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回
  唱驪歌繪芳園餞別 催羯鼓留春館猜花

  話說陳小儒聞說他叔姪已回,即命將行李等物,權且安置外書房,然後再細為檢點,發入裡面去。家丁答應退下。小儒起身,走到廳口,看他們一擔一擔的向內搬運。又見他叔姪一同走進,仁壽抬頭見小儒立在階上,忙搶步至面前,向兄長請安。寶徵上來叩見父親。園中王蘭等人亦得了信,皆趕過來相見,彼此各道契闊。
  仁壽又同了寶徵來至後堂,方夫人早在堂中等候。叔姪前後行了禮,仁壽站著說了幾句,即先自出外。隨後寶徵方請了眾位夫人出來叩見。方夫人見寶徵較初入京時,白胖了好些,身材也覺得比先魁梧,心內十分歡喜。姑蘭小姐此時也隨著婆婆出來,立在背後,偷眼見丈夫穿戴著正四品冠帶,氣概沉肅,居然一位大員。自己回想,也是一位恭人了,雖不便喜形於色,心內卻萬般快樂。
  方夫人便問:「何日由京中起身,你妹婿可好?怎麼他還不得外缺?」寶徵一一回答,又代甘露請了安道:「妹夫去冬就以道府記名外用了,因他記掛祖父年老不肯遠選,要待相離江蘇省分近的地方有了遺缺,他才肯來呢。若不因這個情由,別說一個缺,十個缺都選著了。大約至遲不過秋冬之間,都要得外缺的。」
  洛珠笑嘻嘻的,一旁插嘴道:「幾年不見,大少爺格外的威儀好了,真合著一位司道大員。前日二少爺回來,也比從前穩重得多呢!全沒有小孩兒家氣了。什麼話,而今你兄弟都做了一方萬民父母,竟是人到什麼地步,即是什麼氣象。」又轉身扯扯姑蘭道;「不說別的,連這一位簇新鮮的道台夫人,都分外端莊了。」姑蘭小姐滿臉緋紅,灑脫了手道:「姨娘何苦拿住我們開心兒呢?」即回後去了。
  小黛笑道:「你這促狹鬼,是話到你口裡,都要另生枝葉,專會打趣人。你打趣徵少爺也罷了,朱小姐也沒有開口,你又將他拉上來說笑一番,嘲得人家站不住跑去了。你說他兄弟脫了小孩子氣,你還不知道扳倒魯家父子一節,據說你家王大人,拜服他兄弟什么兒似的呢!卻不像你,見面即打趣他。」說得眾位夫人,都笑將起來,寶徵也笑了笑退出。
  到了廳前,見仁壽早寬去公服,坐著閒話。小儒亦命寶徵換了大衣。王蘭即扯了寶徵,到一旁坐下,細問奏參魯道同的事。
  寶徵由頭至尾,說一句,王蘭點一點頭,贊一聲好。寶徵已說完了,王蘭猶自點頭叫好不絕。二郎忙送了一盞茶過去道:「者香,好可叫完了麼?我看你聽的,還比寶徵說話的吃力。頭要不住的點,好又要不住口的喊,我特地送盞茶你潤潤喉嚨,爽性多叫他幾百幾千聲的好。何故呢?預備明兒寶徵到了任,若再做下一兩件有功於民的德政,配得上你叫好,你不妨先行叫下了罷,省得日後累贅。」說得廳上眾人,皆鼓掌火笑,寶徵也一笑走開。
  小儒即命擺酒,代他叔姪洗塵。席間,無非議論些京中的各務。更殘酒罷;各回房安歇。仁壽回至玉梅房內,奶娘抱過小姐來見父親,仁壽撫弄了一會,仍命抱去;他夫妻此夕,談不盡別後衷懷,直至四鼓,方吹燈睡下。寶徵回到朱小姐房中,少年夫婦久別初逢,分外恩愛。
