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回 飛彈章賢制軍奏事 得私書新御史劾奸
話說雲從龍將十府道的詳文,與幕中各友觀看,商酌如何辦理。內中有一位司奏折的幕友,江西人,深知魯鵾等之惡,分外比大眾動怒,忙越眾上前道:「此事甚為容易,明日東翁須要親提人證審問一堂,然後據實參奏。東翁所慮者,魯道同的面子。然而屑在東翁管下,不容不問,就是魯老也難怪我們,只好怨他的兒子不爭氣。」從龍聽了,即道:「老兄所議是極,奉請大筆代敘一稿。俟明日覆審下來,以便出奏。」那位幕友又道:「東翁出奏,倒要與江西撫軍聯銜匯劾。不然使撫台置身何地?此番雖是撫台孟浪,亦是惑於人言,東翁也犯不著得罪同僚。」從龍點首稱是,遂傳話房吏,札飭十府道明日一早,將此案卷宗人證,都備送本衙門聽候覆訊,不得有誤。一宵無話。
次早,道里送到文卷各件,即懸牌早堂候審。寶緄也得了信,亦來聽訊。從龍升坐二堂,喚上人眾,逐一細問,皆與十府道送來原供相符。又命他們加了畫押,復將人眾仍交十府道看管。一面出奏,一面行咨江西撫台,備說參辦人眾及匯銜情由。
撫台見了咨文,知道雲從龍是立他的腳步,其為感悅。又怕魯道同異日怪他不照看魯鵾,「殊不知是姓雲的同你家兒子作對,我亦無可如何。況我到江西撫台的任,全賴魯老之力,現在又有密事相求於他,我必得抄在雲制台之先,發一私函入京,魯老方不怪我」。隔了一日,寫就私書一封,歷敘此事,「並非我坐觀不問,無奈連我皆有了處分。況且姓雲的為人萬分古執一意,與冷郎為難,即如我和他爭抗,徒然無益。甚至為令郎加罪」等語。函後又寫了數行,彼此相托的機密事務。當差了一名得力家丁,連夜進京投遞。隨後又具了一函,到南京相謝從龍關顧一切。這邊撫台的話,擱過不提。
且說魯鵾覆訊下來,曉得此案從龍必嚴加參辦,自己非獨不得過身,連撫台都要被我拖累。若論賈、許等人死不足惜,其奈痛癢相關,唇亡則齒寒。前日一時之怒,將他們扳出,不知把我的罪情都帶重了,此時懊悔無及。不得已寫就家書,打發家丁飛送京中見他父親設法彌縫。又另寄了一函與他胞弟魯鵬,恐父親惱他迭次胡鬧,不管這件事,叫他兄弟暗中懇求父親為力;又叫魯鵬四處拜托當道諸位,怕的父親因是自家兒子,為親者諱,不便出頭云云。兩處的私書,均是星夜趲趕,也不為慢。
那知雲從龍的奏章,更外飛速。從龍早料定他們,都要到京中求救,若被魯道同預為之計,做下手腳,豈不又便宜了魯鷗那廝。所以限定時刻,八百里加緊入京的,卻比他們的私書,早到一日。
魯道同處雖然見著副本,何敢捺擱,且又不知此事究竟若何重大,只得呈奏上去。天顏甚怒,即硃批悉如該督奏請辦理,發了下來。又知魯鵾是魯道同的長子,魯道同很受了幾句申斥。嚇得魯老,益發不敢聞問,心內卻胡猜亂想,竟不知兒子何由獲咎?雖然雲從龍奏章上,說的清清白白,未卜是真是假?怎麼預先沒有書札到我,是何意見?豈非這畜生胡涂到底,情甘束手待斃麼?兼之雲從龍此次的參奏,十分利害,其勢竟難挽回。
原來從龍的折中,將魯鵾等人誣害原由,細細入奏。又備說魯鷗許多惡跡,怎生與朱世功、賈子誠、許春舫等朋比為奸,以致有南昌「四獸」之稱。其所恃者,父兄威燄,故舊盈朝。倚一官為護符,視百姓如兒戲,任意酷虐,目無法紀。即議定魯鵾發遣新疆效力,不准收贖。朱世功,賈子誠,許春舫等各革去職銜,杖一百,徒二年半。禁卒竇泗雖犯事在前,因其知罪自首,情尚可容,杖六十,枷號三月省釋。陳寶煜本無過失,著仍回南昌縣任,飭令依限捕獲脫犯毛三等云。
