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回 戒春懷小施夏楚 驚秋令大放冬華
話說方夫人與眾位夫人,在督署整整宴會了半月。外面陳小儒等人和雲從龍亦是朝歡暮樂。恰好到了十三四日,新任制台已到,從龍更歡喜非常,交了督篆即收拾行囊,同了程婉容,蔣小鳳一妻一妾搬向繪芳園來。蕭閒自在的,踐赴這半月之約。
次日清晨,從龍先命眾家丁押運行李各物出衙,隨後與小儒諸人,坐轎往園裡來。內堂方夫人等亦邀了婉容,小風,帶著僕婦丫鬟同回府中。直至綠野堂前下轎,轉過屏風,早見蘭姑。紅雯接出,先與眾位夫人問了安好,便一齊來至中進。婉容將帶來的輜重,安頓在他平昔的一進住宅內,所有不用的物件,即不去動他,吩咐堆在一旁,以便半月後仍要起行。眾夫人亦各回自己屋子裡,寬換衣裙;
單說方夫人回至房內,綠鶯上來服侍著,除卸簪珥,換了大衣。小丫頭送上茶來,方夫人接過,回頭問綠鶯道:「我去了半月,府中沒出什麼事麼?」綠鶯道:「大事倒沒有,卻有點子小事。此時人多,不便回明太太,少停再說罷。」說畢,嘻嘻的笑個不止。方夫人聞綠鶯所說,甚是蹊蹺,忙問道:「什麼事不便此時回我,說得這麼鬼鬼祟祟的,我最可惡這般吞吐不明的話,令人悶昏。你別耍笑了,快說出來,不說我可是不依的。」
其時蘭姑亦跟進房來,忙上前笑說道:「太太休信綠鶯的鬼話,若有大事,我都知道的。他說的事,不過同伙們閒著鬥口兒罷咧!前日即對我說過,要等太太回來稟明,大家評一評曲直。在我看,太太先要打綠鶯一頓,都是他引著他們跳神跳鬼的。此時又到太太面前,學嘴學舌,太太別要理他。」方夫人聽了,也笑起來道:「我當什麼事,原來還是他們吵窩兒,也值得說的這麼希罕。」
綠鶯見蘭姑用話岔開,明知此時不容他說,便冷笑了聲,退出房來。蘭姑遂將這十數日內,揀那可說的事,說了幾件。又問方夫人,在督署內如何排場?閒話了半會,才起身退出。見綠鶯斜倚在欄杆上出神,蘭姑走近笑道:「你呆什麼?我同你說話。」匝扯了他,到沒人的處在,抱怨著道:「你這孩子,太不信人說了。我怎麼對你說的?又允你叫他們來給你認錯,也算很過得去。適才你還要想回太太,若非我在面前,竟可說了。早間我已經答應了他們,紅雯又情願過來陪你不是。你若說了,叫我怎生對得住他們呢?好孩子,千萬代我裝個體面,我總叫他們感激你,下次永遠不敢和你拗強。你若不聽我的說話,我可是要同你變臉的。」綠鶯笑道:「奶奶吩咐,我不說就是了。」說罷,轉身仍進房內。
蘭姑猶恐綠鶯不依他說話,又叫了方夫人房裡的一個小丫頭過來,先紿了他幾百錢,叫他暗中監察著綠鶯。「如果綠鶯背著人,對太太咕噥,你不問他說什麼,飛風來告訴我。我再給你一弔錢,買果子吃。最是夜間和清早,沒人在太太旁,你格外要留心些」。小丫頭見蘭姑紿他的錢,又許他送信後仍給一弔,喜得眉開眼笑,連連應答道:「奶奶只管放心,我拚著不去玩耍,一日到晚的防備著他,好不好呢?」蘭姑笑著,拍了小丫頭一下道:「乖孩子,很好,很有心孔,待到年終太太賞你們衣服穿,我請太太揀那頂好的顏色鮮明的,多給你幾件,明兒好留著做嫁衣罷。」小丫頭臉一紅,笑嘻嘻的跑開道:「奶奶又同我們開心了。」
