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回 演梨園繡闥慶生辰 開家宴留春獻祥瑞
卻說二月初五日乃方夫人四十整壽;又與小儒同庚,小儒的生辰卻在秋間。雲從龍即與王蘭等人商議,不若將小儒的生日併攏來,和方夫人合做雙壽。又議定:「本日總有外客親友,即讓小儒做了東道。隨後我們輪流的補做,日子又寬展,人又消閒。」眾人齊聲稱是。
適值寶徵與朱姑蘭,寶焜同著甘潔玉均請了假期,於正月中旬先後趕到南京,米與父母祝壽。前數日,甘露和賽珍小姐亦從山東回來。原來甘露去歲秋間護理本省臬篆,在年內即卸了事。因方夫人壽期,且不即回任,也請了假前來。方夫人見了甚為歡喜,難得兒媳雙雙,女兒女婿俱一齊回來。況且兒媳均有多年不見。今番姑蘭又帶著滬生同回,係初次見面。滬生又長得英奇韶秀,方夫人疼愛異常。寶徵、寶焜亦初見寶書,因他童年發達,莫不誇羨。寶森、寶書亦與兩位兄長怡怡敬愛。
方夫人回想少年時候即受丈夫封誥,直至一品夫人。如今兒婿皆已出仕,連兩個幼子總非白衣,又有長孫滬生。自己不過才四十歲的人,眼見富貴一門,兒孫成立。將來曾元繞膝,可以預卜,不覺喜形於色。即叫人將自己住屋後兩進打掃出來,安頓兒媳們居住。
陳仁壽也由江西差人回來,代兄嫂慶祝。冷朱兩處亦有人來。現在府裡頓添了上下數十餘人,更加熱鬧。
半月之前,兩邊收抬的十分整齊。園子裡到處俱張燈結綵,仍將留春館前搭了戲台:預備女客們起坐。正宅內由大門直至後進,均用五色彩篷遮蓋,下面全用一色大紅猩猩氈鋪地。綠野堂上設了壽堂。這邊男客們是請的王蘭,祝伯青、江漢槎、馮二郎四人接待。園子裡請的江素馨,洪靜儀、程婉容,祝瓊珍接待眾女客們。兩邊照應各務、仍係梅仙五官兩人。小儒早約定雲從龍和琴官,齡官在紅香院小飲。裡面方夫人是聶洛珠等人陪著。在正宅後一進內,亦叫了兩個小戲子去吹唱。內外佈置已定,早有各處紛紛來送壽禮。-遠路的甚至年內即送了過來。
到了初四日晚間,寶徵兄弟們在壽堂擺下酒筵,為父母預祝,兒媳更班進酒。隨後甘霹與賽珍也上來進了酒,分著兩旁侍坐。一堂骨肉分外增歡,直飲至三鼓方止。
次早,合城文武各官由制台將軍以下皆親來祝壽,王蘭等人分頭迎送不絕。內里程婉容們亦在留春館款待著眾位夫人。少停,兩邊開鑼演戲。午筵散後,男女賓客始紛紛作辭。所有幾家世交至好,仍留著用了晚宴,忙至初更以後人方散盡。
王蘭等四人換了便衣,即齊到紅香院來;小儒尚在那裡傳杯痛飲,見王蘭等進來,便起身讓坐。王蘭道:「你們好樂呀!這裡又清閒、又自在,我們忙了一日,腿肚子總好挺直的了。小儒今兒是生日,也還罷了。在田也躲在此間,未免可惡。」從龍笑道:「我有苦衷,不能與你們分勞。合城的官,除卻制台將軍,其餘皆是我的舊屈,我若在外面,他們如何便於起坐?不然我亦理應在外陪客。今日卻偏勞你四人,我這裡親送一鍾,代諸君澆乏。」遂出席,各人敬了一杯。小儒也笑著與他四人把盞。二郎即在小儒對面坐下道:「我要彎彎腿兒!別的我倒不怎麼,就是這一日的衣冠將我束縛夠了。」王蘭,伯青、漢槎亦挨次坐下,又飲了兩巡酒,進了點飲食,各自回後歇息。
來日又補請了一天客,即是從龍等人輪班代小儒做壽。裡面程婉容為首,與眾位夫人請著方夫人在留春館飲酒聽戲。接著,巴氏等人也公請了一天。內外整整宴會十餘日。寶徵們因假期將滿,即料理起身,眾人又代他們送行。小儒待兒媳們已去,即檢點所來的親友,恐有未到之處,遭人見怪。
