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二回
  俏細君深幸產麟兒 薄命妾增光空鳳誥

  卻說陳小儒自伯青,二郎動身去後,惟日與王蘭,梅仙,五官等人盤桓。梅仙又有祝府內的事務在身,到忙的時節,每月倒有半月在祝府居住。小儒只有暇時和王蘭清談,或到叢桂山莊看五官作畫。晚間回後,都在方夫人房內閒話半會。
  方夫人見紅雯如今各事謙和,究竟是多年主婢,早將前情丟開。蘭姑見方夫人如此,分外無話。凡小儒到他房內,他總再三勸小儒,到紅雯房中去。小儒自去歲在留春館前,竊聽紅雯對月訴苦後,又重新憐惜他起來。現在紅雯已有了七個月身孕,漸漸疏懶怕動。蘭姑回明了方夫人,吩咐外面傳進成衣,縫做小兒各式衣物。方夫人又親至紅雯房中來過幾次,叫他早晚不必出來請安,均宜保養胎氣要緊,只要生下一男半女,你就終身有靠。蘭姑,洛珠更不必說,替換著在他房內,和他說笑解悶。
  光陰迅速,早巳新秋,天氣尚熱。一夕,小儒與紅雯在院落內乘涼,偶然說到雙喜的話。紅雯不禁觸起舊情,止不住傷心淚下。小儒忙用手帕代他拭淚道:「你又發癡了。雙喜此刻嫁了阿瑤,他們一夫弓婦,很快活呢!那裡還記得起你這主兒。你又何苦來,因他傷心。上午那四盞水玻璃燈,點起來又明亮又無蚊蟲,今年沒見你叫點過,明兒取出來點著,倒很有趣。」
  小儒又挨近身旁道:「此時該有露水,別要今夜多坐一刻,早間又叫渾身痛了,進房去罷。」不意紅雯益發嗚嗚咽咽起來道:「你不要和我七搭八搭的歪纏。想我自幼服侍太太,蒙太太十分優待。後來收了房,又蒙你格外體恤。我自問猶有什麼不足的處在麼?我大不該要想在這府中出人頭地,施展手段。又被雙喜那浪貨鬧出事來,累得我幾次三番受太太訓斥,合府人等沒一個不笑話我。而今雙喜倒嫁了阿瑤,既遂了他們心願,又離了這府內,隨人怎麼說笑,也傳不到他們耳朵內。惟有我這苦命,除死方休。現在饒不著還有人背地裡論長道短,你當我不知道麼?最傷心是雙喜去後,換了六兒同這個老媽媽來,一切呼應不靈。他們欺我失勢也還罷了。你這位爺也同我冷落下來。人見你冷落,格外欺我。你也是顆人心,總要自家想想,人到失勢的時候,不是好意的。無非走錯了一步路,自家心中未嘗不自怨自悔。譬如一件東西,既爬到高枝上,又跌了下來,可好受麼?若果真是我的知己,就該體貼出失勢的人的衷曲,須當變著方法兒替他慰解。那失勢的人,不知怎生感激呢!太太教訓我,是不敢恨的,原是我做錯了,又惹太太生氣。可知起先太太最疼我的,就是親生女兒有了過犯,父母也要教訓。我把太太當著親生父母,心內也沒有事了。可恨你平空的和我別氣,連我這房裡都懶得來了。我只問你一句話,我可曾做出些什麼來?不過沒有防範著雙喜,這是我的錯處。你沒見人家三房五房小婆子,終日養著漢子,正主兒一絲兒總不曉得,還將他們當寶貝似的看待呢!那裡知道絕大的一頂綠頭巾,早經帶上了。我沒有負累了你,饒不著你尚同我生氣,倘然做出一半點干係事來,還想在這府裡為人麼?久經倒要問成剮罪了。這府裡上下人等,只有聶姨奶奶是今好人。他最知人的甘苦,一天倒有大半天在我房裡。又背後勸我多少,說人在世上走錯不得路。『明明錯了一半步兒,人家就說離開十丈了。你切不可過於傷悲,日久總要見人心的。即如我到京裡去,若不是我主意拿得定,竟被他們踹下頭去,還能過日子麼?再不然有點什麼錯事,益發要受他們作踐了。』我聽了他這番話,才心內好受了些。我難道不如聶姨奶奶麼?不過自家不大謹慎,因雙喜的這件事,帶累下來。你今日還要提什麼雙喜單喜,我從今也知道爺的心是鐵的,爺的耳朵是棉花做的。我若不因肚內有個冤家,猶癡心妄想生下個男孩子來,日後好代苦命的生母掙口氣,我久已不在世間了。」說著,便掩面悲啼,淚如泉湧。
