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八回 叢桂莊披圖評十美 紅香院添頰仿三毫
話說柳五官正一人獨坐在叢桂山莊窗下作畫,因偶見外間壁上空著一方,沒有張掛字畫,想自己畫幅山水,懸於壁上,閒時賞玩。欲畫工筆,嫌太費筆墨,又落小家氣派,莫若畫幅大米,全用墨筆寫作「風雨歸舟」,倒還雅致有趣。再煩者香書一付大草對聯,配搭起來,卻也不俗。況今早雨後,天氣涼爽,正好作畫。想定主見,便尋出一張書畫貢箋,用大筆蘸著墨水,濃涂淡抹,頃刻大局已成。真乃遠山凝翠,近樹籠煙,使人睹之,頓覺遍體生涼。恍聞風颼颼,雨淅瀝之音,出於紙上。五官畫畢,自己亦覺得意。正要構思數言峭動的題句寫上,猛見小儒等人笑著進來,稱贊好畫,不曾提防,倒嚇了一跳,忙笑嘻嘻的擱下筆,起身讓坐。又欲收過,不令眾人觀看。
二郎搶一步上前,雙手捺住畫紙道:「我們已偷看半會了,你還要藏什麼呢,;」說著,大眾都走了攏來,齊聲贊好。五官料也收藏不及,只徘笑著走開來道:「什麼出奇,不過落你們一陣笑話,天大事也沒有了。好在我臉皮子鐵厚似的,也不怕你們笑。」小儒一面襯畫,一面抬頭,再看五官:上穿一件藕合色對襟蟬哭紗小衫,內襯紫竹穿成蝴蝶冰片梅花紋隔汗比甲,下穿粉白杭綢羅褲,係著淡桃紅回文卐字空心須帶,腳下穿著棕夾線密網涼鞋。不愧人似亭亭玉立,神如弈弈風清。小儒不禁歎道:「天生其人,又賦具才;真不敢虛生此世矣。」
五官聽小儒忽然說此兩句,又見眼不轉睛的望著他,好生過意不去,臉一紅,扭轉身子對王蘭道:「者香,看我這軸畫可用得麼?」王蘭等人亦痛贊不絕道,:「此幅逼近米元章,宛如當年二手所出。兼之筆意生動,大非初學。待明日秋涼時候,我們都要請你畫一二件。」
五官笑道:「不嫌我壞,還不叫我賠紙,我都可畫,樂得將你們的紙拿來試筆。實告訴你們罷,我這幅畫是補這外間板壁的。」說著,即指其處道:「此間畫已有了,仍少一付對聯,意在煩者香為我一書。改日容我靜靜的畫兩軸美人,用《紅樓》,《西廂》上的故事,送者香家人太太,姨奶奶房裡掛掛,可好麼?」
王蘭道:「多謝,多謝,就算工換工罷。對聯我明兒即寫好送來,也不用你買紙,我那裡有現成的金箋,是京中琉璃廠的貨物,外面是買不出那樣好箋紙來。我送你一付罷,合你這軸畫兒,掛在你這屋裡,也還配得上。」五官笑道:「我也多謝,多謝。我這『謝』字,比你那『謝』字,卻用的確切些。既說工換工,你也不必謝我送的畫,我也不必謝你送的字。我這多謝,是謝你送我這樣好箋紙的,可不比你那『多謝』二字安詳點兒。」
王蘭亦笑道:「罷,罷,罷,算我不通。你連這麼一句口頭語,都要扳駁出字面輕重來。你說送我美人,倒提起一件事來。
適才小臞說你前日畫了一軸十個美人甚好,你掛在何處呢?可能給我們瞧瞧。」五官笑道:「你別聽小臞的話,那畫又算得什麼!不是掛在裡間房內,你們看去就是了。看出敗筆來,卻別耍笑我,那可是不依的。」
