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回
  章三保得財甘息訟 畢訟師受謝樂調妻

  話說蔣禮睡到次早方醒,起身淨洗手臉,吃了點飲食,忙忙向章家來。見章家人門開著,即跨步走入,見後進喪棚高搭,當中停著柩,靈前幡幢幃幔,燈彩香花,甚為齊整。章三保夫婦同在桌畔,點燭供肴。媽媽又涕淚交流的,數說著哭,回頭見蔣禮走了進來。章三保也認得他,雖然是朱丕的家人,因此事與他們無涉,正待詢問,蔣禮忙上來道:「昨日大姑娘入殮,我實在不知道,未得候拜,失禮之至,要恕我呢。」說著,便走上拜單,恭恭敬敬行了四禮。惴得章三保夫婦挽之不及,口內連說不敢,三保一旁回禮不迭。蔣禮拜罷起身,媽媽也止住啼痕,上來叩謝,便邀蔣禮至棚下坐了。
  媽兒們送過茶,蔣禮道:「昨日下晝,方聞得大姑娘的凶信,甚是詫異。我還當是訛言,再細細打德,連死的情由我已盡知,把我恨罵了一夜。」將人指一豎道:「他若不是我的主人,我要罵出他好話來。又恨不得過來與賢夫婦商量,定要報仇雪恨,才出我胸中這一股不平之氣。無如名分攸關,只得忍了下去。後來聽得章大爺在縣裡喊了稟,請官相驗,業已准了出差提訊。我喜歡的過不得,我甚稱贊章火爺有膽量。管他什麼官幕,有錢有勢,只要我有理,都可告得他們。外孫有理,還要告太公呢!總之一句話,他們惡事也忒做得多了,不怕人命關天,都視為平常,還了得麼?世界上倒沒有王法了一般。也有今日,跌到你家章大爺手內。那怕勢燄如山,偏要同他們碰這麼一碰。我佩服你章大爺,實在是有膽兒的,非比那畏刀避箭的人。這叫做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。他們惡貫滿盈,自作自受。」
  媽媽聽了,忙接口道:「阿彌陀佛!你蔣二爺真是明白人,你家那主人遠不及你。他們只說我們這裡人家,是最易欺的。殊不知人死了,還怕什麼呢?拚死無火災。說到盡頭,都要憑個『理』字,難道人家非容易養到十七八歲的女兒,又是一把賺錢的手,被他們逼死就罷了不成?弄一場人命官司他們吃吃,試試大家的手段。適才猶有一件可笑的事,你二爺未來之先,許家打發個人來,同我說和。叫我家不要迫案,他情願貼我女兒身後喪中一切費用。是我當面大罵了一頓,說你家主人夢還未醒,沒說貼我的用費,就照我女兒樣子,澆個金人還我,還賺他不會說話呢。你回去告訴他聲,叫他拚著釘官司罷,留下錢走官的門路是正經。只要官判斷我女兒是該死的,與你們無干,我家就不追了。今日你來是頭一次,若下次再來,我即打你孤拐。許家的人,見我勢頭不好,一溜煙逃去。你聽聽可笑不可笑?到了此時,他還拿錢來墜煞我,我可依麼?」