魯道同見折內多有傷動他的言語,又懼又恨。恨的兒子屢次鬧出大事,帶累著他。前在甘泉任上,即因朱、賈,許等人,弄的丟官破鈔,落人笑話。此番又同這班人攪在一堆,鬧出事來,難不成離了這班人,你就不能做官了麼?真正不是冤家不聚頭。俗語,虎毒不食兒,親莫親如父子。魯道同欲待不問,又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犯罪,不去挽救;欲要去問,又懼牽連著自己。
左思右想,正在躊躇不決之際,恰好魯鵾的私書已到。魯道同看了,方才澈底明白。又怨魯鵾作事因循,既想求我代你出脫,怎麼不趕緊發信來京?如今被姓雲的先發制人,上諭已下,從那裡措手?這不是已成了死症麼!心內好生煩惱,叫了魯鵬回來,與他商議。魯鵬亦因接到哥哥書信,十分著急。父子兩人,計較了半夜,竟尋不出一條善策來。也不想代魯鵾全行解脫無事,只求得從末減。無如這件事業已定案,復又畏首畏尾,難以著力。
不表他父子在私第尋思。該應事有湊巧,也是魯道同父子的惡運已終,又鬧出一樁旁支的事來。
今上見寶徵年少有乾,且又學問淵源。在實錄館當差一年,毫無舛誤,天恩浩蕩,親點徵為江南道監察御史,兼巡視南城。
寶微自得了御史,格外感仰殊恩,夙夜從公,慎益求慎。今日,正在南城巡察,忽見一人滿身灰塵飛奔入城,而且形色倉惶東瞻西盼。寶徵見了好生疑惑,忙喝令左右,即將此人帶住。
那人見有個官兒喝叫拿他,越發著急,高聲道:「我是有要緊公文,專趕入京的,並未犯法,何以拿我?若耽誤了我的公事,我卻不管,難道走路走犯了法麼?」寶徵也不理他,即在城邊坐下。將來人推到面前,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,從那裡來的?既有公文在身,可取上來我看。果然不錯,即行釋放。」那人聽說要看他公事,忙道:「我是機密重件,何能亂與人看。到了我應投遞的地方,自會取出來。你們不信,跟了我去。實告訴你們罷,我叫牛大保,由江西來的,到魯中堂府內去的。中堂的公事,你們都要看起來,有多大的膽子麼?」
寶徵聞得那人說由江西而來,又是往魯道同府裡去的,心內早有兩分清白,呼呼冷笑道:「什麼公文?又不知是那一案的買囑來了。無論皇親國戚的公事,既走我地方經過,我皆看得。」即命眾隨役在他身畔搜檢,「有何物件,取上來我看。」眾役一聲答應,就來翻他衣服包裹,齊說道:「朋友有什麼取出來罷,還要我們費事嗎?」那人猶想拗強,當不起一班隨役如狼似虎,早在他包裹內,搜出一封私書呈上。
寶徵接過,看函面上寫著江西撫署封發,下面又寫「火速」二字,一連圈了幾圈;背後重重黏裹。知道是封機密私書,拆開內函,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大笑道:「有趣,有趣。魯老頭兒,今番難逃我掌中了。好容易才尋出你這點破綻。」
