。」幸小姐蹙著雙眉道:「我哄騙之法已行盡矣。她只要我與她交合了,方肯在父母面前攛掇送回。這怎麼好?」秋萼聽了,見無法可處,因想了半晌,忽說道:「妳兩人俱是一般雌貨,便住在此一世也無用處。莫若行個權宜之法,須如此這般,我再在旁慫勸,自無不中之理。」幸小姐想了一想道:「這也有理。只得要行此法了。」二人又說了些閒話,小姐自進小燕房中而去。正是:
  人心百條思,世界千條路。
  情到不堪時,事有那移處。
  到了次日,幸小姐竟在書房中裝起病來,睡在牀上。秋萼早已打點些吃食藏好,只服侍到晚,不進房去。毛小姐忙著侍女來請。幸小姐在牀上說道:「我今日忽然得病,行走不動,今夜不進房了,可與我拜上小姐,自安寢吧。」侍女去回了小姐。小姐聽了著驚道:「他好端端的,為何得起病來。」忙叫侍女點燈,同著走到書房中來看視。
  只見幸公子蒙被而臥,忙走近牀來,先用手來攙,又臉貼著臉兒說道:「郎君謹慎君子,為何忽然抱恙,使妾聞而驚憂。」幸小姐聽了,只得睜開眼慢慢的說道:「小弟亦不知如何,忽生此疾,卻蒙小姐自來看我,益使我心不安。」毛小燕說道:「妾與郎君身心如一,未有身痛而心不痛之理。今郎君一如我心,妾豈不驚惶無措。但此處非調養之所,容妾攙扶著進房,便於調理。」幸小姐道:「我耳鳴目眩,厭聽人聲,在此覺得寧靜些。」說完閉目不語。毛小姐 見他昏沉欲睡,只得著使女到房取出枕被,自在牀外合衣另睡,吩咐使女不可高聲。正是:
  臥牀雖假病,守視是真心。
  真心若相念,假病自無侵。
  到了次日,毛羽與夫人聽見女婿得病臥在書房,便連忙同來看視。看視了一番,即著人請名醫調治,送藥煎好。秋萼乘人不見,暗暗傾去,又悄悄私進飲食。如此一連數日,弄的毛小燕日不敢離身,夜不解衣的看視。怎奈幸公子只不見好,便燒香暗祝,無所不為。
  一夜毛小姐自己看著煎藥,秋萼乘便說道:「心病須將心病醫。我家公子之病,不是風寒邪熱,藥餌焉能療治。只要小姐醫他,自然見效。」毛小姐忙問道:「公子的病實是為何而起,又為何要我醫他,你可說來我聽。」秋萼道:「公子之病,是當初一時孟浪出門,不期得遇毛老爺將小姐配成佳偶,得種奇緣。我公子雖喜出望外,心滿意足,但有一段孩提之念,未免要想到父母。今日雖處於此,卻常帶憂愁,又與小姐燕爾新婚,綢繆交好,不敢輕易在小姐面前吐露言歸,心憂於內。近來只在小人面前唏噓暗泣,以為遠隔父母不告而娶,有負不孝之名。小人亦再三勸解,不意公子漸積漸深,因而成病。今只求小姐念夫妻情分,在老爺、夫人面前,使我公子暫回,稟明我老爺,無失子之憂,並聞得娶小姐之喜。兩處俱安,再來與小姐團圓方妙。」
  毛小姐聽了半晌,因想道:「我只道他設詞推脫不肯與我言私,故此我強他成事之後許他送歸。他原說回去稟過父母成親,若同他早回,豈不成親久矣。這樣看來,轉是我自誤。自己卻又害他生出病來。我如今只得告知父母,同他回去。」因對秋萼說道:「你公子既有這些心事,何不早對我說知。」遂走到幸公子身邊說道:「妾為恩愛而誤恩愛,愛君反而害君,妾罪實深亦。今後悉如君願,望郎君釋去憂愁,霍然而起,妾之幸也。」
  此時幸公子久已聽見秋萼這番說話,今又見毛小姐自悔,因而說道:「卑人之心,與小姐愛我,俱已知矣。但所慮者,小姐為岳父母鐘愛,豈肯遠離。歸期無日,如之奈何。」毛小燕道:「焉有嫁夫不從夫志,做媳婦不見公姑的。我明日當稟明父母,與君同歸,萬勿見疑。」幸小姐聽了大喜道:「賢妻如此,吾無憂矣。」毛小燕見幸公子一時歡喜,便也歡容笑口,將煎藥拿來與公子吃。幸小姐道:「良藥不如良言。今聞賢妻之言,只覺得胸膈頓爽。這藥慢些吃吧。」毛小燕又服侍半晌,依舊各被同牀而睡。正是:
  夫妻話只說三分,一片深心早盡聞。
  不是諱深單用淺,早於淺處見慇懃。
  到了次日,毛小燕自進房去梳洗。梳洗畢,換了衣服,來母親房中。拜見過,夫人問:「公子之病,如何光景,我正要去看他。」毛小姐道:「昨夜略覺好些,只是孩兒有一心事一向要與母親說知,實不便啟齒。今日事到其間,含糊則失於情義,只得告知母親,萬望母親曲全,並恕孩兒之罪。」毛夫人道:「妳見我做娘的,哪件事不依妳來,我兒有什話說,可說我知道。」毛小燕便將幸公子自從做親,不曾有夫妻之情,必要告過了自己父母,方與孩兒言情,今公子日夕思念父母,得病緣故,細細說了一遍,道:「他昨夜哭訴孩兒,使我稟告母親。孩兒已許他同歸,以全其孝,使他病安,孩兒之心亦安矣。」毛夫人聽了大驚道:「孩兒成親兩月,難道孩兒還是處子?」毛小燕道:「孩兒明則夫妻,暗中姐弟。」毛夫人道:「妳夫妻有這些緣故,若不說明,我哪裡知道?今等妳父親回來,我細細與他計較。妳去對公子說,叫他放心,身子要緊。」毛小燕見母親肯依她,便歡然辭了出來,與公子細細述知。正是:
  夫妻既肯心相念,母女如何不用情。
  從此欲歸歸便得,房幃風月不須爭。
  卻說毛羽,自從王御史說出虧廉狀元之力,毛羽便來拜謝。不期廉清在朝未回,便一連拜過幾次,總不見面。
  這日朝罷,又到廉清門上來。只見一個家人,忙上前笑嘻嘻朝著毛羽說道:「狀元爺有言,前日對老爺這番相救,實出無心,怎敢勞老爺言謝。況毛老爺亦曾有恩於狀元,彼此只可感知於心。今老爺與狀元老爺皆是同鄉。若一接見,則前日這番是無私而有私矣。恩私俱回鄉面悉。」毛羽聽了,暗暗點頭道:「是。」遂一路尋思道:「他說彼此感恩,想是曉得送他風水之蔭了。」
  遂歸到衙中,見了夫人,便要到書房中來看女婿病體如何。毛夫人忙留住道:「你且不消去。我有話與你商量。」便將女婿與女兒之事,並得病之由,細細說知。毛羽聽了躊躇了半晌,方說道:「我今官雖風憲,未免朝是暮非。前日之事若無廉狀元之力,今日我又不知作何光景了。故此我功名之事,已冷了一半,只等有便,即上表墾歸。再過些時,一齊榮歸方妙。」夫人道:「你的主意固然不差。但辭官尚無定期,如今女婿執意必欲告娶,方成夫妻之情,若不放歸,豈不誤了他二人。若是他住在外府外縣,今日將我女兒帶歸,我也自然不捨。如今同在一鄉,你我在此,家內無人,何不使她夫婦先歸。一則完他二人心願,二者又照顧了家中,後來你我回去,也有個照應。」毛羽又細細想了半晌道:「這倒說得是。總是我在此不久,可擇一日,著人送他夫婦先回去吧。」夫人見他許允擇日,連忙來與小燕說知。
  小燕不勝歡喜,即來對幸公子說道:「父母許我與郎君同歸,已擇日子了。望郎君打起精神要緊。」幸小姐聽了感謝道:「蒙小姐愛我,他日同歸,敢不竭力周全,以遂小姐之願。」毛小姐聽了笑道:「只不要到那時又做君子,將人奚落。」幸小姐也笑道:「我即不能,亦當借請神針,與小姐法灸何如?」二人說說笑笑。自此幸小姐日進飲食,況且原是無病,不消幾日,行走如初,只料理起身。正是:
  話是一般說,義當兩樣詳。
  一時詳不出,言笑各思量。