一日,與王蘭、二郎正在廳旁小書齋內查看往來的號冊,見琴官等六人穿得衣冠齊楚的進來,向小儒們請安。小儒不解何事,忙笑問道:「無故的忽然行起禮來,是什麼緣由?」琴官道:「我們自從由京中下來,蒙恩收留在府裡數年,甚為感戴,理應終身伺候,還報答不盡。無奈這唱戲的生計終非長策,年內我們即商量著大伙兒湊得若干,合本去做個小買賣,再能娶房家小,立下門戶。罷罷,為人在世一場,也有個收梢結果。去冬即買下幾名孩子們在班子裡,以補我們之數。內中惟有齡官兒他願意在陳大人府裡當差。玉兒日前已求過祝大人,在那邊府裡幫著小臞照料外務。我與蘭官,春官、鬆兒皆情願出去,總望眾位大人們格外成全。受恩之處,容來生犬馬再行報答。」
說著,又欲請安,被小儒拉住道:「你們既有志自立,我們豈有不成全之理!沒說你們還買下幾名孩子補數。只要他們能唱戲,不是一樣的麼?即是你們去了,唱不成戲,也無大不了的事。但是你們自幼即賣入班子裡,現在去做什麼買賣?是你們按行的生業,怕的弄到後來,資本折完了,倒進退兩難。而且各立門戶,又要討房家小,談非容易。我想你們這幾年積蓄縱有無多,別要上了馬兒不得下騎呢。既然齡官,玉兒願在我與伯青這裡,他們兩人不須交代。卻代你等四人通盤打算下章程,在此我們府裡的閒屋不少,應辦的事件又多,那裡就安插不下你們。再將各府裡的大丫頭髮出幾名來給你等為妻,可知這麼一來,你們既可節省,又有安身之處,強似在外面另開生面。不過在府裡委屈你們些兒,不比出去散樂。你們自家想去,看可使得?」
王蘭、二郎兩人亦痛贊琴官們很有見識志氣,又道:「小儒想的章程甚善,你們就這麼好,休要三心兩意的錯定了主見。」琴官等人聞小儒仍肯收留他們在府內當差,又給丫頭們與他為妻,就是出去都不得這般順便。而且他們亦深知小儒們待下寬厚,也捨不得離這府中。起先恐小儒們不行,所以約齊了上來告辭,試探口氣如何,再作商量。今見眾人都肯收留,豈不歡喜!忙一齊近前拜謝,又回身領了那幾名新孩子進來叩見。
小儒見這幾個孩子卻也生得俊俏,便與王蘭、二郎計議,將班子裡仍選出六人為首,即不用改這六豔堂的名目。二郎道:「何妨把班內的孩子全數叫來,我們當面挑過呢!」琴官聽了,遂去將一班孩子們叫至,總齊集廳前。小儒著人請了從龍、伯青、漢槎過來,說知此事,無不稱好。便大家公議,挑選出內中大如意子、小如意子,兩人姓石,本是同胞兄弟;又挑出新來的方汝官、杜四官;與舊日的金鈴,玉寶等六人為班中領袖。先將琴官等四人移到半村亭內暫住。安排已定,琴官即帶著一班孩子退出,自去料理。
玉兒便搬向祝府中去了。小儒又叫人將齡官的物件搬到正廳旁廂一間屋內住下,即派他稽查府中雜務,並一切往來的檔冊。
過了一日,自然分派了琴官等四人的執事。又在眾位夫人房內挑了幾名大丫頭出來,與他們為妻,亦照府裡成雙的僕婦月費支紿。從此琴官們有了安身之地,不須細說。
惟有齡官自派了稽查責任,他寸步都不離府中,小儒更加喜愛。此時已交四月,天氣日暖。這日,小儒早起,信步走從齡官房門外經過,聽裡面寂靜無聲,探身見齡官伏在桌上寫著什麼,便不禁走了進來。齡官見是小儒,忙擱下筆,起身垂手退在一旁。小儒笑吟吟的走近桌前,見齡官臨的一部玉煙堂法帖,筆畫甚為端正,笑道:「你倒有心用功學字,又寫的頗好,可羨,可羨!我見你逐日總坐在這間屋裡,足不出戶,別要悶出病來。閒著大可到園子裡逛逛去。可惜你而今在我府內,反不如以前我們見了面倒可談談笑笑,你也過於拘謹。沒見小臞,五官兩人,我們見著了皆隨便說話的。」說著,即在齡官的座位上坐了,又四顧無人,叫齡官也坐下,好說話兒。