那人見搜出他身畔私函,直嚇得面如土色,不住磕頭道:「小人是奉命差遣,身不由己,並與小人無干,要求大老爺施恩。」寶徵笑道:「你不須怕,你沒有半點事。此時卻不能放你,要借重你的口,到刑部堂上說聲呢!」說罷,起身叫帶了牛火保回寓,吩咐小心看守,不可大意,也不可難為他。遂在燈下,連夜修成奏章,將這封私書黏貼在後,好一齊呈了上去,使他抵賴不得。
次早,先將奏草送與叔父陳仁壽批改。仁壽現在已升到兵部右侍郎之職,看了來稿,連稱使得。「我每見魯老頭兒多少不公不法之事,即思參劾,無奈那老東西奸刁巨猾,各事謹慎異常,不容易尋他的實據。若沒有一定把柄,又恐扳他不倒,徒多此一舉,使他提防著我們。難得你得著他如此大憑大據,不趁此時狠狠參他一本,豈不坐失機會。昨日閱得邸抄,見雲在田參劾他兒子魯鵾的奏章。因魯鵾誣詳焜兒縱囚冒功各款起見,多虧在田識破機關,又得了他許多劣跡,把魯鵾那畜生照例反坐,發遣新疆。若非你在田伯父審清此案,焜兒豈不要受他的冤栽麼!足見天道循環,絲毫不爽。日前他兒子害你兄弟,今日他的把柄即落在你手內,可不是暗中鬼使神差,叫你替焜兒報仇麼!其實我陳家並與他魯家,無甚重隙,不過因你父親上年在兩江任上,參他次子魯鵬的一點仇恨。殊不知那是公事,不能怨人,只好怨山陽縣的百姓去。孰料小人心腸,另有見解,以為你父親不顧同朝交情,所以今番焜兒放了南昌,恰恰魯鵾做了頂門針的上司,才鬧出這件事來。加以前次甘又盤先生的原由,焜兒乃甘家女婿,恨上添恨。我久經慮到此處,果不出我所料。然而壞人是做不得的,他兒子魯鵾陷害焜兒全屈虛誑,終有個水落石出,立分涇渭,是害人不著,倒害了自己。此時你所得他的把柄,乃係鑿鑿有據,不怕魯老具有通天手段,也難翻出你的手掌。你只管放大了膽,去上此奏章,不要害怕,不愁不將他父子一箍腦兒齊齊扳倒。朝中去了這個蟊國老賊,方得清楚。第一他專於收納各省外官賄賂,賣通線索,必致外官刻削百姓脂膏來供獻他,也不知敗壞多少國紀,殘虐多少編氓。目下他家父子的惡燄,不減似當年劉先達家父子,只有過頭,沒有不及。我嘗歎惡人何以偏偏都出在一門呢!」
寶微笑道:「姪兒何怕之有?沒有得著他的把柄時候,姪兒也同叔父的意見相同,日日都想和老魯拚這麼一拚,實在他的那些不公不法行為,令人見了髮指。何況現在有了實據,更好著力,還慮唱不齣戲來麼?姪兒如果害怕,倒不來同叔父商量了。」仁壽點首道:「很好,我耳聽你好消息罷。」叔姪兩人,又說了一會活。寶徵告辭出來,回轉自己公所。又將他父子如何同朝黨惡,敘說入內。謄了清,即呈送進去,專候上諭發落。
魯道同連日愁煩得寢食俱廢,因想不出代魯鷴出脫的法則。那裡知道,自家的把柄已入人手,他真正做夢也慮不及此。這日,忽聞內廷有旨傳喚,立刻就去,不知何故,忙穿換公服,來至內廷。見上面一順兒坐著幾位軍機處王公大臣,兩邊排列著許多小京員等人,好似要勘問什麼事的光景。急搶步上來,欲待與諸人行禮,早聽上面說道:「皇上有旨,傳問魯道同事件。」魯道同一嚇,連忙整衣,向北行了朝參大禮跪下,又聽上面問道:「御史陳寶徵所參魯道同各款,內有交通外官,私函往來,並納取賄賂一款,情節較大。著該王大臣等,傳問魯道同明白自陳。」
