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回
  對月傷懷無心訴苦 因人成事有意聯歡

  話說祝伯青因陳小儒、王蘭說到,慧珠墳上梅花交秋開放,是慧珠貞魂憑附。又田管墳的來報,一夜工夫謝落罄盡,益信而不疑。便至外書房與小儒,王蘭計議,欲作篇序文,表明這段奇聞,再遍請當道名流,題上詩詞,即成千古佳話。
  小儒點頭道;「此舉甚善,但是這篇序文,須作得恢詭離奇,方可壓得住卷首。我意將此事,開明節略,寄往山東托甘又盤一敘,必得他那斲輪老手,始作得出好文字來。將來我們胡亂做幾首詩,寫上去罷。」王蘭拍手道:「我幾乎忘了,定見托甘老去做。這麼若大一件的奇聞奇事,沒有一篇絕頂序文,豈不反將這件事弄得雪淡。伯青,你可寫起一函,明日即專人前去,在那裡坐待,使甘老頭兒無從推托。」伯青忙叫人取過筆硯,先逐細將原委敘明,後又懇懇切切書就一封托函,遞與小儒、王蘭看了,方才封好。小儒也寫了一封通候書函附寄甘誓,又詢問甘露近來東昌的政事。兩封書函疊在一起,伯青即叫進一名得力家丁來,吩咐道:「這兩封書子,送到東昌甘老太爺那裡去的。你明早即要動身,不可遲誤,要守取回書到手,方許轉來。」家丁接過了書函退下,自去收拾起程。
  王蘭又向伯青道:「你將敘的節略,多謄正出幾張來。明日即分頭送與各處,請人題詠。一俟甘老兒序文寄到,便可開雕。好在題待填詞,只要知道原委,看了節略就可做了。」伯青聞說,甚以為然。叫請了梅仙,五官過來,托他兩人用雪浪百番魚子箋,寫成數十張節略,揀那在城知名之士,送去請他題詠,隨意一詩一詞,不拘體格。
  隔了數日,早有人紛紛送到。因這件事合城的人大半皆知,還有目睹過慧珠其人,後來又深知他守志不嫁的情由。今見祝伯青如此鄭重其事,又聲明匯齊刊刻,好留為美談,無人不樂於附和。伯青遂與小儒,王蘭評定甲乙,分了次第,抄合在一處,專守到東昌的人回來,再議若何發刻。暫且擱過不提。
  單說紅雯自遭方夫人申斥之後,又將貼身服侍慣的雙喜開除出去,益發懊惱。雖然有名小丫頭叫做六兒,今年才得十二歲,那裡知眉目高低,一味的偷懶好睡,又不能過於呼喝他,因六兒是方夫人撥來的丫頭。至於僱工的一名老僕婦,分外不能使喚,方夫人叫他來看守紅雯的各事,紅雯尚要依著他去行,不然即至方夫人前搬嘴搬舌。
  而今紅雯是失勢的人,非比當日。每月小儒或來一次,至多不過兩次,縱來亦係蘭姑多方勸說來的。紅雯見了小儒,自恨自愧尚且不及,那裡還敢去爭寵獻媚,蠱惑小儒麼!紅雯本是個風月中人,又自負容貌過人;日前小儒常宿在他房內,相偎相傍,朝暮歡娛,是親熱慣的,倒不覺怎麼;一旦忽然夜夜空牀孤枕,朝朝被冷衾寒,愈顯得淒涼景況,-時兒都難挨受。
  所有日間過來問話的,只有洛珠蘭姑二人。洛珠平日還與他相好,蘭姑是可憐他失勢,故約了洛珠來和他談談說說,開他懷抱,生恐紅雯自尋短見。此乃他二人的好意,其外並無一人,偶而過來問寒問暖。丫頭們更不必交代,素昔皆惱他人模大樣,擅作威福;難得今日乾錯了事,不來譏笑紅雯即是十二分的情面,誰肯再來同他親近。紅雯亦怕他們口舌快利,倘然說出什麼話來,又不能同他們認真,爽性見了他們,反遠遠的走開,以免煩惱。實在悶極了,仍是到園中就近處在散步一會。好在此時管園的,盡派了老年家丁;紅雯又預為在蘭姑前聲明。