王蘭等人聽說,都一齊走進內間,見東邊用八寶攢花竹架,隔作小小一間臥室,裡面鋪排陳設,無不精美。懸了一頂淡青官花紗帳,大紅實地紗盤金鉤帶,上罩白綾帳沿,用玉色官紗掐三牙寬鑲滾邊,當中是五官親手自畫的《玉堂春富貴圖》;榻上鋪著龍須草斜紋軟席,杭州十錦灌香涼枕,疊著兩牀薄薄的紗被,一紅一綠。帳內又掛著座尾、拂塵等類。牀頭前一張檀木半桌,擺了一盆素馨,兩盆建蘭,走入屋內,幽香撲鼻,習習風生,頓忘溽暑。靠著後院一帶碧紗,中嵌玻璃短窗,窗外芭蕉,垂柳、梧桐,文竹等樹,橫窗弄影,雖近午時候,也透不下日光來。窗前安了一張小小大理石心方桌,上面圖書羅列,筆硯精良,真個野馬飛塵,一絲不到。
看至下首一順板壁上,懸著一幅橫披,即是梅仙所說的畫兒。眾人走近細看,果然畫了十個美人,或坐或立,或臨風弄帶,或倚竹無言,各臻其妙。而且十個美人態致不同,手內皆執著物件。衣發等處,極其工細。旁邊又補著草木樹石、欄杆庭院諸景,無不點綴得安詳周密。眾人贊不絕口道:「果真好畫,不負小臞稱贊,連我們見了,都愛不忍釋。」王蘭道:「我不要你畫兩軸美人送我了,即煩你照這樣畫一幅罷。」五官搖頭道:「只好碰我高興,卻不敢一定允你。你說著輕巧,不知我費了多少事呢!」又去將小童叫醒,送上茶來。大家隨意坐下,吃茶閒話。
二郎道:「這窗外最妙是幾株芭蕉,映在這碧紗上分外好看。所謂窗外芭蕉,窗裡人也。」眾人聽說,都笑了起來。小儒道:「五官平空畫十個美人在上,又各人手內執著物件,必然都畫著一樁故事。我想了半日,沒有解得,五官何妨說與我們聽聽。」五官道:「也沒有什麼故事。我想畫別的故事,至多三五個人,又不能全是女子。只有金陵十二釵,人數最多,無如落於通套,使人一見即知為十二釵。又不過那幾張稿子,翻不出什麼新樣兒來。偶閱閒書,有唐六如為江右寧藩畫的《十美圖》,卻沒見人畫過。苦於尋不出稿本,便將各畫稿上美人,湊成十個,又略加改易。我生恐另出新意,畫的不合位置,所以不敢取出來給人看,只好掛在房內,供自己玩視。』誰知被你們見了,反以為佳妙,我到底不信,只怕是你們有意笑話我的,故意稱揚,其實是鄙貶。不怪別人,只怪小班多嘴,去告訴你們,引出你們這些話來。」
小儒道:「人家倒是真心誇贊你畫的工妙入神,委係你畫得真好,並非我們謬獎。你反疑心我們笑話你,從此我們就說你畫的不好,何如!」五官笑道:「如今你們說我不好,我也不信了。」
王蘭道:「原來五官仿的是唐六如進呈宸濠的《十美圖》,我明白了。」便起身扯著小儒重至畫前,指與眾人看道:「這兩個坐在亭子內對面拈毫作想的,一是廣陵雨君湯之謁善畫,一是嘉禾文孺朱家淑善書。那草地上舞劍的,是江陵小馮熊御。這邊院落內同坐在一塊石磴上,音樂迭奏的三個美人,鼓瑟的是錢塘絮才柳春陽,彈箏的是荊溪芳洲杜若,砍笙的乃洛陽朱芳花萼。那邊竹林裡品簫的,是公安端清薛幼端,拍手低唱的,是金陵風生錢韶。盤膝坐在桐陰下獨自撫琴的,是姑蘇文舟木桂。左首一帶梅林外,有個美人身穿縞素,持著一幅畫圖在那裡含愁諦視的,即是十美中第一出色的,南昌素瓊崔瑩;看的畫圖,是軸小像,乃吳縣張夢晉。此兩人異地慕名,彼此誓不嫁娶。後來崔為畫師季生竊其容貌,繪圖呈之宸濠,遂為宸濠掠去。未幾時,張抑鬱瘵死,崔聞之亦尋卒。唐六如為其合葬玄墓山下,墓上又栽梅花萬本。」說罷,回頭向五官道:「我說的可是不是?」五官道:「一絲不錯,你說的怎麼會錯呢!」
