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回
  雲在田執法如山 王起榮因嫌撤任

  話說陳小儒看過甘誓來書,回手遞與王蘭道:「甘又盤致在田的一封書內,可謂一樁奇事。」王蘭忙接過細看,哈哈大笑道:「不意甘老臨老入花叢,他也留心在這些世務上。然而這一班官紳,卻也鬧得不成事體,怎生一個妓女出殯,他們去衣冠走送,又在通衢鬧市之地,眾目共見,何以為情?在他們以為風流自命,殊未知這般風流,即近刁蠻無賴。最不解是揚州這幾位賢上司、鄉先達耳目逼近,竟置之不問。遙想平日也是可否依違,於官方上不甚講究;存心使僚屬懷恩,不使僚屈畏威的意思。故而他們才敢公然放誕,毫無忌諱。怪不得甘老激起不平,大書特書的,信致在田。否則甘老年紀雖大,與人卻甚圓融渾厚,從不肯輕易得罪人的。何況又是本城官紳,屈在桑梓,更當分外關切。想必實係看不下去,才引起他的老牛心古怪來。他何妨逕寄在田,豈不簡便?定要由你這邊交去,又函而不封,使你先閱,分明怕的在田拖沓過身,不上緊究辦,叫你去催著他做。又使我們見了,知道他是圓公起見,並非挾嫌借公報私等事。我們既共見此書,在田即不徘不問。」
  小儒道:「甘老無非是這個意思,然而卻難著我了。若送了過去,在田亦是有肝膽血氣的人,見了此書,必然澈底根究,即苫了這一班官紳。可憐那些小官,聽鼓多年,衙參終日,一旦因此獲咎罣誤。那些紳衿也非容易博得一第歸耀鄉黨,亦因此而身敗名劣。若不交與在田,又負了甘老一番作意。日後知道是我未曾送去,豈不怪我。」王蘭笑道:「小儒又迂闊了,信是定要送去的。人家寄了與你,不是叫你捺擱的,甘老的來意,是暗中叫你催促在田,不可遲延。你只管送了去,隨在田辦與不辦,你不去催促,即是你的情分了。這一班官紳,也是自作孽,不能怨甘老多事,何能再怨你送信的呢!」二郎在旁亦說:「送去為是,者香的話不錯,你不去催就是了。」
  小儒道:「送與不送,且待明日。先發回書給來足動身。」王蘭即坐近桌前,將小儒求婚的話敘明,隨後又說到賽珍的話,寫畢遞與小儒過目。小儒也取了一幅花箋,寫了數行回覆甘誓,告訴徵、焜兩子僥倖秋闈,又稱賀甘露高奪魁榜。將兩信封好,交與甘家來人,賞了往返的舟資,叫雙福明早打發他回揚。來人接過信,謝了賞,同雙福退出。小儒等也各自回房安睡。次日,甘家的人回去,不須交代。
  小儒起身,將甘誓的信帶在身旁。先約了王蘭,二郎往視江相的病,見漢槎愁眉淚眼,伯青亦快快不樂。眾人細詢江相病原,漢槎道:「前幾日不過勞乏起見,近來夜間覺得沉重了些,又嗽個不止,時喚胸膈悶塞,若是有痰哇吐不出。今早醫生來診脈,說是添了病症,原說過最忌添症的。在我等愚見,不如將後事辦齊,代老相國衝沖喜,雖屬不經之談,想老相國一百年後,都是要辦的,倒是早辦為妥』。你們聽醫家這般說法,可不叫人害怕。將才在田也在這裡,他亦勸我早辦後事,『醫家的話,不可不防。沖喜一說雖近俗談,倘尊老相國不藥而自愈,豈非妙事』。我所以著人料理去了,好在材是現成的。上年有個川中官兒,進京引見,帶了兩副來,一送我們,一送東府裡王爺。據說川中老山內,只生了兩株杉木,還是前朝遺下來的,未曾有人入山斲伐,將近三四百年之久,其木之大,有數十人合抱不過。他費了幾千金,方向山主買下,即在山內伐倒,刳了兩口材,連棺蓋都是齊縫湊榫,推合上去的。由川運至京中,較買的價目還要多出倍許。後來我們也給人評論過,無不盛誇此木,為人世罕有之物。適才我叫人抬出去拂拭布漆去了。就是冠帶等物,尚未預備,亦吩咐裁縫連夜的趕做,大約明日即可齊全。」
