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七回 雲在田復任兩江 徐齡官柝名六豔
話說雲從龍自由浙江奉命入都,在路行了一月有餘,早抵京中,先入城賃定了公館,即赴宮門請安。次早,內廷召見,細問浙省海塘工程情形,從龍一一奏對。天顏甚悅,溫諭頻頒,加恩內用吏部尚書,兼協力,內閣事務。
從龍謝過恩下來,便擇吉任事。又來拜見李文俊,並在京諸同寅世好。文俊本係昔年舊雨,又深知從龍作事有膽有識,難得
此時同在閣中,凡一切大小事務,都與從龍和衷辦理,兩人分外投機。從龍即與文俊商議,欲差人到南京去,接取家眷來京居住。文俊道;「此舉在田可以暫緩。我昨在內廷見令岳又上告病的奏折,你在浙江時令岳已告過兩次,皆未准行。他因久在粵地,染受山嵐瘴氣,兩腿疲痿,行動維艱。昨日所上的奏章,說到初時不過偶而一發,旋發旋愈;近來不時舉發,實難支持。大約此番必蒙恩准,所有粵督一缺,擬著兩江調補;所遺兩江之缺,未得其人,後來即議到你在彼處有年,甚合其宜。我看不久你仍要外放的,何須急急去接尊眷?待到兩江或另放了他人,你再接家眷不遲。」從龍聽文俊所說,必有來因,心內甚喜。
果然隔了一日,奉到特旨,兩江總督仍著雲從龍去。從龍即趕著謝恩請訓,內廷又召他陛見,諭以現在仕途流品日雜,到任之後,亟須切實整頓,毋負委任。從龍退了出來,早有文俊那邊打發人來,請從龍過去,又擺酒與他餞行。
席間,說到整頓仕途一事,文俊即命眾家丁退出,向從龍道:「內廷此諭亦有所指。日前曹大生在漕河任上修理河工,因你重用鄭林,王起榮兩人,又不肯使他女婿魯鵬隨工效力,他雖無可如何,卻懷恨在心。隨後因蘭儀等處水患,調他赴東河辦理。彼時匆匆前去,即將此事隱忍於心。我們深知南河的工程,全賴你與洪老之力,他是得現成的勞績。料定他到東河,總要辦的一團糟相似,不意東河工程亦辦的十分妥善,這也是他的運氣。內裡即甚為器重,說他老成練達,辦事頗有見識。誰知他老奸巨猾,趁此機會密奏了一折,說目下仕途良賤不分,只要有勢有力,皆可為官,況朝廷名器,豈容若輩僥倖以得。在田你是曉得的,鄭林本係武功世家,曹大生雖心內含恨,卻奈何他不得。若論王起榮,他深知是陳小儒的家丁,因東府裡的情面,才得了這個守備名目,他即搜根澈底的奏明。幸而曹老頭兒亦知小儒京中有人,又礙著東府裡的勢力,雖將王起榮根底陳明,卻未敢直指出是小儒的家丁。東府裡的囑托,是以此事尚屬在風聞,即著漕臣何炳確切查明覆奏。何老又係小儒老師,焉有不關顧之理,便含糊了事的覆奏上來。不然此案當時即要發作,尚能待到今日又著你整頓麼?我看此案,你赴任之後,倒要切實查辦一番,不可因王起榮是你保薦的人員,稍存袒護。可知王起榮非鄭林可比,倘或日後竟認真查辦起來,卻與小儒有礙。而且王起榮由家丁出身,得到這般地步,又在揚州穩穩做了將近三年的衛官,遙想腰纏亦頗饒裕,在他也算非常之富貴。自古知足不辱,若在此際抽身告退,倒是有始有終。我又想下了兩全其美的法則在此,最好你日內寫就書函,差名心腹家丁,悄悄先向南京通知小儒這番情節,囑他知照王起榮,早為告退。免得你到了任,業經查辦,他再告退,顯係畏過規避。在田,稱將我的話細為斟酌,可還使得?」