  次日清晨起身,仁壽吩咐備轎,到總督衙門。寶徵卻不便同去,因仁壽與從龍敵體,寶徵要分尊卑,只得備下手本,來日一人單去謁見。仁壽到了督署,投進名帖,頓時兩邊吹打,放炮開門,從龍直接到堂口,攜手入內見禮,分賓就座,各敘別後寒溫。仁壽即說到寶焜在南昌,「例應迴避,本該小弟做主,因屈在叔姪,此事惟有清單奏」。
  從龍道:「自聞你放了江西,我即思量到此處。相巧昨日接到安徽巡撫咨文,知安慶府屬懷寧出缺。懷寧亦是皖省首邑,以首邑調首邑,於例甚合。只有引見一事,須與安徽撫台商量,會銜保奏。俟到任後,再行給咨送部引見。若調缺又要入京引見,豈不多出一層事來。倒是南昌百姓,平空的去了一位仁愛的父母;懷寧不意得這一位好父母,來撫治他們。可見是各處的造化不同。」
  仁壽道:「二舍姪諸承關頤,家兄及弟等迄今猶感不去心。一切多仗大力,悉憑尊見調赴何處何缺就是了。若將懷寧給他,更外好的了。將來大舍姪亦屈在下僚,尚望栽培。」從龍笑道:「我與令兄情同手足,即係分內之事,介臣何得出此套言,見外於我。」
  彼此又說了一回話。茶罷,陳仁壽便起身作辭。出了督署,又往祝府等處,走了一趟方回。將從龍代寶琨調缺懷寧的話,說知小儒,眾人亦甚以為是。
  次早,寶徵來謁從龍,行過禮稍談數句,即邀寶徵入內書房,寬去外服,各敘私見之情。從龍即說道:「寶焜調缺懷寧,你父親等人以為可否?好在皖省民情,較江西易治。再則你列上海的任,等你一月假滿,我即給札你去。江蘇省各司道的缺分,要推上海為首,俗說有金上海之稱。既是美缺又是個升缺,你初任得此,倒不容易的。」
  寶徵答應了聲是道:「小姪得上海道這個缺,乃上荷君恩深重,又托伯父的福庇。小姪倒不喜這美缺升缺,所喜在伯父管下。小姪是初任,恐有不到之處,可以得伯父指教。至於舍弟的事,昨日二叔回去說了,家父深為感激。命小姪先行叩謝,改日家父還要親自過來。」從龍道:「此乃公事,何謝之有?你父親也太覺多情了。」又問到參魯道同的一節,及京中一班舊交,寶徵一一答過,方作辭回來。
  早有眾家親友聞得他叔姪已回,都來邀請他叔姪。仁壽一概辭謝,只有幾家至戚,誼不容卻,去走了一遭。又專差至揚州;將甘露的家書送去。
  連日裡面程婉容,小鳳等人,皆住下沒有轉去。小風因玉梅起身在即,不忍分離,恨不能日夜一處的行坐,還講說不盡。所以婉容也不好先自回去,即計議到代玉梅,姑蘭送行。一則他們遠別,理當祖餞。二則今年春天過去了大半,為著,匕七八八的事情糾纏,都未曾賞玩園子,豈不有負春光。自瓊珍同小憐去後,即冷清了許多。現今玉梅他們亦要遠行,將來兮外人少,沒了興頭,不若趁此熱鬧他兩日。
  方夫人等聽說,齊齊稱好。即約定來日在奪豔樓,吃一日酒,帶賞牡丹。再叫班小戲子來,在樓底下彈彈唱唱,並不用演扮,只要下地串著清唱,似覺雅趣些,比那鑼鼓喧闐,吵得人慌慌的好多著呢!眾夫人議定,便傳話外面預備。外邊王蘭等人,也擇定是日在綠野堂擺酒,代仁壽、寶徵餞行。惟有梅仙、五官不肯附分,他們要合著單請一天。仁壽推辭不脫,只得依了他們。
  次日,方夫人等梳洗已畢,早旁午時候。齊往園內,見奪豔樓上擺的齊齊整整,一班小戲子們早在樓下伺候。眾夫人序齒就座,分著兩席:東邊是玉梅首席,方夫人,洪靜儀,程婉容,蔣小鳳,江素馨作陪;西邊是姑蘭小姐首席,姑蘭本不敢坐,被洛珠強拖硬拽的推了上去。隔席方夫人見他們謙讓不休,便叫姑蘭向眾人告個罪,權且坐一坐罷。朱小姐聞婆婆吩咐,方肯入座。陪客是聶洛珠,、林小黛,沈蘭姑、巴月娥等四人。