  二郎道:「老思師年高的人,即是無恙,逢到明暗九年,及整壽之日也可置辦。至於醫家所說,他們是防而不備,預先說了,倘有疏虞,即怪不著他們。也算不得什麼,那裡他們是活神仙麼,能料人生死?況老恩師生平正直,必臻上壽,些許災晦,吉人自有天相。子騫斷不可過於憂慮,打起精神來,訪請名醫診視。這些醫生都是隔靴撓癢,看你家害怕,他即說得緊要些,若你家不甚害怕,他即說得婉轉些,全沒有一點的識見。因你問得殷殷的,他才說出預立腳步的話來。」
  小儒,王蘭亦同聲說是,齊寬解了漢槎一番。又將甘誓來書,給伯青看;伯青笑道:「他們縱然放誕不經,此老也未免多事。若說那章如金,我深知其人。前年在南京時,也曾見過幾面,倒不是個尋常脂粉,不意竟成短命,又遭惡死,卻也可惜。」王蘭笑道:「據你所言,你若在揚州,也是要去送殯的。倘甘老在這裡聽得,定見說你狂妄,把平日賞鑒你的一番心意,要一筆勾消的了。」二郎道:「如伯青在揚州送章家的殯,那一班官紳倒可無事,只怕這罪名都要推到伯青身上。豈不聞春秋責備賢者之語。」說罷,眾人都笑了,見漢槎坐在一旁默然愁悶,不便久坐,遂大家作辭。
  小儒叫王蘭、二郎先行回去,他即向總督衙門。雙福先去投了帖,從龍迎接入內,先道謝日前叨擾,小儒也謝了步。彼此歸座,方將甘誓的信交過。從龍看畢,惱道:「豈有此理!既忝列官紳,難道一毫廉恥不知?居官的人,挾妓尚且不可,何況眾目昭彰之地,還著衣冠親送妓柩,目中全無法紀,視仕途如兒戲矣。揚州那一班上司,也是些聾耳瞎眼麼?連甘老先生,旁觀都動了不平,他們近在肘腋之地,置而不問。尤可惡者,魯令起先作為甚好,我才調劑他甘泉署的,他竟敢得贓私和人命。章如金雖不是賈,許等謀殺,亦當問明威逼情由,豈可草率了事,更不可恕。」
  小儒勸道:「誰人背後不行些錯事,好在此事已過,何苦又頓起干戈。停一日行一角文書去,將該管官申飭一番,以戒下次,又不使甘老搆怨於眾。再則魯令是你保舉的人員,你若認真查出得贓一事,豈非自貽伊戚?也可訓飭他,戒其將來。」
  從龍聽了,舶然作色道:「小儒,你說的是什麼話?你也做過一方表率的大員,何以委頓若是。今日若仍是你在此,此事即可含糊過去,將來這一班無恥官紳,益發橫行無忌了。至於甘老先生此舉,真不愧敢作敢為,有膽識的前輩,竟不避嫌怨,致書於我,我方將感謝他不盡。否則我也被他們蒙混,人即笑我為泥木之偶了。若說魯令係我保舉之員,他以前居官甚好,自然要保舉,現在膽敢受贓,理當究辦。自我薦之,仍自我劾之,足見我秉公去私,絕無偏袒,有何妨礙。小儒你不要問,我自有我的辦法。」
  小儒見從龍不獨不依,反鐵錚錚的說出一番大道理來,不由得臉上一紅,笑了聲道:「倒是我多話了。」遂起身作辭。從龍也不相留,送至二堂口,俟小儒上了轎,即轉身回至內堂。傳話房吏敘文飛飭揚州府訪查此事;並行文鹽運司傳提運判朱丕到省質訊;又札飭江寧府將章三保所控威逼伊女如金身死一案,速調原被卷宗人證,來省詳細訊問。