從龍聽了,忙謝道:「多蒙指教,心感之至。我明兒即差人前去,並將你的盛情亦當說與小儒知道。」文俊道:「小儒既與你至好,與我亦有交情,我不知則已,既知那有不關切的道理?何況此事並不專為小儒,亦顧著東府裡的面子與你到任的事情。」說罷,賓主又暢飲了一會,從龍方起身作辭。回到寓所,即在燈下寫成家書,寄與自已妻妾,無非說在京一切平安,不日即可到南京來。函內又附寄小儒等人的書子。寫畢封好緘口,暗忖道:「當差何人前去?我身邊的家丁雖多,皆非心腹,倘若走露風聲,大為不便。」想了半會,竟無可使之人,便回後安息。明早去與文俊商議,著他府內得力的家丁一行,倒還妥當。
次日,正欲去會文俊,見家丁上來回道;「外面來了一人,名叫梁貴,自稱在我們府內有年,聞得老爺不久出京,特地過來請安,並有要話面稟。」』又將手本呈上,從龍見寫著沐恩家丁梁貴,便沉吟了半晌,道:「我府內並無什麼梁貴,他既自稱沐恩,斷非新進來的,怎麼我又不知道他這名字?你可領他來見我。」家丁答應退出。
少頃,帶著一人上來,年紀約在二十以外,生得相貌俊俏,舉止安詳,搶步至從龍面前叩頭,起身請了安,垂手一旁侍立。
無如從龍見了面,仍然不識,心內甚為詫異,遂問道:「你叫梁貴麼?你說在我府中有年,怎麼我不認識你呢?」那人見問,臉一紅,又請了個安,道:「小的猶有下情面察,-要沐大人恩典成全。小的本姓梁,乳名阿瑤,向在南京陳大人府內,那管外事的梁明,即是小的胞叔。自幼跟隨胞叔在府中當差,後來舊主派了小的管理園子裡的執事。小的一時該死胡涂,與新姨娘房內大丫頭雙喜犯了府中規矩,蒙舊主恩典,即將雙喜賞與小的為妻,一同攆逐出來。胞叔叫小的夫妻回到浙江種田,親族等人無不嘲笑,便賭氣帶著妻子來到京中,投靠在柏大人門下,才改名梁貴的。這數年內,小的和妻子省吃儉用,倒還下得去。常時與妻子談論;惟有舊主恩情刻刻不忘。日前聞得大人榮任南京,小的一則過來賀喜,二則懇求大人能於施恩,著小的夫妻跟隨回轉南京。因恐舊主尚惱著小的,不容見面,若隨著大人前去,得到舊主面前,死而無怨。即是小的妻子深感新姨娘厚恩,亦想去叩見一回。適才說是曾伺候過大人,怕的外面不認識小的,不肯上來回明,並非小的敢於瞞昧大人。」
從龍聽阿瑤說出自己乳名,恍然明白,點首道:「你以前雖然失足,卻是自己不好。而今仍知念舊主恩德,你這孩子尚有良心。可惜新姨娘於去歲歿了,你不知道麼?」阿瑤聽說紅雯已死,很吃了一驚,旋又淚下道:「小的妻子無日不思到新姨娘面前,那怕再服侍十天半月,借此聊盡當年主僕一場情分。不料新姨娘已故,真正叫人意想不到。」
從龍道:「去歲新姨娘遺留下一位少爺,將來你們夫妻用心伺候著小主人,也算報答新姨娘了。你們夫妻既如此存心,我焉有不成全之理?但是此次我沒帶著家眷,你的妻子同行,甚為不便。相巧我正要差人送信到陳大人那邊去,你不如和你妻子先行,你們舊主見了此書,必肯收留。」遂又另寫下一封書子,細說阿瑤先後情節,與昨夜寫成的書函,一齊交給阿瑤道:「此繫緊要書札,沿途小心,不可耽延誤事。你明天清早就起身去罷。」
阿瑤見從龍一口允許,毫無推卻,又叫他送書到南京舊主府中,甚為歡喜,忙接過書函收好,上來復又叩謝。從龍又切實叮囑了一番,阿瑤方才退出。回到家中說與雙喜知道,雙喜聞說紅雯身故,回憶當年主僕,亦著實傷感。連夜將行囊物件收拾停當。次日五鼓,阿瑤又到從龍寓所叩辭過了,即帶著妻子趕奔南京。
