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一回
  鬧新聞兼連舊案 寬重法姑置輕刑

  話說華榮自騙了陳鳳鳴兄弟五百銀子到手,歡喜非凡道:「今番這場買賣,倒還順利。也是我的運氣,若不遇見賀家,問明細底,亦是枉然。但可惜那一千五百兩,是不得到手了。」這兩日皆在城外船上,未敢進城。打聽得學院覆過了試,並沒有動靜,心內很為惦記。趁著晚間,混進了城,遮遮掩掩來至學院衙前,見照壁牆上高高貼著簇新的榜示,看到第五名文生,正是陳鳳岐名字。華榮好生喜悅,暗忖道:「該應是我的財爻,若就這麼開船去了,豈非便宜了他兄弟。」此時毫不怕人,遂理正氣旺的來尋鳳岐,兑那未付的銀兩。
  到了書房,先向風岐道賀,風岐亦再三稱謝不盡。華榮即問到風鳴何處去了?風岐道:「家兄正因閣下之事,晚間去會個朋友,尚未回來。日前承蒙雅愛,又蒙賀二爺從中照應,理當早早如數措齊,待閣下來取。實不相瞞,寒舍那裡有一項巨款放在家內n昨日同個至好朋友相商,約定今晚說話,所以家兄忙著去尋他。大約總要二更以後,方可回來。請你閣下先回衙門,明日一准午後,愚兄弟在家奉待,斷然如數兑交,決無他說。但請放心,並望代為致意賀二爺聲。」
  在鳳岐這番話,亦係盡情盡理,人總可行。無如華榮自知這件事,是個撞騙買賣,刻不容緩。又疑到鳳鳴兄弟莫非有了風聞,故意和他扭難,不如爽性再詐他一詐,看是何光景?便撂下臉來,冷笑了聲道:「好大件事,還要左一趟兒右一趟兒前來請安麼?你兄弟買了便宜不覺得。若是別人,在前五名內,尚要加倍呢!原是成全你的,這幾個錢兒還不夠我與賀二爺零用。你如不願意,爽性說一聲兒,我就走開,斷不致黏半句牙兒,討你笑話。」說著,又在桌上使勁拍了一下道:「我們抬舉人的,別要認錯了。既有手段成全人,亦有手段弄人的巧兒。不要胡涂罷,在閻王老子面前,尚欠得下鬼債麼?」
  華榮一面發作,一面即口中夾七夾八的亂罵。可憐陳鳳岐被他罵的滿面通紅,惟有一旁連連施禮道:「閣下休得如此,愚兄弟土居在此數十餘年,難不成為這件事,今夜逃走麼?實因一時措備不及,有累閣下再待一夜工夫,明日定然奉上。若說我們生心圖賴,更無此理,青天在上,若存此心者,即非人類。」
  彼此正在書房計較,卻好走進兩個人來。也是華榮該數晦氣,碰見這兩個對頭星君。來者是誰?卻是陳鳳岐同案新進的好友。正走到門前,聽得有人在內拌嘴,急忙進來,見一個不相識的人,在那裡拍桌敲台的叫罵;鳳岐又陪禮不迭,未知何故,同聲問道:「鳳兄為什麼事件?說出來,大家排解排解。」鳳岐抬頭見是同案的朋友,益發難過,不免臉上一紅一白,滿口支吾,恨不得推了他們出去,生恐華榮說出真情,惹人輕薄他。
  兩人素昔知道風岐口鈍,也不介意,即走過來詢問華榮。忽見陳家的家丁,上來道:「請兩位爺,這裡來說話。」原來鳳鳴躲在書房旁廂,聽他們動靜。又見華榮發作,鳳歧拙口鈍腮的,對答不上,甚為懊悔道:「我不該避他,反討他沒趣。若是我在外邊,不致如此,此時反進退兩難。」又見他兩人去問華榮,忙著叫家丁請他們到後面坐定,將細情由頭至尾說了一遍。他兩人方才明白,便齊聲道:「這卻何妨,待我們開發那姓華的去。」一齊仍到書房,向華榮道:「適才之事,我等盡知。此事雖蒙閣下與賀二爺盛情,亦要陳鳳兄的文章合了學院大人的格式,方有指望。相巧今番題目,皆是鳳兄以前作過之文,憑公而論,文居一半,力居一半。不怕老兄見怪,謝資也只好一半了。就是鬧到學院大人面前,他抄的窗課,並非陳文,亦沒有罪過。在我們愚見,老兄不如留點交情,好待日後相見罷。」