  這兩紙文書行到揚州,把個揚州府嚇壞了。原來那揚州府知府,仍是毛公。他因前次是署理揚州府事,後來在部裡用去若干,謀了實授,又加了按察使銜。他為一任揚州府十萬雪花銀,因此上捨不得調升別處,丟下這個美缺。所以小儒等人,各省內外升轉了一番,此時又多乞退歸田;毛公猶是個知府,穩坐揚州,安然未動。
  今日,正在署內無事,與幾名清客相公閒話。忽奉到總督來文,查問本城官紳送妓女出殯一事,及魯鵾得贓私和人命,與傳提賈、許人等。可憐毛公連一絲影響都不知道,嚇得目瞪口呆,連稱怪事。座中有個清客,見毛公如此倉惶,忙出座詢問緣故?毛公即將總督來文的事,一一說明,又道:「我近在揚州,竟毫不知曉。何以雲大人遠在南京,訪得如此的確,究竟有無其事?」清客道:「原來為的這件事,卻是有的。」毛公忙問道:「你想必曉得的,何妨請說原委。」清客遂將前後事由,細說一遍。
  毛公聽完,跺足道:「這班該死胡涂東西,鬧出事來,還要帶累我。自家衙門裡的人,都不能管束,我真在鼓裡呢!這種處分,可擔得冤不冤?我也沒有別的主見,將他們一個個姓名,開送上省,聽憑制台去辦。他們自作自受,不能怨我,要知我也護庇不下。魯甘泉亦甚是胡鬧,案不審清,就含含糊糊准其息訟。這也罷了,民情以啟、訟為上。怎麼受贓的事,鬧到制台耳內,反將這起案弄得不實不盡,顯有情弊在內。真正這位雲大人耳風太長,令人可怕。」便吩咐去請魯太爺來議事。又照著清客口內所說的送殯等人,開下姓名官職,預備申察。
  少停,魯鵾巳至,見毛公請了安,一旁侍坐道:「大人呼喚卑職,有何見諭?」毛公也不答言,即將制台的訪文,與札飭江寧府轉行的移文,一並與魯鵾觀看。魯朗看了,嚇得面如土色,忙立起回道:「卑職准章家息訟是實,並未得贓,雲大人不知信了誰的讒言,使卑職含此不白之冤,要求大人格外栽培。」說著,又請了個安。毛公冷笑道:「我也不知你可得贓未曾得贓,在我面前辯白,毫無益處。你到雲人人那裡去辯白有無,是正經。我將許春肪交過來,讓你好送上省去。你快別要求我,我為許春舫擔的那處分,又去求淮呢?只好大家碰造化罷。」
  魯鵾素知毛公是個好利沒膽的人,況且這件事,他是燈草拐杖,做不得主的,求他無用,便告退出來。回轉衙門,先將原被兩造人證傳齊,親自押送上省,預備去料理。毛公也著心腹家丁,到省中打聽制台若何辦理此案,好便宜行事。
  魯鵾次早封了座船,帶著人眾起程,直向南京。賈子誠、朱丕等人,竟是意外之變,好似迅雷不及掩耳,一時那裡措手得及,惟有跟著魯鵬起身,且到省中再議。章三保更無庸交代,分外恐懼,只怕此去性命都沒有。媽媽不放心,也隨著同來。一路上互相抱怨一番,又彼此哭泣一番,鬧的人眾皆不得安。
  一日,已抵南京。魯鵾將在案人證,送交江寧府衙門,自己即來稟見制台。從龍看了手本,擲下道:「叫他回去,靜候審明情節,聽參就是了。他這官兒很做得好,很有聲名,此時卻不便見他。」裡頭傳出話來,魯鷗無奈,只得回轉寓所。到底心內不服,留意訪問,是何人在制檯面前搬的是非。