蘭姑即回房料理來日眾夫人宴會的各事,又發了銀子與外廚房,也要預備前廳小儒等人的酒席。正在安排,見方夫人房裡小丫頭來說:「太太立等奶奶說話呢。」蘭姑忙起身前來,見眾位夫人都在房內。洛珠先笑說道:「來得好,專待你這當家人來,好定章程。」蘭姑笑道:「我這耳朵裡足足清淨了半月,現在又好聽你的聒噪了。你還要取笑我當家,我為這當家都受盡譏誹,沒處訴苦。」洛珠笑道:「誰敢譏誹你,可告訴我,待我明兒打這些人去,替你出氣。」
蘭姑道:「好好,有你這麼個狠幫手,我也不怕人了。今兒就回明太太,請你管理。不要到那個時候,你亦學著乖巧,縮了頭不肯得罪人。」洛珠拍手笑道:「原來你此時是縮頭的人,我白替你抱著不平。」靜儀笑道:「你們整日的見著皆是鬥口兒玩耍,別要有一日說翻了臉,吵起窩子來,那才惹人笑話呢!」蘭姑笑道:「王太太,我決不敢同你家姨奶奶翻臉的。他既能替我打著別人,我豈不怕他打我麼!」說得眾位夫人都笑了。
江素馨道:「別鬧笑話罷,原是找你來商議正經的。明日我們的酒席怎樣調排,你該早有了定見,說出來大家聽聽。」蘭姑道:「也沒有什麼調排,酒席都照著雲太太那邊的樣式。午飯擺在延羲亭,因池子裡荷花尚沒開完,大可賞玩,那裡也比別處涼爽些。只要喚兩名女說書的來伺候,彈彈唱唱倒還清雅。晚酒即擺在留春館。我已吩咐他們去張掛燈彩。又叫了一起燈下扇戲,在院外變著戲法兒下酒。午後隨意起坐的地方,亦在留春館內,所有紙牌牙骰,圍棋雙陸,行令的各色簽籌,我皆預備齊了。逐日的用度,我叫媚奴記著數目,俟半月後開出清單,眾位太太再照股分派。」
眾夫人聽說,同聲贊好。洛珠道:「我說交代他去力,都不會錯事的。很好,很難了你。罷罷,你辛苦十數天,明兒算下賬來,你應出的一股兒,我們代你公攤了,算分酬勞罷。」蘭姑搖頭笑道:「不勞你費心,諸位太太公攤下來,我還要沿門去道謝,那倒不值得。我聽你贊好,只當你一人代我會鈔的呢。」洛珠笑道:「你也太小量了人,你那一分兒,就派我代你出可好?」
方夫人道:「外邊老爺們的酒席呢?」蘭姑道:「也照內裡的酒席一樣,午飯在覽餘閣,晚酒在叢桂山莊,起坐在紅香院。也喚了一班清唱與兩個說平話的伺候。」方夫人點頭道:「就這麼著,不要再累贅了。你可安排去罷,內外伺候酒席的,亦要派定他們,方沒處偷懶。」蘭姑答應出來,眾夫人坐了片刻,亦各散去,
晚間,方夫人陪著婉容閒談,到二鼓以後方回房中,除卸殘妝,叫小丫頭們各自去睡,只有綠鶯一人侍立在旁。方夫人猛想起日間的話,即細問綠鶯原委。綠鶯低頭想了想,若直說出來,怕的蘭姑見怪:欲待不說,太太既問我,叫我怎生對答?又不服氣放紅雯、雙喜兩個騷貨過去,落後一轉想道:「啐!我也顧不了許多,放著這個機會,得著他們這般大把柄,不趁此時扳倒他們,徒然將這空頭人情送與奶奶。倘事過之後,他們仍舊裝模做樣起來,那時再說,沒了把柄。況且日期又長遠下來,縱著太太相信我的話,也不好奈何他們。橫豎他兩人是恨極了我的,即如不說他們,亦不見得說我聲好。真正看著現的不取,倒取賒的去。再則我放他們過身,是容易的;設若他們記著我的仇恨,慢慢的暗中擺佈我,豈非我反失了便宜。就是奶奶明日怪我,亦可推到太太身上,一定迫問著不容我不回,也就沒的說了。」