  小儒被紅雯一番話,說的滿面緋紅。再見他哭得淚人一般,好似帶雨海棠,臨風欲折,便陪著笑道:「我原是同你閒談的,怎麼倒引起你的愁煩。我從此再不提『雙喜』兩個字,也沒的說了。若說我同你別氣,不來睬你,真正冤屈。彼時太太正在盛怒之際,連奶奶從旁勸說總要碰下釘子來,可想我更不能代你分剖。若是常到你房裡去,太太必然又有話說。那倒不是來替你寬慰,倒是代你加緊箍兒了。太太平日為人你該盡知,沒有氣的時節什么兒都好說,一生了氣饒你說破舌頭他總不信,再要逆了他,可以一世解不開呢!而今太太待你又好了,我亦未嘗和你不好。你今兒這些話,也怪不得你說。未免其中有些過於冤枉我的所在,也不須說了,總是我不好,不該心是鐵的,耳朵是棉花的。從此棉花做心,鐵做耳朵,可好不好?」說著,立起深深打了一躬,又認了無數不是。
  紅雯方慢慢止住悲聲,掉轉身望著小儒,狠狠的瞅了一眼,又長長的倒抽了一口氣,推開小儒道:「你不用和我假意虛情的了。沒見我身上,小衫總汗濕了半邊,此刻心內怪熱的受不得。」小儒忙道:,「叫六兒取盆水來,你澆抹著罷。好涼一會兒睡去。」紅雯點點頭,六兒早取了水來,服侍紅雯將上身衣服解開,澆抹了一番,又替他通了頭,挽起雲髻。六兒復轉身取柄蕉扇,立在紅雯身後,輕輕的扇了幾下。紅雯便吩咐六兒去睡,自己亦起身進房。小儒待他睡下,方才安息。
  將至四更天氣,紅雯一覺睡醒,不禁失聲叫痛。驚醒小儒,忙坐起身詢問,紅雯道:「我此時腹中猶如刀絞一般,多分冤家要離身了。你可叫六兒起來。」小儒趕著披衣下牀,開了門,先將六兒叫起進房來伺候。隨即匆匆的開了耳門,到方夫人這邊,說知此事。方夫人聞說,亦急急的起身道:「你別要在這裡發呆,快到外邊吩咐喚穩婆去。」一語提醒,小儒也不要人跟隨,自己取了手燈,飛風出外。此時合府內外人等,皆得了信。小儒叫過一名家丁,預備小轎,去接穩婆。又吩咐各處神前點齊香燭。眾家丁答應,分頭去了。
  內裡靜儀、洛珠以及巴氏人等,俱走了過來,烏壓壓的擠滿一地。少頃,穩婆已到,服侍紅雯上盆。未交半個時辰,小兒落地。穩婆道:「恭喜太太,姨奶奶添的是位公子。」房內人眾均上來給方夫人道喜。此時天色已明,外邊王蘭等人,亦趕著小儒道賀,小儒歡喜異常。內裡方夫人邀請靜儀等人,到自己房內坐下。
  單有洛珠一人在房,低低的笑道:「恭喜你添了少爺,將來後福無窮,從今可有了指望了。」紅雯微微睜開雙睛,笑了聲道:「多謝姨奶奶金言。一點點血泡子,算得什麼,不知將來是何結局,那裡就有指望。不過在這門裡生下個兒子,可以稍望出頭。我這兩年罪也受盡,若是有血氣的人,久經死了。其所以留戀者,不過指望生下或男或女,即可死心。」說到此間,不由得眼圈兒一紅,掉下淚來。洛珠忙道:「這又何苦來呢!今日是你的喜事,切莫傷心。我也去了,你養息著罷,產後最忌的勞神生氣。」紅雯道:「承你關切,待我滿了月,親來叩謝。」洛珠連稱豈敢,遂起身出外。