  蔣禮聽了,拍手笑道:「罵得在理,不打出門,還是便宜了他。然而我卻有句不中聽的話要勸你,媽媽不要罵我,我才敢說。若論你家姑娘,為他們逼死,萬難罷和,連旁人也沒有勸你家和的理。但是一件,常聞錢可買罪,他們見你不肯私和,到了官又要擔取處分,一不做二不休,拚著蕩產傾家,到衙門裡去花費。現在的官,那個不貪財的?古語云:有錢則生,無錢則死。你家見縣裡不問,不過到府裡去告。府裡若再買通呢?況且許家又現為府幕,更易說項。你家不過到上司裡去告,京城裡去告,滾釘板,喊御狀,你家都拚得去乾。他們也拚得去用,可知有錢到處皆,通,你告一處,他買通一處。九九歸原,乃是個罷和。他們也用窮了,你家也累掯完了,兩敗俱傷,毫無益處。沒說是威逼的官司,即是真打死了人,有錢都可以豁免。我想你媽媽不若看破些,樂得他們來與你家說和,情願用錢,何妨重重的要他們一宗。而且大姑娘雖然慘死,也是大限該絕,天下沒有錯死的人,閻王也沒有誤勾的鬼。二則不怕你媽媽見惱,你家這門戶全賴火姑娘撐持,而今大姑娘歿了,即折了氣勢;你家二姑娘年紀尚幼,又沒有大姑娘的名聲,恐一時接續不上;再要打官司告狀的破費,只怕他們還未用窮,你家就先累倒了。媽媽,你將我的話與章大爺斟酌斟酌,看我蔣禮還是為的他們,是為的你家呢?」
  一席話,說得章三保坐在一旁,瞇瞇笑而不答。媽媽也無浯了半晌,方道:「你二爺的話,原是不錯。無奈我女兒死的太苦,若與他們私和,恐對不過我那死鬼女兒。」蔣禮見媽媽話已鬆了下來,即趁勢說道:「媽媽,你這話錯了。你姑娘死後魂靈是明白的,也曉得父母的苦處。而且迫到末了,他們不過丟官的丟官,傾家的傾家,也沒得什麼死罪,爽性辦到他們論抵,也還值得。」章三保聽說,連連點頭道:「蔣二爺說的甚是有理。你倒惴度揣皮,不要倚著自己一衝頭性子,日後抱怨。」又起身拉他媽媽道:「你到這裡來,我和你說話。」蔣禮拍桌道:「還是章大爺爽利,你們都要商議定了,才好說呢。」
  他夫婦走進靈幃,嘁嘁喳喳的好半會,復又出來。媽媽馬向蔣禮道:「蒙你二爺指點我們明路。但是私和了這官司,便宜他們多了。我家既擔了賣死女兒的名,須要落這麼一宗,不然也犯不著但名不但利的。至少要他們十萬人萬,衙門裡一切,我家不管。依我就和,不依我仍是追案。還有一件難事,方才許家的人被我罵走,料想不敢再來;就是賈家那邊,也要人去說,我家斷不能先央人同他們說和去。」
  蔣禮忙道:「不難,不難。你媽媽果然允准,不得改口,我情願效勞,也不說你家煩我出來。即著我的意思,許,賈等處皆是我去,我家主人也無須交代的。」章三保道:「怎好煩你二爺代我家說話。他們家的人,仍是要來的,來時再作商議。你二爺去說,究竟不便。」媽媽道:「這也無妨,說成了重重謝二爺。只要你話說好了,不可被他們惦了斤兩去。」
  蔣禮聽說,雙手齊拍胸膛道:「有我,有我,包管你賢夫婦得理得體。成時只要一頓好好酒飯,請我一吃,就完事了。只怕我說的十事九成,你家又有變動,那就不好了。你們怕我說不成功,反惹人笑話、我也要預先說明。」說罷,哈哈的笑了起來。媽媽也笑道:「你二爺放心,果能依我數目,斷無不成,倘有返悔,任憑你二爺罰我。」蔣禮道:「罰你減去九成,只要一成。」說罷,又格格的笑了,即起身作辭。章三保同媽媽直送至前進方回。
  蔣禮出了門,自喜道:「不意他家被我一番鬼話說了下來,真正是我財星透露。」一口氣跑回家內,將前後情節回明了朱丕。朱丕亦大為稱贊,便親自來會賈子誠,著蔣禮去說知許家,「看他家願出若干,到賈老爺衙門裡來回我」。蔣禮出來,自去見許春舫商量。
