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三回 紅雯示夢托孤兒 洛珠婉言求幼女
卻說紅雯二次又昏暈過去,慌得小儒與方夫人等,皆圍在牀前低聲叫喚,有半個時辰,方緩緩醒轉。六兒早取了一碗開水過
來,小儒親手捧到紅雯口邊,紅雯搖頭不飲。此番雖然醒轉,人問他的話,只有點頭,不能言語。可憐小儒捧著一碗水,撲簌簌的淚下不止。方夫人忙將小儒扯過一旁道:「我看他今晚總難得過去。你別要盡管傷心,快去叫人端整他的後事要緊,不要臨時慌手慌腳的。」小儒點頭,隨即放下水碗,轉身向外叫過幾名家丁,分頭辦理,又重托五官,照料一切。少停,眾家丁陸續回來,各事辦得齊全。
此時,內外早點了燈火,小儒又趕忙進來。將走到紅雯房前,只聽得內裡一片哭聲,小儒早嚇得魂飛天外,匆匆走入,見
方夫人、蘭姑皆在那裡掩面哭泣。地下眾丫頭僕婦俱靜悄悄的站滿一房。小儒分開人眾,到了牀前,見紅雯早巳穿齊衣服,直挺挺的睡在牀上,口中只有一息呼吸而已。小儒一見,如萬箭攢心,抱住紅雯放聲大哭。紅雯忽然睜開二目,望了小儒一眼,雙睛一翻,頓時氣絕。把個小儒直哭得氣咽喉乾,捶胸跺足。
方夫人等亦啼哭不已,又恐小儒過於悲傷,反止住淚痕,和蘭姑一齊上來解勸。外面房內,靜儀等人得了信,莫不慘傷紅雯
小小年紀,短壽而死。方夫人又叫奶娘抱著哥兒跪在地下,送他生母歸西。說也奇怪,哥兒才喂過乳的,亦哇哇的哭個不止,又將滿房的人,引的傷起心來。
洛珠因鬧了一天,身子有些困倦,即回到自己房內歇息。正欲矇矓睡著,見紅雯衣服齊楚的走進房來,對著洛珠福了一福道:「早間拜托之事,千萬不要忘卻。我與你從今好別過了。」說罷,轉身即走。洛珠忙起身前來拉他,不意腳下一絆,猛然驚醒,卻是一夢。一翻身怔怔的坐了起來,只見玉鸞忙忙的進來道:「陳府裡紅姨奶奶將才歿了。太太早經到了那邊,奶奶也好過去了。」
洛珠聽說,紅雯已歿,不禁一陣酸心淚下。趕緊來到紅雯房中,恰好小儒已被王蘭等人勸了出去。洛珠走近牀前,不免一場痛哭,又暗暗的說道:「你適才陰靈到我房中作別,無非不放心哥兒。況且你家太太奶奶亦不是無情的人,又有我一力承當,包管用心撫養你哥兒成人,長大替你掙氣,你放心去罷。」早有蘭姑上來,勸住洛珠。
今夜府中人眾,是不能睡了。擇定次早入殮,所有一切喪中儀制,均按照五品宜人資格。早將紅雯對過下房,打通開來,停放棺柩。殮後,小儒又不免撫棺一番慟苦,幸有王蘭、梅仙、五官三個人輪流的百般勸慰,又催著他通知寶徵兄弟。起先紅雯生了寶書,小儒即發了信去。此時將紅雯已故的話,亦寫下兩封書函,專人送往上海、安徽兩處。現今寶煜已升署鳳陽知府。
單說洛珠回到自己臥房,癡癡的坐著,思想紅雯如此年輕,竟成短命。雖然生下個兒子,亦是空歡喜一場。他將哥兒不托自家的人,反交代與我,亦因我平素待他好,又知道我生性爽直,倒也虧他有此眼力。但是陳家的兒子,又有嫡母在堂,我怎好夾在裡面去照應,不是多事麼!若說不問,又負了紅雯一番囑托,思前想後不禁焦躁起來。