  這日,卻好是中秋佳節,府裡前兩日即忙著收拾出叢桂山莊,預備拿位夫人晚間賞月飲酒。是夕紅雯亦勉強隨著人眾,至叢桂山莊虛應故事,坐了一會,托言酒醉,便起身作辭,帶了六兒回房。外邊小儒諸人,皆在覽餘閣內飲酒。所以紅雯從紅香院前取路回來,繞半村亭對岸樹木叢中穿出,走兩翻軒角門,進了留春館。
  此刻月正中天,明如白晝。留春館外芍藥田一片空地,越顯得月色比別處皎沽。紅雯貪著月色,不忍便回,即倚在右首紅欄杆上,仰著脖子不轉睛看那中天一輪皓魄。真乃萬里無雲,宛似一圓冰鏡懸在空中,光華四射,旁邊有兩三點疏星,半明半滅。紅雯站了半晌,覺得身上微涼,便叫六兒回房取件薄棉披風來。六兒亦覺涼氣侵人,巴不得去取衣服,答應聲即一溜煙跑去。
  紅雯又挪了張杌於,至簷口坐下,對著月色,不禁長歎一聲,滿腹愁煩,一時都堆上心來。回憶自幼賣入府中,太太十分看顧。如親生兒女一般,梳頭纏腳皆是太太自己料理。偶而做錯了一半件事體。至重不過呵斥幾句,從未指甲在我身上彈這麼一下兒。後來各家太太都住在一處,又砌了這座園子,府中的事出入日漸其多,皆是太太一人管理,猶要帶管各家事務。彼時未曾交代奶奶,是派的我幫理,明說太太當家,其實我就要做得八九分主。府裡內外人等,沒一個不懼我,不來奉承我。連各家的僕婢都不能占我的頭步,只有來拉攏我的,遇事討我個好兒。自問在這府裡,『福也享盡了,威風也擺盡了。太太面前百說百依,同伙們中一呼十應。皿小家子姑娘,小官兒家小姐,都不得我這般快活。今春太太將我收在老爺房內,正合我的心境。太太亦因我從小穿慣吃慣,心是高的,眼眶兒是大的,倘然發出去配名小於,或嫁經紀人家,縱說是平頭夫妻,那般日月,叫我一天也過不去。收了房,老爺待我亦好,要算千依百順從,沒有拗過我一件事兒。只當今生今世一線到頭的,這麼受用無窮。可恨我自己少了主意,自作自受的鬧出這件事來,而今弄得合府皆知,人人笑話,老爺太太又冷落不堪。目下我競死不得活不得,進退兩難。我今年才二十歲的人,一世光陰方過下一小半來,叫我那後來的歲月,怎生挨得過去。倒不如早早死了,落得乾淨。』紅雯想至此處,不由傷心,望著天紛紛淚下不止。又猛聽得覽餘閣那邊,順風吹過一陣陣笛韻悠揚,歌聲溜亮,酸心刺耳。遙知小儒等人在那裡賞月,多應是五官、梅仙兩人吹唱。紅雯不覺又想到小儒從前恩愛,今夕若是好的時候,他斷不肯如此夜深還在園內同眾人取樂,定然早經回到我的房內,重整酒果,對面賞月。曾記端陽,在廳上吃了幾巡酒,便托故回房,與我賞午。那知前一日就暗中知照廚房,備下果碟,又叫雙喜喚了幾個小丫頭來,滿院落內放黃煙花炮玩笑。那是何等親密,目下是何等冷淡。當時我也不覺得什麼,真正人到失寵的時候,方知得寵的滋味。
  紅雯愈想愈苦,止不住嗚嗚咽咽暗泣起來。大凡人到更深夜靜之時,心生悲感,分外淒涼。何況一座若大花園,此時只有紅雯一人坐在月光之下暗泣,愈覺酸風颯颯,透骨生寒。那枝上的宿鳥,又一陣一陣飛鳴起來。紅雯不禁心內有些害怕。
  卻值小儒前面散席,回到上房,見方夫人等尚未回來。趁著酒興,叫小丫頭掌著手燈,向叢桂山莊一路而來。聽得有人哭泣,十分詫異,即止住腳步,探頭向外一望,見紅雯一人坐在留春館欄杆前,對月悲傷。紅雯口中又低低泣泣,訴出自己一腔心事。小儒聽了,亦覺淒然。雖說現在小儒與他冷淡,究竟從前那般恩愛,俗說燈前和月下,最好看佳人。又聽他一人訴苦,全訴的從前得意之事,現在自知做錯,反落於人後。不禁舶起小儒憐愛之心,即止住小丫頭在耳門內等候,自己舉步走近紅雯背後,用手在他肩頭上一拍道:「一個人在此又發什麼呆了,六兒呢?」