  隨後蘭姑也來坐了半會,紅雯提起前情,復又悲傷。蘭姑著實安慰了一番,方回方夫人房中。見左右無人,便道:「我看紅雯妹妹,產後甚為虛弱,明日須要叫老爺請個醫家來看看才是。還有件事,要求太太恩典。妹妹為人,太太是深知的,一味好強爭勝,不肯讓人。上次因雙喜的事,他背後甚為懊悔不及,無如木已成舟,萬難挽回。那一股悶氣鬱在心頭,怎生消散。有時提起來,還咬牙切齒的痛恨。只是太太明見,生來好強的人,平空跌了下來;他素昔又口角尖利,人總不喜歡他,難得有個把柄,縱不好當面嘲笑,那裡背後沒有一言半語。沒說他自家聽見,就是我們聽得,也覺慚愧。所以他逐日的閒氣受在肚內,早巳成了病症,又怕人笑他,遇事總強打精神的去乾,未免一日累似一日。我久經知道,『沒有敢在太太跟前說。太太不信,問聶姨奶奶就明白了。如今又在產後,血氣衰弱,再加的氣苦,那可不是耍的。適才我在他房內,見他很有兩分病。與他說說,好解著悶兒,他又尋出多少傷心的話來,說不過總為的前次根由。雖說太太而今待他照常一樣,總怕人家看不上他。我倒想了個萬全的法則在此,須要請太太作主,老爺自然行的。前年我有了森哥兒,蒙老爺太太恩典,代我請下誥封。那時,妹妹就羨慕的了不得。現今他已生下哥兒,太太也照例請分誥封與他,可以一喜歡病即好了。太太縱不可憐妹妹,太太還看哥兒分上。」
  方夫人聽說,點頭道:「你的心事,我已盡知,不須細說。紅雯敵若不喜歡他,也不勸老爺收房。無奈他太鬧的不成說話,連我總不放在眼裡,我才申飭他的。目下我看他甚為愧悔,又生了哥兒,我亦沒有兩樣心看待。少停我同老爺說,叫他趕著去辦,大約他滿月的時候,都可到了。」說著,便起身同了蘭姑,『親自來看紅雯。見紅雯倚在牀上,面如白紙一般,那額顱上的汗,津津欲滴。
  原來紅雯夜間與小儒在院落內談心,受了點風,又有平時的氣苦鬱結在心,適值產後身虛,即添了病症。起先倒不覺得,與洛珠、蘭姑兩人多說了幾句話,又不免傷悲,現在只覺一陣陣頭暈,兩眼昏黑,心內說不出那般難過。方夫人見紅雯如此形容,亦吃了一驚,忙問道:「你此刻覺得怎樣?」
  紅雯聽得方夫人說話,勉強睜眼,氣短聲微的道:「又累太太來看我。此時心內實是難受,頭暈眼花,好似駕雲一般,只怕我是不能好的了。」說著,那牀內新生的哥兒,「哇」的哭了一聲。紅雯用手指著牀內道:「這是老爺的一點骨血,要求太太撫養成人,我即死也瞑目。」紅雯說到此處,早哽咽不能出聲,那額上的汗益發多了。
  方夫人聽說,亦甚酸心,忙忍住淚痕,反笑道;「好好的人,因何說出這些話來。一點點年紀,倒思前慮後的亂想,將來過到七八十歲,又怎麼呢?快別要呆氣,自己保重要緊。我已請老爺代你請下誥封,大約不日就到,從今你就是一位太太了。將來哥兒長大,再代你請一重封誥,你的後福長多著呢。不要胡思瞎想,把條小命兒送掉,那可犯不著。你靜養片時,自然就爽快了。」紅雯道:「蒙太太萬分恩典,至死不忘。我倘然好了,多叩幾個頭罷。」
  現在蘭姑與房內的眾丫頭聽紅雯說得傷心,無不涕淚交流。紅雯又道:「太太請回房罷;別在這裡受這些污穢氣味,叫我分外不安。」方夫人亦恐紅雯過於勞神,遂道:「我少停再來看你。好孩子,你信著我的話,包你不錯。」便同蘭姑回轉自己房內。