從龍打發了阿瑤去後,自己亦預備料理出京。接著在京諸官紛紛饋餞。從龍叫人僱下十數輛車子,擇定來日黎明登程。。所有一班至好,仍要前來候送。從龍辭別了眾人,即吩咐開行。在路行走,非止一日。
單說阿瑤在從龍以前動身,又係沿途追趕,分外迅速,今日已至南京,喚了一肩小轎與雙喜乘坐,親自押著行李直向繪芳園來。到了府前,阿瑤先行入內,早有舊日各府同伙的家丁齊過來詢問。阿瑤與人眾見了禮,恰好梁明亦在外面,忙進前叩見,細說來意。梁明見阿瑤在外多年,甚為得手,又有雲大人的書子叫他到此,倒也歡喜。雙喜亦下轎進內拜見。
梁明道:「既有雲府裡的家書,我先領你們到內裡叩見太太們去。」便帶著他夫妻兩人來至上房,叫阿瑤在門外伺候,單領了雙喜來到階下,綠鶯正掀著暖簾出來。梁明即迎上來,說明原委。綠鶯見是雙喜,忙笑道:「那裡來的一陣風,將你這麼個新鮮人兒刮來!怪不得昨晚燈花報喜,今早喜鵲兒對著人喳喳的亂叫呢。好呀,如今益發比先長得跳脫多了。梁伯伯是什麼福氣,討得這般好姪兒媳婦。」雙喜趕著過來與綠鶯敘禮。梁明亦笑道:「綠鶯姐姐這張嘴,我們一百個也抵不上。沒說比刀子快,我看刀子那裡有這麼快呢!好姐姐,拜煩代你妹妹回一聲兒。」綠鶯笑著轉身進去,少停出外招手道:「你進來罷!」
雙喜連忙隨著綠鶯入內,見婉容等人都在裡面,即上前一一叩見。方夫人心內想道:「雙喜現在很苗條了,當日出去的時候還有些小孩子氣,幾年不見,出落的這般好人材出來,倒便宜著阿瑤那小子了。」便笑問道:「聞得你夫妻在京中甚好,又下來做什麼呢?」雙喜即將數年情由,並此番來意,細細回明。方夫人點頭道:「倒難為你們還記掛著府裡。明兒即派你在聶姨奶奶那邊,和奶娘服侍著哥兒。日後哥兒長大成人,你就是舊人了。」雙喜見方夫人肯收留他們,又叫他去伺候紅雯所生的哥兒,正合心意。
方夫人又吩咐著阿瑤進來,阿瑤即到簾外向內叩頭,取出從龍的家書呈上。婉容忙拆開細看,知從龍仍放了兩江,又知父親業已告了病假,想他隨後亦要到南京來的,欣喜非常。隨手遞與小鳳,又將附致各家的來函,交與眾人。
方夫人正欲問阿瑤的話,恰值小儒回後,眾位夫人起身避入房內。阿瑤、雙喜忙叩見了小儒,阿瑤即將從龍給他的書子送上。小儒看了,方才明白。方夫人亦將雙喜派在洛珠那邊的話說了。小儒遂叫過梁明道:「你把阿瑤仍帶在身邊學習,他果真老成了,不似從前的脾氣,看有什麼差使空著,你就做主派他充當,再開名字到奶奶那邊去領工價,不用上來回了。」
梁明聞說,忙同阿瑤一齊叩謝,退了下來。雙喜又央綠鶯領他到紅雯靈前,痛哭了一番,即料理帶來的行李物件,安頓在洛珠那邊,自然和奶娘一房居住。方夫人又叫蘭姑添上雙喜的月費。
小儒即袖了從龍來書,忙忙的到了伯青這邊,將書子遞與眾人觀看。適值王蘭也趕來看五官畫臉,聞得從龍有書寄來,忙取過看了;笑向二郎道:「日前你說我們眾人中只少了在田一人,不意他既經內用,復又放了外任,卻是想不到的事。」二郎道:「我們大伙兒總回來了,單是在田不來,未免缺憾。偏生他又放到此間,這也算天從人願。」
