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回 懲教匪德庇閭閻 縱罪囚賄通獄吏
話說陳寶焜聞雙福說,城東有一件奇案,至今未雪,忙問苴:「你這話可的確麼?」雙福道:「家人若不打聽真切,何能虛報。」寶煜道:「你且將這案情由,說與我聽。」雙福道:「說也話長。東邊離城十里,有座萬家村。這村中的煙戶,約有數目餘家,倒有一大半姓萬的,俱以耕讀為生,安分守己,從不干匝外事。村南有個秀才,名叫萬坤,祖父遺下有百畝良田,家中甚為過活得去,萬坤又在家訓了一堂蒙童。妻子熊氏,亦是舊家女兒。夫婦年過四十,尚未有子女。
一日,萬坤傍晚解了學,在門前柳樹下散步閒眺。見一起有五六人走進村來,均是鄰邑楚南北的人氏。因路過此地天色昏黑,『意在寶莊借宿一宵,明早好去趕路』。萬坤是個長厚人,憐他們出門之苦,即將前進打掃出來,讓他們居住。這一干人,皮間並不困睡,都一個個盤坐地上,口內喃喃的似作誦經之狀。
萬帥見了甚是詫異,忍不住跨進房內,詢問原委。眾人見萬帥進來,也不慌忙,徐徐立起,邀萬坤坐下。為首之人道:『我等行為既被你先生看破,諒不能相瞞,亦是先生有福,才得此機遇。比等幼年彩木入山,見一道士龐眉皓首坐於石上,喚我等近前,兑與爾等有緣,授爾等神書一卷,出以濟世,他日功成,即可飛升仙闕。遂在懷內取出一卷書來,交與我等,升空而去。上面無非積功累仁,廣行善事,又有些納氣運功之說。現在我等立其教日廣仁大教。同事為首者,共有數百餘人。我等得書時,即望空設誓,立心願濟盡天下同登正路。到處又尋訪福厚之輩,延入我教,不過多一人,即多一人傳授。我等素知先生為人謹慤,故特來相訪。這一村之中,以先生為表率,即請先生為我教在此地作一領袖,人必信從。先生目下正乏鸞凰,若濟得多人,包管先生熊羆葉夢,芝蘭盈庭之慶。若論別的話,萬坤毫不介意,一說到子息上,正碰入萬坤心坎,笑嘻嘻的起身道:『果然有驗,天賜我一子接續香煙,我情願入教,倡首奉行。不知列位,這廣仁教怎麼行法?』眾人見他入港,好生歡喜,即將神書取出與萬坤觀看。其教一府一縣一村一堡一里等地方,每處立一教堂,選一年高信實之人為首,名曰大祭長;-再選一人協教曰亞祭長;其餘百人之長曰總司戶;五十人之長曰次司戶;十人之長曰大司戶;五人之長曰小司戶。又每教堂派一往來傳信集眾之人,名曰走堂。一逢三七日期,在教之人齊集於教堂,聽大祭長登壇演說。教中言語,無非為臣要忠,為子要孝;天下有寒者,我教當以衣衣之;天下有饑者,我教當以食食之。再於每月朔望之日,懸掛廣仁大師影像,在教者悉排班行禮參拜,各陳所求,默禱於壇下,必有靈驗。這廣仁大師,即是西方我佛如來化身。佛以慈悲度世,恐人不信佛教,視為具文,故具大法力,另開生面,俾世之沉迷者,共登彼岸。倘在教者犯了教規,重則處死,輕則捆打。五人有犯,咎在小司戶;十人有犯,咎在大司戶。由此以推,各有約束,不得紊亂。
萬坤聽了,信以為實,興匆匆的回後,與熊氏商議。熊氏亦因求子正殷,力為攛掇丈夫倡行此事。萬坤遂將前兩進房屋搬空,讓他們一干人安身。復將東首三間靜室,打掃出來,供奉廣仁教主影像。次日,即邀齊在村之人,備說此教許多好處,村中人等見萬坤都敬信如神,又知道他是個朋理讀書的長者,從不趨信異端,諒必這廣仁教沒有說的。便一傳十,十傳百的傳說開去,人人皆爭相入教,共推萬坤為萬家村這教之大祭長。一切教中禮節規模,皆是這幾人教導,萬坤效行。