  華榮見他兩人語言鋒利,亦想借此收場,即如一半,還派我五百呢;但是一時怎生掉轉口來,便硬著頭皮道:「你們是什麼人,硬來作主麼?想必是陳家兄弟居心圖賴,先請了你們來幫襯說話的。好在我先已說明,只要他兄弟說聲不給,就算了,再累他的步,同我到衙門一走,當面回聲我們的賀二爺。不然姓賀的還要疑我欺了他呢!」那兩人未待華榮說完,即連聲說好道:「風兄就陪他到衙門裡去,我們也一同隨往,倒要見姓賀的是什麼三頭六臂,雖不成學院大人叫他出來受賄麼?」說著,即一迭聲的叫走,不由華榮做主,扯了往外即行。風岐亦只得跟了出來。
  華榮此時欲罷不能,心內卻十分著急,明知鬧出來,於自家有礙;外面卻不便形於顏色,那麼一來,他們分外不放我走了。
  亦起身故作咆哮道:「反了,反了,天下那裡有這般不講情理的人。要走就走,你們若不面見學院,也不成漢子。」遂一齊直奔門前。風鳴起先原欲請這兩人做個排解,忽然他們又鬧了起來,更加著急,跺足道:「該死,該死,不善於調停就罷了,怎麼夾在內裡來鬧岔頭。」急急隨後趕出,高聲道:「諸位請回,從長計較。不可為我家的事,反傷了你們和氣。」華榮聽得有人招呼,意在借此下台,停住腳步。風鳴趕到,再四勸說。
  眾人正在大門前喧嚷,適值連兒同一個家丁走過。連兒見一家門內,多少人拌嘴,舉燈一照,見是華榮,便道:「華二哥因何在此淘氣,為什麼呢?」華榮見是連兒,不由心慌,順口答道:「賀二哥,你不知道。他們要同我去尋你們衙門裡賀二爺去呢!」連兒聽了,失笑道:「怎麼說?見了我尋我做什麼?」
  人眾聞說,方知來的即是賀姓。風鳴越眾上前,扯住連兒道:「尊駕是賀二爺麼?請進來,好說話。」連兒尚未答言,那同來的家丁仔細將華榮一認,不禁怒從心起,不分皂白,將華榮一把抓住,大罵道:「你這混賬的忘八崽子,我只當你遠走高飛,再不見人了。不意天網恢恢,猶在這裡碰見了你。你騙姓劉的銀兩也罷了,累得我們挨足了罵,『還要送官處治。至今提起,猶覺寒心。」華榮被那人罵的目瞪口呆,一言不發,惟掙著要走。
  連兒忙走過來道:「怎麼王二哥與華二哥為難,真令人不解。」那家丁道:「賀二太爺,你知道他是誰,他是嚴嗣陵呀!在南京城裡,假充順天府尹嚴大人的公子,騙了我們舊主兒劉蘊六七千兩銀子去。彼時小弟正在劉府,因他這件事,我們同伙八九個人,幾乎沒得過身。你想可恨不恨麼?他而今竟敢公然在這地方出頭露面,又不知想騙誰了?亦是我們舊主兒做鬼有靈,遣他碰見我的。」
  連兒聽說,恍然大悟,即轉身問鳳鳴道:「你家田什麼事-呢?」此時鳳鳴人眾都聽呆了,見連兒問他,忙將前後各情細說出來。把連兒直氣的跳了起來道:「還了得麼!他騙陳家銀兩,又拖累我在裡面。這個風聲傳說到我們主兒耳內,那才是生一百張嘴,沒想分辯得清。真正我做夢也料不到,原來他和我百般親熱,是想要我命的。」又對人眾道:「你們在地的人,卻一個都不能走開。我去回明學院,大伙兒總不受累。你們放他走脫,就同你們要人。」說著,匆匆而去。此時人眾盡皆徹底了然,又問了那家丁的原由,無不唾罵華榮。