  樓口又安了一席,是巴老太,伍氏、穆氏,王氏,宋二娘,錦箏等人。方夫人又賞了一桌酒,與紅雯等一干大丫頭,叫他們在樓後退間裡坐,輪班上來督率著小丫頭們服侍席面。紅雯渚人,也樂得借此代玉梅、姑蘭房內的丫頭送行。眾夫人坐定,酒過三巡,下面即叮叮噹當吹唱起來。
  此時綠野堂上,也擺了兩桌:這邊仁壽首座,小儒,王蘭,雲從龍,祝伯青一席,那邊眾人亦硬行扯了寶徵首座,馮二郎,金梅仙,柳五官一席。他們也叫了說平詞的,耍戲法的,來階下伺候。少停,愛文文雅雅聽說書的,熱熱鬧鬧變玩意兒的,各隨其便。
  園內是紅飛綠舞,廳上是醉月飛觴。連內外的男女僕婦,都忙得如穿梭相似。酒席上無非海味山珍,說不盡繁華富貴。晚間,方夫人又叫在香城綺國前,高低遠近點了無數五色玻璃羊角等燈,照耀得一簇牡丹花,分外鮮妍,大有臨風欲舞之態。復又添杯洗盞,換酒增肴。將前面窗櫺全行下落,酒席挪到欄前一順兒擺開,人皆對花而坐。真乃花容人面,奪豔爭妍。直暢飲到三鼓以後方散。來日乃梅仙,五官的東道,曉得方夫人等今日沒有酒席,也擺到奪豔樓去,好賞花飲酒。
  過了這兩日,仁壽、寶徵即打點動身,裡邊玉梅,姑蘭也忙著收拾。假期將滿,仁壽同了寶徵又往各家告辭。在碼頭上封了十數號官船,仁壽白坐一隻,玉梅同奶娘貼身丫鬟另外一隻,其餘盡是幕友,家丁們乘坐。寶徵也僱了幾號大船,選定黃道良辰,一同開行。
  到了臨期,仁壽,寶徵換了公服,先叩別家祠神龕,然後拜辭小儒,方夫人等。在堂口坐轎起身,除了小儒不送,王蘭等人皆送到城外,合城大小官員及親友等,都來走送,待他叔姪落了船,方才回城。玉梅,姑蘭帶著人眾,亦紛紛各自下船,兩邊鳴鑼張帆,分道而行。
  仁壽如今是一省封疆,好不威武,才出了境,即有江西大小印官,趕上來迎接。一路經過地方,紛紛迎送不絕。到了省城,擇吉接篆,所有到任例行各事,以及專折謝恩,甄別在省人員等情,無須贅敘。從龍見仁壽起了身,即出奏寶焜迴避調任一節。俟奉到上諭,便札凋寶焜赴懷寧新任。再說寶徵的船,抵了上海境界,早有各府州縣前來遠接。到任煩文,亦不須交代。
  蔣小鳳自玉梅動身以後,時時悲感。方夫人也覺得媳婦遠離,又因姑蘭身懷六甲,未知一路平安,甚不放心。多虧程婉容等眾位夫人,百般的從中調笑分憂。適值賽珍小姐從揚州回來,方夫人囚女兒許久不歸,見了面才算歡喜。小鳳也被眾人勸說,始漸漸放下思念玉梅的一片心事。
  此時正交四月中旬天氣,留春館前芍藥大開。婉容便鼓興要賞芍藥,自己先備下東道,請來日看花飲酒。眾夫人難卻他的美意,只得允了。便叫小丫頭們,早一日去留春館打掃。婉容清晨即抽身梳洗完畢,過來催著眾位夫人收拾,叫人開了耳門,來到留春館中。見一字擺了三席,因婉容也約下巴老太等同樂一天。今日是家常便宴,不用遜讓,各挨次歸座。使婢們斟上酒,飲過一巡。
  婉容道:「我們也得要熱熱鬧鬧,難不成他們去了幾個,就振作不來了麼?況且這啞酒亦漠然無趣,我想行令分題費人思索,拙拳猜枚又太嫌過俗。不若折枝芍藥花來,打鼓傳花,花到誰人手裡,鼓止了即是誰人飲一杯酒。這令又公道,又爽快。