忽見靜儀攙了蕙貞進來,洛珠忙起身讓坐,又抱了蕙貞坐在膝上,玩笑了半會。見政清同著奶娘走進房來,猛然得計,即叫奶娘帶著姐兒和哥兒好好的去玩耍,我同太太說話呢!遂將座頭挪近了一步,笑向靜儀道:「我有件事要與太太相商,太太卻不要惱我。紅雯將他的哥兒重托與我,太太也在那裡聽見的。彼時我怎麼好不應許他,此刻細想,諸多不便。既有陳太太是個嫡母,又有沈姨奶奶。我這外姓人,夾七夾八的在內裡領帶他家哥兒,可不是笑話麼?縱然陳太太們不怪我,也不像句說話。若置之不問,俗說只可允人,不可允神。神與鬼總是一般,既允許了他,怎麼好後悔呢?」又將紅雯臨死的時候,陰靈前來作辭的話,細說一遍道:「我卻想了個盡善盡美的情節在此,要太太允許了,我方才可行。」
靜儀笑道:「你應許了死鬼,不得過身,又想推到我身上來,難不成叫我領他那血泡孩子去麼?可知你不能,我也不能,我和你總是外姓人呢!而且蕙貞有奶娘帶著,間或鬧了起來,我尚沒法,領孩子的本事我真正沒有。除了這句話,我都可應許你。」
洛珠亦笑道:「太太說的什麼話,與其請太太領他,倒不如我領帶了。太太既說過應許了我,卻不能改口。我想蕙貞今年三歲,長他家寶書不過兩年,不如將蕙貞許配寶書。況且老爺與陳大人是極相契的,再結了兒女姻親,更外合宜。我想老爺是沒有不應承的,只要太太作主。從此寶書做了我家女婿,我們因他無娘,前去領帶即是正理。還有一說,太太只當政清是自己生的,將蕙貞給了我罷。此事總要太太成全,想紅雯在暗中亦感激不盡。」又起身對著靜儀福了兩福道:「太太若不應許,我惟有跪求了。」說著,即欲下拜。
靜儀忙一把扯住道:「快別要如此,總可商量。」心內卻甚不願意,因寶書既是庶出,又是個才滿月的孩子,尚未卜如何?若論陳王兩姓聯姻,門楣正合,陳太太為人又寬厚和平,蕙貞做了他家媳婦。倒沒有苦吃。洛珠見靜儀沉吟不語,臉上有不悅之色;便又道:「太太的心事,我亦可猜著一二。想因寶書甫經彌月,又沒了生母,不知將來可能成人。我看紅雯為人,亦無甚大過,在生不過口角鋒利,好占人先,他已將自家壽數折盡,成了夭亡。他生的這孩子,卻是陳人人的骨血,現在徵少爺,焜少爺總發了科甲,森哥兒又極聰敏,不能寶書偏偏不中用麼!況蕙貞自幼品貌安舒,不是個沒福的孩子,只要他福分深厚,寶書將來自會成人。勝似父兄,亦未可定。再則蕙貞雖然是太太生的,總是自家人,我也不肯將他終身人事當作兒戲。太太只管放心,不須疑慮。」
靜儀聽洛珠一番話,倒也近理,又轉念一想道:「我既有心成全他家孩子,天總要保佑他易長易大。何況女兒家雪花般命,隨夫貴賤,只要門戶相當,其餘亦可不必深謀遠慮。」遂改了笑容道:「好在你說過將政清同我換了蕙貞。他既是你的女兒,隨你怎麼去做。須要你先去知照沈姨奶奶一聲,必得他家前來求親才是。」洛珠見靜儀已允,好生歡喜,忙道:「自然要他家先來求親,難不成我家女兒椏與他家麼?」說著,只見政清和蕙貞手挽手兒進來,洛珠便一把抱過蕙貞道:「太太說把你給我養了,從此你就在我這邊罷,我也不疼你兄弟。」
清政本來生得乖巧,見洛珠抱了蕙貞,他即笑嘻嘻的一頭滾入靜儀懷內道:「娘既說不疼我,又有了姐姐。我有太太疼呢,我今兒就跟了太太回去。」把個靜儀喜的眉開眼笑,摟住政清道:「好乖兒子,你娘本說同我換的。我明兒把姐姐穿的吃的,總給了你罷。」兩人同一雙兒女,玩笑了半會。時已二鼓,靜儀即叫奶娘各帶了姐兒哥兒去睡,自己亦起身回房。
