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四回 小琴官獨佔花魁 美玉兒細談根底
話說竇琴官等六人,由京中來投五官。卻好小儒,王蘭亦在叢桂山莊,見琴官面若朝花,身如弱柳,覺眉宇間有一股秀色包含在內。徐齡官年齒與琴官彷彿,真乃眼凝秋水,眉蹙春山,腮邊兩個微渦,不言自笑,生成的柔情媚態,令人相對心蕩神馳。
再見蘭官,春官,鬆兒等三人,各有姣妙,不分軒輊。六人中惟玉兒年紀最小,另具一種憨稚之氣,使人可愛可憐。小儒、王蘭兩人不約而同,一齊暗暗叫好道:「他們真不愧六豔之稱,難得天生尤物,聚在一起。」
五官即問琴官道:「你們好好的在京中領班,也很下得去,圓何約齊了到南京來,做什麼呢?」玉兒便插口道:「柳哥哥,你不知道我們那個怪物師父進了京麼?他來的時候,又想我們到他的班子裡去,是我執意不行。誰知他記了仇恨,又團了一班人,叫做什麼小福慶。我最恨京裡那些人,沒有開過眼兒,說什麼小福慶而今要壓倒六豔堂了。我聽得怪怄氣的,便攛掇著琴官等人,前來投你。柳哥哥,我想到處總可安身,難不成離了京中,我們就沒有飯吃麼?我最性急的,你柳哥哥可肯收留我們麼?你說一句兒,我聽著好放心。」人眾見玉兒說得爽快有趣,不禁都笑了起來。
琴官忙止住玉兒道:「隨便什麼話,你總要插嘴,只圖你說得快活,可知柳哥哥還沒有懂呢!」遂將始末根由,及他們出京的來意,細細對五官說了一遍。玉兒又在旁拍手道:「可不是呢,我也這麼說呀!不過你說的婉轉些,也沒有什麼別的話兒。」五官聽琴官說完,沉吟了半晌,遂笑對小儒道:「我們這園子裡空屋甚多,不如將他們留下,再團幾個人,做個內班。嗣後各府裡有了喜慶事,就可不到外邊叫班子去。你看可使得麼?」
王蘭不待小儒開口,即先自叫好道:「很使得,你沒有說著,我就想到這裡。連他們的住處,我都想下了,最好在奪豔樓,那裡地方又寬大,又離著你與小臞的住處相近。班子裡該添置什麼行頭,什麼腳色,你與小臞做主就是了。況且那『奪豔樓』三字,正舍六豔堂的名目,以寓他們初到南京,這六豔即為我輩所奪。」
小儒聽說,亦點首道:「他們既遠路而來,投奔五官,焉有不留之理。至於配搭腳色,須要斟酌,若似外面班子裡,不論老少,只圖人多,倒反沒趣。不如每行只要兩人,預備唱戲的時侯替換著演扮,不吃力罷咧。雖說配搭的腳色,趕不上他們六人,亦要不差什麼。好在我們留著自家唱的;也不到外邊去,就是缺一兩行腳色配搭不上,亦不妨的。」王蘭道:「小儒卻想得到,總之交代五官同小臞去辦,他們看得上的人都可配搭。」
齡官聽了,忙道:「我們來的不止六個人呢,一共約有二十餘人。和我們總差不多的年歲,出京之時,本說定到了南京廠如可安身,仍在一起。不則,他們亦有去處的。要說腳色,有了他們,也不少什麼了。」王蘭道:、「既是你們同來有許多的人,分外好了。我叫人打掃奪豔樓上下房屋去,你們今兒即可搬了過來。」玉兒聽得此地肯留下他們,又打掃園子裡讓他們居住,先喜的手舞足蹈起來。回身笑向齡官道:「起先我進來,就愛這園子裡的房屋怪曲折的,即想到我們住在這裡就好了。偏生留下我們來,這麼一座園子也很夠我逛了。」
齡官亦笑道:「你別要興頭過分了,又要惹琴官說你好多話。況且園子裡,太太們時常要下來的,那裡容得你我亂走。」玉兒聽了,臉一紅道:「你說的什麼話,難道有了琴官兒,不許我開口麼!」小儒笑道:「玉兒不須性急。明天我吩咐他們,不到園子裡來,讓你多逛這麼幾日可好?」又叫擺了酒飯,款待琴官等人,小儒。王蘭也在這裡吃了。飯罷,琴官等起身作辭,小儒即派了幾名家丁?同琴官等到船上去發行李箱籠各物。便興匆匆的回後,說與方夫人啤知道。內裡眾人聞得自家園裡有了班子,莫不喜歡。