齡官道:「你現在是我的主兒了,那見有主兒坐在這裡,我們不在旁侍立的。人家見了,也不成樣兒。」小儒便抬身扯了齡官在身旁一同坐下道:「你是願意在我府裡的,沒有人勉強著你。我又沒有擺出主人身分,你如今反和我生疏了,是何情理?」齡官原因小儒待他與眾不同,才情願在小儒府裡。又恐小儒要循現在主僕的名分,故而各事總依著規矩而行,以觀小儒的動靜。今番見小儒仍是待他往日的情形,好生歡喜,便笑溜了小儒一眼,道:「誰與你生疏?誰說你擺出主兒架子與我瞧的?倒底你是主兒,我是下人,名分總不錯的。今兒雖蒙你給我體面,還同平日一般看待,我卻不敢放肆。別要鬧大意了,你一時翻轉臉來,裝腔做勢的放下主兒面孔,我倒沒意思。還是自己謹慎點兒好!」小儒笑著恨道:「你實情可惡,橫豎說起來總是你有理,我也懶得和你鬥口。你可以不要同我鬧這些過節兒罷,今日特地來與你商議正經的。」說罷,便挪近一步,攜著齡官兒的手道:「我前日與伯青相商,紅香院後通著他園子裡那道耳門外,左邊本有屋子給看園的家丁們居住,右邊猶有地空著,意在把那些樹木伐去。尚可砌這麼十數間屋子,即將琴官們搬了進去,讓他們安頓家小,自由自便的。玉兒因與祝府相隔不遠,他也願意搬過去,同琴官們合住。你早晚亦有了家小,還是去與他們同住,還是在我這邊呢?因你有些黏牙,我不好專主,所以今日悄悄的過來問你一聲兒。」
齡官道:「我若肯和他們在一起兒,要在你府裡做什麼呢?此時是留下他們在園子裡住著,若前日搬了出去,難不成我也出去和他們同住麼?」小儒點首道:「你既不願過去,我即叫人將廳後西首五間大樓上下收拾出來,與你住罷。那裡本係堆置燈采物件的,明兒叫他們搬到後一進樓上去。你不過一房家小,再添兩名用人,有這十數間屋子也很夠你居住了。又相離外面甚近,便於稽查。」齡官道:「隨你怎麼調排,其實要這許多屋子何用!有那樓下五間就是了,何須將樓上的物件搬來搬去的?倒是有用不著的傢伙器皿借與我使著,待我隨後添置齊全,再來還你。餘外我總可將就得去,別要又惹你說我黏牙了。」
小儒道:「那也使得,我就叫人將樓下收拾著,你揀個日子好搬了過去。至於一切應用物件,還要你置辦麼?我久經代你安排停當,算我送你的一分賀禮罷。你的新洞房,我總吩咐裱糊得格外華美,可好麼?昨兒已與沈姨奶奶商議定了,即將他房內大丫頭五福許配了你。五福那孩子很為苗條,就是愛說幾句尖話兒,好在你的口頭子也還敵得住他,卻是天生就的一對好夫妻兒!」齡官笑了笑,正欲再說,忽聞房外有腳步聲音,忙起身走開。小儒亦站了起來,迎至外面,原來是管園子的家丁見小儒在此,便上前回道:「留春館前芍藥花兒全開齊了,內中有幾朵開的甚大,顏色又不同。今早柳五爺見著,即叫請了雲大人們過來賞玩。現今云六人們總在那裡,說是什麼吉兆,千載難逢的。又說此花叫什麼名字,小的卻未聽得清白。又叫來請爺趕快過去,還要到上頭回明太太們去呢。」小儒道:「那芍藥花每年總要開一次的,不過今年開得長大些,有什麼稀奇?他們也值得如此大驚小怪的。」齡官道:「若是比往年開的大些,亦係尋常之事,他們也不致說得這般鄭重。大約其中總有個原故,我們去見著就知道了。」小儒連稱有理,即著家丁先往上房稟報,便帶了齡官,由耳門走到留春館內,早見從龍等人都伏在欄杆上,指手划腳的在那裡議論。連琴官們都來了。小儒也走近欄前,果見芍藥田中一叢開了四朵比別的花枝高出尺許,方圓有冰盤般大,其色鮮紅欲滴,映著那日色尤覺可愛。花心總開得堆翻出來,每片瓣上有一抹嫩黃,湊成好似一道金圈,圍於花上。卻原來開的是四朵大紅金帶圍芍藥花。小儒見了,亦自稱奇:「此花輕易難得,真乃非常的吉兆。昔時揚州開了四朵金帶圍,即出了四位宰相。今日我們園內亦開著四朵,卻應在伺人身上?」
從龍等人見小儒前來,即一齊舉手稱賀。小儒笑道:「這座園子非是我一人的,既有吉兆,人人皆有,何以獨向我稱賀?而且我們不止四人,花即開了四朵,尚未卜此兆應於何人!」王蘭道:「小儒直至今日,仍是拘泥不通,我也曉得園子是大家的,尚待你此時來說麼?須知我們久經乞退之人,已屬置身世外,難道此花還應在我輩身上麼?乃是他等一班小子的預兆,若開得一朵兩朵猶難猜度,偏生不多不少的四朵,你又有四子,分明應在寶徵們兄弟四人身上,不問可知。」