小儒即與眾人計議到王喜的事,王蘭道:「小儒不必狐疑,在田所囑甚為安詳。最妙著人去知照王喜,叫他趕緊告退,四面俱無干礙。如果他名心尚濃,捨不得這守備官兒,停幾個年頭,待這件公案疲玩下去,亦可重新出來的。此時若再戀棧,竊恐丟了官,猶有後災呢!你既要知照他,事不宜遲,在田不過朝暮也要來了。」小儒連連稱善,便向伯青索了紙筆,一揮而就,函內即將從龍來意說明。當又叫了梁明進來,著他明早即往揚州一行,不可遲誤。梁明接過書函退下,自去收拾,來日起身。
且表王喜自重到揚州衛官的任,各事謹慎從公,又值連年豐收;征收的國課十分充足。這日,正坐在上房與秋霞閒談,見家丁來回道:「南京陳府裡打發梁總管親自前來,有要話面說。」王喜聽了,便立起身來道:「請他在內書房坐罷。」自己急忙出外,梁明見了王喜,意在上前請安。王喜一把扯住,先站著問了舊主的安,方彼此見禮入座。家丁送過茶,遂一齊退出,曉得陳府來的人,本官總以客禮相待,猶恐有什麼機密的話,不便在此礙眼。
王喜笑問道:「梁老伯一向都好?有什麼大事,尚煩你老伯親身到此。」梁明亦笑著,欠身連稱不敢道:「我們主兒有封書子在此,王老爺見著就明白了。」說著,將小儒的來書送過,王喜接過看畢道:「我到這揚州衛官的任,本蒙王爺與主人恩典,破格成全。沒說還做了兩年,如沒得這個前程,仍在主人前當差,還不過麼?我久經思退,又恐辜負了日前云大人一番作成的美意。目下既蒙雲大人關切,分外感激。梁老伯你是深知的,我可是那般不知足的人麼?累你耽擱一日,待我修成稟啟,先請你回去銷差,我這裡即詳請上憲,另委人來接手。容我隨後到南京,來叩謝雲大人與主人罷。」遂又擺酒款待梁明。
席終回後,說知秋霞,並議到:「卸事以後,不若搬到南京去住,你亦可時常到扛府去走走。」秋霞聽說回轉南京,倒也願意。次早,王喜將致小儒的稟啟交與梁明,又從豐送了路費。待梁明去後,即備文申詳漕憲,稟請開缺,回籍修墓。隔了旬日有餘,已批准下來。接著新任已至,王喜交代完畢,即帶著家眷向南京來;先入城賃定住宅搬了過去,便來謁見小儒。秋霞也到江府去了一趟。
恰好王喜到了南京,從龍亦在前到了兩日。從龍此次是聖恩隆重,內用大員,今又外放出來,眾人格外趨承不迭,一至本省地界,到處各官遠遠迎送。又因家眷先在南京,無須另備公館抵了岸,即搬向園子裡來。小儒等人見著,彼此越發欣慰。舊任制軍,因赴粵行期在即,便來催促任事。從龍忙擇吉接了印。一切應用各事,不須細贅。又將婉容等人接進衙門,遂商議專函至粵,迎請程公到南京來居住。
這邊王蘭早與小儒說明,來日預備請從龍過來暢飲一日:「難得我輩又聚在一處,再則我們亦當代在田洗塵。酒席即擺在奪豔樓上,也好就著那裡唱一天戲。」小儒即叫人打掃樓上,懸掛燈彩。又去知照領班家丁,一面眾人備了名帖,差人去請從龍。
次日傍午,俱在覽餘閣相待,早聽得外面鳴鑼喝道而來,眾人接進從龍。一巡茶罷,俱起身至奪豔樓上。當中擺著兩席:一席從龍。小儒。漢槎。梅仙四人;一席是伯青,王蘭,二郎,五官等人。眾人坐定,齡官即上樓來請過安,呈上戲目,每人點了一出。少頃,便開鑼演唱。
今日點的戲,惟齡官最多。齡官加倍賣弄精神,唱到《喬醋》這一出,他將那假作酸風醋意的神致,演得入情入化。樓上眾人同聲叫好不絕,便一齊放下賞來。二郎隔座笑問從龍道:「外面呼琴宮為小花魁,在此班中目為第一。然而外面的推稱固屬不謬,我素服你平時的眼色最高,何妨再一品評,究竟以何人為最?」說著,用手指了台上齡官兒一指,又把嘴向小儒一努。小儒早巳看見,故作不知,即掉轉身去與梅仙說話。