  只要人多,就好行的,我們今日的人也不為少了。你們看著可好不好?」方夫人道:「我們就行這傳花令,好得很,叫我家紅雯丫頭到簾子外打鼓去。」又親到花田裡,折了一枝連蒂夾葉的頂大深紅重台芍,藥來,放在席上。小丫頭子早將一面銅釘密布的花腔皮鼓取到,又在簾外安了一張小座頭,讓紅雯好坐著打鼓。
  洪靜儀道:「大姐姐單單要他家紅雯司鼓,其中難保無關顧。而且紅雯這小蹄子,很會弄鬼。別要我們著了他主僕的道兒,吃了酒,還要惹他們笑話呢。」方夫人笑道:「可不是你瞎子見了鬼麼?這個有什麼關顧,你相信那個,即叫那個去打鼓,並不一定非紅雯不可。別要少停你多吃了酒,說著了我家主僕捉弄。」洪靜儀道:「換倒不用換他,只不許他看著我們,要遠遠的坐了去打,我才放心。」紅雯聽說,笑了笑,將座頭挪到花田邊,牆腳下去了。
  婉容道:「你們不要鬧旁支兒了,聽我交代行令規矩。就從我行起,做令官的,要吃一大門面杯。再傳花到何人手內,鼓聲住了,此人吃一杯酒,隨口念一句古詩,要中間有一花字。數去花字臨著誰人,即是誰為令官,由他傳起,若花到令官手內鼓止,令官只念一句詩,免吃罰酒。不是偏護令官,他既吃過門面杯,不能再吃罰酒。不然做令官的毫無好處,還要多吃一杯,未免有苦樂不勻。」
  眾夫人皆點首道:「此令倒還公道有味,我們好行了。」便吩咐紅雯起鼓。紅雯將鼓架在面前安好,高高揎起衣袖,又用手鐲壓緊,露出兩彎雪白膀臂,拿著一對鼓槌,先在木邊上打了兩下,隨後緊慢自如,次第敲去。那鼓聲打到緊時,如滾珠撒豆一般,甚為可聽。
  婉容聞鼓聲已起,便吃了一大杯酒,乾杯照了席,將芍藥花遞在肩下的人手內,一個個挨次傳遞,恰恰一轉過來,花到方夫人手中,忽然鼓聲停住不打。洪靜儀火笑道:「有趣,有趣。古語作法自斃,真正不錯。偏生頭一次即輪到你停鼓,若有暗使之者。」方夫人亦笑道:「你以為笑我受罰,不知我巴不得罰這一遭兒呢,足見叫紅雯打鼓,並非有意,亦可見我之心跡,至公無私。」
  洛珠笑著搖頭道:「罷喲,快說花字流觴過令罷。這件小玩意兒,還說什麼公呢私呢,別要笑壞我的肚腸。」方夫人把門面杯吃完,即念道:「日高花影重。」順著數去,該小黛行令。小黛接過花,也乾了一大杯。那階下鼓聲復作,眾人又傳了半晌,花到靜儀手內,鼓住了。方夫人笑念句佛道:「幸而此刻輪著了你,沒有話說。若頭一遭兒輪著,又說吃了我主僕的捉弄。縱生出一百張嘴,也分剖不清。」
  靜儀並不回答,舉起酒錘一口吸盡,念了一句:「行到中庭數花朵。」眾夫人稱贊道:「這句詩倒甚貼切,不比隨口過令只要中有花字。真難為你想得到。」數去該洛珠的令官,亦照樣而行。傳了半日,有輪著一次的,有兩次的,尚有輪不著的。婉容即命停了此令,又取了個兩截細雕水磨大方竹筒來,下一層叫小丫頭們在園內,彩了數十種花來放下。「行此令者,隨手在下層花朵中,揀一枝放在上層蓋好,使同席眾人去猜,猜著的令官吃一杯,猜不著的本人吃兩杯。每人挨行一次,交了頭止令。所以行傳花的令,總名曰傳花猜朵,必須此令收場」。
