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回
  西伯侯出聘姜尚 西伯載子牙歸朝

  西伯既令流民就食於堯山,是夜夢有一白頸猛熊,脅生兩翼,自東南飛入殿階,頃刻侍立於側,群臣各拜伏。忽然驚覺,乃是一夢。次日,以夢訪問群臣。散宜生曰:「熊本良獸,又生飛翼,其賢可知。侍立座側,百官拜伏,此必為群臣之表,相君左右者也。自東南飛入殿階,賢人當出東南。主公宜獵此方,以求賢者。」西伯曰:「善。」乃卜之,因而喜曰:「今日出獵所獲非龍、非彪、非熊、非虎,其所得者,乃王霸之輔。」於是,命五百衛士引九龍車,與數文武即日出獵於東南。駕至洛谷溪邊,有三五漁者或釣或網,休息於磻石之上。彈竿擊石,相與賡歌。其歌曰:
  憶昔成湯掃桀時,十一征兮自葛始。
  堂堂正大應天人,義旗一舉民安止。
  今經六百有餘年,祝網恩波將歇息。
  懸肉為林酒作池,鹿台積血高千尺。
  內荒於色外荒禽,嘈嘈四海沸呻吟。
  我曹本是滄浪客,洗耳不聞亡國音。
  日逐洪波歌浩浩,夜觀星斗垂孤釣。
  孤釣不如天地寬,白頭俯仰乾坤老。
  歌罷,拍手大笑。辛甲聞其笑聲,出谷問其何意。漁者曰:「我等海濱釣夫。」辛甲引見西伯,西伯問曰:「汝等既是釣夫,何其歌韻趨俗?」漁者曰:「非小民能歌此韻,前去渭濱之西,有白髮釣翁,道號磻溪,數年常作此歌,以教臣等也。」西伯顧謂眾將曰:「賢者固在是矣。」群臣曰:「主公何知?」西伯曰:「古雲裡有君子而鄙俗化,今渭水漁家皆有清高氣象,非有賢者而何?」車馬遂望磻溪而進。行至數里,又有一起耕牧之夫,荷鋤橫笛,互相歌曰:
  鳳非乏兮麟非無,但嗟世治有隆污。
  龍興雲出虎生風,世人慢惜萊賢路。
  君不見兮莘野夫,心樂堯舜與犁鋤。
  不遇成湯三使聘,竟抱經綸臥空谷。
  君不見兮傅岩子,蕭蕭蓑笠甘寒楚。
  當年不入高宗夢,霖雨終身藏版築。
  古來賢達辱而榮,豈特吾人終水滸。
  且橫牧笛歌清畫,慢叱犁牛耜白云。
  王侯富貴斜暉下,仰天一笑皆春風。
  西伯在車上聞之,撫膺歎賞,謂從者曰:「其中必有賢士,急宜訪問。」辛甲復將一起耕牧之夫喚至西伯駕下,西伯慌忙下車,曰:「賢明君子願與相見,俗眼不能深辨。」一起細民驚而頓首曰:「臣等乃僻谷耕牧野人,非是賢明之士。」西伯曰:「又何歌韻清絕,皆有賢明氣象?」細民曰:「非臣等有此清歌,前去渭水溪頭,有一漁翁,制此以教臣等也。」西伯曰:「其人安在?」細民曰:「其翁絲不設餌,釣不曲鉤。自言不釣魚鱉,只釣王侯,鎮日垂釣磻溪岸口。大王欲訪高賢,直至上流可見。」西伯登車,又行數里,將近磻溪;不見釣叟。遂乃停驂,浩歎徘徊不已。少頃,碧岩背後轉出一樵夫,扣柯下山曰:
  春水悠悠春草奇,金鼇未遇隱磻溪。
  世人不識高賢志,看作溪邊老釣磯。
  西伯視之,乃昔日逃囚武吉也。左右擁至駕前,西伯責曰:「吾以汝為投河而死,焉敢罔上逃刑?」武吉頓首曰:「非臣敢罔上逃刑,此間有一漁翁,善理陰陽,頗知兵略。與臣結漁樵之交,代臣掩卻災星。故臣得至今日,乞望赦罪。」西伯驚曰:「其人安在?」武吉曰:「現隱磻溪石室,小臣時來訪他,因宿一宵。大王欲見此人,小臣願引駕。」西伯內喜,遂赦吉罪,令其引駕直至磻溪。
  卻說姜尚三日以前仰觀天象,見一道祥雲漸逼渭西,因知有賢主至此。特按釣竿於垂楊岸口,遂隱而不出。及武吉引西伯駕至,不見子牙,直到石室。只見林木蒼蒼,清幽雅淡,泉石交接,雲樹相映。須臾,有一童兒出迎西伯與數從臣,同步入於後堂。問小童曰:「主翁安在?」小童曰:「今日有數個道友相邀,入山採藥,要在三日後方返。」西伯浩然歎曰:「訪賢不遇,是何孤之不幸也。」乃取紙筆,書二十八字,置於琴案。曰:
  宰割山河布遠猷,大賢抱負可克謀。
  此來不見垂竿老,天下人愁幾日休。
  書罷,散宜生曰:「昔者湯聘伊尹於莘野,幣聘三至而後起。欲見賢者,非志誠不能得遇。宜潔誠齋戒而後至。」西伯曰:「善。」遂出草堂,發車而歸。還綠楊岸口,見其釣竿,徘徊不進。又令取筆紙索句,命使者送於石室曰:
  求賢遠出到溪頭,不見賢人只見鉤。
  一竹青絲垂綠柳,滿江紅日水空流。
  西伯車駕回歧,乃謂文武曰:「吾齋戒沐浴再往磻溪。」辛甲進曰:「吾居之民,三分而有其二,今欲見一釣叟,彼必引領赴闕,何齋戒沐浴,敬之如神明,尊之如人母乎?」西伯笑曰:「敬賢臣之禮,豈敢怠乎?」由是,辛甲默然而退。時紂王十五年,歲次辛酉,秋九月,西伯再訪子牙。乃撤去戈矛劍戟,獨帶文武,將出岐州。散宜生奏曰:「宜封武吉為引駕將軍,以彰求賢之篤。」西伯然之。遂拜武吉為引駕將軍,令保安車滿輪,先投渭水。武吉謝恩而出。大駕徐徐而進。初,子牙疑西伯因獵而至,非有求賢誠心,故隱不出。及見西伯遺下之帖,知其心誠志篤,必然再至,乃復出釣磻溪。端坐釣磯,扶竿不動。西伯駕至溪頭,令武吉先探在否。武吉見子牙獨釣溪旁,回告西伯。西伯下車與群臣徒步行至溪邊,見一人童顏鶴髮,貌偉非常。子牙垂竿不顧,乃擊石歌曰:
  西風起兮白雲飛,歲已暮兮將焉為。
  五鳳鳴兮真主現,垂午釣兮知我稀。
  西伯端恭立於石側,待其歌聲已畢,徐曰:「孤乃西方侯伯姬昌一也。當今商王失政,天下萬民溺於水火。孤不度德,欲拯民庶。爭奈智窮仁薄,不足以副民望。今聞先生道高德重,敢屈歸朝,輔孤不逮,實為天下枯槁之幸。」子牙對曰:「臣乃海濱細民,素無深謀遠略。然承侯伯賜問,不敢不盡其愚。當今海內之地三分,侯伯獨有其二。其為侯伯獻策者皆曰『可舉東征之兵而取商家天下。』愚謂商不可伐,其道有二:商王失德,殄絕彝倫,人神共怒,四海共知。然侯伯祖父皆為商家之臣,一不可也;臣嘗上考天文,下驗人事。商家天命未改,成湯恩澤未竭。又有微子、微仲、王子比乾、箕子、膠鬲相與輔弼,二不可也。侯伯惟修德政,撫字生民。若夫商穢不悛,民陷既極,天命安有在商?不攻自破矣。」
  西伯曰:「善謹奉教,願聞先生名姓。」子牙曰:「臣之祖貫本在商都,姓姜名尚,字子牙,號飛熊。因避商亂,徙居東海之濱。又聞侯伯善養貧老,復遷於此。」
  西伯大喜,顧謂群臣曰:「飛熊入夢,信不誣矣。昔吾先祖太公嘗謂數十年後,當有聖人至此,以興吾國。然則吾祖太公久望子矣。」時西伯與子牙語,日照桑榆上,桑陰未移。遂拜姜尚為太公,載於後車而歸。時子牙年已八十二歲矣。後人鐘伯敬有詩云:
  岸草青青渭水流,子牙曾此獨垂釣。
  當年未入飛熊夢,幾向斜陽歎白頭。
  後子牙果能成周。唐梁肅先生有詩云:
  一顧成周力有餘,白雲閒釣五溪魚。
  中原莫道無麟鳳,自是皇家結網疏。
  世傳子牙釣於磻溪邊之石,有腳跡尚在。宋賢東坡蘇先生題其石云:
  聞道磻溪石,猶存渭水興。
  蒼蒼雖有跡,大釣本無鉤。
  西伯引子牙歸朝,拜為鎮國大軍師,總領內政。西伯曰:「願聞治國之要。」子牙曰:「一敬天,二愛民,三親賢而已。」西伯曰:「然則治天下如何?」對曰:「王者之國富民,霸者之國富士,僅存之國富大夫,無道之國富君廩。是之謂上溢而下漏,為國大臣不可不知。」西伯曰:「善。」子牙曰:「宿善不祥,宜行仁政之實。」西伯即日發君廩之粟,以賑鰥寡孤獨,即以大政一與子牙議論。行至二年之間,西方大治。
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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