王蘭又笑道:「你說用各畫本湊成此圖畫的。這崔素瓊立在梅花林外,可是用的《月明林下美人來》的稿本?其餘如彈琴的,是仿《停琴佇涼月吹簫》的。唱歌的是摹《小紅低唱我吹簫》,不過吹簫的換個女人就是了。」眾人聽了,齊聲說是,又起身同至外間來坐:五官叫人切出兩盤瓜藕,與眾人解暑。又尋出些畫稿,給王蘭等人看。
伯青忽然說道:「我聞得小臞說,你會寫真,前田還代他畫了一個。何妨把我們人眾都畫了,即將園子裡景致補一二處上去。古人有《竹林七賢圖》,我們就題曰《繪芳八逸圖》,連五官都畫上,可不是八人麼。」王蘭不待伯青說完,先拍手叫妙道:「我真正忘了,還虧伯青提起。事不宜遲,今日又涼爽,先把我們眾人的臉面起,其餘補景,再慢慢的斟酌如何補法。」五官見眾人說出了口,又曉得代梅仙畫過的,料想推辭不得,笑著道:「畫倒容易,畫出來不像,你們卻別要怨我。」伯青道:「如果不像,斷不怨你,只怪我們臉生得不好,帶累你畫的不像,可使得?」眾人引的都笑了起來。
伯青又道:「此處地方窄小,轉展不過。又這麼些人擠在這裡,怕的太熱,不如到我紅香院去。我也要好好的辦幾樣精緻涼爽適口的肴饌,奉請五官,聊作潤筆。」眾人聽說,一齊起身,不由五官分說,即將他寫真的筆硯物件拿了,邀著五官同行。來至紅香院內,伯青即吩咐連兒,叫廚房預備晚間酒飯。「午飯也開在這裡,隨便添一二樣罷」。伯青又找出一張上等丈二的貢箋,五官即展開來,先指點何處寫人,何處補景,何處點綴花木亭台,相定地位,將紙折成了界限,只留下眾人畫臉的方寸。
伯青道:「午飯快有了,爽性吃過午飯開筆,好一氣呵成,省得丟頭落尾的。」遂吩咐人去催飯,少停擺了上來,眾人隨意入座。吃畢,家人們收過碗箸,連兒送上茶來。大眾漱了口,即議論畫臉。
五官道:「那位先畫,請過來對面坐。」王蘭道:「就是我先畫罷。」便在五官對面朝外坐下。伯青又叫人在五官背後,輕輕搖扇。連兒早煎了幾盞冰糖綠豆湯,蜜漬西瓜水,用水晶小碗,外用井水冰著,送了上來。五官將燒朽柳條取出一小根,紮在木筆上,把座位向旁邊挪了一挪,側著身子,細細將王蘭面目端詳了半晌。雖然這人倒是日日會面的,究竟只得其粗,未得其細,所有臉上各處細微末節,未曾領略得到。王蘭被五官看了,忍不住大笑起來。五官道:「臉既不可太板,亦不可過餘人筍,只要微帶笑容,畫出來必然神采飛揚,藹然可親。」王蘭聽說,方住了笑。五官看畢,提起筆來,先由鼻目等處畫起,若有少許訛錯,即用帚子掃去朽痕,如是者四五次,大概規模已成,便遞與眾人看道:「你們看著可像,待到用起色來即不能改正了。」