  那朱丕即至衛署,見了賈子誠,將蔣禮如何去說,章家如何答應,現在叫他問許春肪去,知道他出的數目,我們再為計較,這件事算可了結了。賈子誠道:「用去若干倒是小事,卻要被老烏龜夫婦笑我們害怕,將錢去買囑他。我真不服這口怄氣。」朱丕笑道:「你可太沒涵養了。此番是他得了情理,權讓他逞盡威風。事後過個三月五月,尋件事去擺佈他家,卻也容易。那時不發手則已,發手即要他衝家敗產,今日所得的原數兒倒出來,還不行呢!」賈子誠道:「怎麼呢?只好這麼想了。」
  賈、朱正在計議,見蔣禮已去了回來道:「許老爺正因打發去的人,被章家罵-廠回來,在那裡納悶。見小的去了,說明章三保應允的話,歡喜異常,一口即出了三千兩,再外送魯太爺。小的因想許老爺出得多,也是替老爺們分肩,遂又陳說利害,若不滿章家所欲,恐此時息了案,日後仍要發作,不如一了百清,免貽後患。許老爺聽了小的的話,又添上二千銀子,共計五千。小的先回來說聲,我待再往章家問個明白,講定多少可以了案。五千外的,老爺們再設法補足,可買點便宜,倘五千肯行了,豈不更好麼。」朱丕道:「甚好,你就去罷。」
  蔣禮退出,仍至章家來。章三保忙讓到後進內坐,媽媽也出來相陪。蔣禮道:「委辦的事說過了,但不能盡如你賢夫婦的意思,費了若干唇舌,他們咬定了要同你們打官司。許春肪隨他去和,我們拚向衙門裡去用,不便宜他家。果應了我前次的話。後又被我再三說項,他們才依了,出的數目卻離得遠呢。我也說不出口,說出來要被你們啐呢!」章三保道:「既然有了數目,何妨說與我們聽聽,好在行止也還未定。」蔣禮又道:「媽媽不要罵我呀!」媽媽道:「怎麼話,倒累你二爺往返,也不是你二爺的事,只管請說。」
  蔣禮聽了,方故作噘嘴咋舌道:「他們三處,除了代你家衙門使用外,送你二千兩銀子,再多是不能了。你媽媽想想,可是遠得多呢?叫我回覆你家的人,都難出口。」媽媽聞說,頓時撂下臉來,冷笑了聲道:「我家寶貝似的一個女兒,被他們逼死了,又經官動府,大鬧了一場。息案的時候,自然我家還要認個情願了結的名目,這些關頭,只值了兩千銀子麼?他們也不怕笑掉了人家下巴殼子。倒難為你二爺空說了一番,改日叫我們家裡登門奉謝。我定見是不和了,隨他們那個衙門買路去。總而言之,女兒為人逼死了,不能再問個罪回來。」章三保也接口道:「本來太少了,我家活女兒亦不止賣二千銀子。何況是他們逼死的,我們又要擔賣死女兒的名,二千銀子才買了個零頭。」蔣禮道:「我原曉得懸殊太遠,是說不上的。又不能不來回你們聲,我倒驚動了,待他們肯添多少,我再來。」說罷,便起身欲行。
  如玉在靈幃內,句句聽得明白,忍不住走了出來道:「蔣二爺,請站一站。」蔣禮見是如玉叫他,即停住腳步道:「二姑娘有何話說?」如玉含笑道:「承你二爺來代我家說事,本當依從。無奈數目太遠,不是我家有意扭捏。然而你二爺的來意,我也猜透一二。怕的是說多了,我家三爺和媽媽又爭多厭少,不如藏點頭說,好留退步。究竟他們願出實數若干?說明了,要大家商議,能行則行,不能行則止,倒爽快些。二爺何必又要去走這麼一趟,做什麼呢?現在費你二爺心,甚不過意,再累你往返,更外不安了。」