次早,洛珠梳洗已畢,便來尋蘭姑細說此事。蘭姑聞知,亦甚欣然道:「你既如此存心看顧他的哥兒,想紅雯妹妹在陰司裡,亦可放心。若兩府聯姻,我可保一說必行。王太太既肯將蕙貞許給寶書,難不成我們的太太倒不願意麼?少停我去回明太太,再來覆命。」洛珠先行回去。蘭姑隨即到方夫人房中。將洛珠的話回了一遍。方夫人聽說;亦歡喜非常道:「承王太太與聶姨奶奶一番好意,真正難得。」遂叫請了巴氏過來,托他為媒。巴氏到了靜儀這邊,一說便允。晚間,小儒、王蘭回房,得知此事,更沒有話說。兩家擇定,三日後先行下聘。洛珠即於次日過來,與方夫人說明,將寶書連奶娘一並搬到他套房裡去,以便早晚照應。又親自帶了蕙貞,到紅雯靈前,拜禱道:「我已將蕙貞許配你的兒子,你想該早經知道。從此寶書即是我家女婿,我理當撫養。所幸未曾負你之托,你可安心在泉下罷。」晚來方夫人與蘭姑親送寶書到洛珠房內,又請了靜儀過來,當面拜托一番。蘭姑笑著,拍了洛珠二下道:「前日說我有心咒你,倘有參差,我就沒想活著。可知我最膽小的,由那一天即愁到今兒了。如今我和太太將寶書交紿與你,雖說是你家女婿,亦是我家的兒子,你須格外用心撫養。若哥兒每日多哭這麼一聲,我可是也不依的呢。」洛珠亦笑著啐了一口道:「你別害臊罷,你有森哥兒呢,這句話可知你說不起。我前日倒饒了你過去,今兒還來編派我。好歹總由你口裡說,待我擰破了你的嘴皮,才沒有事。」便起身來擰蘭姑的嘴,蘭姑抱著頭。一溜煙笑著去了。方夫人亦笑了笑,起身作辭回房。
自此洛珠逐日關心貼己的撫養寶書,以重紅雯之托。又派了一名年老誠實的僕婦,幫同奶娘領帶。蘭姑早將哥兒的月費及奶娘等人一切用度,按月支送過來。起先靜儀原不肯收,反是洛珠止住道:「太太若不收他家的,倒覺生疏了,沒要陳太太疑心我們後悔起來。」靜儀見洛珠執意要收,也只得罷了。
單說小儒自紅雯死後,日間雖有王蘭等人陪著他說笑,晚間回後,燈前月下不免觸景傷情。又想起去歲紅雯那番光景,雖然是他白家不好,究竟他也沒有做出什麼不尷不尬的事來,我人不該和他冷落。他的病根即由此起,想到此間,分外對他不過。只有遍請僧道設醮諷經,多方超度江素馨得了信,亦親自前來祭奠。到了百日以後,即在慧珠墳畔買了一塊地,暫行厝放。待日後回裡,再議盤歸祖塋安葬。
這日,正坐在那裡出神,見家丁取了兩封書函進來。小儒接過,見是伯青、二郎從浙江寄來的。忙拆開伯青的書函來看,無非敘說別後多日及考試,浙省一切風俗情形。外有單致五官一函,重重封固。又看到二郎書中,說到鳳鳴兄弟一節,小儒笑道:「楚卿還要我見他一分人情,風岐的功名,卻也虧他成全。倒是嚴華榮這畜生,無端的撞入網羅,天假楚卿代劉蘊報仇。可見天理循環,並無漏網。」內有小黛的一函,是致方夫人的。外有土宜各物,小儒叫家丁照數查收,好生款待來人。即袖了小黛與五官的兩函,先行回後。
見方夫人正同蘭姑閒話,小儒將小黛來函交與方夫人,蘭姑也走過來觀看。方夫人見馮太太添了公子,卻也歡喜,又見送了許多物件,笑道:「承他美意,還記掛著我們。」回頭向蘭姑道:「你明兒亦要配幾件禮物,回送他家哥兒。」小儒道:「等你們想定送什麼物件,我再寫回書。」便轉身向園內,來尋五官。
剛走到紅香院前,貝,滿院芙蓉開得十分姣豔。不由的感動前情,即信口念道:「芙蓉如而柳如眉,對此如何不淚垂?」念完一陣心酸,淒然欲淚,便呆瞪瞪的立在芙蓉花前,不住長吁短歎。見王蘭從花外一步步走來道:「小儒清早既在這裡賞玩帶露芙蓉,倒也雅致。你手內是什麼書函,那裡寄來的?」小儒道:「是楚卿、伯青由浙江寄來,書中尚有附致你的一函,不過些通套話兒,少頃取米你看。這是寄與五官的,你看層層封裹,不知其中有些什麼要緊的話,是怕我們偷看。所以我親自送與五官,偏要看看說的什麼?」王蘭道:「我也隨你去。」兩人便一齊到了叢桂山莊。