方夫人見綠鶯沉吟不語,發急道:「怎麼了?現在你也變的這般怪怪膩膩的。日間你要說,奶奶又在裡面混岔,令人可疑。想必這件事與你有礙,你才不肯直說。明兒我若訪出了實在根底,再揭你的皮,滾出去罷。我最不願看你這可惡的形像。」綠鶯見方夫人發急,又聽說與他有礙,不由得臉上一紅,氣上心來,即走近方夫人身畔,悄悄的道:「丫頭怎敢瞞著太太,因為這件事回明了,有關人家的性命,丫頭怕說出大是非來。太太既說為我有礙,丫頭卻當不起。」遂將紅雯,阿瑤調情的話,與雙喜和阿瑤清早在兩翻軒中一同走出,又怎生撿得他們的汗巾手帕,並有飛香同我看見,從頭至尾半字不漏的回了一遍。
方夫人聞說,驚的直跳了起來,連罵該死道:「這還了得麼?我不過出去半月有餘,又沒過了三年兩載,府中即鬧出這般大事來。就此一端,可見平日我不能知道的事多呢!這件事奶奶可曉得麼?」綠鶯見方夫人十分著急,反懊悔不迭,到底不該衝口說出。只說可以扳倒紅雯,代大家出氣,如今聽太太口氣,是要怪到奶奶身上,這便怎處?既已說出,又難縮回,即答道:「我告訴過奶奶的,奶奶叫我別急急的回太太,恐太太聽了生氣,又恐他們有性命相關。等他訪明情由,再設法婉轉來回太太。」
方夫人頓腳道:「什麼胡涂話,很承他的體貼,怕我生氣。殊不知這是什麼大事,有關府中的聲名,有礙老爺的臉面。奶奶只顧他慣做好人,一味的替人遮蓋,不明白而今是當家的人,迥非從前可比。將來再鬧出天大的事來,他也沒想壓服得下了。我臨去之時,怎麼吩咐他的?叫他各事當心,第一是這些丫頭們,各家的主子不在屋裡,他們就要自大稱尊的,府內的丫頭不必交代,本自派他拘管,即是各位太太家的丫頭,你也可以管得。今日偏偏是自家丫頭鬧出笑話,問他怎麼對得住我?你去請了奶奶來,我問他。」綠鶯聽得要請蘭姑來,知方夫人必要發作他的,分外心慌,連忙跪下道:「太太的恩典,要成全丫頭的。太太若抱怨了奶奶,使丫頭怎生見奶奶呢?奶奶早間猶叮嚀囑咐的,叫丫頭沒說。少停一二日,自然來回明太太,並非奶奶有心欺瞞太太。這亦是奶奶一片好心,總怪丫頭嘴快,請太太貴罰丫頭一頓,丫頭情甘領受。」說著,那喉間聲音顫微微的,幾乎急出淚來。
方夫人見綠鶯如此情形,亦明知蘭姑非好意欺我,他本來生性慈厚,耳活心軟,擱不得人家一句好話兒。多分紅雯雙喜兩個孽障;亦曉得綠鶯要回明了我,自知不得過去,先去央求了他,托他遮蓋的,便喝起綠鶯道:「你知道什麼?快去請了奶奶來,我自有道理。」
綠鶯不敢再說,只得爬起身,慢騰騰的一步三挪,來至蘭姑房內。時蘭姑亦未安睡,坐在燈下謄寫賬目。抬頭見綠鶯立在面前,即放下筆,笑道:「你又來討信的罷?不要性急,我總叫他們到你那裡去,難道我還幫著他們使你落空麼?」綠鶯噘著嘴道:「還說這些話做什麼,將才太太再三追問我日間的話,我沒有得對答,只好推到奶奶身上。太太叫我來請奶奶過去呢!」
蘭姑聽說吃了一驚,忙問道:「究竟你說了沒有?」綠鶯道:「我怎麼好說呢,所以才說你老人家曉得的。」蘭姑信以為實,念聲阿彌陀佛道:「好好,你不說明甚好,我就去見太太,自有我的說法。」便立起叫飛香執了燭台,在前引路,帶著綠鶯向方夫人房中來。綠鶯跟在後面,又是作急又是好笑,待蘭姑將至房前,即退了下來,一溜煙跑到自己房內,閂上門吹滅了火,上牀和衣睡倒,傾耳靜所外面的消息。因綠鶯的房只與方夫人隔了一板,凡說話皆聽得清的。