魯道同跪在下面,側耳靜聽,方知是陳寶微奏參的,暗暗搖頭道:「這小畜生,好大膽子,居然敢在老虎頭上撲起蒼蠅來。不是我誇張大口,這些捉風捕影的參款,就羅列一千件放在奏折上,亦是徒然。我久已防備,也不止一年了。多少風峻嚴厲的老輩,都奈何我不得,又何懼你這新進小於,胎毛乳牙尚未全退呢!然而這些沒據的空言,只派著我明白回奏,何至傳喚內廷,如此機密,好似犯了什麼重大事情一般。初聞令人可怕,此刻倒覺可笑。都是這班軍機裡的人,沒有見識,小題大做罷了。待此事過後,我也慢慢來擺佈陳寶徵那小畜生一場。只怕我一發手,小畜生即難招架了。你家老子的仇恨,我刻刻在心,久欲拿你出氣,因為事件太多,未曾理料到你。這是從那裡說起,反被他先踹我一腳去,雖然無損於我,究屈可惡。」正待分辯,復聞上面道:「今有陳御史原參奏折一道,老中堂可先看了,好逐一陳認有無其事。」說著,擲下原折。
魯道同接在手內,暗,笑道:「不用細看,無非水上一棒的話。大凡這起瘋狗子咬人,不過風聞據聞而已,如隔靴搔撓,不著癢處。那些道行淺薄的人,才得吃你苦頭呢!我也要虛掩故事,看這麼一看,方好扳駁。」遂展開觀看,所有以上各款,魯道同毫不介意。忽見中間一款,參他交通外官,敗壞國政,有江西巡撫親筆私書一封,黏呈為據。不禁吃了一驚,急翻轉奏章,果見原函黏在折後。從頭細看,恰恰是因魯鷴的那件公案,始末根由寫得明明白白;書後又寫著,彼此關節的話。不須認罪畫供,這就是如山鐵案了。
此時,魯道同好像被半空中打了一個絕大的霹靂,震得目定口呆,渾身發抖,額顱上汗珠有黃豆般大,滾滾的淌了下來。自知不妙,忙摘了朝帽,在地上碰頭。上面又問道:「陳御史所奏,孰虛孰實?老中堂可明白說來,以便本大臣等覆奏。」魯道同現在有一百張嘴都分剖不得,惟有匍匐在地,自稱萬死。眾王公大臣,齊笑道:「諒來陳御史所奏各款不虛,老中堂可一齊招認了罷。」不怕魯道同千刁萬惡,到了這個時候,嚇得神昏智亂,只得答應了聲是。
眾大臣道:「老中堂既已全認,可請先回私第。待本大臣等覆奏上去,聽候天恩發落便了。」又命眾京員,落了魯道同傳問口供下來,好進呈御覽。魯道同仍向北謝了恩,戴上朝帽退出。
可憐魯道同年過花甲的人,平日都做的心高暢興的事,全以盛氣凌人,那裡受過這等風波,直氣得面無人色,如死灰相似。
貼身襯衫,盡行汗透,喘吁吁的站在朝房門首,一手扶住廊杜,略為歇息。見內裡各官,交頭接耳,「嘁嘁喳喳」的議論,明知說的是自己,此際也無暇過問。慢騰騰走出午門,早有隨來的家丁上前攙扶,打過車輛伺候。
恰好魯鵬亦至,因聞內廷有旨傳喚,不知何故,不放心特地趕來。見父親如此形色,很嚇了一跳,忙迎上幾步,欲待詢問,魯道同望他頭一搖,丟了個眼色,即跨步上車。魯鵬知道此事機密,不便多問,也急急的跟了回來。
到了府中,魯道同才走上外廳』,即將朝帽除下,使勁的在桌上一摔道:「罷了,罷了!今番是丟定了,還不知這幾根老骨頭可能好好的死在家內呢!我算走了一世的長江大浪,安然無恙,而今在小夾溝裡失風,豈不被天下人笑煞了麼!」嚇得魯鵬立在一旁,反不敢問長問短。過了半晌,方低低問道:「父親,究竟何事?如此動怒。內廷是何密事傳問?」
魯道同聽問,雙眼一睜,把桌子一拍道:「什麼事呢?老臉孔都削盡了。」遂將陳寶徵怎生參奏,怎生拿住私書把柄,內廷又怎生傳聞,「又恨寶徵這小畜生,甚是辣毒。參我倒罷了,我死也死得著了,不過拚這條老命,給他弄去。他連你兄弟們皆參了上去,說我家父子同朝,如何黨惡,直頭要一網打盡,他心裡才快活。我不知魯家,究竟與陳家是前世種下什麼冤恨,一結一結的解不開去。我久經要擺佈寶徵離我眼前,報復他老子當日參鵬兒之仇。我只說這件事算得什麼,隨便什麼時候,遇著空兒將他拈掉就是了。誰知他反弄我一下,又中在我要害之處。如今懊悔不及,怪我作事因循,可謂養癰成患。」