那知未及半年,一方數十里之內的各村各莊,都來入教。眼見這廣仁教日漸興旺,先後入教者,共有千數百人。糾合萬坤倡行的那五六人,一名張高,一名強得,一名袁自通,一名賈有仁,一名何堅,一名束成,皆分派了頭等執事。甚至相離太遠的地方,即自立一教,總推萬家村之教為首。
說也奇怪,到了一年之後,熊氏竟懷起六甲來。萬坤喜出望外,無論是男是女,到底有了後嗣。更崇信廣仁大師靈驗非常,又首先解橐助田數畝,充教堂經費。其外量諸家之有無相派,共得了數百畝膏腴之產,歸入教堂,以為額款。又派了二三老練誠篤之人,經理春種秋收諸務。這廣仁教自有了額費,分外井井有條。轉眼熊氏身孕,已屆八月。萬坤忙著僱乳娘,裁剪小兒襁褓等物,甚為高興。
一日,鄰邑教堂來請萬坤去說教,萬坤因妻子有孕,不放心他出,意在托故推卻。被賈有仁再三勸道:『鄰堂來請你去演說教旨,是看得起你,知你道行高深可啟發他們之未悟。你若推委不去,一則辜負來人之意,二則顯見同教不義,未免與這廣仁二字,即自蹈背謬,還是去的為是。』萬坤無奈,只得應允,收拾前去。
此去至速也要一半月耽延,囑咐熊氏小心門戶,自己諸事要加倍留意,不可傷力勞心。次日火早,萬坤帶了兩名僱工,又邀了本堂數人前往。淮料萬坤去了未經數日,他家中鬧出一件天大事來。
一日,賈有仁與強得來見熊氏,說他們要請位朋友,堂內不便起坐,意欲借尊府這裡,不知大嫂可肯曲從?熊氏因平日丈夫在家,這些人常來常往,熊氏亦不躲避。況他們借我家內請客,也是小事,就是丈夫在家,也沒有不允的,遂答應了。次早,賈強二人果然請了一位朋友來,熊氏早將外面書房打掃潔淨,又叫僱工們好生伺候。賈強二人歡喜非凡,晚間送進幾色佳餚,一大壺美酒來。熊氏見他們來意諄切,不便推卻,只說了聲多謝,即收下了。叫丫頭們點上燈,將菜蔬取過,嘗了嘗倒還可口。便命把酒燙暖,在房內獨酌。熊氏本來量窄,今日因這酒色味俱佳,一時高興,多飲了數杯,覺得身子晃蕩起來,坐立不住,即起身轉步,欲到牀上小躺。忽然一陣頭暈,踉踉蹌蹌,勉力挨到牀前,倒身睡下,即不省人事。丫頭們進來,見熊氏睡熟,知道他酒醉,也不去喚他,收拾了桌上殘肴,帶好房門,各自去睡。
及至次早,人眾醒時見熊氏房門大開,只當熊氏已經起身,忙走進房中一看,只嚇得眾丫頭叫苦不迭。原來熊氏被人殺倒地上,由胸剖至臍下,血淋淋的五臟堆滿一地。可憐眾丫頭連爬帶跌的走出,喊告四鄰。眾鄰舍來看了,也不解其意,道:『昨晚你家還有人請客的,我們聽得猜拳行令的,直到四更半天才散,怎麼鬧出這件事來?』內中有幾個老成的人,一面知照地坊前來看視情形,好打報呈;一面專人去叫萬坤。
隔了一日,萬坤回家抱屍痛哭,忙去報案。縣裡下來相驗過了,即飭捕分頭緝獲凶身。後來人說到當晚有人請客的話,萬坤追究起來,細細訪問,稍有風聲。每次見了賈、強,二人都有忸怩之色。一日,同伴中拌嘴,說出這件事,被萬坤親耳聽得,方知是賈強二人將他妻子殺死。
原來他們以傳教為名,暗中專取人家孕婦元胎,合成迷藥到外鄉外村去拐騙兒女,可獲重利。萬坤那裡曉得,誤入其中。此時訪問清白,直嚇出一身冷汗,又痛熊氏無故被害甚慘。也顧不得自己罪名,一口氣跑至縣前擊鼓鳴冤,縣裡因人命關天,不敢怠慢,即出簽提人。
有一個差人名叫李德,也在教內,得了信,飛風去通知眾人早為打點。又悄悄來至後堂,面見本官,說教中人眾怕的激成變亂。況且萬坤所訴,亦沒有實據,不過據同伴口內之言,安知非仇隙誣栽?縣官聽了李德之言,未為無理,即止住簽差,俟訪查清楚再議。卻好賈、強等人的賄賂已至,內外關節皆通,縣官樂得含糊過去。
