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回 江相國返仙歸地府 雲制軍治水論河源
話說江丙謙自勞乏成疾,病勢日增,又添了咳嗽諸症。請了醫家來,皆束手無策;但囑早備後事,以防不虞。江相也知道自己難以復起。這日早間,覺得神致稍爽,命人扶著坐了起來,喝了一口水。將漢槎喚至牀前,授以大義,叫他書寫遺折。漢槎不敢違命,心內如刀割一般,忍著淚遵照父親口說的意思,寫就奏草,送與江相過目。江相點了點頭,命收過一邊,有暇即可謄清。又將漢槎叫走近兩步,勉勵他「居官要清,愛民要切,由高曾祖考以至汝父,五世為官,皆兢兢業業,幸無隕越。汝若能承先緒,方不愧江氏子孫。我即死在九泉之下,亦可暝目,無憾於宗祖」。漢槎此時萬箭攢心,又不敢哭,只有低低的應了一聲,那眼淚早撲簌簌亂滾下來,忙躲開用手帕偷拭。
江相又請了江老夫人過來道:「你我夫妻原冀白頭偕老,同享百齡上壽。不意我大限已終,只得拋撇下你去。然回想我們數十年夫妻,相敬如賓。你又是誥命一品夫人,膝前有子有孫,也不算苦了。我死之後,你可無庸過於悲傷,致損身體。」江老夫人聽了,哽噎著道:「你那裡尋出這些話來,不過年災月晦,少停幾日即可全愈。沒的這些話,倒叫人難受。況現在各處聘請名醫來診視,俗說藥遇有緣人,碰著那有緣的,可以一藥而起。你刖要這麼胡思亂想,耗費精神,不是醫生說,還叫你靜靜的調養呢!」
江相微笑道:「那裡怕死就能不死麼!這些醫家不能治病,何能治命。吾知吾命不可復生,縱求得海上仙方,都是沒用的。且人生百年,都有一死,只要死得其所。我輩生於承平之世,聖朝無闕,諫書日稀,不必效文臣死諫;邊疆安謐,烽火不驚,不必效武臣死戰。又荷聖恩隆渥,位冠百僚,尚幸勉供厥職,未有遺羞,此心即可質諸鬼神,雖死猶生也。」
說罷,又命人抱了奎郎過來,伸出手摩撫了一回,歎道:「此兒生有骨格,將來可大昌江門,遠勝於乃父多多,須善為撫育之。」回頭把白青叫過,亦規誡了數言。又向素馨道:「你是出嫁的女兒,我本可放心,因你既在我面前,不得不吩咐你幾句。總之為婦之道,敬奉翁姑,匡助丈夫,乃婦人第一要事。捨此而外,皆為末務。況你自幼熟讀列女等傳,頗明大義,也無須多囑。唯有我死以後,你母親必然悲苦,你當善體母心,多方勸解為是。」素馨聽說,不由淚下如雨,幾乎哭出聲來,勉強在喉內應了一聲。
江相又吩咐,「身後不可奢侈,只要盡禮」。漢槎恐父親勞碌太甚,再三請睡下稍歇。再看江相兩頰發紅,目光已定,忙叫人捧過參湯,漢槎親送與江相口邊。江相搖搖頭,推開一旁,微微一笑,口內朗吟道:
我本大羅天上客,來從人世了因緣。
吟畢,笑猶未止,即溘然而逝,享年七十八歲。
江老夫人急上來摸按叫喚,已不中用了,忙命眾人穿換冠帶。此時親丁人等,各分男左女右,齊跪於牀前叩送。一面著眾家丁送信親友。然後房中方舉起哀來,可憐漢槎直哭得死去活來,音微喉啞;江老夫人亦痛哭不休。瓊珍恐婆婆年老,不禁傷感,反忍淚同著素馨近前勸住,親扶江老夫人到退門裡少息。
前兩日,各色匠役人等早傳齊伺候,一得了信,眾家丁分頭督率裱糊門扇,搭蓋棚亭。頃刻,內外如銀裝世界一般。後進又高搭喪棚,所有幃幔祭獻諸物,色色俱全。