蘭姑進了房門,見方夫人氣生生的坐在桌畔,即走近笑問道:「太太沒睡麼,叫綠鶯來喚我,有什麼事?」方夫人也不叫蘭姑坐下,便長歎了聲道:「我的奶奶,我到雲太太那邊去,怎生重托你料理府中各事,要格外當心。因你是初次當家,恐人眾不受你壓服,不要我不在家鬧出笑話。此時偏偏鬧下大是非來,雖說是丫頭們,可以攆逐,到底與府裡的聲名不甚好聽。及至綠鶯要回明我,你又攔在頭裡,不叫我知道,我真不解你是何用意?終不成雙喜這種該死不堪的丫頭,還不趕早打發他出去,耳目清淨,還要留他在府裡裝幌子麼?阿瑤亦當立刻攆逐,我不告訴老爺送官究治,即是天大的恩典了。若被老爺知道,發作出來,你我皆擔著不是。紅雯那東西,我自有法處置他去。請你來,不為別的,既然綠鶯告訴了你,你不肯使我知道,是何原故?」
蘭姑聽了,方恍然明白,綠鶯已回明了方夫人,在我面前假稱未說,是哄我來的。又恐我當面抱怨他,我豈不是倒被他誆騙了麼?幸而我沒有冒失代他們辯白,不然太太還要疑我受了他們買囑。好在是綠鶯說的,並非我不代他們彌縫,他們也怨我不著;蘭姑只得照著綠鶯的話,回了一遍。末了又分剖自己,不是有心來欺太太,「即如我不當家,知道小使丫頭們犯了這個病,是片刻不能容的,何況我現在管理府中事務,又值太太不在屋裡,皆是我的責任。我是因傳說開來,怕的他們無顏見人,恐有性命之憂。意在先安慰住他們,然後再緩緩的回明太太,借個名目開除他們。這是我的愚見,其中並無別情」。
方夫人聞說,點『頭道:「我也知物激必反,而且他們業已走錯了路,挽回不轉的了。你平時亦曉得我並非那般性急的人,凡事不由人計較。你該暗中先告訴聲,大家商量個法兒處置他們。你大不應瞞著我,倘若老爺得了風聞,來問著我,我尚不知道呢,豈非笑話!再則也叫紅雯看輕了我,以為我可欺瞞,下次更外妄行無忌了。你回去切不可走漏消息,待我明早叫了他們來,自有我的辦法。」
蘭姑見方夫人肯成全他們,甚為歡喜,忙應道:「那我曉得,就是太太不知會我,我亦不敢多口的。」即轉身帶了飛香退出,仍回房內,將適才方夫人的話,說與媚奴知曉。媚奴笑道:「這是太太奶奶積了大功德,卻便宜了紅雯雙喜阿瑤三個人了。」蘭姑道:「罷喲,人都不可做盡了的,就是這麼,他們也無地自容。我若是他們,久經尋死了,難道你還不稱心麼?」媚奴道:「奶奶說的話好笑。我有什麼不稱心,若是量小的人,綠鶯先來告訴我,我即過去羞辱他們一場,也出出日前的悶氣。我反叫綠鶯來回奶奶,聽奶奶示下,如何辦理的。」蘭姑道:「你們聽著罷;明日太太叫了他們上去,我倒很替他們愁著,怎麼回得出口?你們也去睡罷,明早我還要早起,安排太太們的酒席呢。」飛香即趕著過來服侍蘭姑安寢,方同媚奴退出。
次日黎明,方夫人即起身,先叫小丫頭去打聽眾夫人仍未梳洗,一時尚不得過來;又問明小儒已由紅雯房裡出廳去了。便吩咐綠鶯「去叫了雙喜來,你不可對他說什麼」。綠鶯答應出外。少頃帶著雙喜入內,方夫人舉目,見雙喜頭尚未梳,臉上一紅一白的,甚是驚懼。正待開口,紅雯亦趕著過來,問了早安。方夫人明知他不放心「我叫雙喜來問話,我正要叫他來聽著呢」,便命紅雯一旁坐下。