  紅雯此時,心內文怕又苦,忽然有人在他背後一拍,狠狠的嚇了一跳,驚出一身冷汗,幾乎喊了出來。急回頭見是小儒,方才放心,即用手帕拭了眼淚,笑道:「你從那裡來?猛不知把我嚇這一跳,此刻猶覺心跳到口,口跳到心的。怎麼你來我不知道,也沒有人代你掌燈麼?」小儒笑吟吟的,挨身坐下道:「我來了半晌了。你何苦一人坐在這冷淡地方傷心,自家身子現在不好,快回房去罷。六兒到那裡去了?」紅雯道:「我陪太太在叢桂山莊賞月,坐了一會,覺得身子不爽,才回來的。走到此地,愛這月色皎潔,坐半刻兒醒醒酒。身上有點涼,叫六兒去取件衣服來,不知這小蹄子去了半晌,還不見來。」
  正說著,六兒已將衣服取到,服侍紅雯穿上。小儒在月光之下,細看紅雯消瘦了好些,兩眼又哭得紅紅的,愈顯得姣媚可憐。即用手攜住他的手道:「我送你回去罷。呀喲!手尖子都冷了,還要坐在這裡。」紅雯見小儒與他親熱,心中又悲又喜,又不忍拒絕小儒,又恐方夫人等園中席散,走此經過。平時與〔我〕不睦的人,見我同老爺在此,又要添油加醋,說出多少話來。即起身笑了笑道:「倒累你的步,送我了。」六兒與小丫頭趕著過來掌燈照路。
  回到房內,小儒又切實安慰紅雯一番。紅雯本是個風月中人,見小儒與他和好,自己亦沒的說了。小儒道:「你早些睡罷,我到前邊房內看太太可曾回來。」忽聽得外房一陣笑聲,已知方夫人回來。小儒忙著起身,到了正房與方夫人談說了半會。今夜睡在紅雯房中歇下,不免重整鸞凰,深情密愛。紅雯必曲意先志,百般承順。那知早巳二五氤氳,花開結實。此乃後話,暫且不提。
  次早,小儒抽身來至外邊,見家丁匆匆上來回道:「適才打聽得祝府那邊有人去道喜,知道祝老爺與馮老爺皆奉特旨起用,是李文俊李大人保奏的。」小儒聞說,歡喜非常,忙著入內換了衣冠,先到園中與二郎道賀。此時二郎亦得了信。內裡眾夫人亦忙著與小黛賀喜。
  小儒隨即坐轎向祝府而來,與伯青道了喜,文請祝老相見。一時王蘭等人均至,彼此見禮入座,細問起用原由。伯青將邸抄查出與人眾看,原來是李文俊親在內廷面奏,稱太常寺卿祝登雲,候補知府馮寶均係有用之才,未便聽其湮沒,批折著如所請,即飭該省督撫,迅速催令二人來京供職等因。王蘭先拍手笑道:「我輩數人,皆算出過仕了。惟伯青平時抱負經綸,尚未施展一番。楚卿雖出守淮安,又係半途而止。今日李公之舉,真深合人心。」
  伯青欠身笑謝道:「小弟自知愚庸,又性成疏懶,與其臨時而僨,莫若退而藏拙的好。今承李世兄諄諄奏保,又蒙聖恩浩蕩,不棄衡茅。諸兄以為弟喜,弟反覺自懼。惟楚卿前次出守淮安,循聲卓著表率有方,今番起用,真可一傾抱負,弟甘避三舍。」二郎笑道:「好呀!你說不過者香,倒將我取笑起來。縱塚李公青眼,不過一個知府值得什麼?伯青此番起用,將來專閫封圻,均未可定。」小儒笑道:「你們不用謙遜,在我看各有各的經濟。上至督撫,下至雜職,官雖有大小,均是朝廷一命,各有專司之責。我們當洗耳以聽你們的循聲美政罷。」眾人聽了,皆一笑而已。伯青又留住人眾吃了午飯方散。
  伯青回後,祝公又再四的訓飭了一番。「此次承你世兄美意,或在京或外放,皆要恪共厥職,不可大意,以負聖恩」。伯青唯唯承受。回到自己房中,素馨小姐早迎上來道喜。至是,祝馮二處,皆忙忙的料理起程。