少時眾親友紛紛皆至,伯青即請王蘭,二郎照應一切。擇定入殮時辰,叫了僧道等眾來伺候。眷屬由江老夫人起,均遵制成服。漢槎趕著申報丁憂,又托雲從龍代遞江相遺折。眾親友俟殖畢,始作辭而去,只有小儒等人未散,又勸慰了漢槎一番,無非節哀盡禮的話。漢槎與小儒商議,留下二郎幫同伯青照察喪中各事;梅仙、五官管理外面迎賓送客,收禮登簿諸務。小儒回去,即遣人送了他三人的鋪蓋來,以便住在江府。所有喪中繁文,自然按禮中度,毋須交代。
單說雲從龍專呈江公遺折去後,過了幾時,奉到恩旨:深念江相在世公忠愛國,賜諡文勤公。又恩賞一品廕生,俟伊子漢槎服闋後,仍以道員送部引見,聽候選用。又賜祭一壇,即著該督前往致祭。
從龍先著人去送信江府,隨後親自前來主祭。漢槎忙迎接入內,設了香案,向北謝恩,請從龍代他轉奏,感激下忱。又擺盛席款待,邀伯青,二郎作陪。說到江相臨終的時候,念的兩句。從龍道:「足見江老相國生有自來,不同碌碌。此番撒手西歸,遙憶鶴駕乘雲,再登蓬島。子騫之子奎郎,日後定然光大門庭,勝於祖父。不聞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凡人到臨終之時,說人休咎,必靈驗的。」二郎道:「老師一生聰明正直,死後非仙即神,斷無疑議。況祖父之德蔭及孫子,奎郎之將來,可操券以待。」
伯青道:「據聞此子生時,舍妹夢吞珠而產。其珠如斗,五色斑爛,光華射目。古來夢珠夢月而生者,皆可期貴,未卜此子若何?」從龍笑道:「據你所說,更不言可喻,令外甥定是一粒靈珠子化身,非獨富貴兼全,日後還該有異常出色驚人之處。未知伯青可能為何無忌之舅否;」說罷,伯青二郎皆笑了起來。酒過數巡,從龍起身作辭。回至署內,寬了大衣,正欲轉後,忽見外面傳進一角緊急文書。忙拆開看時,原來是漕河秋間水汛甚大,經漕河總督率同在工司道各員,小心防範,直至霜降後,水力稍弱,亦漸卻退;兼之各工修得堅固非常,當具折申奏,普慶安瀾。此時已交冬令,正水涸之時,更毋庸慮。孰料月內忽然潮汛大作,各工員弁又未曾防備。從來冬令絕無水患,此番突然而來,措手不及,竟決漫了好幾處堤岸。各工人員,都疑為妖誕。那告急的詳文,如雪片一般,把個曹大生嚇得驚疑不定。且古今未有之事,又不敢不出折具奏,自請處分。旨下著漕河總督,商同兩江總督與山東巡撫,妥為籌力、。所以曹大生忙備了咨文,至南京、山東請雲從龍、洪鼎材赴工會辦。
從龍見了來文,也深為詫異。亦不知冬令水患,是何吉凶,即收拾起程。忽想起王喜來,正好借此機遇,帶他去效力。便傳了王喜來見,說知此事。王喜甚為欣然,退了下來。即將秋霞寄頓在方夫人處,自己單身,好隨制台去治水。而且又是漕河兩營人員,分內之事。
一日,從龍到了清江。曹大生得信,即遣員迎接入城相見。洪鼎材早到了數日。彼此見了面,無暇敘說寒溫,便議論此水來由,大為怪異。曹大生道:「亙古及今,未聞交冬水涸之時,復又泛漲。且來勢甚猛,竟有堤工難保之虞,豈非怪事而何?偏偏小弟來淮,值此禍亂,定然我應絕於此。多分此水即因小弟而至,亦未可知。」雲從龍、洪鼎材聽曹大生說出這倉猝不倫之言,幾乎被他引了笑出聲來。
洪鼎材道:「曹大人你也忒過慮了。但是水患,每年夏秋之間是有的,卻未聞冬令猶有水患。若說因大人而生此怪異之事,斷乎不能。你大人應如何設法,堵御此水才是。縱自己怨恨到明歲此時,竊恐這水也退不下去。」從龍點首道:「洪老人人此言甚是。況我等奉命來商酌治水的,宜趕緊籌畫妥善章程,務要澈底清源,不能揚湯止沸。大家立定主見,好請旨辦理。在二位大人高見若何?」