小儒聽說,口內雖。自謙遜,心裡卻暗暗歡喜:「果然我有四子,此花開了四朵。者香之說,並非無理。這麼看起來,寶徵們將來總要顯達的了。」從龍道:「有者香這番解說,小儒可以了然明白。既然這四朵金帶圍應著四位郎君,小儒當如何設宴慶賀,方不負此花獻瑞一場,又可請著我們賞玩。若係別樣祥瑞,我們理宜先代你賀喜;無奈是郎君們的吉兆,未免使我等又羨又妒,必得你先請我們才合情理。」二郎點頭道:「在田所說甚為公允,在我,的意見,這麼異常的祥瑞,只有一宴而已,尚覺便宜了他。」
小儒笑道:「你們不過變著方法兒,叫我請你們吃酒賞花罷咧!若說這番祥瑞即應在徵兒們身上,我卻不敢自居。派我做個東道,倒不妨事。楚卿反說便宜了我,請問我討的什麼便宜呢?」伯青即插嘴道:「並非我幫著楚卿說話,實在是你討了便宜。這種天大的祥瑞,人家求之不得。我們若有四個兒子,也不用人說,早經預備酒席請人慶賞,還要唱戲酬神呢。在田不過叫你明兒請著我們,似這般便宜,那裡去買。你猶要扭難推諉,連我總要說你太吝嗇了。」
漢槎亦笑道:「你們不必爭論,任憑小儒怎麼推諉,他都請定了我們。誰叫他生了四個兒子,無論便宜不便宜,只好委曲他吃的虧苦罷!」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,均說:「子騫這番話說的直捷痛快,想小儒也沒有得辯白了。」眾人正說笑著,見方夫人房內兩名丫頭出外,因方夫人已得了信,知道小儒等人必在外面,先著丫頭們出來說聲。小儒等遂起身避開。
方夫人即邀著眾位夫人至留春館賞玩,見了此花莫不嘖嘖稱贊,都說是寶徵兄弟們的吉兆,齊向方夫人作賀。方夫人亦欣喜非凡。晚間,小儒回後,便商議著備酒請從龍等人。次日,即是方夫人相請眾位夫人均在留春館內。
誰知這新聞早傳說出去,那些平時有往來的,便借著過來道賀,兼代賞玩。即從來一面不識的,也假名托故的跟了過來。小儒反忙著迎送不迭,又要賠茶貼酒。
過了兩日,合城皆知,甚至有人雖知金帶圍的名目,生平卻未見過此花,總爭著前來觀看。小儒便懶於接待,又因是件祥瑞的事,不好阻擋,爽性將園門大開,任人遊賞,惟多派家丁們在園中照料。直至芍藥花事已了,方才清閒。
小儒又央了五官繪出金帶圍的圖本,各處倩人題詠。又寫書通知寶徵、寶焜兩處。看官們可知這金帶圍的吉兆所應何事?恰恰應在陳小儒的四子身上。後來寶徵、寶妮兩人皆位列三台;寶森於下科亦中了鄉榜單人,便與寶書同赴春闈,兄弟雙雙均登詞館,亦先後做到各省封圻火吏。小儒與方夫人俱年過耄耋以外,夫妻偕老,五世同堂。沈蘭姑亦享遐齡。
雲江祝王馮程六家的公子,皆英年發達,又彼此互結婚姻。從龍等人各臻上壽。梅仙,五官與琴官們一干人生了後代,小儒即設法替他們立下籍貫,教子讀書成名,重光門戶。
陳小儒等各家,均世代科第不絕。真乃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。若劉先達,尤鼐、祝道生等人死的死,滅的滅,甚至玷辱門庭,萬人唾罵,不比小儒們居官清廉,立心寬厚。後人又能法守繩循,不墮祖德,所以簪纓累世,富貴一門。誠所謂:
我今寄語世間人,富貴功名漫認真。
金玉傳家終可盡,祖宗遺德始能循。
風前桃李雖多致,雪後梅花別有神。
莫道彼蒼疏鑒察,善榮惡墮豈無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