小儒伸手接過一看,即叫好道:「真像,真像,宛然者香無二。」伯青、二郎等人亦齊說像極。王蘭也起身看了一看,又取過一面鏡子,對鏡自認本來面目,一點無訛,笑道:「真個相像。我最恨那等寫真的人,本事既不佳,卻一口的大話。人只道他善於寫真的,去請教他,誰知畫出來天地懸遠。若說不似,又有幾分意思,或眉目,或耳鼻等處而已;若說相似,又苦於人皆不識,要說出是某人的面龐,方可恍然明白。那怕是終日相見至好的朋友,竟有睹面不相認之雅。古時有個人,請了一個俗手寫真,畫起來全不相像。這人氣極了,拈起筆來,在上面題了一絕道:『是我原非我,疑他不是他。妻孥若相見,反問是誰何?』畫者見了,慚沮而去。近來行道的這等人正不少,何能有五官這般筆墨。我這個臉,此時尚未設色,已有十分相像,若再設了色,更外得神。我不意五官有如此手段,拜服,拜服!足見聰明人,無往而不得。你這寫真,並未有傳授,我恐有傳授的,還不得你這麼入神入化。」
五官道:「不勞你誇獎,只求諸位臉畫成了,能於不大過離,其餘補景等事,我就不愁了。」仍叫王蘭對面坐下,對著設了面色。王蘭是張白裡泛紅的皮色,只用了淡赭水掃了一層。真乃眉間氣溢,眼角波生,不語凝眸,笑含兩靨,宛如在王蘭臉上剝下一付面孔來,只欠口能言語。眾人同聲贊好。
五官又轉過一面來道:「請那位來畫了。」二郎道:「我來畫罷。」二郎只在王蘭位置坐下,五官亦如代王蘭畫法,先細細凝視了一會,用朽筆朽成底子,俟眾人看過,毫無批評,然後設色。少頃,日色平西,前後共畫了王蘭、二郎,梅仙三人。五官道:「明日清早,你們就到紅香院來畫。拚著一日工夫,五個臉都可告竣了。有了臉,補景就不難了。」眾人各自散去。王蘭將畫的臉取去,與靜儀,洛珠看,亦說像得很。一宵無話。
次早,小儒等人果然約齊了,來至紅香院。見伯青才起身,趿著鞋子在院落內看花。抬頭見眾人進內,笑道:「好早呀!五官還未來呢。」王蘭道:「太陽下地幾尺了,那裡還早。這會兒,五官尚未起身,可算得個懶孩子。你們在這裡,待我鬧他去。」說著,轉身出外。不到半刻,與五官一路「吱吱咯咯」的說笑進來。大眾問了好,家人們送上茶點。吃畢,五官即拂拭筆硯,代眾人畫臉。至下晝時分,都已畫了。早間,小儒也將雲從龍請來;補畫上去;五官又對著鏡子,畫了自己的臉;共成八人之數。
眾人細細把玩,真酷肖人眾,沒一絲破綻。內中惟王蘭,梅仙、小儒三人的臉,分外畫得神致欲活。王蘭道:「我們的臉,畫得神肖,倒也沒甚希罕,不過是他的本領好。惟有他自家的臉,對鏡描摹下來,也是一般無二。有多少寫真的人,能畫別人的臉,卻不能畫自己的臉,據說畫下來是個反的。怎麼五官不怕畫反了呢?」五官笑道:「反照正寫;何難之有?那是他等故作疑難。實在我看,只當他鏡子裡是個人,對著了他,真毫無難處。」眾人點頭稱善。
裡面方夫人等,亦見五官畫得好也高興起來,與眾夫人商議同畫一圖,連眾位姨娘使婢人等都畫上去。五官本不願意,因方夫人等說了,不好推卻,只得勉強答應下來。好在眾位夫人,五官皆是見過的,可以不避諱他。來日請了五官入內,由方夫人畫起,直畫了五六日之久,眾位夫人及使婢等的臉都畫齊全,共有二十餘人。小儒也立了個名目,題曰《春園集豔圖》,亦將園景補一二處上去。
五官道:「這兩張圖補完了,至速要兩月多工夫,才畫得成功呢!」小儒道:「隨你慢慢的畫,若急急的趲趕,非獨現在熱天有傷身體;再則其中未免即有草率之處。在我的意見,大約以四個月為度,也好完全了。」小儒又開了單子,叫人去補置不全的顏色需用各物來,交代五官。