魯鵬聽說;也急出一身冷汗,忙問道:「父親在內廷,可全認沒有?」魯道同將頭一扭道:「胡涂東西,若是據聞參奏,我還不會分辯麼?無奈有這封私書質住,如何抵賴得過,也不容我不認。」魯鵬此時,亦顧不得父親坐在上面,不禁雙腳齊跺道:「你老人家這一認,是小一窩兒都下火坑,沒想一個活的爬得上來了。」
此時魯道同被魯鵬說破,好生追悔道:「我認私書往來也罷了,怎麼連兩個兒子罪名,我都代認下來,可不是老背晦麼!」愈想愈急,惟有痛罵江西巡撫,誤事不淺。「你不能代我兒子出脫,我不怪你,誰要你寫這封書子,到我跟前討好。既有書信,怎麼又作事不慎,差這麼一個沒用東西進京,將把柄落於人手。偏偏又落在我魯家對頭手內,我們全家性命,都斷送在你一人身上。試問你寫這封沒打緊的書子到我,有何益處?辦到底,你也不得脫鉤,既害了人,又害了自己,何苦來呢!」魯道同氣一陣,罵一陣,甚至大哭一陣,鬧個不清。魯鵬在旁,也只落得長吁浩歎而已。
廳堂上鬧的沸反盈天,早驚動上房魯老夫人,與魯鵬等妻子。忙出來詢問,魯道同又由頭至尾,備說一番,魯老夫人也十分著急。自己招認私書往來,是有憑有據,無法狡賴。「大不該連兒子們的罪名,全行認下。你的年紀高大,不做官也不希罕。還留兒子們在朝,巴結出頭,將來亦可守候機會,報復陳家。這麼一來,不是斬草除根麼!」
魯老夫人心內一團的委屈,因見魯老氣惱太甚,怕的急出別樣事端,不忍再抱怨他,反忍氣吞聲,用言寬解他父子。命使婢扶了魯道同,回後堂少歇。「此刻急也沒用。好在聖旨還沒有下來,且從長計較,設法為要,不能束手待斃,所幸鵬兒等參款尚無實跡,庶幾可以挽轉得過」。魯道同也自覺得身子困乏,遂扶了使婢,到上房寬去外面大衣,躺在牀上,輾轉尋思,要想代鵬兒等豁罪。心內好似轆轤一般,滾上滾下的,無片刻之停。將他本身過失,反拋在腦後去了。
魯老夫人又重新安慰魯鵬,「不須過急,且去尋條門路,彌縫此事。再則不過丟官,只求沒有後災,即算萬幸」。一句話提醒魯鵬,忙喚套車,到各同年世誼前,告訴懇求他等,代為划策。
不提他父子忙的晝夜不安。單說陳寶徵奏折一上,中外皆知,無人不痛贊他有肝膽。恰恰又得著這般實在憑據,也是魯老頭兒該數倒運。凡有這班御史,都是通消息的。平日風聞得一件半件事情,即爭先奏劾。好在所參不實,沒有處分。一遇關係重大的事,便你推我諉,怕先出頭。若有一人出了頭,這些御史打弱的本領,要算一絕。此時見寶徵參倒了魯道同,又聞內廷傳問如此利害,眼見魯老是爬不起了,生恐被寶徵一人得了美名,即彼此不約而同,一窩風的彈章交上。有的參廣納苞苴,有的參私鬻官爵,有的參把持國政,有的參敗亂朝綱,眾口紛紛,所參不一。未了的幾位,沒有參款的名目,甚至把魯道同父子,如何廣蓄姬妾,用度奢華,縱容僕從的話,都參了上去。
卻好奉旨傳問的諸王大臣,又覆奏魯道同於原參各款,盡行招認,請旨核奪。眾折一上,天威甚為赫怒,當硃筆親批:
魯道同世受國恩,不知圖報,所犯各節,罪不容誅。姑念年邁昏聵,著加恩革職,永不起用。其家資私第,即著該承審王大臣前往抄封入官,不准徇隱。伊次子魯鵬,亦著革去中書,發刑部杖一百,刺配邊遠地方,不准收贖。長子魯鵾,既經兩江總督雲從龍參辦在案,著毋庸議。牛大保著交刑部細勘,有無別情,再行定罪。江西巡撫即行鎖提來京,嚴加懲辦。