萬坤雖然逢期投詞,連連催促,無奈縣官拿定主意不辦此案,總以未見實據為辭。十分催急了,再加上兩名差緝訪,甚至將原差虛應故事的坐堂比較一番。停幾日,仍是鬆懈下去。萬坤又到府裡去告過一次,俗說有錢到處通神,府裡依然的批發到縣裡來追捕。
賈、強等人又囑出旁人來向萬坤陳說利害,縱然追到水落石出,你妻子指定是何人所害;你是這一教的教首,亦有應得之咎。萬坤被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,害怕起來,也不十分的追案了。及至後任縣官來,見前任尚然不辦,他又何苦強作惡人?到了任,不過換簽加差,若作振作。一俟被告的關節到了,即放寬過去。所以這件血海冤枉的大案,竟這麼將將就就的拖沓過身。」
雙福把前後的情節,甫經察完,早將寶煜氣得直跳起來,只見雙眉剔豎,兩眼圓睜,拍桌大呼道:「該死,該死!民間有如此奇冤,居民上者竟置之膜外,豈不愧煞!非獨屍位素餐,競成罪不容赦。我不知道則已,既知此事,隨他有千百萬虎狼之黨,我也要訪拿罄盡,為民伸冤。兼之地方上久久容留這乾人滋事,日後將有不測之禍,豈非〔為〕民父母,養癰成患去害百姓麼!」
雙福忙諫道:「這件事固然要辦,亦不可造次,必須想個萬全萬美之策方才妥善;使他們自投羅網,靡有孑遺。倘走露風聲,他們有了準備,拿不住還是其次,若再激出別樣的事故來,那就不妙了。家人的愚見如此,尚望少老爺斟酌。」寶煜聽罷,點點頭道:「你也慮的甚是。你且出去,待我細心籌劃,若何辦法,再和你計較。」雙福應了聲退下。
寶妮初時,一聞雙福之言,恨不能即時飛拿人眾。此刻被雙福道破,果然這件事有些棘手,一經不慎定有禍亂。那不是為民除害,反速民受害了,倒不如不辦的為上。前思後想沒處下手,再者還有一層,如果易辦,前任許多官豈無一二稍具天良,以民事為重者?愈見此事不易著手。寶焜背著手,茌內堂踱來走去的籌畫。猛然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笑道:「如此行去,定可成功。」忙叫雙福復又進來,起身附著雙福耳畔,說了一遍。雙福點首答應退下,白去料理。
寶焜又一面親自坐轎,到武營裡會統領官商議,請他撥派數百名兵丁到縣裡來,隨時調用。領兵官見是地方上公事,況捕緝亦是武職內的責任,遂滿口應允。當即派了一名千總,四名百總,又撥了五百名精壯兵丁赴縣聽調。寶焜見有這一枝兵,分外膽壯,專待雙福回來是何動靜,即好相機而發。
話分兩頭。單說雙福到了自己房內,改換了一名村人打扮,也不帶從人,單身奔萬家村來。打聽得賈、強等人的住落,托言遠客迷道,借宿他家,又改為劉姓。晚間無事,說到廣仁教的好,嘖嘖稱羨不已。強得見雙福語言入港,又見雙福相貌伶俐,可以有用,遂接口道:「劉客人不是我們此地人,怎麼知道我們這廣仁教的好處呢?」雙福微笑道:「刻下四方慕名的甚眾,各處皆知,也非獨我一人知道。不瞞列位說,小弟在家也薄薄有點名聲,也曾立了個名目,號召多人。因為敝地人心不齊,故而棄了他們,來投奔列位的。若見疑小弟,即不必言了。」
賈、強等人聞得來客亦是個教中朋友,非生手可比,忙笑道:「我等教名廣仁,原取推廣仁眾之意,恨不能天下人皆來附合。怎麼兄台遠路來投我們,倒見疑起來?這是兄台自己疑心。」一面款住雙福,一面約齊各處為首人眾,次日來與雙福會晤。雙福又取出私囊數百金,為入教進見之禮。人眾更外歡喜,即推他為協理各教堂的副手,名日亞祭長。雙福見人眾並不疑心,許他入門,好生喜悅。外面諸事與他們格外出力,暗地卻將他們惡跡細訪。賈、強等人見他實心入教,也不瞞他。