  卻好小儒回後,方夫人說知適才的光景。小儒忙到紅雯牀前,問長問短,吩咐今夜多派幾名年老僕婦進來上宿,又在方夫人處撥過兩名大丫頭來伺候。此夜小儒即在蘭姑房中歇下。
  次日,一早起身,將梁明喚進,叫他多帶銀兩,趕著進京去代紅雯請封。「須要早去早回,不可耽擱」。梁明應了下來,自去收拾起程。小儒又叫人去請了幾位有名醫家過來看視,均說:「產後身弱血少,兼之平昔鬱氣傷肝,恐難調治。刻下無礙,在彌月前後大要留神。」小儒聽了,分外愁煩。惟有多請名醫,遍求良藥而已。方夫人聞眾醫所說,亦甚驚心。
  靜儀等人也過來詢問,總說紅雯的病十分危險,恰恰又在產後,恐難保命。洛珠道:「我看紅姨娘為人過於精明,各事不肯退後。依著他的性格兒,就要說到人前,做到人前,一點兒沒有隔礙,他才稱心呢。天下那裡有十足的事。大不過在人家做個偏房罷咧,頭一著即輸與人了。我每次勸他,口裡雖答應著我,心裡總不肯服輸。倘然有個長短,亦是他命中注定。這也是做偏房的榜樣,叫人看著傷心。」洛珠說到此處,不禁眼眶兒一紅。人眾聽了,皆默然無語,不便答話。
  蘭姑笑著走過來,與他打諢道:「你說紅妹妹過於精明,恐沒有大壽。我看你也算精明呢,你卻無災無難,貓狗兒似的。」
  洛珠不待蘭姑說完,便笑著啐了一口道:「你好呀,枉口白舌的咒我。當著你家太太在此,是個見證。我若有點參差,你沒想活著罷。」蘭姑把舌頭一伸道:「我久仰姨太太的手段,敢在太歲頭上挖土麼?」便一逕去了,引得房內人眾都大笑起來。各自起身回後。
  到了三朝,小倘替哥兒取名寶書,又僱了一名奶娘下來1勉強又請了幾天客。自此小儒每日請了醫家來,代紅雯診治,恨不能一藥即愈。無如服下藥去,如石投水。有時好幾日,有時歹幾日,鬧得合府人等日夜不安。甚至小儒到各處許願酬神,如染魔一般。王蘭等人怕小儒急成病症,百般的替他寬解。
  恰值今日,相離紅雯滿月只有三天。梁明已從京中回來,援例請下五品封典。相巧日內紅雯的病減去幾分,日間亦可支撐著下牀,略為梳洗,和人說說話兒。人眾見了,稍為放心。梁明見小儒請過安,將公件送上。小儒道:「你很辛苦了,下去歇息著罷。」梁明又問了紅雯的病,方才退下。
  小儒喜孜孜的捧了誥封,如飛的回後,先說知方夫人,隨即來至紅雯房內。見他正靠著妝台,叫-個大丫頭通頭。六兒在旁,逗著奶娘手內哥兒撲笑。紅雯那一種消瘦形容令人可憫,那裡還似以前的百媚千姣,只落了一張黃皮包著幾根瘦骨。
  小儒走近前笑道;「恭喜你,請的誥封已回來了。我特地送來你看,你可別焦心罷。日前做的那些衣服,叫六兒檢點出來,後兒滿月是要穿的。再見王太太送你那串碧霞犀朝珠,倒很好的,就用他罷。」紅雯聽說誥封已回,不由心內一喜,兩頤微動,喘吁吁的道:「很費了你的心了,改日再謝。我今日也算這府中一個正經人了,縱然暫時即死,亦可無恨。」又回頭望了哥兒一眼道:「不意我生下你來,倒沾了你的光輝。若不是你,可別想今生抬得起頭。」說著,又不禁心酸淚下。小儒本意來討他個歡喜,不料紅雯反說出這番話來,心內又急又苦,呆瞪瞪的望著紅雯,一言不發。