方夫人頓時沉下臉來,厲聲問雙喜道:「你由七歲進府,現在已有了七八個年頭,也該知道府裡的規矩。向來男女家丁,非有事傳話,不許私自交談。無論在府裡多年勤勞的家丁,一犯此病,即時攆逐。你日前做的事很好,以為我在雲太太那邊,即不知府裡的事麼?豈知我人在那裡。心在府中,最不放心是你們一干人。今兒你好好從直招認,我都可開豁你,』成全你的臉面,決不叫老爺知道,若有半字含糊,冀圖混賴,我即刻處死。」
雙喜當方夫人叫他的時候,心內早懷著鬼胎,怕的是綠鶯說了什麼,那件事發作起來。此時聽方夫人兜頭即問到這裡,好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。又見綠鶯等一班丫頭,都笑瞇瞇的立在方夫人背後,望著他抹臉刮鼻的做樣。雙喜直臊得滿面紫漲,恨不能一頭鑽入泥土裡去,才掩得起今朝的羞恥。
紅雯聽得方夫人叫雙喜去問話,大大吃了一驚,即猜到八九分是園中的事發作。又轉想到蘭姑曾經允過他安慰綠鶯,縱然別的丫頭說了是非,都不比綠鶯是親眼所見,太太亦未必曉得透切,是以急急的跟了過來,好見景生情的代雙喜分剖。不意方夫人早巳盡知,竟不容雙喜辯說,料想我的事,太太也知道了。紅雯這一急,更比雙喜難以為情,不禁面如死灰,遍身發抖,痛自懊悔不該冒昧跟來,分明是自投羅網。走開不能,在這裡又不便,真如坐在針氈上一般。
方夫人回頭見紅雯這般形容,便冷笑了聲,喝問雙喜道:「你到底怎麼?難道還想打點出個主意,強詞辯理。再不然,還是狡賴到別人身上去。」雙喜此際,真急得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,惟有扒在地上道:「丫頭該死,一時胡涂,只求太太恩典,立刻打死丫頭,丫頭毫無怨恨。太太若一定追問什麼情由,太太想已盡知,丫頭都是有的,絲毫與旁人無涉。」說罷,伏在地上嚎啕大哭。
方夫人見了,倒反不忍起來。暗想蘭姑不獨忠厚,而且頗有見識,果然追急了,他們定有性命相關。二則追究到水落石出,雙喜必當將紅雯的隱情和盤托出,豈不與老爺面目有礙,我亦擔著失察的不是。不如將機就機的訓飭他們一頓,把職喜竟賞了阿瑤,也算一件陰騭。想定主見,惡狠狠的回頭瞅了紅雯一眼道:「你親耳聽見的,不是我信了旁人挑唆,冤屈你房裡雙喜。沒以為你做的事,我不知道,我比什麼人還清楚呢。從今你要加倍謹慎,力洗前愆,方可為人。你尚在這裡幹什麼,難不成要雙喜說出了你,才走開麼?」紅雯聽方夫人說到他身上,羞的無地自容。又聽方夫人叫他回房,真同遇赦相似,霍地站起身飛奔出外,一路哭回房中去了。
方夫人即將綠鶯叫過,附耳說了幾句,綠鶯點頭亦隨著紅雯走出。原來方夫人見紅雯羞愧已極,恐他沒臉見人,自尋短見。
遂暗暗吩咐綠鶯,在他房外瞧著,停刻我打發人來看守著他。
方夫人又命小丫頭去園中叫阿瑤來。阿瑤不知何故,一路走著,即盤問小丫頭原由。小丫頭便對他說了,把個阿瑤嚇得魂銷魄散。欲待不上去,偏偏已走到後進。硬著頭皮,來至房外,便摘去帽子,跪倒連連叩頭,碰的地上亂響。