  忽見連兒帶著數名戈什哈進來,連兒指著華榮道:「他是要犯,其餘均是見證,總帶了去候大人發落。」戈什哈齊聲應答,即將華榮鎖起,帶著人眾一齊向學院衙門。連兒先到裡面回明,伯青道:「可取我的名帖,並一干人證,送到府裡去。請馮大人從重根究,切勿稍寬。你也是案中人數,要在那裡伺候的。」連兒應了聲退下,遂持著伯青名帖,仍叫戈什哈帶著人眾,直奔府前。府裡見是學院大人處發來的人犯,不敢怠緩,急忙進內稟報。二郎正坐在內簽押房,檢點日間公事。忽聞伯青打發連兒親來,還有一干人證,知道出了大事,叫先喚賀二爺入內。連兒上前請了安,一旁站立,將前後細情一一稟明。二郎點頭道:「你在外邊伺候著罷。」即命傳話升座晚堂。
  少頃,二堂上燈燭點齊,全班書役俱到。二郎升了公座,先吩咐帶祝大人家丁賀連升。連兒上堂跪下,仍照適才的情節,回了一遍,二郎命跪在一旁。叫帶陳鳳鳴兄弟與那兩人上來,一一問過。又帶上那家丁細問,那家丁道:「小的名叫王貴。數年前,曾在南京劉府服役。『」即來了這嚴嗣陵,如何誑騙,如何脫逃,「後來劉蘊得了瘋病,小的才到杭州來的。因冷桓冷大人是小的舊主,特來投奔。目下家主升了臬司,差小的到湖州來見學院大人投遞書函。今晚與他家賀二爺出去吃酒,路遇嚴嗣陵在陳家吵鬧,又改名叫做什麼華榮。小的一時想起舊主劉蘊,受他坑害送命,才上前抓他的。要求大人作主,替舊主雪恨」。
  二郎聽畢,亦點點頭道:「你倒很有良心,還記得舊時主人。」吩咐暫退,即叫帶華榮上堂。二郎笑問道:「如今不做順天府尹公子,又來充學院大人的親隨,你倒很會變著法兒騙人。你究竟姓什麼,叫什麼名字?從直說來,免得吃苦。」華榮見前後事情均皆敗露,又有這一干人質住了他,料難抵賴,便歎了口氣道:「不勞大人用刑,小的直供就是了。小的本姓嚴,叫個嚴華榮,河南人。自幼父母雙亡,流落京中,投身在東府裡一年有餘,丟去嚴字,單叫華榮。蒙王爺恩典,頗為調劑。手內有了錢鈔,不無三朋四友,終日遊蕩。結識了個姓溫的,是山西省人,慣會燒煉假銀,遍遊天下。他因頭臉太熟,生恐被人識破,即將此法傳授小的。不合一時胡涂,信他愚惑,即辭了東府差使。一伙兒有十餘人,來到南京,裝著順天府尹嚴人人的少爺。恰好碰見劉蘊,也是他命該晦氣,騙了他五千多兩銀子。後來陸續又往江西湖廣等處,騙得若干。今番來到此地,並不敢冒充學院大人的家丁,因陳風岐在茶舍內說出心事,小的見他有些傻氣,故意欺他是實。他兄弟即相信不疑,先兑了五百銀子交與小的,面允事成全數兑清。不意他竟進了出來,據說他是抄的陳文。大人明見,人心是不足的。今晚小的到他家內,想詐那一千五百銀子是有的。若說賀二爺,小的本不認識,日前在茶舍內會過兩次,並未同謀。要求大人格外施恩,姑念小的只騙了他五百銀子,亦是他心服情願。」二郎聽完,搖頭道:「你這奴才,還了得麼!省城之中,居然任意誑騙,毫無忌憚。你那些同伙的人呢?」華榮道:「總在城外船上住著。他們一總都沒有進過城,此事皆是小的一人的勾當。」二郎吩咐畫了供,又將鳳岐叫上,細問他如何抄錄陳文?鳳岐道:「文生所抄,並非陳文,實是從前作過的窗課。大人若不相信,請大人吊取文生的原本閱看。」二郎道:「你們總靜候學院大人發落,碰你們的造化。」遂命原差,將一干人證管押。吩咐連兒與冷府來的王貴,均回衙門。
  次早,二郎坐轎來見學院。伯青在衙內早經得信,又有連兒回來稟明審問原由。今聞二郎前來,即忙請見。二郎見面請了安,一旁坐定。伯青道:「可不是笑話,外面鬧出這麼大的新聞,我尚不知。怎麼又有連兒夾在裡面?這奴才而今非比以前,竟萬不能交代他的重任了。也不知封鎖衙門,關係不小,他總司稽查,尤非小故。竟敢和人家杯酒往還,以致華榮冒充我處家丁舞弊賣法。推原其故,總是連兒不好。再則陳風岐,不思以自己學問求取功名,反勾結華榮,行險僥倖,亦是個素不安分的人。前日我看他所作文字,尚然通順,既有如此筆下,何以又求別人的捷徑。我恐其中尚有搶替等情,要煩貴府切實根追,務要水落石出。我這裡一面行文學官,將鳳岐即行斥革。連兒亦有應得之咎,總望從公辦理。專候貴府詳上來,好歸奏案。這宗案情,與我關防大有乾礙,只好自行檢舉,請旨發落。」