洪鼎材未及回言,曹大生先雙手齊搖道:「上諭雖命我同二位人人會辦,無奈小弟自知才短,兼之連日心緒不寧,分外一籌莫展。不知我這前程與性命有是沒有呢?那裡還想得出善策來,悉聽二位大人若何籌畫,自然是計出萬全,何用小弟旁參末議,徒覺贅疣。然而小弟亦不得置身局外,惟有諸事願附驥尾而行。」雲從龍見曹人生一味推諉,只顧身家,不顧國事的話,不禁正色道:「曹大人,你太難為情了。大人身居極品人員,受朝廷寄托之重。而且水利係大人的專責,我們不過奉命來與人人會辦。應該人人主政才是,怎麼你大人這般畏縮不前,真成笑話。既是你大人毫無一策,卻不怪我等放肆僭越大人了。」遂回身對洪鼎材道:「在老人人高明,怎生辦法?」
曹大生被雲從龍一頓搶白得啞口無言,滿面羞慚,氣生生的坐在一旁,袖手觀天,若作不聞之狀。洪鼎材道:「此事亦非彼此推諉的事,雲大人有何良策,何妨請教,大家斟酌。」從龍笑了笑道:「在小弟管見,自古治水之法,無過『清源遏流』四字。雖然刻下水勢近於怪誕,我等仍當以平日治水之道治之,伺能以怪誕而止耳。怪誕這一句話,也不能達睹上聽。我意明日先著兩員熟習水利的官,前往漫漲倒坍的各處堤岸要隘,察看如何情形,然後再度其來去之勢治之,庶幾可成。不則胸無成竹,恐反招僨事之愆,未卜你老大人以為然否?」
洪鼎材連連點頭道:「此論深是。你大人意見欲著何員前去?」從龍道:「小訛前在漕河任上,有署漕標中軍都司鄭林,該員作事明乾,頗知水利;再漕標守備,前署揚州衛守備王起榮,亦精明強乾,即著此二員同去,可無貽誤。」洪鼎材道:「諒你大人賞識不謬。若論鄭都司,我亦知該員勤能可靠。」即向曹大生道:「曹人人明日可速委鄭王二員前往。此番的水是突如其來,竟有朝不保暮之虞,愈速愈妙。」
曹人生聞雲從龍說出王起榮來,明知是女婿的仇人,又不便駁回,便道:「既雲大人保薦該二員前去,諒必不錯。但是該員等俱係武弁,恐不甚明晰水性。我意中卻有一人可以偕往,於事亦可有濟。小婿魯鵬,前月由甘泉縣任所告病回籍,現在仍居此地就醫,於水利上甚為熟諳,我欲著彼同往,庶收寸效。不知二位大人可否?」洪鼎材道;「既是大人令坦,又熟習水利,大人何妨即委以同去。只要察看得實不致誤公,無論何人皆可去得。」
雲從龍聞曹大生居然保薦他女婿魯鵬同去,分明因我著王起榮察看水勢,他即著魯鵾去,暗中好掣王起榮的肘腋,不問可知,便淡笑了聲道:「論理委員前往,應該曹大人作主,我等何得擅專。因曹大人說,近日水患擾得心緒不安,囑我等裁酌。我又因曾在漕河任上一年之久,深知鄭林可靠,王起榮亦因其辦事勤明,故著其協同鄭林前去。而該員等又係漕河兩營之員,使以察看水勢,不為越分,若薦舉我等隨帶之員,或其中有了偏袒。至於令坦人本精明,又諳水利,同去何妨?無如令坦既非漕河之員,兼係告病回籍之人,在清江就醫尚可,如委其察看水勢,究竟前次令坦告病是實,抑或是有意規避那起承審的案卷處分呢?你大人若以為鄭王二員均係武弁,恐不甚明晰水性。漕河兩營文員不乏其人,你大人該有意中信實得過的明乾之員,不妨委一人同往,相輔而行。不然即不著鄭王二員去,另派委一二文員前去亦可。好在都是國家的公事,我們並無私意在內。就是你大人欲著令坦同去,不過為令坦熟諳水利,可以察看得實。無奈令坦卻有此一番原由,是別人可去,而令坦獨不可去。小弟將此事申明,涼你大人也不致怪我方命。」