方大人亦不便再問,叫喚了梁明進內,將大概情形略說一遍。又狠狠罵了梁明幾句,當吩咐梁明,即在院落內將阿瑤重打四十大板。可憐梁明氣得塞住咽喉,幾乎暈倒。自己先向方夫人叩頭認罪。回身在明巷內,叫進四名值班傳話的小廝,將阿瑤橫拋倒拽至院落中間,按翻在地。梁明自己動手,取過一根極闊的竹板,用盡平生之力打了四十。恨不一板打阿瑤兩段,方能快活。四十打完,梁明眼睛都氣紅了,還要再打,反是方夫人喝住。阿瑤早打的皮開肉綻,兩腿鮮血浸出褲外,伏在院落內畏縮不動,一時不得起來。
方夫人又命小丫頭取過戒尺,將雙喜兩手扯出,每手打了二十。打的雙喜腰肢亂扭,哀哀乞饒。然後叫梁明將雙喜領回,「即配與你姪兒罷,並施恩不要你繳賠雙喜的身價。我既責罰過他們,卻不許你再磨蠍他兩人。老爺面前,不用提起。只說我的主意,把雙喜賞給阿瑤為妻的。限你立刻領他們出府,不准停留」。梁明聽方夫人說完,扒在階下叩了幾個頭道:「真正是太太天高地厚之恩,連小的都碎身難報。」
此時阿瑤、雙喜亦聽得明明白白,真乃悲極生樂。雖受了羞辱,倒完成彼此心願。兩人心內亦著實的感激,阿瑤掙扎著爬上幾步,同雙喜一齊,叩頭謝了方夫人。隨著梁明出外,梁明又將阿瑤痛罵一場,便僱了頂小轎,送雙喜同阿瑤回去。阿瑤白知南京難以存身,待傷痕全好,帶了雙喜回轉杭州,另尋生計。
方夫人發落了阿瑤、雙喜,即請過蘭姑,叫他除去了兩人名字,園裡另派妥當家丁去接管。「老爺問起來,即說我的主意」。又叫蘭姑在眾僕婦、中選一個年老可靠的,與自己房內一名最小的丫頭,「撥去伺候紅雯。須囑咐他們寸步不離,果真勤謹,每月我另有賞紿」。蘭姑見方夫人處置得當,甚為佩服。正說著,眾來人已約齊過來。此刻內裡眾人都知道了,無不稱贊方夫人寬厚待下,又成全了他們的面目。
直待事過之後,方夫人始緩緩的告訴了小儒這段情由。小儒亦氣了個半死,由此即不喜紅雯,深鄙他為人輕薄。每月倒在蘭姑房內住的日多,甚至蘭姑逼極了,他才到紅雯房內去歇一宿,亦是懶懶的不大願意,與從前那等密愛柔情,迥然各別。
紅雯也自悔錯了念頭,又想雙喜雖挨了一場打罵,倒遂了心願。他兩個又離了這府中,不比我活活在這裡被人背後說笑。即如老爺,以前待我何等寵愛,現在待我何等冷落,我再要揚眉吐氣,只怕今生都不能了。想到恨處,惟有付之一哭。屢次欲尋個死路,無奈僕婦和小丫頭日夜防守。又有蘭姑常過來再三勸慰,紅雯不由良心發現,深感蘭姑。自此把那要爭強固寵的心念,一概收起,便兢兢業業的學做起人來。此乃後文,無須贅敘。
且說眾夫人約了方夫人,到延羲亭內抹牌著棋,各隨所好。前廳小儒亦約齊從龍等人,到覽餘閣裡面。皆是蘭姑一人照料兩處的酒席茶水,晚問留春館,叢桂山莊的燈燭等件,井井有條,毫不紊亂。紅雯推說有病,不好出外。眾夫人亦不去邀他。
光陰迅速,早巳過了半月。小儒又與方夫人商議,單備下幾席代從龍,婉容、小鳳餞行。王蘭諸人,亦要仿例而行。倒是雲從龍立意辭脫,趁此秋涼天氣正好登程,恐交了深秋,風雨纏綿道路不便,即擇定黃道良辰起行。是日,小儒等人直送至河乾,再三珍重而別。方夫人與眾位夫人亦送婉容,小鳳登舟,無限叮嚀,灑淚分手。