  二郎聽伯青說完,起身復又請安道:「此事尚求大人成全,卑府猶有下情細稟,請大人借一步說話。」伯青亦起身道;「甚好,我們正要商量著如何辦法?」便邀著二郎,來至內書房坐下。家人獻了茶,一概退出。二郎道:「伯青,你可知陳風岐與小儒是一族麼?」伯青道:「我怎麼知道呢,楚卿何以曉得?」二郎遂將前後細情,一一說明。又說到風岐,「是碰見窗課,並非抄襲陳文,情尚可原。二則如斥革了他,未免使小儒等人難過,我們不知細底就罷了。但將華榮從重究辦,他在堂上供有同謀多人,我總沒有查辦,這件事,若認真辦起來,你亦有處分。不若這麼就湯卷餅的,最好交代。我去辦,包你不錯。連兒這孩子亦由心地老實,才受了華榮的欺騙,實在沒有別的心腸,你倒不要過於委曲他。不過辦事粗心些兒,警戒他下次就是了。」伯青聞說,半晌無言,方道:「陳風岐未免便宜他了。煩你就這麼辦罷,切切要辦得妥當為上。」即當著二郎,將連兒叫上,痛罵了一頓。連兒自知不是,跪在地下,惟有碰頭口稱該死而已。二郎又勸解了半會,伯青方喝退連兒。即留住二郎吃了午飯。
  二郎方回衙門隨即升堂,將風鳴兄弟切實申飭了一番。此時,風岐已知學院大人要斥革他的功名,幸賴府尊再四求情方免,心內著實感激二郎不盡。所有一干人證,概行釋放。華榮所供同伙多人,施恩一概免究。只將華榮當堂重責四十大板,發縣永遠囚禁。二郎發落已畢,即備文申詳上來。伯青見了,亦無話說。過了數日,湖州府屬考畢,即起馬接考紹、寧等處。
  單說華榮的一班同伙,即有溫家在內,在城外得了消息,聞華榮被府裡拿去,審出實供,必然要扳累到他們身上。急將船上餘資及細軟等物,人眾瓜分,各逃生命。遙想這乾人,天地亦不能容,無非遲早些兒總要報應。
  再說華榮在府堂上打得皮開肉綻,寸步難行,又上了全身刑具,永遠囚禁。到了縣裡,身畔分文俱無,那裡來的使用。終日半饑半飽,棒瘡又十分沉重。不上一月工夫,早嗚呼哀哉,死於禁所。管禁的忙稟知縣官下來相驗過了,即拖出掩埋。此乃騙人的收梢結局,亦是他自作自受。想上年在南京,拐騙了劉蘊,將一座堂堂的劉相府,弄得瓦散冰消。瘋的瘋了,走的走了。後來劉蘊成了餓莩,還虧小儒垂念舊情,備棺埋葬。雖說是劉蘊的報應,亦由華榮所害。故而今番華榮亦死於官法,足見報應昭彰,絲毫不爽。
  二郎自力,過此案,想到陳鳳岐是小儒一家,我代他百般周旋,小儒那裡知道?再則上年南京城內,無人不知嚴嗣陵騙了劉蘊銀兩,提起來皆要唾罵。真正順天府尹嚴有壬那老頭兒,是那裡來的晦氣,平空的弄出一個冒名兒子,惹得人人罵他教子不嚴。我不如寫封書函寄與小儒,既可表明我代鳳岐一番美意,又可代嚴老頭兒分辯清白。想定主見,即回後堂,說知小黛。--卻值小黛前月得了一子,取名馮增。--叫進一名家丁來,吩咐他明日即動身到南京陳大人處投遞,須要守候回書,再回來銷差;又賞了路費。家丁接了書函等件,下來自去料理,來日一早起行。未知陳小儒等人接到二郎來函有何事故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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