洪鼎材聽了,忙接口道:「這麼一說,令坦卻是去不得。我尚不知其中有這一段情節。雲人人還是為的令坦呢!否則差委是曹人人的責任,仙也犯不著作梗,竊恐委了令坦前去,難免沒人議論。第一漕河兩營的人員即有物議,他們誰人不想出力邀功?若委了別人去,他們尚敢怒而不敢言;若委了令坦,他們知道這其中緣由,甚至即可明目張膽上來面回大人,那才難處呢!」
曹大生聽雲從龍、洪鼎材所言,句句皆是譏諷著他,更外置身無地,不禁徹耳皆紅,冷笑道:「小弟欲著小婿同去,亦是因公起見,並無他意。如果不能同去,即作罷論,又何必另委別員,這一來倒顯見小弟是蓄私了。」便賭氣將鄭林。王喜喚上,當面吩咐他們,「趕緊去察看各工段要隘水勢情形,須要逐細審視來蹤去跡。限五日銷差,倘有疏虞掛漏,你們小心就是了」。又一面吩咐立給文札,好明早動身。鄭林、王喜齊聲答應退出,收拾赴工。
曹大生即叫擺酒,款待雲洪二人。席間,無非談論治水的法則。更鼓方散,各回公寓。自是曹大生痛恨從龍,足見我女婿前番雖是陳甘二人作對,其中定是姓雲的主使,不然他何以硬阻我不令魯鵬前去。回後又將雲從龍與他別氣的話,告訴女婿,魯鵾亦恨不絕口。
雲從龍回至寓所,叫人喚了鄭林、王喜過來道:「你們是我保舉去的,曹火人甚不悅意,因為我未容他女婿同去之故。起先當面吩咐你們的時候,你們也該看出神色。總之小心察看,各事得實,亦不怕他尋事。他若無中生有,難為你們,自有我主張。你們卻別要辦理不善,使他有疵可求,那我也只好照公而論。」鄭林、王喜忙站起身道:「卑職們沐大人破格培植,敢不竭盡心力,仰副大人之盛意。」從龍又囑咐了一番,鄭林、王喜方告辭下來。各帶了幾名跟從,次日清早,起身去了。
這裡曹大生又備帖,請雲從龍、洪鼎材下頓。洪鼎材道:「雖著鄭王二員去看各工,遙想不過某處漫決,某處坍塌,據實詳報上來。我等宜先行籌畫,推本追原,當用何法治之,方可速朋成效。」雲從龍道:「《書》云:火曰炎上,水曰潤下。治水之耍,都宜引之趨下。若專修堤工,縱堅如鐵石,然不能當水力掃刷。何況各工口門,無非木石柴草而已,焉能歷久不朽。在愚見俟鄭王二員踏看後,得知各處水勢大小,然後尋其來源,復在極下受水之處,督夫役挑挖,引水下注,使水力倒回,無復上激,再將漫決坍塌各段,趕緊興修搶堵。非獨解今日之圍,連下年秋汛之時都可免患。」洪鼎材聽說,連聲稱是。曹大生也只得附和說好。
轉瞬五日工夫,鄭林,王喜已回,見眾人請安銷委。鄭林走上一步,回道:「卑職等奉命,直探到山東以上,臨清,張秋交界地方。節節要害,均被衝刷甚險。幸而各工駐防人等,皆加意守護,目前尚可無礙。卑職等又傳了大人們口諭,囑彼等小心提防,不日即撥款興修。所爭者不過在此旬日有餘工夫,最關緊要。」說著,又在身畔取出一圖呈上--即是他兩人所經過的地方,恐口說遺漏,故繪了一圖,可以一覽無餘。雲從龍接過繪圖看畢,痛加贊賞。「可見你們辦事很好,且下去歇息,待我們議定如何堵治,再行差委」。鄭王二人應聲退下。