  訪了兩日,方知是甘誓書致陳小儒轉交與雲大人的。魯鷗咬牙痛恨,大罵甘誓、小儒等人。「我與你們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。章家又不是你們的至親密友,何苦替他家出頭,揭我短處。就是他等送殯,亦與你們無涉,壞的是他們聲名,敗的是他們品行。日後雲大人訪問出來,究辦他們,即死而無怨。偏偏在這時候挑撥他們,固然不利;我又添上一層處分,可不是倒灶麼!姓魯的從未得罪過你們,可是硬要與我結冤作對。唉,罷咧!人生何處不相逢,我拚著丟官回家,天大的事也沒有了。你們就要耀武揚威一世,還要將我魯雲程制度的永不翻身;不然此怨此恨,何時方休。」遂賭氣喝令從人們收拾回揚,聽其參力。又情知此事不得討好,何必自惹沒趣。回至衙門,即通稟告病請假醫治。
  雲從龍自回卻魯鷗不見,料定他仍要尋找門路,前來說情。即嚴飭江寧府趕緊訊明,毋得隱混。又一面將賈子誠、朱丕、許春肪等人職銜,暫行斥革,歸案並訊。江寧府奉命,即升坐大堂,先將章三保帶上訊問。章三保明知這事胡混不去,徒然自取羞辱,便一一直供不諱。江寧府命落了供,帶過一邊。又傳喚賈、朱等人上堂。貿子誠見章三保業已直供,料難狡賴。況衣頂已革,又沒了護身符,怕的被申飭下來,也只得從頭細說。朱、許兩人亦各自招認,連私賄魯鵾,及買囑章三保息案等事,都一齊說出,也落了供。這件公案,毫不費力盡得實情。江寧府好生歡喜,將眾人仍然管押。退了堂,即申詳制台。
  從龍見了詳文便擬各按罪名出奏。適值臼鵬告病請假的情由,稟了上來。從龍原不容取巧規避,因幕友等再三勸說,又想到魯道同尚在閣辦事,須留一二分人情,遂先准了魯鵾告病,代他奏請卸篆,回籍醫治。連揚州三府,一並開缺,另行揀員補署。然後方出奏章三保等一案。又將送殯的一班官紳,悉行奏請斥革。兩淮運司,揚州知府均有失察,謫記人過一次,不准抵銷。暫且勿提。
  單說魯鵬見准了他告病,便將任內一切交代,算得清清楚楚,專待新官接手。過了一日,新任甘泉已至,魯鵾交卸事畢,即僱了幾號官船,帶著眷屬,向清江去見他丈人。原來洪鼎材於前月奉到恩命,調授山東巡撫。漕河總督放了戶部侍郎曹人生來接代。魯鷴本與劉蘊襟婿相稱,亦是曹大生的東牀。此番回京,正可便道至丈人任上一行,訴說他一番冤屈。兼知衛守備王起榮,原名王喜,是陳小儒的家丁,本籍江蘇人氏,冒入宛平縣籍,報捐今職。魯鵾因痛恨小儒,難得有這般情節,被他訪聞的確,欲請他丈人參奏王起榮,以家丁改名易籍朦捐職官,又可牽制到小儒身上,可以一擊兩傷,再則他夫人也要歸寧。
  到了清江,即著家人們押著行裝箱櫳先行。魯鵾同曹氏坐了人轎,隨後進漕台衙署。留人生夫婦見女婿女兒齊至,甚是歡喜,忙命人打掃出一進屋子,讓他們居住,又擺酒代他夫妻接風。席間,魯鵾即將告病原由細說,又說到王起榮係陳小儒的家丁,朦捐職官,請他丈人參劾。曹大生口內雖答應魯鵬,心下暗忖道:」若論王起榮做過陳小儒家丁,今日朦捐衛官,非獨工起榮有罪,陳小儒亦難置身無過。但是陳,雲等人結為--黨,現在陳小儒雖然退仕在家,聖恩時有賞賚;加以雲從龍聖眷甚隆,他又與小儒至好,我若參劾王起榮,豈不得罪雲陳二人。