從龍見二郎這般舉動,早經明白。況齡官雖在台上演戲,那雙俊眼卻不住的對著小儒留情。從龍笑了一笑道:「楚卿既叫我評論,我或有偏見,你須要直說的。秀曼風流,當推琴官、玉兒兩人;妖冶可人,卻要數齡官獨步。其餘若春官、蘭官,鬆兒他三人,各有娬媚之處,均非尋常尤物可比。在我的意見,秀曼風流,必須有眼力的人方賞識得出。至有妖冶之姿,乃賢愚共賞之品,賢者固憐其柔媚,愚者亦愛其丰神。我看六人中,當推齡官為首;其次則琴官,玉兒;春官等三人又其次也。」
二郎拍手笑道:「齡官得在田這番品評,恐從此聲價更增十倍。我與者香、伯青日前私自晶論,亦是這般意見。真乃知音所見大略相同!我們固然佩服,惟有小儒心內更外的要感激你呢。」小儒笑道:「楚卿的話令人難解,你與在田品論齡官兒,我感激什麼呢?」從龍道:「小儒不必瞞人,我雖非周郎,久經聞弦歌而知雅意。而且天生尤物,原供人賞識齡官本非凡品,又得你今番顧盼,亦齡官之幸。況我輩之賞識,亦是名士風流,難不成還同外邊那般淫亂的賞識麼?你若巧為粉飾,反使我們倒難料其中之情節了。」
眾人聽說,俱各鼓掌大笑道:「在田一席議論,如老吏斷獄,字字的確。定使小儒中心悅服,由此小儒可以把那假道學的排場收掉了罷。」小儒笑道:「我向來拙口鈍腮,敵不過你們。何況此時眾口難敵,隨你們怎麼編派我!」王蘭亦笑道:「在田不須多說,你可聽著遁辭,知其所窮了。饒他百口分解,我們已定下千秋鐵案,萬無更移。」
從龍待齡官一出唱完,又將他叫到身旁細為賞鑒,果然柔情媚態,種種生憐。便另外又賞了許多物件。到了下晝時分,人眾散坐盤桓。少停,掌齊燈火,復又入席暢飲,直至三更始散。隨後從龍復請小儒等人,亦叫了琴官等過去。從龍仍盛贊齡官,重加賞贈。從此,這齡官的聲名到處皆知。
起先人惟知小花魁琴官的美號,此時因從龍誇獎齡官,再將齡官的色藝行為細與琴官比較,似覺齡官勝似琴官。多因琴官與人雖然無爭無競,各事隨和,無如他卻天生好靜,骨眼裡偏具一種高傲的性情,外面卻不肯露出圭角,同人計較。人或與他偶而說笑,總付之一笑而已。若到十分戲謔,他口中雖不言語,心內著實怒惱,道:「我做這唱戲的買賣,亦係無可如何。技藝雖然卑賤,我的品格倒不屑自甘卑賤。你既輕薄得我,不怪我輕薄你了。」即冷冷的走了開去。那對面的人見他如此形容,好生難過。欲待發作他,又沒有挺撞著我,亦只得訕訕的走開。
至於齡官的為人,他另有一般見解,以為:「人生在世,不過你哄著我,我騙著你;尤其我輩中人,更宜如此。你待我恭敬,我即待你恭敬,你和我戲謔,我亦可和你戲謔。只要我立定腳跟,不為你搖惑就罷了。若遇著我的知己,將來可以終身依靠著他,那時我才傾心吐膽,真與他好呢。」因此,是人和他往來,總一般看待,隨方就圓從沒有叫人掃興。現在又有從龍的這番賞識,世上的人多半是伏上水的,堂堂本省制軍都稱揚著他;何況齡官平時為人本好,人人總隨聲附和的稱揚起來。
本地紳宦人家宴客,是有從龍在座,皆去借六豔堂的班子過來。甚至花朝月夕,不便去借全班,總要設法將齡官邀了出來,覺得滿座非他不歡。小儒見齡官聲名大噪,足見自己的賞識不虛,非常得意。凡有人家來邀齡官,他俱一口應許,毫無推卻。