雲從龍又將繪圖細看了一遍,即指點與洪曹二人,看某處地勢高固,某處地勢低險。「其低險之處,水勢一至必先受害,即歲歲興修,徒靡國帑,不能保其永遠無患。須要疏通去路,視河身之高下,分別挑挖。縱秋漲陡至,不過在極低之處,小有危險,皆可人力挽回。若再未事先防,預期修築堤岸,堅堵口門,使河伯無從施其威,風神不能賈其勇,則東南一帶,即可普慶安瀾矣」。
洪鼎材聽了稱善道:「雲大人真乃洞澈利弊,言言中肯。我輩自慚老朽望塵莫及。還要請問如何疏通之法,願再聞其說。」從龍笑道:「治水乃曹大人專責,我輩不過奉命幫辦,是以斗膽妄參末議。尚宜聆曾火人雅教,著何疏治為是?」曹大生臉紅道:「雲大人又來取笑了,我已奉申在先,昏聵無能。你大人既有妥善章程,理當乞道其詳。好在都是為國家的事,不容推諉。小弟實係才短,並非有意取巧。」
從龍聽說,暗忖道:「我本要取笑曹老頭兒幾句,這一句倒被他駁回了。」遂不作謙讓道:「明日我與二位大人,帶領平時在工當差,熟習水利、明乾之員數人,前往親勘,相其地勢。於極低之處,先命工人築成攔壩,使活水斷流,用水車將水引置別處。即由此處節節疏通,都宜愈深愈妙。再將各要隘堤岸前,做成石磯,使水不專激。然後再興修堤岸,加高增廣。愚意水發之時,既有石磯分其水力,復有低處引水下注,縱驚湍迅漲,橫空而來,亦不致旦至夕決。至於督率築挖,總司其事,仍派鄭都司、王守備前去。該二員午富力強,眼明心細,可無遺誤。」洪鼎材連稱甚善。
雲從龍見曹人生各事推諉不前,也不由他做主及請問他行止。便傳了鄭王二人來,當面吩咐。又與洪鼎材商議,挑出幾名在工熟諳河道人員,分頭去開通水路,建築石磯等事。因雲從龍與洪鼎材皆攝過漕河兩篆,深知在工各員賢否,都派的是多年老練之員。又叫曹大生動支庫項若干,發紿他們領去置辦應用各物,與招僱夫役飯食工價等款。一面又咨請東河總督合辦臨清以下一帶,恐彼損此益,互相受害。
曹大生見雲洪二人不同他商議,獨斷獨行,非獨不見惱,倒反歡喜。他以為若有疏虞,即非一人專責,難得他們來替我挑這重擔。所以毫無阻撓,一任他二人分派。晚間,回至自己署內,暗暗遣了幾名心腹家丁,到各工稽查。倘有不測,即飛來報我。
那時也顧不得他們了,好先行專折入京,自立腳步要緊。他們既說得鑿鑿,又多般嘲笑我無能,若將大事辦壞得了處分,亦是自取咎戾與我無干。然外面卻不能不假作和氣,與雲洪二人合為一手。
次早,封了數隻大船,著人到雲從龍,洪鼎材公館內,邀請一同赴工踏勘。雲從龍又命派去各員,各陳條說,擇其善者,即用他的法則,相機而行。便輕裝減從,一路察看水勢緩急。何處該挑,何處該築,何處該修,一一佈置停當。他三人仍返清江,坐待各要工完竣覆命以後,方可各回仟所。先將大概辦理情形,及開工日期,聯銜具奏。暫且不提。
單說鄭林。王喜曉得此次是雲制台獨力保薦他二人,才委此重任。兩人背地計議道:「我們若不將此番工程辦得至善至妥,即深負了雲大人一場盛意。況人工告蕆,我們准準是有大保舉的。」二人即議定,分頭督率,兩下仍書函往來,各述工段形勢,互相酌理。鄭林專管築磯修堤等事;王喜專管挑挖低處河身,引水歸源。監督夫役人等晝夜趲趕,露宿風餐,不辭勞苦。