  蔣禮聽了,暗罵道:「這促狹小蹄子,很會詐人,看來比老的還凶呢。待我也詐他一詐。」便笑道:「二姑娘說話真伶俐,倒看出我的心境來。既然你姑娘問我,我也要轉問一聲,想必三爺和媽媽的心境,姑娘是知道的,到底要多少才肯罷休?權且丟了我的,說你的。早間你媽媽說要十萬八萬,那句話諒也是戲言。應該有一定不移的章程,橫在心裡,何妨請教呢?」
  如玉笑道:「既是你二爺諄諄問我,我斗膽代三爺和媽媽做主,十萬八萬雖是戲言,大約一萬八千是不可少的。你二爺心裡估量估量,他們能出,再去說一遭兒,他們不能出,就犯不著空費唇舌了。」媽媽在旁忙攔如玉道:「你不要亂說,小孩子家曉得什麼?你二爺不要睬他,我是不依的。」
  蔣禮見如玉已說出實數,又見媽媽攔他,恐如玉走了,不好收場,便道;「你姑娘這麼爽利,我也爽利些,我們以作六千的數目,等我說去。說得成晚間回信,說不成我即不來了。明日你追你家的案,他打他們的官司,與我毫無關涉,不過白說了一場話。」媽媽仍要再說,被如玉搶著說道:「就這麼著,候你二爺信罷。行止都要回覆我們一聲。」
  蔣禮口內答應著,即作別出外,也不回去,走到那僻靜茶鋪內坐下,直等至黃昏時分,又向章家來。進了門,即拍手笑道:「成功了,沒事了。哎喲,哎喲!好容易被我說得海枯石爛,方有了頭緒。非是我說妄話,唾沫都說乾了一碗。」又回身對章三保,作了一揖道:「恭喜,恭喜,人事告成,悉如二令嫒吩咐的,六千數目。賢夫婦可沒有的說了,再說我可要議罰了。」說罷,又笑個不止。
  章三保一面答禮,一面讓蔣禮坐下道:「適才媽媽很罵了如玉一頓,說他不知好歹,亂出來插嘴。既已說出了口,又累你二爺跑來跑去,我們甚過意不去,只好遵命。這場情分,卻要賣在你二爺身上。」蔣禮笑道:「承情,雖蒙你們賢夫婦慨允,還有一句不情的話,要交代明白。衙門的使費,說過不要你家聞問,那情願息訟的稟帖,是要你家遞的。」媽媽道:「既和不〔追〕,講理自然要遞和息。請你二爺去與他們說明了,一邊交銀,一邊去投息詞,兩不相欺。」蔣禮道:「那也不用你多慮,我去把銀兩措齊,你家去請人寫下息詞。我同你家章大爺,手攙手兒,往縣裡去遞,就在那裡交清銀數何如?我也要去了,明日見罷。」
  蔣禮回至衛署,已初更時分。朱丕道:「怎麼到這時候才來,他家可行了麼?」蔣禮道:「行是行了,不是小的誇口,換一個主兒去,竟難成功呢。章家兩口子,抱定十萬八萬的說。被小的左磨右刷,始壓下頭來,現已說定了七千數目,衙門還要我們去用。除去許老爺出的五千,賈老爺與老爺是要湊式千的。縣裡沒有什麼大開發,不過書差們的賞號幾十千文也就好過去了。好在賈老爺前日已送過魯太爺三百,許老爺還允下另送,遙想魯太爺是沒有扭難不行的事。」賈子誠道:「倒難為你了,改日還要酬勞你。明日去告訴聲許家,叫他將銀兩備齊。我的少停交與你主人帶回就是。明日做結了罷,遲則恐另生他變。」蔣禮應著退出。