  正在沒開交處,見方夫人與靜儀人眾均進房來。小儒趁勢退出,一面走,一面歎氣道:「我看這個人是難得好起來了。隨便什麼東西到了面前,他總有一場氣苦。平時他最忌諱的,而今死字總不離口。所說的話,皆是少年人不宜之語。倘有長短,卻如何是好?」想著,不禁掉下淚來。信步亂走,忽然對面來了一人,彼此一撞,把小儒很嚇了一跳。抬頭見是五官,忙笑道:「沒有撞痛你罷!你怎麼也走到這裡來?」五官笑道:「你倒問得我奇怪,沒說你走的急促,撞了我,反問我走到這裡來?難道這個地方,只派你走麼?」小儒定睛一看,已至覽餘閣前,便笑了一笑。五官又覷到小儒臉上細望,小儒道:「你不認識我麼?」五官笑道:「我看你眼睛紅紅的,沒是被太太打了出來的。」小儒笑道:「放屁,多分你日日挨打,才知道人家甘苦。」五官卻明知紅雯病重,小儒又在那裡傷心,故意逗著他說笑的,又道:「我正來尋你同者香兩人。今早畫了一幅山水,甚為得意,請你們品評去,看有什麼毛病。」』說著,扯了小儒往叢桂山莊去了。裡面方夫人,等在紅雯房內,閒話了半晌,亦各散去。
  過了一日,正是紅雯彌月之期。先一天,內外即定下戲酒,遍請親友。是日張燈結綵,甚為熱鬧。紅雯亦早早抽身梳洗已畢,按品的穿戴起來,先向家神祖堂前行了禮,然後請靜儀人眾過來叩謝,又與方夫人行禮。忙了半會,早喘做一堆。洛珠即推他坐下道:「姨太太歇息罷。可知你的病才好,就是禮數欠缺些,我們也不好怪你。」靜儀接口道:「可不是呢!昨晚我即同大姐姐說明,今兒可別要姨奶奶勞動,我們改一天再見禮罷。偏生他又東拜西拜的,這都是大姐姐不體恤他。」方夫人笑道:「我怎能叫他不行禮呢,你可錯怪了我。」
  眾人再看紅雯,雖然瘦弱得可憐,今日穿戴起來,倒也穩稱一位宜人身分。此時紅雯喘已稍定,即道:「我病了將近一月,累得太太們逐日到我那裡看視。今兒難得好了,理當叩謝,怎生怕我勞動起來。」又見奶娘抱著哥兒出外,紿人眾行禮。眾夫人均各有所贈,見哥兒打扮得粉團花簇似的,無不喜愛,皆爭著抱了玩耍。紅雯道:「奶娘可帶了哥兒去,別要撒下尿來,污了太太們衣服。」奶娘應答,過來抱著哥兒回後。
  早有家丁們上來伺候擺席,又吩咐開鑼演戲。方夫人向紅雯道:「這裡有奶奶代你陪客,你別要聽著鑼鼓鬧得心內怪煩的。」蘭姑道:「好妹妹,你回,房去罷,外邊總有我呢。你勞碌了一早,快去躺會兒歇息著。」紅雯亦不能久坐,起身與人眾告罪,又重托了蘭姑照應,方才回房。內外直鬧到更鼓方散。
  小儒回到紅雯房中,見他早經卸了裝束,斜倚在牀上。小儒挨身坐下,問道:「你今兒覺得怎麼?連我好好的人,鬧了一天,頭目都有些涔涔的。」紅雯道「我此時胸前微微疼痛,想是晚飯多吃了二口。今兒蒙太太的情,早間叫我回房來了,隨後我也沒有出去。若支撐到這時候,還了得麼?你也該乏了,早些去睡罷。明日早些過來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小儒又坐了半會,即仍回蘭姑房中歇息。
  次早,尚未起身,見六兒忙忙的走入道:「老爺快點起來,姨奶奶不好得很,太太早已過去,叫我來請老爺。再吩咐外邊的人,請醫生去呢。」小儒聽說,嚇得一翻身坐起,胡亂扣了衣服,匆匆向外。蘭姑亦忙忙趕來,進了房見眾人都站在紅雯牀前問視。靜儀等人見小儒進來,全行退出,惟有餡珠被紅雯一手死緊攥住不放,卻喘作一團,不能言語。好在洛珠昔日與小儒常見面的,縱不迴避無礙。小儒忙問是何原由?