況前次大婿劉蘊,又蒙小儒盛情體恤。雖然女婿如此托我,不便推卻,我想得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則在此,既允了女婿所請,又不惱他們。目下揚州衛屈的漕米軍租,尚未繳齊,莫若即借此因由,說他公事遲延,參劾去任。縱陳、雲等人知道我因女婿的事參他,我是借的公罪,他們也不能奈何於我。」想定主見,便笑向魯鵬道:「賢婿放心,一個衛守備能有多人,況在我竹下;只要一舉手他即休矣。惟有朦捐職官一節,須要拿住他的實據方好揭參。不則他亦可狡賴,何以見得是充當過家丁的?遙想陳小儒亦要代他遮飾。我意先借款公罪,參他去任,然後再慢慢訪確他朦捐,得了實據,即不難參劾。凡事都要三思而行,未曾出手,先防還手才是。」
  魯鵾聞說也只得罷了,好在先將王起榮捉參去仟,亦算抹了陳小儒的面孔,稍出我胸中氣悶,待訪得確據,那時再為發手。
  翁婿談談說說,直至三更,各回寢所。裡面曹老夫人也與女兒說不盡的別後情形,便留住他夫妻過了年,俟春日融和進京,路上好行走些。魯鵾又具稟啟入京,告訴他父親魯道同。
  不提魯鵾夫妻暫住清江。再說雲從龍的奏折入都,隔了一日,奉到上渝:
  據該督參奏各款,悉如所清。惟章三保所得銀兩,姑念其女如金死於非命,著迫出一半存庫,以備公用。並著原籍地方官,嚴行管押,不准在滋事地方逗留。原審甘泉令魯朗,既告病解任在先,著加恩免議。其餘往送妓女出殯之該官紳等,殊屬藐視法紀,著照單一並懲辦。該管官等,亦著加恩,各降三級,記大過一次,不准抵銷。雲從龍見了上諭,即照例辦理。
  朱丕、許春舫兩人即去了官職,難在揚州居住,便各回本籍去了。賈子誠亦因革去衣頂,無顏見人,又因歷年結得仇怨太多,恐再被人告發,所幸腰纏甚飽,到處皆可為家,遂跟了朱丕至浙江暫避。所有眾官紳,只因一時高興,都獲了咎戾,此時返晦不及,也是自取其辱,難以怨人。便回籍的回籍;躲避的躲避。無須贅說。
  惟有章三保夫婦分外晦氣,賠掉了一個活搖錢樹的女兒,又喊稟告狀的大鬧,始得了幾千銀子,可以從此溫飽,另作生計;日後還想在如玉身上,落這麼一款,是以有所恃而不恐,在如金喪中,很用去若干。出殯的這日,雖說是眾官紳代辦,他家亦貼了幾百銀子在內,又酬謝了畢世豐一千銀子,所餘的也只得一半了。此時要追出充公,真乃空喜歡了一場。
  媽媽只急得要尋死拚命,反是章三保勸慰道:「我們這件事還算運氣,若要全數追出來,恐怕賣人賠補都不夠呢。只當如金暴病死了,又向誰討銀子去?猶落了一場風光。凡事不能前思,都宜退想,好在我們近年餘下的私財,未曾動用分文,在南京尚可買幾畝薄田,將就度日。待如玉揀個好好人家嫁去,我們也交代過首尾了。」
  如玉亦從旁再三勸說,媽媽方無話說。即收拾回揚州,將住的房屋,變賣了兩百銀子。重又來至南京,不敢在城中居住,到鄉間尋下--所屋了。又買下幾畝田,自耕自種,他夫婦倒電無憂無慮的過活。隔了一年,有位過路官長,因無後嗣,看中了如玉,要買去育子。章三保又得了一宗身價添補,又承繼了一個族中姪兒為後,接續香煙。此乃他夫婦終身交代,後文不提。