  眾夫人見天色不早,隨意進了點飲食,散坐盤桓。那邊席上,巴老太等人散了席,即大家到園裡閒逛去了。小鳳又說到玉梅,「現在江西只剩得一人,較之我們猶覺冷清。遇著花朝月夕,也不過他夫妻對酌,以應故事而已。大約我們在這裡念他,他亦在江西念著我們呢,好說:『我起身的時候,賞的牡丹,而今又該賞芍藥了,不知恁的熱鬧呢!」說著,小鳳的眼眶兒,不禁紅了起來。
  素馨見小鳳又感動了思念玉梅之意,忙用話岔開道:「大凡人的生命,是最難料的。即以玉梅妹子而論,當日跟隨小鳳妹妹,乃一侍兒,縱然日後收場大好,也不過配一經紀買賣人家,即算是出淤泥而登霄漢。不意雲大人存此一番美意,提拔於他,又有個陳大人附會,玉成其事。真正玉梅萬想不到,今日為八座夫人。固然是他的造化,亦是雲陳二位的好事。俗說,女子命如柳絮,隨風飄揚,能高能下。現今他這柳絮,真乃高接青天了。還有秋霞,錦箏兩個丫頭,雖不比玉梅妹子富貴極頂,亦可為青衣中之特出。秋霞嫁了王喜,官職雖小,也是一位太太。錦箏配與五官,均是郎才女貌,且而五官本係好人家子弟,如今又捐納了前程,不為辱沒了錦箏。不知現在這一班丫頭中,可有幾個像他們的了。我看惟有大姐姐房內紅雯丫頭,品貌又好,人又伶俐,將來可以有點福氣。依我的愚見,不如大姐姐代陳大人收在房內,免得發出去配人,未知是好是歹。況且大姐姐身邊,實在少不了他。因主人還沒有開口,他即先意承志的做去,也怪不得大姐姐疼愛他。果然收了房,仍舊如貼身一般,照常伺候做事。不則至遲二年,萬不能再留住他不配紿人了。今年紅雯可是十九歲了麼?」
  洛珠一旁插嘴道:「可不是呢!真個你我兩人,一樣的心思。日前我們閒話,也說過的。陳太太說好是好極了,無如紅,雯過於尖刁,又生得有幾分姿色,凡事心高志大,喜事爭先,怕的日後房幃不和,由此多了是非。我聽他說到此處,就不便再說了,其實與我們毫無干涉。我因紅雯這丫頭,若配個小於及平等戶人家,不免可惜。譬如一朵姣花,落在糞土裡去了。」
  方夫人笑道:「你們不過為紅雯生得好,勸我替我家老爺收房。我也知去了紅雯,好似少了一條膀臂。若收在房內,明雖作妾,即如在我身邊伺候一樣。殊不知我的心事,卻另有想頭。因為紅雯生得嘴強舌快,凡事不肯讓人,在我跟前料想他也不敢十分放肆。怕的沈姨娘為人忠厚溫和,背了我受他牽制。還有我家老爺生性拘謹,連日前沈姨娘來此,他尚執意不行,恐人議論。日下又有了這等年紀,若再叫他收納紅雯,不言可知,他定見是不依的。如沒有這兩層關礙,還待到今日你們來勸我,我久經做下了。」
  洛珠聽了,對著素馨點頭道:「這句話倒有點意思,陳大人是最古板的。」婉容正在裡間看壁上字畫,忙走至外間,笑嘻嘻向素馨。洛珠道:「你們快別要信他鬼話,還虧你們說他說的不錯。其實他是吃楊梅的心重,怎好對你們直說,只得借這一篇大道理,掩人耳目。你們想一想,就是紅雯收了房要欺沈姨娘,有他這位正室夫人壓住了頭,當真紅雯是三頭六臂麼?」
  方夫人正要回答,抬頭見巴氏等人都走了進來道:「太太們今日這般高興,還在這裡說話,天好將晚了。」說著,丫頭們早點了手燈,上來伺候。方夫人等即起身,仍由耳門回轉上房。眾使婢將留春館內收拾清楚,關鎖了耳門,各回後進,預備眾位夫人晚飯。