雙福又留心打探萬坤家故事,又將為首的幾各要犯住落訪問明白。不覺在教一月有餘,大小各事訪得清清楚楚。這日,托言進城探親,回到縣內,把前後情形細稟與寶焜知道。寶焜聽罷大喜,埔贊雙福很有幹辦。「你仍須快快出城,安住人眾,不可使他們生疑。我這裡頃刻派人幫同你擒捉眾犯,此舉算你首功,你卻要辛苦點兒」。雙福應聲退下,連忙又出城去了。
寶焜隨即升坐大堂,將請來的五位營官邀入衙內,命各帶著一百名兵丁,分頭兜拿。又簽差捕役數十名,將雙福開來的清單,交給他們,隨同作眼,第一須要機密,切勿使若輩聞風脫逃要緊。寶餛俟眾人去後,靜坐後堂,專守好音。此時心內反七上八落起來,不知可能成功,若此行不濟,豈非枉費了數月心血,日後更難拿捉。暫且不提。
單說眾營官領著兵丁捕役出城,將及萬家村,見雙福迎了上來道:「眾位大老爺來的真正湊巧,今日是他們說教之期,又說是教主昇天的日子,各處大小頭目都到萬家聚齊。該應他們惡貫滿盈,合當盡絕,平時都沒有這麼齊整。現在萬坤因為屢次控告他們,怕他們暗害,反躲到別處去了。今日去擒捉,可以一鼓而獲。」眾營官聽說甚喜,忙聚齊兵丁,一擁而進,將萬家團團圍住,發聲喊,打將進去,見人捉人。
賈、強等人正在那裡唸經獻供,忽然打進多少人來,盡是弓上弦,刀出鞘,長繩大索,逢人便捆。欲要動手拒敵,無如措手不及,競未走脫一人。眾營官仍恐復有羽黨藏匿在內,又四處搜尋了一回,方押解眾犯回城,都用繩索捆作一團,叫眾兵丁扛抬。可憐萬家村中眾百姓,正看他們說教熱鬧,忽然從天上來了這一千人,又滿眼明晃晃的刀矛,滿耳咕咚咚的槍炮,不知是兵是盜,嚇得攜兒抱女,犬走雞飛,沒命的逃生。跑不及的,只好把門戶撐閂起來,坐在家中亂抖。那一片呼號亂喊之聲,直聞數里,連鄰村都驚慌不定。
眾營官恐有意外之變,忙一面傳令眾兵丁不許哆唣,一面出示安民。原來前在縣衙商議時,也曾與寶焜算計及此。寶煜當即叫書吏寫了十數道安民告示,交給眾營官帶在身邊,以備不虞。此時一齊貼起,又令營兵四面敲鑼,招撫良民勿得驚懼。眾村民中有幾個大膽的,聽兵丁口內說出原由,方慢慢的聚攏來詢問,始知專拿的是廣仁教一班為首之犯,與大眾無涉。各家方才心安,仍然搬回居住。
早有前站飛風報進衙門,說教匪一齊拿住,不曾走脫一個。寶焜喜出望外,吩咐傳萬坤對質。隨即親身來迎接眾營官,邀入衙內,再三稱謝,又重賞出力眾兵丁。「俟通詳時,定將諸位大名列入,候上憲敘功酌獎」。眾營官亦起身稱謝,帶了眾兵丁,自回營伍,見統領繳了令,遣兵歸隊不提。這裡寶焜見原差來回,萬坤業已帶到。忙升坐大堂,將賈有仁、強得、張高、袁自通、何堅、束成六個大頭目,及一起十數個小頭目,押在堂下。一邊先將萬坤喚上,細問教中情形。萬坤見人犯盡獲,妻冤已泄,喜的在堂上叩首不迭,遂把如何來誘他入伙,如何在萬村設立廣仁教名目,後來如何分設各處,又如何迷拐人家子女,如何殺害熊氏妻房盜取胎孕,由頭至尾細回一遍。
寶煜命跪在一旁,即將賈有仁等人喚上詰問。賈、強等人,此時方明白,姓劉的是縣中差來密訪他們惡跡的,並非什麼遠客姓劉。又聞萬坤將他們隱情全行說出,料想抵賴無益,徒受刑法,大眾歎了一口氣道:「不意我們立教數十年,各省幾遍,未曾敗露。今日反破於此處,也是天意合該如此。」遂一口同聲,招認不諱。寶煜命眾犯親畫了供,當堂上了刑具,發獄收管。一面通詳各大憲候示定罪。