  轉眼九月初旬,祝馮兩家擇定三日後良辰起身。小儒等人,自有一番餞別。到了本日,兩府家丁早將行李等物,發到河乾,上了船。小儒人眾直送至船邊,叮嚀而別。祝馮兩人是入京起用,不便攜帶家眷同行,俟有了地方,或在京供職,再接家小。
  在路行未數日,已抵清江碼頭,叫人上岸到王營僱定車輛,一路無話。
  九月下旬,已到京中,二郎自然跟著伯青同住。伯青到了京,要去參見座師,拜遏同年。兩人又同去謝了李文俊,李公即留住他兩人,在府中住下,免在外面封備公館。各事清楚,即趕著赴部掛號,預備引見。一日引見下來,伯青補授了太常寺少卿,二郎仍以知府在部候選。伯青有了缺,自然另住。現交冬令,專待來春接取家眷。二郎仍住在李相府,有李公代他各處知照,誰人敢不盡心。過了一月有餘,早選了浙江湖州府知府。二郎喜悅萬分,忙著來與伯青商量,年內不及動身,各事總在年內辦清罷。伯青亦以為然,又寫就家書並致小儒等人的書函,托他順帶。轉瞬年終,一切俗例,毋庸交代。過了五馬日,二郎先差人到南京,搬取家小,自己亦趕著登程。
  暫且不提二郎在路行走。單說伯青過了年,正待接取家眷,迎請父母來京奉養。卻好今歲逢朝考之期,伯青考得甚優,又值浙江學政任滿,即欽點了伯青為浙江全省學政。學政是欽差官兒,又不便接家眷了,只得暫停。即忙著謝恩請訓,收拾出京。
  誰知二郎早抵了南京,小儒等人見了面,自然又有一番道賀。適值伯青放學差的信亦到,二郎分外歡喜,「難得我到浙江,伯青亦到浙江」。隨與人眾同往祝府道喜。此時合城的官員均在祝府,門前車馬絡繹不絕。把個祝老夫婦與素馨小姐,笑的嘴都合不攏來。祝公忙著款待各家親友。二郎因欽命在身,不便久留,只得先帶了小黛與穆氏等眾起行。
  前一日,方夫人笑吟吟的起身,敬了小黛一鍾酒道:「願賢妹此去,舟車無恙,一路順風。指日馮老爺高升極品,你太太就是一品夫人了。」小黛連忙起身,接過酒一吸而盡,笑道:「多謝大姐姐金言。」方夫人又道:「想我們一班姊妹,最難得陸續都到南京,又砌成這座花園,正可朝夕團聚。不意雲太太與蔣姨奶奶回了河南,祝家妹妹與趙姨娘及我們二奶奶都隨任江西。我們花朝月夕,即冷淡了多少。現在你賢妹又要到浙江,眼見得我們這班人,越去越少,只剩得我同王太太們幾家人了。」說著,眼圈兒不禁紅了,忙著背過身子來,借著叫換酒,偷拭眼淚。
  小黛見這般光景,亦覺淒然欲淚。反是素馨笑了笑道;「大姐姐又來呆了。這兩年我們亦聚會得甚多,俗說人生在世,有合有離。何況翠顰妹妹隨任,是件極喜慶的事。將來不過幾個年頭,他們都仍要回來的。那時還不是住在一起麼!」眾夫人點首稱是。方夫人笑著,打了素馨一下道:「你是個天生刻薄鬼,最不重相與的。我明白了,現在祝老爺放了學差,不好攜帶家眷,指日學差任滿,另放他處,你也要隨去的。曉得你巴不得離了我們,才快活呢。明兒你要動身,我送你都不送你,可好麼?」
  素馨笑著拍手道:「你們看大姐姐今日瘋了,我好意勸他,他反怪起我來。又說這些沒答撒的話,來葬送我。」便推著小黛道:「大姐姐歡喜你呢,一刻總捨不得你遠去。我看你可以掐斷苦腸,不同馮老爺去罷,還在這裡陪伴大姐姐罷。」引得眾夫人,齊聲大笑。小黛臉一紅,也隨著笑了一聲。少頃席終,各自回房。
  小黛今夜是不能睡的了,同二郎各事料理齊全,早巳天明。外面眾家丁排齊轎馬,伺候起程。二郎穿了吉服,向眾人辭行。