此道上諭一出,在京各官莫不吐舌搖頭,說:「此次辦的利害。平時魯老那般作威作福的氣燄,行不起來了。」又有許多受過魯道同父子殘害的,徘著這個消息,人人撫膺稱快,唾罵奸臣應得這種惡報。眾王大臣奉了聖旨,點齊了數十名錦衣軍,直奔魯道同私第。
且說魯鵬前往各父執前訴說此事,要想求他們設法。眾人聽了,無不搖頭。曉得這件事情重大,又聞天威盛怒之際,那個敢出頭去撞入網羅。又不好當面回決,都用婉言寬慰道:「我等大家須要商議個妥善章程,好代尊老大人分剖保奏。此事非同小可,若草率而行,一則怕的反與老大人有礙,二則我等妄自出頭,亦有未便。世兄且請回府,代我等先請問老大人安好,但祈放心。我等明日寫一傳單』,約齊人眾斟酌條萬全萬美的法則,再來報命。」魯鵬聞說,明知他們畏懼,故作推委,生恐人說「他們與我家同黨。卻也難怪他們,當此風火雷霆之下,誰人不怕牽連」。只得將計就計的先行道謝,「或者他們尋著機遇,代我家分憂,亦未可定」。臨行又再三諄托了人眾一番。直至薄暮,方回轉府中,將眾人所說的話,察明他父親。
魯老夫人終是女流見解,信以為真,喜得舉手過頂,謝天謝地道:「難得他們好心,尚念平日交情,不以我家勢敗置之不問。果然我家平安無事,就供他們的長生祿位,我也甘心。」魯道同睡在牀上,一聲兒都不言語。待他們母子說完,翻轉身歎口氣道:「鵬兒也癡了,何必又空往一場,聽他們兩句不著痛癢的鬼話。還有你娘,當真的相信。目下誰人敢出頭代奏,他不怕說是一黨麼?若是我家做件占上風的事,叫他們襯這麼一襯裡子,那可一呼百諾,無庸費事。甚至有人椏的來,賣情討好,亦是人情大抵如此,不足為怪。你忙了半日,也該乏了,吃點晚飯,去睡著歇息罷。待我靜靜的想他一夜,有法出脫更妙,否則。只好聽天由命。」魯鵬答應退出。
這裡,眾使婢擺上晚膳,魯道同那裡還吃得下去,搖搖頭命一齊撤過,即叫放下帳幃,讓他安睡片刻。可憐魯老夫人,既捨不得丈夫愁苦,又捨不得兒子獲罪。先聽魯鵬的話,倒覺歡喜。此時重又愁煩起來,迢迢一夜,何曾合眼,坐在帳外,防魯道同要茶要水。命眾婢輪班去睡,替換著上來伺候。
只聽得外邊已交四鼓,魯道同在牀上猶自翻來覆去,咳聲不絕。天色才明,魯老即披衣起身,胡亂著淨了面,漱了口,略進了點飲食。正待親去見一班共過心腹的老同年,--皆係當時當道的人,平時又聖眷優隆,--與他們商議商議。我想是凶是吉,竟自覆奏一本,爽性自己直認不諱,隨便或殺或剮,我都情願,只要代鵬兒辯白清楚就好了。
忽見一個家丁匆匆的上來回道:「軍機內的各位王爺大人,都到了廳上,口稱奉命而來,請快去接旨。並帶著若干錦衣軍把守前後府門,連家人們都不許出外,不知何故?」魯老夫人聞說,嚇得直跳了起來道:「他們來這許多人做什麼,你可曾問問底止麼?」家丁回道:「家人也曾問錦衣軍內的人,他們皆不肯說。」魯道同在旁,聽家丁說完,即長長,的出了一口氣道:「催命的符敕到了。」立起身,止住魯老夫人道:「你問也無益,還呆什麼,難不成他們帶了錦衣軍來,你還想不出麼?我去接了旨,你自然曉得。倘有變動,你同媳婦暫避一避,不要受人家噦唣。」遂叫家丁速到前廳,擺香案預備,又叫取衣冠過來,忙忙的穿換齊全,大踏步出外去了。