  少頃,小儒回後與方夫人說了一回閒話,即往蘭姑房中安歇。蘭姑俟小儒睡下,吩咐媚奴在房內,「伺候老爺叫喚,我到太太那邊去去即來」。便悄悄的走過,見方夫人獨坐在燈下出神,忙送了一盞茶,笑盈盈的低聲說道:「日間祝太太與聶姨奶奶說的話,太太以為何如?」方夫人笑道:「我已經說明不能的情節,你此時來問做什麼?」蘭姑道:「太太的意見我也仰體得出。既恐老爺不行,又恐紅雯背地裡欺負我,這是太太恩典,顧惜我的處在。不然即是雲太太所說,有太太壓服住他,還怕紅雯做什麼?太太所慮的是他暗中挑撥,不及防閒,生出是非來。」
  方夫人笑著點點頭道:「你既能領略這情理,還來問什麼呢?」蘭姑又走近一步,笑說道:「非是我瑣碎來問太太,我看紅雯不是個心地不明白的人。太太既抬舉他,給老爺收房,是何等體面,他也知道感激的。而且太太又這般聖明,他敢使心眼兒麼?不過想欺負著我,一來有太太壓制住地,二來老爺也不是那樣聽背後言語的人。我因為太太各事,紅雯倒分去了一半,我雖來了多年,萬不及他。明兒紅雯開發出去,難道仍要太太自己操心麼?我們看著也不安,若要學他,實在又學不上。還有一件事,只是太太的明見我方敢斗膽說一聲兒。自從添了森兒,不無多出些針線,如把紅雯收房,他即可伺候老爺太太身上的事,我即一心一意的照顧森兒,豈不一舉兩便。若恐老爺執性不允,有太太硬做了主,老爺也沒有說的話。」
  方夫人聽說,沉吟了半晌道:「你可是真願意的麼,還是假話?不要收了紅雯,日後你追悔不及,再到我面前訴苦,我那時可不管的呢!你倒仔細的心裡思量思量,不要圖1比時說得爽利大方。」蘭姑笑道:「太太談的什麼話?我怎敢用假話來騙太太。這件事,我久已有心,不是祝太太們今兒說起,我也不好說及。日後就是紅雯真個欺了我,我也沒得怨的,太太只管放心。」方夫人道:「夜已深了,你去睡罷。且待明日,我自有處置。」蘭姑應了聲出來,仍回自己虜內。小儒尚未睡熟,便問道:「你在太太那邊好半會,做什麼?想又議論到什麼好事兒了。」蘭姑也不答言,即叫媚奴與小丫頭們退出。推上房門,走到鏡台前卸了殘妝。轉身坐在牀沿上,一面換著睡鞋,一面即將方夫人所說的話,細講了一遍。
  小儒聽了,雙手齊搖道:「罷了,罷了,我只當你們說的什麼好話,原來議論的這些沒要緊的事件。也虧你們好意思說得出口,倘被人家聽得,豈不是人笑話麼!太太斷不會說這句話,他深知我的心性。這都是你的主見,多分你服侍我的厭煩了,要個人米替替你的手兒,可是不是呢?」
  蘭姑聞說便站起身,撂下臉來道:「好扯淡,這是太太的一個人的意見,與祝太太們商量的,與我什麼相干?將才太太說與我聽。你問我,我好意告訴你,反說我厭煩服侍你。我若怕服侍人,當初也不到你家來了。難不成過了幾年,又懊悔了麼,真正是笑話。」小儒見蘭姑認真,自知失言,忙陪笑道:「我不過同你說笑罷了,看你怎麼樣的,你倒發急當起真來。你聽聽,好交三鼓了,今夜睡遲,明早又要嚷眼睛痛。」說罷,便翻身朝裡睡去。蘭姑唧噥著道:「不說他的話怄人,還說我好認真髮急。」也寬衣睡下。
  次日,小儒起來洗了面,正欲出外,見小丫頭進來道:「太太請老爺說話呢。」小儒聽了,即往方夫人房中走過。未知方夫人來請小儒,他夫妻有何計較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