是以雲,洪等人均未能回任過年。不時又親赴各工段看視,稽察各員勤怠。東河總督也到交界地方,會晤過一次。直至次年二月初旬,工程方次第告竣。鄭王二人具察申報,請雲從龍等人下來看工。從龍即約了洪鼎材、曹大生同往。果然各工石磯修築得高大堅固,河身亦挑挖得深闊。雲從龍即在工次,痛贊鄭林。王喜辦事認真,便照單收了工程。又見河內水勢緩弱,日漸下退。
回至清江,即與曹大生計議,將修築完竣一節,聯銜具折。所有在工出力人員,各按官階保奏。又一面備造支用清冊,報部稽核。鄭林、王喜係此次尤為出力人員,另片單保。又傳了名班來唱戲,酬謝金龍河瀆諸神廟宇。整整忙了半月有餘,才得清結。雲從龍即收拾回省,洪鼎材亦回山東去了。
一日,從龍到了南京,在城諸官迎接入署。數月中,未免堆積下許多公事,從龍自有一番料理。隔了數日,曹人生奉到恩渝,天顏甚為欣悅。
該督撫等均著交部從優議敘。至在工之出力各員,悉如該督撫等奏請。內有單保尤為出力之河營都司、借署漕標中軍鄭林,著以河營參將升用,並賞加副將銜;前署揚州衛守備,候補守備王起榮,著免其遲繳處分,仍令回任,並俟試署一年期滿之後,果能勤慎,准其題補實授。再各工段河瀆大王睹廟,經該督撫等祈禱靈應,實深寅感。著翰林院恭書匾額數方,交曹大生祗領,敬謹懸掛各廟,用答神庥。
曹大生見王喜依舊回任,心內甚為不快。無如自己因交卸在即,又囚奉了明文,樂得做個人情,即給札使王喜仍回揚州衛任。
原來直隸、蘭儀、開州等處秋汛泛濫,衝損官民等堤。現當水涸之時,亟欲興修。適值河東河道總督病故出缺,因此次曹大生南河力,的得手,即飛調曹人生速赴東河新任,接手辦理。所遺漕河總督,著杭州巡撫何炳署理。所以曹大生趕忙於未卸事之先,著王喜回任,也見得是他的情分。
王喜自是歡喜,非常深感雲制台之力。鄭林亦因自己升了官職,分外喜悅。兩人即聯名具稟,叩謝從龍保薦之恩。王喜見到任日急,特遣人至南京接取秋霞,又單稟從龍、小儒兩人。
這日,從龍接到來稟,亦覺欣然,便袖了王喜稟啟,來會小儒。再則連日辦公羈延,尚未答拜過眾人,與他們倒疏失了數月之久。小儒等人聞得從龍來了,忙同出迎接入內,眾人先給從龍道喜。此時漢槎也在座中,因歲底已將江相的靈柩,請入祖塋安葬;現在守制在家,除了朝夕在江老夫人前定省,餘外毫無一事;又為孝服在身,不便見客,故時常到新園子裡與小儒等人盤桓消遣。從龍即向漢槎道:「去冬尊老相國殯宮入山,彼時我在河工,正當吃緊之時,萬不克分身,只遣人回省致祭;未免不恭。至今猶覺抱歉,想子騫都能恕我。」漢槎欠身連稱不敢。
小儒又詢問河工辦理情形,從龍一一細說。便將王喜的稟啟取出,與小儒等人看。小儒笑道:「昨日我亦接到他的稟啟,並來接取家眷赴任。稟中深感你大力栽培。然而王喜回任,卻多虧了在田成全。王喜固然心滿意足,不免使曹人生難為情些。好在他已調赴東河新任,亦莫能為力。目下漕台換了家業師來,王喜這揚州衛,可保穩如泰山了。」
從龍笑道:「曹人生都是自取其咎。不能尤人。他調東河還便宜了他,若仍在漕河任上,豈不更難為情。王喜是他參劾去任,日前我們保舉王喜回任的奏折,亦有他聯銜在內。他而今調往東河,正好順水推舟做個人情。」又將曹大生如何舉薦魯鷴同去查勘河工,如何請事退縮不前,我即如何與洪老一問一答的譏諷他。「不怕曹大生是有名的老牛精,他也自覺慚愧。惟有一件事,他真討了便宜。修築堤磯,開挖水道,都是我與洪老的主見。現在大工告成,他卻穩穩的得了議敘,可謂坐享承平,我們代他做了粗活。其實凋赴東河,興修各工,皆因他南河辦得合宜,東河方著他去。只怕他自家要辦出亂子來,那時才顯我們的好處呢!此番他一人承理,必然委他女婿去。不知魯鵾第一即要累他受處分,此乃意中之事。你們若不相信,耳聽好消息罷」。