  單說雲從龍自發落過人眾之後,甚為愜意,便坐轎來見小儒,細說此事。小儒笑道:「你只圖辦得導風峻,須知這班人恨死我與又盤了。」從龍笑道:「小儒而今真成了婦人之仁了。若各直省督撫大員,都似你這般博寬仁慈愛之名,那一班貪婪牧令,更外要張牙舞爪,虐害百姓。豈非縱使殃民麼?你如身處其境,亦不能置身事外。現在你在局外,袖手旁觀,樂得替人說句好話。豈不聞丈夫處世,一要人喜,二要人罵。自古恨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。況我輩身受朝廷厚恩,又生當太平之世,無從答報,惟有嚴束群僚,潔己愛民,庶可報涓埃於萬一。若一味唯唯否否,只顧保自己祿位,幾席之外,不相過問,非獨深負君恩,亦忝辱了平日父師的訓誨。」
  王蘭在旁,忙掩耳搖頭道:「罷,罷,罷!這些迂腐的談論,我最厭聞。在田現在是任重干城,將來定名垂竹帛,千古不朽,理當如此。不知我們目下乃世外閒人,與世無聞,在田這一番絕大議論,可惜對我們空說了。所謂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。我們只曉得風花雪月,詩酒琴棋,此數事外,矢口不言。我勸你對那當時當道的人講去,方有裨益。」說罷,滿座皆笑了起來。
  從龍亦笑道:「謹領尊教。即如我是絕俗的俗子,此論甚污尊耳;者香既是個清尚不群的流品,怎麼前次又出山的呢?若不經心國政,切己民情,那宮保恩銜,又從何處得來的?只怕我這一問,要問窮你那矯情巧辯了。」二郎拍手道:「在田此問,真要問倒者香。試問者香猶有何說?」王蘭仰面大笑道:「此間亦不足難,我說你們是俗子,到底其俗入骨。豈不知出為禹稷,退即巢由,方無愧頂天立地的男子行為。『彼一時此一時』六字,即可包括無遺。我並非說在田所議非是,無如對我輩而言,可謂言之失當。」
  眾人正在談笑爭論,忽見雙福拿著銜本上來,回道:「王喜在外求見,說有要話面稟。」小儒聞說,詫異道:「他好好在揚州衛任上,不應到這裡來,其中必有原故。快叫他進來罷!」雙福退下,少頃領著王喜上堂,見眾人請安,站立一旁。小儒命他坐下,問道:「你在揚州衛任上甚好,怎麼有閒暇到南京來的?」王喜即將被參情由細稟,又打聽出是魯鷗挾仇,攛掇他丈人揭參的。小儒道:「魯鵾你毫無芥蒂,怎生叫他丈人參你?我真不解。」
  王喜道:「因為參的勘語是:『繳納遲延,有意玩公。」我見各省漕糧,均未繳納過半,惟揚州衛屬已繳了八九,何以反說遲延受參?故著人前往清江,細細訪問。後來鄭林又有信通知我,方知是魯鵾的讒言。他為甘老先生有信到南京,又是主人送去的,即遷怒到我身上。據說還叫他丈人參指以家丁朦混捐職官,欲借此牽制主人。倒是曹人人恐得罪了這邊與雲大人,不肯照直奏參,說什麼投鼠忌器,又回不過魯鷗,才借著這公罪名目撤任。不怕別的,只怕我到標候補,漕帥又尋別故。又有魯鷗現住在清江署內,分外不能容我,豈非白白送了去,以頸就刃。所以請一個月的假,過來求主人設法解釋。」