  小黛,穆氏亦與眾位夫人作別。眾夫人直送至綠野堂前,等小黛上了轎,方才回後。小儒人等,亦待二郎起身方回。二郎人眾下了船,即刻揚帆開行。在路非止一日,早抵浙江地界。
  自從二郎去後,未及數日,祝伯青到了南京。先奔自己府中,見父母請安。祝老夫婦見兒子此次回來,又是一番氣度,分外歡喜。伯青略回了幾句話,即轉身回到房中,見案馨小姐攙著夢庚公子,在房門前迎接。伯青進房,寬了大衣,夫妻談談路上光景。伯青又將夢庚抱在膝上,摩撫了一會。晚膳後,早早安歇。
  次早,乘轎去拜小儒等人。接著,人眾無非洗塵餞行等事,不須贅說。惟有梅仙,五官兩人,分外依依?梅仙是承當祝府內外各務,難以走開。五官恨不能隨了伯青同行,反是伯青再三安慰,又請他幫著梅仙照應,「我格外放心。若僥倖得了外任,自然請你前去」。五官也只好罷了。
  伯青囡欽限在身,不敢多留,擇定次日起身。來日穿換吉服,叩別神堂祖祠,又叩辭父母。祝公不過叫他到了浙江,秉公取士,無負聖恩而已。到了船中,隨即開行。沿途自有一番迎送,交了浙省地方,迎送的官員分外多了。先向省城住下,即忙著專折謝恩,及奏報接印日期。旋即擇日出示,先考省城,然後挨次下去。
  一日,考到湖州府屬,二郎遠遠的出城迎接。原來二郎接了湖州府事,已一月有餘,衙中多延請的是幕中老手,雖說個月工夫,合府黎民無不感頌。二郎接過了學院,沒有他的執事,仍然回衙辦公。
  單說伯青自開考以來,一秉至公,認真衡拔。署內雖有幾位閱文幕友,伯青從不假手,皆要自己過目。又嚴飭家丁人等,不許在外招搖。真乃冰清玉潔,點弊全無。饒不著伯青如此嚴密關防,在湖州府屬尚鬧出一件天大事來。
  目下連兒是派的總司稽查,伯青因他自幼跟隨的家丁,才派他這個職事。連兒亦起早睡晚的,不辭勞苦,用心稽查。伯青早牌示於某日開考。這兩日,卻是閒期。連兒飯罷無事,在頭門外閒步。站了一會,毫無趣味,見斜對過有一家半邊茶舍半邊酒館的鋪面,現交考期,生意加倍鬧熱。連兒信步走了進來,櫃上認得是學院大人的心腹家丁,敢不巴結。忙立起身,笑嘻嘻的道:「二太爺請裡面坐罷。這時候兒多分是用茶的了,裡面雅座,人又少,地方又潔淨。」連兒原欲走過來看看熱鬧,並不吃茶。今見店主人十分慇懃,若不進去,叫人家難過,亦笑著點點頭道:「很好。」即走了進來『店主人猶恐店中人認不得連兒,怠慢了他,趕著跟了進內,安插連兒坐下,又招呼堂官用心伺候。
  連兒入座,吃了一口茶,其味甚好。四面望望,店中甚為鮮亮。此間是三間亭子,飛簷轉角,三面盡是天然飛來椅,前面掛著『色八張名公巧手制就的珠燈。背後板壁上皆懸掛的名人字畫,雖然是座茶館,倒一點俗氣全無。連兒意在吃一回茶,起身即行。卻好在連兒對面,早坐下一人。此人約在三十以內年紀,生得氣概軒昂,衣履華燦,是個貴介的模樣。連兒看了一眼,也不放在心內。那人見店東如此巴結連兒,即叫過一名堂倌來詢問,堂官低低回了他幾句。
  但見那人眉開眼笑,忙忙的走過與連兒拱手道:「兄台久違了,還認得小弟了嗎?我恐兄台而今是時上的朋友,多分認不清我了。」連兒忽見那人近前與他施禮,又說得親熱,仔細將那人一看,又實在不認識,又像有點面熟,反弄得面漲通紅,不好意思起來。亦抬身回了禮,笑道:「呀喲!小弟生來眼生得很,只要極熟的朋友,相隔一年半載不見面兒,就有些模糊了,可不該打麼。兄台請坐了,好說話兒。」那人也不謙讓,就在連兒桌子對面坐下,笑著拍手道:「我說兄台認不清小弟了,老哥可是祝大人家賀二哥麼?」連兒見說出他的名字,足見來人是個熟識的朋友,怎麼我一毫記不起呢?分外著急難過,忙陪笑道:「我已奉申在前,實在隔的日久,記不清白。請問老哥尊姓大名?」說著,又深深的一揖,自己先認了不是。