到了傍晚,琴官等已至,又領著那二十多個孩子過來,見小儒、王蘭請安。小儒細看人眾,皆是妖冶動憐,甚為喜悅。即叫五官同了他們到奪豔樓去,安置琴官等六人在樓上居住,其餘孩子們都居於樓下。小儒又撥了兩名家丁過來領班。「如有需用什麼物件,你們到上頭領價,下來添置。每月班子裡的月費,亦照數去領。我知照奶奶那邊,添上這一款兒就是了」。安排已定,回到後面。
蘭姑正陪著方夫人在房內閒話,見了小儒進來,即問道:「聞得班子的人總來了,我們過一天須要唱回戲,看看到底他們怎麼好法?據你所說,較之平時傳進來的班子高多著呢!」小儒笑道:「你們忙什麼,既留下他們來,原是唱戲的。這幾日他們初來,多少物件尚未安置得定。我已想到,出月初旬叫他們進來唱一回戲,我做東道,請你和太太可好麼?你們早早的備下賞錢罷。」
小儒又問到二郎那邊,「送些什麼物件,你們查點出來,我好打發來人回去」。蘭姑道:「昨兒我和太太已預備了禮物,無非是送他家哥兒的東西。」遂吩咐媚奴將開的禮單取來,送與小儒過目。小儒接過來看了一遍,自去寫就書函,一致伯青,一致二郎;又重賞了來人的路費,打發他次日一早動身。
過了一日,梅仙從祝府回來,趕著過去與琴官等人相見,即說到桂仙身上。梅仙道:「他也算個人麼?我們在京的時候,同伙中也沒有人理他,因他相與的總是一班沒行止的人。後來不知那裡冒出一個瞎烏珠的部曹官兒,代他贖了身去。據聞鬧的丑聲遠近皆知,如今他也浪充起正經人來,可別叫我笑話罷!」玉兒聽說,鼓掌火笑道:「我的哥?偏生今兒才會見你。我若早知道那小忘八的底細,還容他在京中立腳麼?雖然我今兒聽見你說了,也覺得心內快活些!」梅仙又問了問京中近日的光景。
從此梅仙,五官兩人,早晚總在這邊幫同琴官等人安排卜切。隔了數日,小儒即叫進他們來,唱了兩天戲。誰知這六豔堂聲名;播傳出去,本地紳衿人等皆備帖過來相借。小儒回不過的處在,只得叫他們去敷衍一番。人人稱贊,處處叫好,都說諸人中惟琴官為最。
琴官本來為人和平,雖不願意的所在,他總可勉強酬應。其次即推齡官圓融。只有玉兒他生性驕傲,稍有不合,當面就叫人過不去。人又恨他,又愛他,縱然玉兒在喜悅之時,人總不敢去和他十分親近。是以愈顯得琴官好了,加以色技雙佳,人竟以小花魁呼之。外面一傳十,十傳百的,甚至竇琴官三字無人知曉,提及小花魁沒有人不知道的。
後來借班子的人家愈借愈多,小儒厭煩起來,爽性一家不借。推說他們有病,不好出外唱戲。人家見小儒不肯,也就罷了。暇時小儒和王蘭來到奪豔樓上,或央琴官清彈,或叫齡官演唱,漸漸將思念紅雯的心腸,冷淡下來。
光陰迅速,轉瞬臘盡春回,正是二月春和時節。一日,小儒飯獸,信步往奪豔樓來尋琴官閒話。走進院門,見那班孩子們在台基上踢球,見了小儒進來,都一齊走過請安,又爭著入內報信。小儒忙叫住道:「你們只顧踢球玩耍,我到樓上看琴官兒去。」有個孩子道:「琴官,齡官,玉兒都在樓上,王大人也在裡面呢。」小儒點點頭,舉步進內,只見王蘭和春官在明間裡對坐下棋,蘭宮,鬆兒均伏在桌上觀陣。鬆兒指著一角道:「這塊棋腹背受敵,怕的不能活坭,王大人要仔細。」
小儒笑著走近道:「你們好樂呀!」蘭官回頭見是小儒,忙同鬆兒站過一旁,春官亦立起身來。小儒道:「你們不要動,我上樓去一走。少停也來和你們著一盤兒。」又對王蘭道:「我在各處尋你不著,那知你躲在這裡。」王蘭正拈著棋子在乎沉吟,便道:「你先上樓去,我就來。今兒我也沒見過琴官的面,據他們說在上面有事呢,不許人去瞧他,因此我才沒有上去的。」