雲從龍攜著一妻一妾,並數十名男女家丁,專程進發。此次衣錦還鄉,非比前番出來投親的境況,真個歸心似箭。一路滔滔,並無羈絆。到了河南交界,早有本省官員前來趨迎候送。都知從龍是聖恩隆重之臣,將來仍要大用的,誰不想過來討個好兒,作後日相見地步。從龍因到了父母之邦,分外謙遜,無論一官一吏皆親自接見,稱謝不遑。光州知州得了消息,早飭令固始縣將從龍故宅改砌府第,修理得煥然一新。又在府旁造了十數進房屋,一所花園,為從龍游憩之地。從龍抵家後,即先祭祖塋,墳前兩行華表,夾道鬆楸,甚為壯麗。隨後往拜親族朋友,皆量其家之有無,分別等第饋贈。親族人等,歡聲不絕。這些閒文,暫且擱過。
單說小儒等人自送從龍起身,大家依』然朝夕取樂。此時正交八月天氣,園中丹桂齊開。小儒早命人打掃叢桂山莊,意在約王蘭等賞桂吟詩。便至外書房,與王蘭、伯青二人商議。忽見連兒忙忙的進來,回伯青道:「今早聶大姑娘墳上看管的人,進城來稟報一件奇事。說墳塋前梅花,因前日下了一天雨,一夜工夫滿樹都有了花朵。三五日間,竟開的十分齊整。人人都稱怪異,那有八月初開梅花的道理。又有一班讀書人,說什麼十月先開嶺上梅是有的,如今是八月,還欠兩個月呢!又有說是花妖,又有說是花瑞。目下哄動城內城外的人盡去賞玩,由早至晚,紛紛不絕。所以管墳的人特地來稟報聲,並請老爺下鄉,也看看奇事。吩咐個日子,他好去預備著。」
伯青聞說,大為詫異道:「天下那有這般奇聞,冬令梅花了移到秋令來開放。縱然天氣不正,時寒時暖,只好參差半月十日之間,容或有之,未,聞相殊六七十日之多。」王蘭不待伯青說完,即跳起來道:「有趣,有趣,真算一樁奇事。畹秀生前本是一個奇人,連歿後他的墳塋上梅花,都開得奇怪。方不愧有生至死,這一個奇字。連兒你去對管墳的說,叫他家裡預備著,我們明早都來看花!」連兒答應退出。
伯青聞王蘭說到慧珠身上,不禁觸起情懷,盈盈欲淚,勉強笑道:「者香向來聽不得一句話的,我看你比別人分外忙些,分外豪興些。我尚不解這梅花,因何當秋而放,究竟是妖是瑞?令人莫測。」
小儒點頭歎道:「伯青不必猜疑,此梅不關妖瑞上起見。想畹秀在生,其胸襟氣量,迥不猶人。故而歿後,囑咐墳上多種梅花,已顯出他品格超凡,如寒梅之玉質冰肌,不同凡豔。而況他生有自來,雖然物化,豈如那草木共朽之輩。我意其幽魄貞魂,定相依於梅樹,歷久不沒。譬之天地山川之秀,鍾靈於物,一旦暴露,不必擇時而出。是以這梅花當秋開放,又可見畹秀一生為人,不拘格局,隨在皆可顯發其英華。我們明日去看梅花,倒要備幾樣祭品,前往祭奠才是。」
王蘭拍桌稱是道:「小儒之論,深合我心。那說妖瑞的,定是妄人,不足與言。何乃伯青亦疑似於妖瑞之間,畹卿有靈,必以伯青為非知己。」伯青見小儒、王蘭兩人說的鑿鑿有據,不覺手舞足蹈,狂喜起來。「若依他們所說,豈非畹秀雖死猶生。明日我到墳上,須默默通誠,訴說相思之意。他竟可仿漢武重見李夫人故事廣通諸夢寐。本來他歿的時候,也曾托過夢與我的」。復轉念至慧珠生前,何等恩愛。而今直落得一壞黃土,縱然有夢,亦不過曇花泡影,一現而已。焉能如在世握手論心,並肩密語,那般可親可近之況。又不禁轉喜為悲,欷噓不已。恨不得立刻飛到墳塋,見了梅花,如見慧珠一般。