魯老夫人甚不放心,親自扶了使婢,至穿堂竊聽。魯道同到了外所,見仍是昨日傳問一班王大臣,廳口站了多少錦衣軍,一個個撩衣揎袖,盡望著上面。魯道同趨至香案前,朝北行了廷參大禮,跪著讀了廷寄,不禁面容失色,忙摘去朝冠,擺在案上,又向北謝了恩。起身對眾王大臣行禮,雙淚交流道:「革員蒙天恩浩蕩,不加斧鉞,已屑萬幸。況陳御史所參各款,革員在內廷親口承認,夫復何言?但與江西巡撫往來私書一節,其中仍有下情。該巡撫與革員原有瓜葛,他做京官多年,不諳外事,自到了江西巡撫任上,凡有重大不決之事,都寫信來問革員。後來他又寫信入京,說聞得雲從龍因疾奏請開缺,若此事已定,他想謀兩江之缺。諸位王爺大人的明見,人心不足,自古皆然。當他做窮京官的時候,求一外任而不可得,及至簡放江西,身為封圻大員,也算榮寵無比。他復貪心不足,謀求兩江,可謂得隴望蜀。前番書來,革員即時回答,又狠狠申斥了他一頓,說他太不知足。且督撫不過一間分別,同是封疆,又何榮於彼而辱於此。再則此等書函,倘被別人看見,不知我與你怎生交通賣法。適值革員長子在南昌府任上被參,他又寫信到我跟前討好,書後復申前說。大約因革員申斥過他,所以他都寫隱語在上,此乃掩耳盜鈴,更生情弊。恰恰被陳御史所得,即參了革員,此事也說不得了,都怪革員居官不慎。人家既有私書相托,亦係咎有應得,故而革員不敢剖白,萬死何辭。惟有革員次子名鵬者,前在山陽縣任,蒙恩革職來京。隨後代他收贖了處分,援例捐納中書,此亦革員一時動了舔犢之情。一則使他等小人兒們,有個巴結;二則捐了京官,可以常在革員身邊,時加訓誨,不致再有妄為。若說次子從山陽被劾以後,深為痛改前非,自補缺中書,雖是閒曹,從不敢偶一放縱,兢兢業業,常恐有失。革員又時將前愆數說,使他作鑒。不意陳御史亦列在參款,說次子與革員同朝黨惡。該御史其中未免有所挾隙,俾次子屈抑莫明,革員敢求諸位王爺大人俯念無辜,代為覆奏。革員父子即殺身,難酬大德。革員又欲冒死上一辯本,分剖此事,未知可否使得?」說著,便搶步近前,意在屈膝。
眾王大臣忙一把拉住,齊齊微笑道:「老中堂,賢喬梓被屈各情,小弟等亦略有所聞。皆因賢郎等太覺慷慨,不拘小節,致招物議。諒陳御史斷不敢事出無因,然而老中堂亦不致過失如此之多。此皆我等持平而論,祈恕直言。至見委一節,但放寬心,小弟們遇有可言之處,即當代賢喬梓剖白,決不安於緘默,袖手旁觀。再者此時正值天威一怒之下,暫屈賢喬梓目下受點委曲,事後或特沛溫綸,仍舊起用,亦翹企可待之事。老中堂不須過慮,有傷貴體。至於辯本一層,小弟們識見甚淺,揣摹不到,不敢妄參末議。老中堂看可行則行,不行則止。若以小弟們管見,老中堂當此獲咎之際,又係代令郎分辯,更有嫌疑,倒是停一步為是,還祈大才度量其間。」
說畢,魯道同尚未答言,眾王大臣見天色不早,即翻轉面皮,吩咐廳口眾軍士道:「你們人齊了麼?可將前後門用心看守,不許私放一人出外。到內堂各處細細查抄,有半點徇隱,你們小心腦袋。」眾軍轟雷般一聲答應,即分頭到後進搜檢。把個魯老夫人嚇得魂飛天外,哭都哭不出來,索索的一陣抖,癱倒地下。還虧魯道同先囑咐過他們,魯鵬的妻子與幾個大力丫鬟;把魯老夫人平抬到邊間空房內放下,將門閂好。大眾躲在裡面,竊聽外間消息,只說怎麼是好!