詳文到了首府,把個魯焜狠狠吃了一驚,忖道:「不料陳寶餛這小畜生,倒頗有才幹。此宗案卷,歷任都卡敢辦,何以他蒞任未久,即拿獲了。這一來定蒙上司保薦,我更難扳搖了。我將他請署南昌,原是安置在肘畔,好擺佈他。這麼一看,我倒反暗中成就了他了。想至此處,不禁焦躁起來。忙請了許,賈,朱三人,過來商議。
現在朱丕經魯鵾代他上下謀為,派他署理南昌縣典史。此亦是魯鵾一舉兩得之意,一則成全了朱丕,二則使朱丕與寶焜近在肘腋,便於稽察他的短處。朱丕聽了,笑道:「這又何難,他既詳了上來,乃是公事,萬不能不代他轉詳出去。料想他是通詳,縱不代他詳,也是沒用。何妨格外加幾句好勘語,樂得做個順水人情。若說要扳跌他,只要存心算計他,任他升到督撫,也不怕他飛上天去。我卻想了個好計策在此,說不得要先拚去了我這微官,方可有濟。未免我有些不值得。」
魯鵾不待朱丕說完,忙道:「只要扳倒了陳寶焜那小畜生,我即丟官也甘心無怨。沒說你這蕞爾一官,有何惜處。你若為我報仇丟去了官,我定捐個知縣還你,不強似你這芝麻典史麼!」賈許二人亦同聲稱是。朱丕笑道:「果真代我報捐知縣,我決不惜這小官,包管你大事成功。卻不可事過之後謊我。」魯鵾遂起身走下台階,對天日設誓自矢。朱丕始不慌不忙,說出一條計策來,如此如此,「這般做去,可不是去掉了我,他也為我拖掉了麼!」魯鵾等人聽說,拍手稱善。又閒話了一會,朱丕告辭出來。臨行魯鵾又切實囑托了一番,「事成我定不食言,你只管放心去做」。朱丕回至本衙,專守機會,好發作此舉。
漢槎自接到寶煜詳文,甚為歡喜道:「果然寶焜這孩子大有才幹,我也可以放心。」督撫各憲見了詳文,亦痛贊不已,即聯銜序功入奏。不日奉到上諭:
南昌縣知縣陳寶焜,年富才敏,遇事認真,以同知直隸州升用,並查遇有何項缺出,即行題補。外千總,百總等弁,均按品升賞。眾兵皆有賞賚。廣仁教為首各匪,悉於犯事地方正法梟示。其餘從首者,各分別刺配邊遠充軍。
督撫轉行下來,寶焜一一發落已畢。次日來見首府,魯鵾見了面,便對他道喜,又極力褒獎了一會。閒話休提。
單說朱丕受了魯鵾的重托,日夜籌畫,要害寶焜。這日,恰好有一起火盜獲住,發下獄來。晚間,朱丕親去查監,因是一班飛簷走壁的巨盜,囑咐獄卒夜間防守須嚴。獄中有一名禁子,名叫竇泗,為人心細如發,辦事玲瓏。朱丕很歡喜他,竇泗也極意巴結獄官。朱丕查過了監,到獄神堂少歇,喝退隨來眾人,單喚竇泗進來,即將魯鵾的意思,對他說明。「我想就在這一起火盜身上,尋出條計策,才扳得倒他」。竇泅道:「好是好極了,豈不與太爺有礙麼?」朱丕附著竇泗耳畔,說了幾句。竇泗笑道:「既這麼著,小的自會去力,不要太爺多囑。」朱丕道:「事成我包你有大大一宗賞賜,魯大人不是忘情的人。」說畢,朱丕起身去了。
竇泗送過朱丕回到獄中,仍將各犯大刑鬆下。原來獄中各犯,不過上個銬鐐而已,其餘火刑:,都俟查監的下來,上這麼片刻遮掩耳目。竇泗備了一壺酒,將內中一名盜首,名毛三拐子的,邀入自己房內對飲。著實稱贊毛三,蓋世英雄,綠林豪傑,欲與他結拜兄弟,又允他覷便設謀,開活罪名。
毛三是久慣江湖上的人,人一開口,他即猜得三四分。今日見竇泗恁般慇懃,明知有事要和他商量,樂得不即說明,先吃他娘一頓再議。飲過數杯,竇泗起身親代毛三拐子斟了一杯酒道:「三哥請乾這一杯,小弟有句話要與三哥斟酌,千萬不可推卻。」毛三仰起脖子,一吸而盡,放下杯子,哈哈大笑道:「竇班長,你把我毛三當著什麼人看待,你起先請我吃酒,我即知道你斷非無故而設。不怕你班長見氣的話,你們不討我們浮油吃,就算佛心慈悲了。俗說,手執無情棒,懷揣淌淚錢。那裡還有閒飯閒酒來請我們呢!什麼話,請說罷!」