  卻說廉清,一日早朝罷,天子便帶他入宮遊玩。又到了娘娘宮中,廉清朝見娘娘。不一時,內臣排上宴來。天子與娘娘共飲,就命廉清侍宴於旁。廉清謝過恩方才侍宴。不一時笙簫迭奏,說不盡皇家富貴。君臣們飲夠多時,天子笑說道:「當時李白清平調三章,獨擅千古,至今傳誦。卿才不減青蓮,朕欲汝繼之。或詩或詞以慰朕望。」廉清連忙俯伏奏道:「微臣感蒙陛下、娘娘天高地厚寵遇之恩,敢不應命。」天子道:「賜卿平身,可做來朕覽。」廉清即舉筆題了三章,呈上天子。天子一一看去,只見是寫著:
  第一首
  龍鳳雲開仰聖容,芙蓉香暖受恩濃。
  小臣何幸才摛筆,舜日克天一旦逢。
  第二首
  乾坤別是一番香,豈在文人錦繡腸。
  穆穆皇風吹合殿,萬花齊放作春妝。
  第三首
  壽觴雙獻九重歡,天眼偏將赤子看。
  飽德醉恩時既久,午陰初轉玉欄杆。
  天子看完,大喜道:「朕觀三詩,可令青蓮之豔詞減色矣。」於是君臣又歡飲多時,娘娘問廉清道:「賢卿少年及第,家下何人,可曾婚娶麼?」廉清俯伏奏道:「微臣草莽貧寒,蒙聖恩鑒擢,職居翰苑。家中父母,年將七旬。曾結幸居賢之女為媳,尚未成親。只因進身之後,夙興匪懈,欲效犬馬之誠;黼黻皇猷,共協虞廷之治。故徒念晨昏,而弗遑也。今蒙娘娘賜問,微臣不敢不盡言也。」娘娘道:「為臣必須忠孝兩全。今賢卿在朝可謂盡忠矣。但卿父母年老,養子成名,成名而不能歸養,則如無子一般。況且人生七十,光陰有限之時,子居朝,媳未娶,非盛世所宜。賢卿正在青年,報恩日長,盡孝日短,乞陛下賜廉清歸家完娶,侍養雙親一年,入朝盡職,不識陛下以為何如?」天子聽了大喜道:「賢后之言,正合朕意。賜汝榮歸,養親完娶可也。」廉清連忙謝恩道:「願陛下萬壽無疆!娘娘千秋並茂!」
  既而宴罷。天子與娘娘又著內侍,命撤金蓮寶炬,又賜了許多異寶,賜廉清作娶資。一時各宮各院見娘娘賜齎,大家也收拾些珍寶,送廉狀元歸娶。不一時堆滿廷前,娘娘著內侍取過小輦裝載。廉清謝恩退出。眾小內侍引著廉清共出朝門,送狀元歸寓。這番富貴,著是非凡。
  廉清到了此早,入朝辭聖,一時驚動朝中大小官員,俱來送的送,餞行的餞行。廉清不日起身而行。正是:
  十載寒窗苦,今日揚眉吐。
  世上萬千般,讀書方顯祖。
  卻說幸小姐裝病,求毛小姐與父母說明送回。毛羽只得許他夫婦先歸,擇定了吉日。幸小姐大喜,便與毛小燕收拾治裝而待。忽一日,毛羽聞知廉狀元被欽賜還鄉歸娶,天子恩賞甚隆,朝中大小官員盡皆送別,只得也隨眾而來。因前日有了涉私之言,相見不敢深談,惟草草完事。到家遂細細與夫人說知。幸小姐聽了暗暗吃驚,幸喜自己歸期在即。毛羽同夫人備酒,與女兒、女婿送行,又將家事囑托一番。幸小姐一一領命。毛羽又將官積盡付與女兒、女婿帶回,差了當家人及使女、僕婦,一路服侍。又寫書致意幸尚書,寫明招贅並雙歸之事。然後幸小姐與毛小燕夫妻雙雙拜辭了父母,俱各含淚而別。正是:
  養女原非久,嫁夫即隨走。
  嫁後念爹娘,方稱是佳偶。
  幸小姐與毛小燕帶了家人下船,歡歡喜喜,吩咐開船。一路興興頭頭。往湖廣而來。只因這一來,有分教:
  迢迢長路,忽悲落難之人;
  急急歸家,又道成名失義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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