跨進院門,但見五官撩衣揎袖,一手持著個金絲罩兒,在院落內和跟他的兩個小童,在滿草內掏蟋蟀。王蘭笑著跺足道:「這麼大的孩子,尚要淘氣。不用忙蟋蟀了,伯青有信來了,快來看罷。」五官抬頭見是小儒,王蘭兩人,笑著將罩兒交與小童,放下衣袖,邀他兩人入內。見小儒手中有封書函,果是伯青寄與他的,即拆開從頭細看。小儒道:「書中有什麼事故,可說給我與者香聽著。」五官看過,撂在桌上道:「什麼事故呢,也值得如此千包萬裹的。你們要看,自家看去,我也懶得說。」
王蘭仕取過與小儒同看,上面寫著他在浙江情形,又叫五官各事總要保重,身體不可大意。說了又說,諄諄囑咐。王蘭笑道:「伯青向來即有些鬼婆子氣,難道五官是個十歲八歲的孩子,不知顛倒麼?我們日日相見,倒不會照應他,偏要他在千里以外,巴巴的寄這封書來。」小儒道:「你倒不要埋沒了伯青好意,遙想他的府報內,尚沒有這般寫的細緻。你別要只顧數說伯青,也不怕五官多心麼?」五官臉一紅,笑道:「你們數說他,與我什麼干涉?小儒而今亦學著會刻薄人。」
王蘭又起身走近桌前,觀看五官近日所畫的物件,又見窗畔一順兒擺了無數的蟋蟀盆子,王蘭意在用手揭起一盆來觀看,五官忙走過來,雙手按住道:「你別要亂動。昨日才捉了一個大頭蟹青,十分鋒利,將來好同人去鬥彩呢!你把他驚走了,我可是不依的。」小儒笑道:「五官真有些孩子氣,一個蟋蟀兒也值得如此鄭重。」人眾正在說笑,忽見有人上來回道:「外面來了個姓竇的,叫做竇琴官,一個叫徐齡官,還同了什麼蘭官、春官,鬆兒、玉兒一干人,說由京中到此,特地來尋五爺的。」五官聞說,忙請他們進來。
原來這竇琴官等六人,均是當日在福慶班與五官同伙的人。白從傅阿三回家之後,即將他們過於別家班內,又唱了兩年戲。他們都長成了,在京中頗有聲名,手內亦積聚了若干。因受不慣人家的約束,便各出少許資財合伙領班,取名六豔堂,因他們是六個人為首。近日傅阿三打聽得魯道同父子業已罷黜回家,京中沒了對頭,又領了一班人復至京都開設戲館,取名小慶福。內中有個唱小生的,名喚桂仙,是梅仙同時的人,卻比梅仙少了幾歲。當梅仙出京的時侯,隔了一年桂仙亦被個京中官兒,贖了身去。後來這個主兒死了,桂仙復又出來唱戲。卻值傅阿三進京,即邀了他去;大凡人是喜新鮮的居多,覺得桂仙的色技,竟駕於六人之上。他們遂別了一口氣出京,想起五官現在南京,不如投奔他,覓個安身之所。
此時,小儒、王蘭俱問明五官情由,亦久聞他六人的聲名。早見有人領了他們進來,果然一個個如花似玉,總在五官肩隨上下的人品。五官見他們已到,迎下階來,彼此執手問好。五官又說知小儒、王蘭在內,琴官領頭一齊上前請安。小儒笑吟吟的,欠身道:「你們沿途辛苦了,坐下來好說話。」王蘭亦道:「我們這裡,可別要拘形跡,你們不見五官麼,還有一個你們前輩,金小臞也在這裡。我們總是彼此以字相稱,毫無拘束。今兒卻不在園內,往祝府去了。」琴官等人見小儒、王蘭語言和藹,可見金柳兩人依棲得所,也不枉我們今番到此一場,逐一齊告坐。小童早送上茶來,小儒、王蘭復細看人眾,果然名不虛稱。未知琴官等六人前來,作何安置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