小儒聽說,轉身上了扶梯,到得樓中,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俱無。琴官的房門掩著,小儒只道他午睡,方欲舉手推門,忽見窗櫺內透出一縷煙來,並非蘭麝,卻是旃檀香氣。小儒甚為詫異,即躡著腳,輕輕走到窗外,隔著碧紗向內:-望,見琴官端然拱立在桌前,桌上明晃晃的點了一對絳蠟,爐內焚著檀香,當中供了一件東西,是紅紙疊成的,上面隱有字跡。又見他倒身下拜,口內低低的禱告。小儒將耳朵貼在窗上,都聽不明白,暗忖道:「這孩子做些什麼鬼鬼祟祟的事,看他這般恭敬模樣,又不是件兒戲的事故。」琴官拜禱已畢,起身在旁邊取過一包紙錢,在地下焚了,又長長歎了一聲,紛紛淚下。小儒看到此處,分外不解,忍不住咳嗽了一聲,推門而進。
琴官正站在桌前傷心,猛聽得有人進來,很嚇了一跳,急忙將供在桌上的東西收起,揣入懷內。正待發作來人,抬頭見是小儒,不禁臉一紅,將點的蠟燭吹熄,又將香爐推過一旁,勉強笑著進前,意在請安。被小儒一把攙住道:「日前已經說明,我們天天要見面的,切勿拘於形跡,反叫我們不好常到你這邊來。」說著,便拉著琴官坐下道:「我來了好半會兒,見你焚香點燭的在桌前拜禱,未便驚動,究竟你做什麼?」琴官道:「我日前許下一願,趁今兒無事,還了願心,免得記掛著。」小儒笑道:「你不要騙我,那見酬願心的焚化紙錢?多分你在這裡祭祀。為人在世,慎終迫遠卻是正務,何須瞞人呢?」琴官聽說,方知適才的行為,全被小儒看見。料想隱藏不過,未曾開口先歎了口氣道:「我也是好人家子弟,那裡好意做這唱戲的買賣,亦係出於無奈。人家子孫替祖爭榮,想父母在泉下何等風光。我們而今乾了這下賤事業,可知祖宗不是了賤的,怎好忘了父母生身養育之恩。不過憑著這一點誠心,聊甲孝意。」琴官說到此處,不由得又流下淚來道:「我提起來,即要傷心。別要說罷,我的心事惟有齡官與玉兒他兩人知道。齡官今日身子有些不爽,還睡著呢。你停一日,問他們去,就明白了。」小儒見琴官顏色慘傷,不便再問,難得有齡官等可詢,終久總要知道的,何必惹他悲苦,便用別話岔開。又坐了半會,見他終覺懶懶的,遂起身道:「齡官既然身體不爽,也該請個醫家來診治,我看看他去。」琴官送到門外,被小儒再三止住,方回房去。
小儒即向後樓來看齡官,剛走到明間裡,聽得房內有人說話,探身一望,見齡官倚在牀上,下身搭著一條大紅錦被。玉兒光著頭,坐在牀沿上代齡官拍打著兩腿。上身穿了件銀紅薄棉短襖;下罩水綠底衣,卻散著褲腳兒;足下趿著一雙鵝黃三鑲滿堆雪履。越覺得眉目如畫,令人可愛,口內嘁嘁喳喳的與齡官說話。齡官面朝外睡,見房外人影一幌,即推玉兒道:「你看誰來了,多分又是鬆兒想嚇著你玩呢!」
玉兒忙跳下牀沿,走出來見是小儒,笑道:「陳大人來了,因何輕悄悄的走來聽我們說話,幸而沒有說出你們什麼來。」小儒笑著,走進道:「我因玉兒素來嘴壞,怕的背後議論我們長短,特地來聽著的,偏生又被你看見了。」齡官亦一翻身坐起,意在下牀,小儒急上前按住道:「聞得你身子不爽,別要起來涼著,倒是睡著說話,很好的。」齡官笑著告了罪,仍然躺下。小儒親自代他蓋上了被,即一蹲身,在玉兒的地方坐下。早有跟齡官的人,送上茶來。
小儒即問齡官有何不爽?齡官道:「昨晚脫去大衣,在樓口與玉兒多站了一刻,似覺身上寒噤起來。今早兩腿酸痛,四肢無力,想是受了點風。適才有累玉兒,代我拍打了一回,覺得鬆快了些。」小儒道:「現在天氣雖日漸溫和,究竟是春初的時候,或寒或暖,最,宜保重。何況你們身體生來柔脆,又初到南方,水土尚沒有服得慣,更易生病。」你可要醫家來診看,我吩咐人請去。」齡官忙搖手道:「我最怕吃那苦水兒,準備多餓這麼兩頓,明天自會好的。」小儒又笑向玉兒道:「你不要光著頭鬧玩意兒,若涼了腦袋;停刻就要嚷頭痛了。」玉兒笑道:「我倒不妨,不比齡官兒粉嫩似的身子,風兒雨兒都受不起半點兒。我在北邊,成日的凍著,也不覺得。」