從此五官一日倒有半日,在叢桂山莊足不出戶。一則避暑,免在日頭下走出走進的,恐受了暑氣。二則借此補寫圖景,正好操演畫筆,可以日漸醇熟。雖然他們說以四月為度,究竟早點完成,也省卻一件心事。小儒等人不時即到叢桂山莊去看五官作畫。又大眾商議那不到之處,指點他隨時或增或減。
光陰迅速,轉眼新秋,《八逸圖》景已補成了。上面補的是覽餘閣、紅香院、半村亭、叢桂山莊等四處園景。將伯青、王蘭畫在竹林下棋,漢槎背著手在一旁觀陣。竹林中一個垂發小童,蹲在爐鐺旁煎茶。上面一隻白鶴迴翔折翊,欲下不下,似著避煙之狀。小儒、從龍在草地上閒步論心,後面隨著一名奚奴,手內取著巾帕盂盒之類。二郎、梅仙坐在梧桐下一方石頭上,二郎俯首觀書,梅仙在旁笑吟吟的指手划腳議論。只有五官將自己一人畫在池畔,憑著亞字欄杆,看那水面戲水鴛鴦。背後立著小童,手抱鳳尾短琴。五官上身穿的淺藍大衫,腳登芒鞋布襪,上面科頭,手內執著短棕細葉麈扇,真乃山林中神逸之品。其餘眾人,皆是科頭單衫。畫的初夏時候,花木等類,無非荼縻石榴、萱草馬纓各本,或疏或密,或整或欹。亭台或隱或顯,以及點綴的山石水草,與人的衣衫冠履,盡工致刻劃,精細異常。又題了五個八分隸字,是《繪芳八逸圖》,下款是某年月日柳下釣客寫,並補圖景。
原來五官自從善畫,即起了外號曰柳下釣客,暗藏他的本姓在內。小儒即命人去裝潢好了,掛在綠野堂東首一所小書齋內,是人見了,莫不嘖嘖稱羨。由此這柳下釣客的聲名大振,向日認識的固然都來求畫,即是那不認識的,慕五官之名,轉中轉托中托的,來求書求畫,陸續不絕。五官亦樂此不疲,應了張家,又允了李姓,忙得終日不閒。一應題句都是王蘭代筆,故而五官的才名尤噪。甚至有人來求他題圖作序,五官分外忙得得意非凡。
方夫人又不時打發丫頭出來,催他畫《集豔圖》。眾夫人公送了他幾色精巧針線,以為潤筆。閒話休提。
此時已是七月中旬,方夫人早接了婉容,小鳳過來,商議到甘家下聘。甘老在揚州,亦遣人到南京陳府來納彩。陳甘二家現在都是堂堂望族,一切聘禮,自然格外豐厚。小儒又備了數席灑,開場演戲,延賓酬客,忙亂了好幾日才罷。
當陳甘兩家納聘之時,眾人忙忙碌碌,五官也不能不廢兩日工夫,出來張羅,所以《集豔圖》直至八月初旬,方算完成。園景補的是奪豔樓,留春館,兩翻軒等處。將方夫人畫在奪豔樓下,倚欄兀坐,身後立著紅雯丫頭。欄外是沈蘭姑;懷內抱著寶森。賽珍小姐立在一旁,背持著紈扇,微微含笑,似作欲言之狀。方夫人手中執了一支大紅牡丹花,逗著寶森玩耍。寶森隔著欄杆,笑嘻嘻的探身,雙手來接這支牡丹花。此是五官頌揚方夫人的意思,暗寓方夫人為花中之王,又代三公子寶森發了吉兆。其餘眾位夫人,或三個一叢,或五個一堆,有帶著侍兒穿花拂柳閒行的,有聚在一處猜花鬥草的,有獨坐觀書,有臨流垂釣,各各不一。皆是淡妝素服家常裝束,愈顯得天然體態顧盼風流,庭院生輝花柳減色。上面亦用小八分寫著《春園集豔圖》五個隸書,只注了年月,不用下款。