故而齡官終日應接不暇,琴官等人倒多清閒下來。誰知琴官不獨不妒忌齡官,心內反暗暗歡喜:難得外人不來糾纏我,正好消閒自在。或聞玉兒等人不服,在背後議論,琴官卻從中極力勸慰。又悄悄的告訴了齡官,叫他凡到分身不開的時候,何妨輪班將他們薦引過去,亦是同班一場的情分。齡官點頭稱是,從此,有那不耐煩的去處,皆薦引玉兒等人。他即來與小儒閒談,或到從龍衙門裡去。
一日,程尚已由廣東到了南京。從龍即托齡官先來和伯青商量,將舊居的府第暫賃與程府居住。伯青笑道:「我那邊的屋子至今空著,都沒行人居住,程府如合式,盡管住去。在田還同我用世法麼?說什麼暫住、常住?他既托你來說,你須對在田講明:程府既是他的來手,我即認他說話。倘有欠缺,我的房價是要在田包圓的。他能和我說的截釘削鐵,即難怪我同他錙銖必較了。」齡官亦笑道:「只怕你不肯賃與程府居住,既議到房價,那就好商量了。」即去回覆了從龍。程公擇定日期,便一逕搬入祝府的舊宅。程公親丁不過三四人,其餘有數十名男女家丁,祝府的房屋甚多,搬過去火為寬敞。
程尚在廣東的時節,囚膝下無兒,購了一妾,母家姓蘇,乳名筠娘,本係松江人氏,流寓粵地有年。筠娘幼失父母,只有一個胞兄,名喚蘇燦,在廣東舌耕度日,不料迭遭兩個荒年,難以支撐,即將妹子賣與程尚作妾;得了這宗身價,便娶了一房妻子,好接續蘇門香煙。程尚辭官之時,原約他同往,卻是蘇燦不肯,惟恐隨了妹子前來,惹人恥笑。程尚見他執意,亦不勉強,又贈了他兩百銀子,讓他在廣東過活。筠娘見蘇燦不願同行,分手時不免痛哭一場,又將貼己的物件私送了若干與哥嫂使用。自是蘇燦倒安安頓頓的成了一分人家。
筠娘為人素來賢淑,到程府不上兩年,即生了一子,取名程繼敏,如今已有三歲,程公夫婦愛如珍寶。程婉容因父母俱到南京,又添了兄弟,程門不致乏嗣,十分歡喜。不時接了程老夫人到衙門住著,敘說母女多年離別之情。從龍亦有時請了程公過去盤桓。
程尚自離卻廣東,腿疾日愈。一到南京,即遍訪名醫調治,倒漸漸好將起來。每說自己「由縣令擢至封圻,近來復得一子,還有什麼不足的處在?目下午過花甲,亦可隨心所欲,以樂暮年。難得女兒、女婿均在面前;又有祝公等一班老友,可以時常杯酒往還,陶情適性。前在任上也積聚得些許私財,不如在南京置下數畝薄田,將來留為兒子讀書的資本。我也不回故鄉,惟願終老此間,得正首丘,即算我程尚一生無憾了」。又深勸從龍亦宜趁機早退:「並非我叫你只顧私情,不報君恩。不知祿位愈高,責任尤重,三省地方,幅員遼闊,數百萬蒼生,性命盡在你一人掌握之中。何況人生百歲,光陰能有幾何。而生平最得力者不過壯歲一二十年。所以古人有重晚節之說,凡人一至暮年;精力衰憊,不無各事稍涉大意,或意見偶偏,或視聽不到,即貽誤匪淺。莫妙於當此之際,急流勇退,亦係明哲保身之道。」
從龍聽說亦甚以為然,無如初蒞此任,何能暫時即退,只好稍待兩年,俟有機會再作抽身之計。又將前奉內廷面諭整頓仕途的事,查辦一番。此時因王喜已去,無所乾礙,便行文調取各處的人員到省察看之後,乃會同三省撫軍一齊覆奏上去。
時光迅速,早屆新春,各府中無非春酒往來宴會而已。王蘭早於年內與小儒等人商議,在江南一帶僱了多少名工巧手的匠人,到園子裡紮成各式異樣花燈,以備元宵慶賞。又去早早的約定從龍。未知到了元宵,鬧出些什麼花燈故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