  方夫人道:「他下半夜忽然遍身發燒,汗流不止。天明竟暈了過去,六兒趕緊來通知,我們來的時候,才甦醒過來,又喘的不能說話。你要快催他們去請醫生來,究竟有礙無礙。我看這光景,是不大很好呢。」小儒聞說,又見紅雯如此形容,不禁滔滔淚下;-急轉身出去,少頃,陪了醫生進來。方夫人連忙退出,洛珠也要想走,低低的道:「醫生來了,我不便在此。少停我再來,知道你和我有話說呢。」紅雯點點頭,方鬆開了手。
  洛珠只好避入牀後,早見小儒與醫家入內,診了脈,小儒仍陪了出去。洛珠復到牀前,問道:「你有何話說?」此時,方夫人等又進房來,見紅雯喘已稍定,未曾開口,先哽咽了一會,又叫奶娘將哥兒抱到面前道:「聶姨奶奶,我是不能好的了。只可憐寶書,甫經彌月,即要離娘。我沒有別的牽掛,只有哥兒這一條腸子,拋撇不下。要望姨奶奶念平昔待我甚好;我雖死後,總感激你。今兒當著太太在此,將哥兒過繼了聶姨奶奶,你只當多養了一個兒子,姑念他襁褓無娘,沒有收成的孩子。我也不怕太太和奶奶見怪的話,才滿月的孩子,怎麼累起太太來?奶奶有了森哥兒,又有府中事務,恐怕照應不到,所以才重托聶姨奶奶。」說著,即在枕上點了兩點頭,似作叩首之狀。
  洛珠聽了,早經淚如雨下,顫微微的答道:「你只管放心,哥兒交代我就是了。現在滿房的人,總是見證。我若將你的哥兒,與我的兒子有兩般看待,日後即不逢好死。你快放開心,自家保養,那裡就會死呢!」方夫人與蘭姑,亦齊聲道:「我們總好好的看顧書哥兒,你盡管放心。前日那般病勢,吃兩帖藥也就好了,你可別要愁煩。」紅雯搖頭道:「此次非前番可比,總有神仙妙藥,也難醫我這不治之症。蒙老爺太太恩典,代我請下誥封,哥兒又好好的,我死也值得。」
  正說著,小儒又進房來,對方夫人道:「適才眾醫家說,今兒來勢危險,大要仔細。總因身體太弱,氣血素虧,成了血暈。怕的日內總有變動,服藥無功。叫我將那件東西,……」小儒說到此處,掉頭望了紅雯一眼,不由傷心淚落,不忍再往下說。
  紅雯即將重托洛珠照看哥兒的話,說知小儒道:「尚要望老爺念他無娘孩子,善為撫養成人。我在泉下,都要保佑你們的。」小儒此刻,滿腔的話不知從那裡說起。卻好洛珠見紅雯同別人說話,悄悄的走開。小儒走近榻前,握住紅雯雙手,惟有一哭而已。但見紅雯長長的歎了一聲,兩眼望上一翻,又暈寧過去。嚇得小儒連聲叫喚,方夫人與蘭姑也圍攏來看視。未知紅雯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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