單說眾軍蜂擁入內,打開箱籠,倒翻衣篋,不問粗細衣服物件,一樁樁搜出,到前廳報數。眾王大臣命隨來各員,一一登簿核對。連僕婦使婢們的房內,都搜了出來。平時好一座赫赫威嚴的相府,此時鬧得內外哭聲不絕,哀號動天。連眾王大臣都顰眉按嘴,不忍聽聞。少時抄畢,眾王大臣又親自帶著軍士們,往各處覆查一遍。防軍士們徇私隱匿,日後查出,我們要擔處分。又吩咐魯鵬上了刑具,送交刑部發落。
眾官重到廳前,看了看清單上,惟私財最多,竟有百萬有餘。暗暗點頭道:「這老頭兒,可稱一把巨手。十數年被他積聚下如此之多,可歎一朝化為烏有,還落得萬人唾罵。可不是夙昔枉耗盡心血,不得安享了。」隨即將各物點清,上了封皮。又發下封鎖前後門的條諭,眾官起身對魯道同道:「奉屈老中堂同寶眷至他處暫住幾時。尊府已經封鎖入官,難以棲止。此乃上命差遣,非是小弟們不情逼迫,尚祈原宥。」即叫眾軍士「各處搜尋,不准容留一人在內」。說罷,眾官各坐轎回朝覆命。
眾軍士把男女僕眾,一齊驅逐出外。魯道同到了此際,惟有一包眼淚,幾聲怨氣而已。帶著老妻媳婦等人,也只得出來。眾軍見內裡無人,將前後門用鐵鏈封鎖,上面貼了條諭方散。
可憐魯道同夫妻,皆是一品的身分,素昔高堂大廈猶為未足。現在親丁數口,弄得沒地棲身,立在街市。魯老夫人等從來未見過生人之面,連三尺之童都難入中堂,此刻更形羞縮。回首當年,豈非天淵之隔。僕婦人等,有良心的;還戀著不走;那沒良心的,見自家東西都一並抄完,盡歸究到主人身上,口內夾七夾八的連說帶罵一場,另尋門路去了,只剩貼身男女數人。
內中有個年老家丁,趕著僱了兩乘小轎,請魯老夫人與魯鵬妻子乘坐,又走向魯道同面前,低低回道:「老爺,且請到前面蓮花庵內,少住兩日,再作計較。都不能立在街心裡,也不成體統。」魯道同點點頭。眾男僕扶著魯老,女僕跟著小轎,直奔蓮花庵來。這座庵是魯府香火,所以老家丁不必去說,竟領著大眾前往。
此時街坊上看的人,上千上萬,挨挨擠擠,無不拍手稱快。甚至有高聲痛罵的,有大笑叫好的。還有一等輕薄子弟,偷看魯鵬妻子,口內兼嘲帶謔。魯道同目下無力無勢,只有昕之而已。惟叫家人們速走,「難道聽他們罵得快活麼!」連眾家丁都不敢奈何他們,也只好吞聲忍氣。若在平日,早經不肯干休。可知這班閒人,在魯府興旺之時,亦不敢如此放肆。此名為牆倒眾力推,樂得醒醒脾。出出素日耐下去的鬱氣。足見人生在世,都要做個好人。譬如魯道同是個好官,而今受了無妄之災,旁觀即有歎息呼冤的人,必至痛詈陳寶徵了。現在人罵的是魯道同,贊的是陳寶徵。古云:人言可畏。旁論最公,真正不謬。街市上閒文,不必贅敘。
且言魯道同等人到了蓮花庵中;不知如何著落,再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