小儒等人見了,稱謝不盡。五官笑道:「何謝之有,只恐畫得不好,不合大太太的意,卻要請老爺包荒,說得好聽些須。說他本是學手初畫,不能畫大件的。眾位太太,姨太太,小姐們,亦望眾位老爺解說。」小儒笑道:「你們聽聽,我們不過說了一個:『謝』字,就引出他這些嘮嘮叨叨的話來。」即回頭吩咐跟來的家丁,即去裱糊裝潢,送與大太太收了。眾人又說了半晌閒話,方各自散去。
轉瞬中秋,一切俗景常情,不須細贅。是日小儒備了兩席酒,並邀了從龍過來與人眾賞月。裡面方夫人也請了婉容、小鳳來,與眾位夫人慶賞團圓佳節。次日,從龍亦遣人邀請小儒等人,到衙署內吃酒賞桂。無非你招我請,往來宴會行樂而已。就是這秋節,直鬧到下旬方止。
一日,小儒早起閒步,至叢桂山莊去看五官。走過留春館,即由半村亭後一路走去。一則此路稍近,二則雖係深秋,天氣尚熱,走這條路去桑槐夾道,榆柳成行,沒有日色蒸透下來,似覺涼爽。正走到半村亭東邊一帶假山石後,忽聽得山石那邊「嘁嘁喳喳」有人說話。小儒止住腳步,倚著山石,側耳細聽。是兩個人口氣,因說得太低,聽不出是誰人聲音。隨後幾句話說得高些,聽說是自己房內大丫頭紅雯口氣;那一個只唯唯應答,分別不出。
只聽得紅雯「嗐」了聲道:「我們這一千姊妹們,都是修來的。到他們家伺候,主人的脾氣又好,又沒得過重的差使。我到這門裡將近七八年,太太連大氣都沒有呵著一聲:「還要怎麼呢!就是你眾位姊妹們,也算好的。我看各家太太、小姐都是和聲悅色的待下人,從沒有使著主人性子,比待自家兒女也差不多。你們沒有見過難說話的主人,輕則罵重則打,呼來喝去,還算是平常。待僱工們略略好些,因他們來去自便,待他狠了,他會走的。惟有我們買來的丫頭,是賣斷在人家的,就是打死了,也只好白丟了命,那個同他去理論呢!我雖沒有見過,耳朵裡聽得不少。你們不見人家動不動丫頭逃走了,那是為著什麼呢?不過是主人待他太狠了,他實在盼不到出頭日子。朝朝姬打,暮暮挺罵,也還罷了;不知主人既待他狠,即不能體貼他們了。縱然挨到二十多歲,發出來配人,亦是將高就低,隨便老的少的胡亂配上一個,不管人家一世的終身。俗說,女子配人如重投娘胎一般。所以他前思後慮,只有逃走為是。有父母的仍歸父母,無父母兄弟的倒好,說一句不顧廉恥的話,意中揀一個中意的人,跟他逃走。足見這些事,並不是我輩丫頭們好意做的,都是主人逼迫至此。我看世間最苦命的,莫過是我們做丫頭的了。若說我們現在這一干姊妹,真是前世修來的,比那小戶人家姑娘,還要快活些呢!還是那一等綾羅,沒有穿過;那一種珍饈美味,沒有嘗過?」
小儒聽罷,暗暗點頭道:「可見人家待下人是最難的,一經暴虐即生異心,仍落得他們背後譏誹。他們說主人待他狠了,只好揀個人跟他逃走。這些事,就是主人家待他寬厚,過了縹梅之午,他們亦要生心。《孟子》云: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。這一句書,專指這班怨女曠夫而言。改日我倒要與夫人商議,將一干大丫頭們,發出去配人,另挑小丫頭服役才是。他們縱不生心想逃,也恐做出別的不尬不尷的事來,那時悔之晚矣。」