竇泗臉一紅道:「哎喲三哥,你不免太輕量小弟了。你在監中也有一月多了,見我可是那般齷齪人?你果然這麼疑心,我也不敢相煩。別說要得著你三哥,才肯請你。」毛三忙陪笑道:「和你說笑話的,怎麼發起喉急來。說說說,再遲我就不聽了。」竇泗也笑了笑,便將朱丕之意,與毛三說明。「朱太爺情願丟官,身擔處分,放你逃生。你第一須知會同伴,不可說我放你,要一口說你自家越獄的。其次你要遠走他方,切勿再被別人獲住。當知朱太爺一團好意,放你逃生;囚犯越獄,疏於防範,是款公罪;若私縱囚犯,即難擔承了。不能他出好心,你沒有好報他。」
毛三聽說要放他,好生歡喜,忙立起謝了又謝,口內假說:「怎生對得過朱太爺呢?」竇泗搖頭道:「罷喲,你還不想走嗎?只要你依我的話,即是報效了朱太爺了。」兩人重又飲了一會,毛三自回號內。是夜即與同伙諸盜說知,同伙亦樂得毛三逃走。因為毛三是名首犯,一日擒不住他,其餘即不好擬罪。
次日,竇泗悄悄至捕廳衙內,回了朱丕的信,即托故告假回去。日間,早將毛三銬鐐扭開,只虛虛的扣在上面,臨時一掙即斷。又將近號的各處鎖鑰中三簧用線扎住,皆告訴了毛三,方才回家。一至初更時分,俟查監的下來過了,眾禁卒因今夜竇泗不在獄中,沒人拘束,即大眾三個一堆,五個一叢,吃酒的耍錢的,自去方便。
毛三先將刑具脫下,辭別了人眾,悄地將內號門撬下,即從裡間天井內縱身一躍,上了獄牆。用腳踢折三角尖釘數支,立住了腳,一步一步踅到屋上,始越房過屋的去了。這裡眾禁卒鬧到半夜,有幾個細心的,偷空進來瞧瞧。見內號門開著,先白吃了一驚。忙跑入內間,點了燈火,進號來查數。東邊查到西邊,南號點至北號,甚至連尿桶毛廁裡面,無不尋遍,單單不見了首犯毛三一人。
眾人只嚇得冷汗直淋,急問眾犯道:「毛三那裡去了?」眾犯道:「毛三到號外小解去的,進來不進來,我們就不知道了。
那裡派我們看住他麼,問的可不好笑。」眾人聽說,只急得乾哭,又向別號內查了一回,皆不少數。此時滿獄中大燈大火,點得明如白晝。眾禁卒都來了,一個個搔耳撓腮,毫無一策,只得分頭去察報獄官,到竇泗家送信。
竇泗得了信,假作驚惶,連稱怎生是好!也飛風似的,跑入獄中道;「怎麼我去了一天,就鬧下這般亂子來。你們多分又是賭錢去的,好在我是申明告假的人,與我不甚相干。」眾人被竇泗一句話,問到心坎兒上,無言可答,惟有互相埋怨而已。
朱丕在衙裡聞報,心內暗暗歡喜,先密遣心腹去告訴魯鵾。一面不及坐轎,步行到獄,一迭聲傳喚竇泗進來道:「你怎麼了,首犯脫逃,是件什麼事,怎麼你這麼不小心?你的腦袋子還有嗎?不是連我都被你坑煞了。我也不管,你自去見陳大老爺去講。」說著,跺足喀聲,連叫怎好!
竇泗不慌不忙,跪下稟道:「獄犯脫逃,小的原罪不容赦。無如小的早間,曾向太爺請假兩天,小的今夜不在獄中。太爺的明見,要問這一千人才知道呢!」朱丕聽了,沉吟半晌道:「不錯,你是今早告假的。雖然如此說,你終不能無咎。你們窩子裡去辯去罷。」說畢,喝令從人帶住竇泗來見縣裡。陳寶焜早得了消息,正在疑信不定,揣摹之際,朱丕上前諸了安,侍立一旁,便將毛三越獄情形,說了一遍。「請堂翁示下,若何辦理?」未知寶焜怎生回答朱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