小儒與齡官閒話了半會,即問起琴官將才的事故,「他說問你和玉兒總知道的。他有什麼未了心願?如此瞞人」。玉兒聽了,說聲道:「說也話長,他這樁心願,從未給人說過。蒙他看得起我與齡官,將前後隱情曾對我們細說。琴官自幼即沒了父母,只有兄嫂與他生母馬氏在堂。他父親在世亦是讀書未成,在本地一個大家訓蒙過活。馬氏本是大家使婢出身,因他父親彼時尚未有子,送與他作妾。誰知進了門,他嫡母即生了他哥子。後來生下琴官,才及週歲,老夫婦相繼而亡。不料狠心哥子,妒忌他的生母,在家終朝打罵。馬氏吃苦不過,在他父親靈前大哭一場,拋了琴官另行改嫁。琴官還虧他嫂嫂撫養到十歲,哥子即將他賣入班子裡。日久聞得他生母已故,只有當日他父親討馬氏回來時,有封庚帖,尚在琴官身邊緊緊收著。每每的背著人取出,哭拜一番,如見他生母一般。逢到時節,他即早一日齋戒沐浴,焚香點燭的祭奠,連我們都不去看他。這件事他最秘密的,今兒相巧被你瞧見,不能隱瞞,才肯叫問我們的。」小儒聽說,連連點頭道:「這麼說起來,琴官尚是個孝子,卻也可敬。何妨立個木主,與這封庚帖供奉在一處,亦可早晚點一炷香兒,倒不好麼?」玉兒道:「他在班子裡唱戲,今東明西,那有定所。立了木主,反覺得累贅。不如一封庚帖,便於收藏。而今到了園子裡,又是人家的房屋,更不便立木主了。」小儒道:「那倒無礙,明兒你對他說,叫他請個木主,就供在樓上。。我最不忌憎這些事,況且他既有如此孝心,益發要成全他的才是。」
齡官在牀上亦點首道:「玉兒,你將陳大人這番美意,告訴了他。讓琴官好歡喜著,免得逢時過節的,祭一回哭一回。」玉兒即跳起身道:「我就告訴他去。」齡官道:「你忙什麼?我要茶吃,好兄弟給一盞兒與我罷。」玉兒也不睬齡官,竟匆匆的向前樓去了。齡官恨道:「這孩子沒良心。他有了病,我日夜的服侍他,不離牀前半步。今兒他連茶都不肯給我吃。」說著,即便掀開被,欲自己起來。
小儒道:「你睡著罷。」便在桌上倒了一盞茶,送到牀前。齡官忙欠身接過,笑著瞅了小儒一眼道:「別要把我折煞了,現在我病病痛痛的。」小儒笑道:「這又算什麼呢!」將茶鍾接過,仍放在桌上,轉身見齡官上身只穿著薄棉鸚哥綠緊身小襖,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,腰內束了一條淡紅色縧兒,下穿月白底衣。臉土略略黃瘦了一層,加以眉黛微顰,眼波斜溜,分外姣楚可人。
小儒看到情濃,不覺神馳道:「你身上薄薄的兩件衣裳,又不蓋被,若再涼著,更外難受。」便代齡官將被往上提了一提,又握住他雙手道:「你手尖兒都凍冰了,還要掙扎著起來。晚間須要多蓋一層,出身汗就可好了。」齡官見小儒握住他雙手,又低聲悄語的和他說話,不禁臉暈紅潮,回眸一笑,忙犧脫了小儒的手,便道:「若被玉兒那促狹小蹄子看見,又要說多少話兒。」
小儒聽說,反不好意思起來,亦隨著齡官笑了一笑,正欲起身,早見王蘭和琴官等人都走了進來。琴官即至小儒面前道:「將才聞玉兒所說,心感不盡,只好容圖後報罷。」說著,眼圈兒一紅,意在下拜。小儒忙雙手挽住道:「你休得如此,使人不安。難得你一片孝思,誠為可敬。明兒你即立起木主,好得早晚侍奉,以盡你報答之心。」王蘭聽了,茫然不解,便扯住玉兒追問原由。玉兒細說了一遍,此時連蘭官等人都知道了。王蘭亦點頭稱贊不已,又問了齡官的身體。
人眾正欲坐下,見家丁上樓來回道:「適才打聽得雲大人奉了恩旨起用,前赴浙江沿海一帶察看塘工,不日即至南京。」小儒聽了,笑向王蘭道:「在田今番來得甚巧,又有一場團聚,也好叫他瞻仰瞻仰我們六豔堂的人。」王蘭聞說,亦欣喜異常,便拉了小儒興匆匆的下樓去/尋五官、梅仙兩人說知此事。未知雲從龍此番重到南京,有何事故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