二郎接口道:「曹大生為人本來卑鄙齷齪,不堪言喻,國家用他為封圻大員,也是官民的晦氣。最怪是他兩個女婿,與他一流人物,真正俗語道得好,不是一家人,不在一家門。」說罷,眾人都笑了起來。
王蘭道:「你們公務也該論完了。此會又評論到人品,究竟與你們何干?我實在不耐煩聽了。我只曉得『及時行樂』四字,其外一概非我聞問。今年正月花燈節下,我們也很樂了幾回,都沒有在田在座。因他代國宣勞,情非得已。現在公務已竣,正好尋樂。將這些已過:身沒要緊的話,復又抖擻出來,長篇大套的議論,有伺趣味?況本月將盡,轉眼清和月至,我見留春館前芍藥大半吐紅,大約因今年節氣早的原故。我意明日先備東道,奉邀諸君在奪豔樓宴賞牡丹,晚間即在紅香院小飲。那裡的景致甚好,現在亦有幾種花當令盛開。再遲數日,俟芍藥全開,仍要大人樂這麼一日。賞牡丹的東道,是我白備,賞芍藥的東道,卻要罰在田備的。因我們幾次宴會,他都未至,雖說是因公羈絆,那『辜負春光』這四字,難逃其責。你們看我可罰得他在理?」
二郎拍手道:「罰得在理,就是這麼說法。明日你先備東道,到了芍藥開時,不怕在田不請我們。他若推故不來,我們會鬧到他衙門裡去。」從龍笑道:「我請你們還可,即是明日的東道亦算我的,都不值什麼。惟有這『罰』字難當,又不是我有意不赴你們的雅會,我也願意日日同你們樂呢,苦於身不由己,也是沒法的事。非比者香,如今退隱田園,逍遙散誕。可見這『罰』字,即用的不當。這些話,姑且勿論。者香當作罰我,我仍當作請你們,各執各語。者香先把明日的東道備了,請我們去賞牡丹。且到下月芍藥開時,再議我的凍道未晚。」
小儒亦笑道:「隨便你們爭論,東道愈多愈妙。總之你們備出東道,都少不了我的,我豈不落得多吃兩次。」說得眾人皆拍手大笑。從龍又坐了半晌,即作辭回署。晚間,王蘭叫了廚子上來,吩咐明日中晚備四桌精美酒肴,算我的賬。一宵無話。
次早,王蘭又著人去請從龍過來。午飯即擺在奪豔樓上,眾人登樓凴欄下望,果然牡丹開得十分燦爛,如一座花山相似。最高的處在,花竟直接樓口,姚黃魏紫各色爭妍。又夾著一叢一叢的繡球,真乃花團雪浪,分外奪目。眾人賞玩了一回,入座開懷痛飲。晚來的酒席,即設在紅香院中,亦有西府蘭蕙等花可賞。飲至三更,眾人都有了七八分醉意方散。
裡面方夫人聞知,也鼓起興來,亦備了東道,請婉容等人宴賞牡丹。不須贅說。
光陰迅速,早至四月中旬,留春館外芍藥十開八九。王蘭即取了一幅花箋,寫了幾行,送與從龍道:
一昨偶步園中,見婪尾盛開,忽憶君約,不禁狂喜,食指即潑潑動矣。君可將數鬥佳釀,來助我豪興,我當痛飲大嚼,沉醉花前。春光有知,亦當留戀不忍遽去。君如以我言為謬,明日宴罷,可試觀我朵頤。
從龍看畢,笑道:「者香真狂放得有趣。」遂作了覆字,交給來人回去。一宵無話。
次日清早,從龍起身洗漱畢,略用早膳,即坐轎向繪芳園來。未知從龍等人宴會時,有何佳話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