又聽得那個丫頭答道:「紅姐姐的話,真一絲不錯。我們家姨奶奶待人,也與眾位夫人一樣寬厚,是沒有說的。在我看,眾人中惟我們家人太太苛刻一點,專喜人家奉承,他又歡喜省個把小錢兒,若說打罵使性子也是沒得的。這麼說起來,我們姊妹中單有春梅妹妹,遇著這位主人,可不比我們略略差誤些。」
小儒聽了,方知是洛珠房裡的玉鸞丫頭,又點點頭道:「人待人好,人也知道的,背後人亦不肯埋沒。眾人中果然者香的大夫人』,是比我們家的覺得苛刻些。可見他們眼力不錯,頗能識人。」再要往下細聽他們說些什麼,只聽紅雯道:「哎喲!我們只顧說話,太太還待我送桂花去插瓶呢!我們去折去罷。現在叢桂山莊偏生柳五爺與眾人住在裡面,叫我們不順便,不然我們園子裡,一日還要多來幾遍。」說著,兩人嘻嘻哈哈奔叢桂山莊去了。小儒怕他們看見,知道背地裡聽他們說話,不人雅相,反退了一步,側身閃在山石後,讓他們走遠,轉過彎去,方一步步走出,亦向叢桂山莊走來。
將至圓門前,抬頭見紅雯折了四五尺長一枝丹桂,玉鸞亦折了兒枝小枝兒,笑盈盈的出來。見了小儒,站在一旁侍立。小儒道:「折這些桂花,可是太太要插瓶麼?」紅雯應了聲。小儒即跨步進門,紅雯,玉鸞一同去了。小儒走進圓門,只覺陣陣幽香撲鼻沁心,抬頭見數十株桂花,開得如燦金一般,停住腳步,細細賞玩。服侍五官的小童,早看見小儒,忙入內通報。
五官掀簾迎了出來,彼此問了早。五官即邀小儒到裡間入座,小儒見桌上放著幾柄折扇,拿起來看,都是一色真捶金便面,皆畫的是花卉翎毛,有的尚未設色。小儒看了,贊不住口道:「五官愈畫愈精,再過兩年,真正要求不到了。」五官笑了笑,正欲答言,只聽院外一陣笑聲,王蘭等人都掀簾進來。小儒,五官忙起身邀眾人入座。眾人爭著看五官畫的扇子,你誇我贊。王蘭一時高興,磨濃了墨,將五官畫成的幾柄扇子取過,提起筆來一揮而就,真個書畫雙佳,分外出色。眾人傳玩了一會,方各自散去。
小儒晚間回上房內,即將日間在園子裡聽得紅雯的話,細說一遍。方夫人道:「我久想將紅雯配人,又不能草草的胡亂了事。難得這丫頭在我跟前七八年,各事伶俐,討人喜歡。意在揀選一個好好人家,將他嫁去,庶幾才對得過這丫頭。明日待我與各家太太們商議,大家留心訪揀,一得了好人家,即將這一班大丫頭髮出配人。還要吩咐牙子家挑那頭臉平正,手腳伶俐的小女孩子,多挑幾個來選擇,以便補他們的缺分。不早早的預備著,待他們走了,再挑小的,一時換易生手,摸不清頭腦的。必得他們領帶兩個月方好。我想先挑選小的,然後再開發大的,可是不是呢?」小儒點首連連稱善。
次日,方夫人果然與眾夫人說了,眾夫人亦甚以為然。隔了一日,即吩咐牙子家挑上幾十名小丫頭來,眾夫人各揀了幾名,兑了身價,又都起了名字,其餘的發回。叫這一干大丫頭領著他們,各習執事;閒話休提。
一日,小儒坐在上房內和方夫人、蘭姑說笑,忽見雙福進來回道:「大少爺,二少爺都回來了,並與揚州甘少爺一同來的。」小儒聞說甘露來了,忙叫雙福請甘少爺在前廳相見。自己換了衣冠,也迎了出來。未知甘露到此何故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