  那人遂笑著答禮道:「老哥真是時上的人,俗語貴人多忘事。小弟姓華名榮,北直順天人,向在東府裡當差有年。你二哥隨著祝大人在京時候,我們常見面的。可記得上午柳五官為貴居停贖身出來,王爺怕他性情驕傲慣的,得罪你們主人,曾著小弟到你們公館裡代王爺致意。你二哥還陪著小弟坐了半會兒,可是不是呢?這麼一說,你二哥該明白了。」連兒聽得來人說得如此原原本本,料想不錯,以前的事也隱約著記憶不清,便順著華榮的話說道:「原來是華二哥,真正不錯,小弟該打,竟忘斷了。所以我屢次得罪朋友,總因眼拙起見。請問你二哥怎麼到這地方來的?」華榮道:「說也話長。」遂回頭叫堂倌揀那上等可口的點心取些來,我們餓的受不得了。堂倌應答,忙到前進安排。華榮又道:「我在東府多年,蒙王爺恩典,頗抬舉著我。上年陳大人有個王喜薦在東府,後來謀幹得了官,赴漕標當差。王爺恐他年,輕,不諳漕務,叫我隨他出外。也不算家丁,也不能算朋友,只算暗中各事照料著他。彼時我並不願意出京,無如王爺再四切囑,義不容辭,只得勉強隨了王千總出京。你老哥想想,我們在東府內何等快活,何等勢燄,隨了個把千總官兒出來,有何情趣,無奈礙著王爺面子。原想在外一年半載,仍回京中。不料王千總得了揚州衛守備,苦苦的留我,什么兒都說過,要說回京,萬萬不能。一則離不了你,二則要遭王爺見惱,說我薦人與你,何等體面,你都容不得他,那可不是砌到夾壁裡去了麼。我見王千總誠心相留,只好住下。自任事以後,在王千總的意思,竟要以幕府相待。反是我不肯,怕的人背後譏誹。誰知前任遺交下一個朋友,叫什麼賈子誠,那個東西,雞肚猴腸令人討厭。王千總被他騙得十分相信,我是一片好心暗地裡很勸過數次。那知傳說到姓賈的耳內,恨我入骨,逐日裡搬弄是非,踹我的過兒。起先王千總卻不信他,爭奈逐日的說去,究竟王千總也不是什麼好出身,不過是個我輩中人,那有為官的材料,該應討了王爺喜歡提拔了他,亦是他的造化。竟相信了姓賈的話,與我冷淡了下來。不怕你二哥笑,我們在東府裡的時候,誰敢給氣我受,只有我們吆喝著人的處在。又不希罕你這芝麻大的官兒衙門中事辦,便別著一口氣,搬了出來。落後一想,甚為懊悔,該同他要封書子回京,見王爺銷差。不然,王爺還要怪我,鬧脾氣出來的呢!再將這些閒言,搬到王爺面前,那才分別不清罷了。除卻靈山自有廟,何愁到處沒香焚。況這浙省,是我舊游之地,遂買舟南下,到了此地。承相好一班朋友情分,留住我盤桓些時,再圖事幹。不瞞你老哥說,連年我也積聚點兒,就是閒個三五年,也還澆裹得起。我到了此地,將近有三四個月的日子。今兒幸會老哥,亦算天緣湊合。你二哥近年光景,自然是好的了。現在祝大人又放此間學院,你二哥心腹多年,想必派的上等差使,倒要請教一二。」連兒聽華榮一派鬼話,信以為真。又見說得枝節不脫,分外不疑。也將自己近年景況,說知華榮。未知連兒說出什麼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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