  小儒聽說,當未答言,早惱了雲從龍,向王喜道:「曹大生囚信了他女婿攙言,參你去任,可見小人的心是不能問的。我倒推情,准魯鵾行告病,規避承審不實,及受贓的處分。他不知感恩,反歸怨於小儒等人,又波及於你。你只管放心去回標候補,只要你處處小心,不可人意,諒曹火生也奈何你不得。你耐心守這麼一年半載,我都仍叫你回揚州衛官的任就是了。曹人生別倚著一朝權在握,便把令來行,他若犯到我手內,尋著他的過失,我亦可參劾仙。」王喜聽了,忙立起請安道:「蒙人人恩典,粉身難報。只求曹大人不尋事,只算萬幸。」
  小儒笑對從龍道:「在田何如?我說他們都要歸怨我與甘老的,竟不出我所料。又奈何不到我們,卻遷怒至王喜身上。王喜可謂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。他是半天裡塌下來的飛災。」從龍笑道:「我已允下,代他謀覆揚州衛任,還對不過你麼?猶要挖苫我,小儒真乃斗筲之器了。」小儒又問王喜,家眷可否同來?王喜道:「來了,到上房叩見太太去了。」小儒點點頭,命他暫行退出,好在你尚有幾日耽擱,此事可從長計較。從龍道:「沒有什麼計較,依我這般去做,包你不得誤事。曹大生若將你守備參掉了,我保你個提鎮。」王喜又謝了,才告退下來。
  王蘭閉目搖頭道:「在田只顧說得暢快,以朝廷的名器,賭你們的勝負,與適才一絲不苟,侃侃立論,何相背若是之遠?」從龍笑道:「你這促狹鬼,專會踹人家的空兒。我不過這麼說罷咧!我也無暇同你鬥口,避你何如?」便起身作辭。王蘭道:「古君子立身不苟,當知立言亦要不苟。你既理屈詞窮,焉得不遁!」小儒與眾人送了從龍回來,見桌上有封書信,是揚州甘誓寄來的,忙展開看畢,知所說的兩頭親事,甘誓已應允了。並寫明俟實徵、甘露春闈後,再行納聘;又約徵,鵾等入京,便道揚州,與甘露同行。小儒遞與王蘭道:「你的媒人做妥了,預備肚皮吃謝媒酒罷!」
  王蘭道:「這兩門姻親,我期其必成,若逆料不成,我前日也不肯輕易作札。難得是現成的事,何妨撮合。閒話休提,我想起一件事來。昨日我走到絹雪齋裡,見梅花開得甚好,連嶺上紅梅,都放了幾處南枝。想是今冬天氣融和,炸開來的。我們擇個日子,要去賞一賞梅花,別要辜負了冬景,冷落了臞仙。」二郎道:「我亦久有此意,因晴日賞梅覺得無趣,待下了頭場雪,準備圍爐酌酒,見梅雪爭輝,方有趣致。」
  小儒道:「楚卿所議甚善,最妙待頭場雪後去賞梅。況我這連日也沒有空,要打發徵兒等進京。雖不要我代他們料理,因他們是初次春闈,不諳體制,趁此暇日,與他們談說談說,以免臨時錯亂。」二郎道:「這也是正經,然起程的日子尚覺太早。」小儒道:「我意在叫他們趕進京度歲,遲下去恐雨雪多了,路上難走。不然何必這麼早呢!」
  正說著,見三佳兒匆匆進來道:「江府裡打發人來報信,說江老火人今兒午刻歿的。現在合城的官紳,都去候殮。請爺們示下,好預備轎馬伺候。」眾人聽說,吃了一嚇,忙叫快備轎馬到江相府去。三桂兒答應了聲,急急出來,傳話人眾伺候。小儒等入內更換衣冠停當,外面轎馬已齊,眾人上轎,跟從上了馬,直奔江府而來。未知江丙謙歿後有何事故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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