一時二郎眾人,皆得了消息,走過來詢問,齊齊稱異。內裡眾位夫人亦知道了,都覺得此事甚奇。首先洛珠聽說,悲喜交集,定要到姐姐墳上去走一遭。又去告知王氏,一同前往。大家即約定,「明日待小儒等看了回來,果然是真,我們後日也去走走」。
次早,小儒命備了數騎牲口,、與伯青,王蘭、二郎,五官,梅仙等五人;又帶了幾名家丁,挑著祭禮,直向慧珠墳塋而來。一出了城,即見來往車馬,紛紛不斷。三五成群,都談論的是梅花奇事。眾人即加上一鞭,不多片刻,早至墳前。相離不遠,便覺得梅香撲鼻。林外下騎,眾人再舉目觀看,但見百餘株梅樹,開得如燦雪一般。尤其是枝葉尚未全凋,一叢密萼,夾著幾片半綠半黃的葉兒,分外好看。令人乍見,都不疑是梅花。
眾家丁趕去閒人,在石凳上擺開祭禮。小儒等先上前作了揖,隨後伯青方走上恭恭敬敬立在中央拜石上,深深四拜,心內默默暗祝來意。拜罷,不由一陣傷心,止不住滔滔淚下。低低叫了一聲「畹卿,你既有靈憑附梅花之中,當見我此時親來祭奠。何以數年之久,連一個夢兒都不曾紿我相見,莫非你仍是在生心性,不肯體察我的衷腸,依舊和我決絕麼?」祝畢,又叫了數聲。此際伯青如醉如癡,好似自家叫著,有人在那裡應著,呆呆的側耳凝神靜聽。
小儒忙走過來,將他扯過道:「我們到後身倚壙上去看,比在這平地上清楚。」即命連兒焚了紙帛,奠了酒漿,邀著眾人來至後壙。見百餘株梅樹,皆有碗口粗細,枝幹屈拿,層層疊疊,每枝上竟有開數百朵花的。前後左右結成一片花山,真乃繡團錦簇。眾人又下來,周圍賞玩了一回,莫不嘖嘖稱妙。惟有伯青不發一言,點首嗟歎而已。
王蘭便來逗著伯青說笑道:「昨日小儒說畹秀之靈,附於梅花。古人有梅妻鶴子之喻,這一來伯青豈不做了半個林和靖麼?我勸伯青,今夕即在墳前設下紙帳,邀梅花入夢罷。」眾人聽說,都笑了起來,伯青亦禁不住破涕為笑。王蘭又叫家丁揀那梅花密處,折了一枝下來,帶回去插瓶。
伯青囑咐管墳的,「要當心看守,不許來看的人,胡亂攀折。待花謝之後,你進城來領賞」。管墳的連連答應,即請眾人至他家內。小襦等略坐了片刻,吃了一鍾茶,便起身上騎。惟有伯青猶一步一回頭的,依依不捨,被小儒等再三催促,始縱轡回城。
方夫人等聞得人眾已返,趕著請小儒諸人回後細問。又要折來的梅花賞玩,莫不稱奇歎異;覺得比冬令開的,加倍花繁蕊密,香擅色姣。眾夫人即約定,次日出城,直至下晝時分,方各,各回來。
連日府中內外,談不了說不盡,都是開梅花的敖事。還有那班不及隨去的男女家丁,深以不見為恨。男家丁尚可偷空到墳前一觀,未去的丫頭們,只好以耳代目,聽去過的人講論。
說也奇怪,自從伯青等與內眷們去看過以後,管墳的又進城來報說:「忽然一夜大風,吹得滿樹梅花一朵皆無。尤怪是墳前若大地方,連落下的花瓣,不知被風吹到何處去了。」伯青聞說,益信小儒之言不謬。足見這開的梅花,竟是畹秀芳魂所附,給我們看過,即一夜收去。便想作篇序文,敘說梅花奇異,再做上幾首詩詞,表明畹秀一生貞潔,將來好留作佳話,遂興匆匆來尋王蘭,小儒等人商議。未知作出些什麼詩詞來,下文自有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