  賈子誠即起身在牀上取出一個螺甸小匣,開了鎖鑰,撿出二千兩銀票,交與朱丕道:「這件官司,真便宜了你。難道你就這麼算了麼?」朱丕笑道:「我不與你敘理,你倒說起我來。這件官司,本是你鬧出來的。可知許春舫是飛災呢,他還出了五千兩。若不是我家蔣禮去說,你可能二千兩銀子了事的麼?論理你還要謝我才是!」賈子誠笑道:「啐,下流東西,不要面孔的滾罷。天也不早了,別要碰著奪路的強盜,搶了銀票去,那我可是不管,只好你自家賠補了。」朱丕也笑著起身辭出,早有來接的家人提著手燈,照回私宅。
  朱丕將蔣禮叫入,交清了銀票,吩咐他明早即去,不可遲誤。蔣禮接過銀票下來,欣喜非常。穩穩的賺了二千銀子,「我在這門裡當了七八年的差,還沒有得過這麼一宗財爻。惟願他們這樣人命官司再遇幾回,我可就要發財了」。歡歡喜喜,將一千兩銀票另自收過,吹燈安睡。
  次日清早,先到許春舫那裡說明,卻報了一萬之數,與賈子誠各出一半。朱丕本來無錢,人是曉得的。許春舫兑了銀兩,打發一名貼身家丁同著蔣禮前來。蔣禮一路暗忖道:「這個囚攮的,跟著我來,怎生支開了他,方好交代章家銀兩。」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對那人道:「我的哥,罷罷,你我辛苦一場,必須要拈個釐頭貼補腳步錢,不知你大哥意下何如?」那人道:「蔣二哥,你說的什麼傻話,誰不想好處呢?只是沒有法兒。」蔣禮道:「不難,你把銀子先拿到衙門前等,我自有調處。少停,我同章三保來叫你交銀,你再交代他,包管章家都要送我們一分酬勞。」那人聽了,連連應答,遂依著蔣禮的話,先至縣前等侯。
  這裡蔣禮見那人去了,便急急來至章家。章三保接著入內,蔣禮道:「你家稟帖可寫下麼?我們銀子已齊了。」章三保道:「寫下了,我們就去罷。」蔣禮道:「且緩,許家的家人路上向著我說,要你酬謝他一分,不然他不肯交銀子。我代你家做主,允下他了。一分該七十兩銀子,你肯給就給,否則我代垫了。難道為這點小贊,耽誤大事麼!最好你與我交給他,免得爭多嫌寡的。」章三保道:「你二爺既經說下,我也不好駁回。好在七十兩銀子也是有限的,明日送給他罷。」
  蔣禮笑道:「他要現給呢,說現銀子交代你,不能落你家的欠賬。這也是人之恒情,不能怪他。你帶了去罷,那整數上也不好挖下來的。」章三保聽說,便取出一包銀子,戥了七十兩交與蔣禮,又將息訟的稟帖帶在身畔,邀蔣禮同往投遞。媽媽又趕上來囑咐道:「銀子過手,再遞稟帖,不要放了鴿子去要緊。」蔣禮回頭笑道:「媽媽,你太小心,把我姓蔣的忒看輕了。」媽媽道:「不是怕你呀,怕的是許家的人。」蔣禮也不答言,拉著章三保就走。
  不一會,來至縣前,果見許家的人站在街旁,呆呆的等候。蔣禮搶行一步,將七十兩銀子遞與那人道:「你且收下,千萬不要開口,跟著我行事。費了無窮的氣力,才弄下這一分來。我假說是我要的,他方不駁回。停刻事完了,我們再分罷。」那人接了,千稱萬謝。
  恰好章三保也走了上來,彼此只招呼了一聲。蔣禮即拉了他們,一同來至門房。蔣禮是常來的,門上都認得他,讓他們坐下。蔣禮便將原被兩造,願情息訟的話細說。又在身邊便袋內,掏出幾兩銀子,送與門上道:「些許菲敬,不成意思,請收了。容待事結之後,再行補報。」原來蔣禮早預備下各行使費,以便-場清結。門上接過,笑道:「這點小事,還領患麼,你二哥太見外了。請將稟帖存下,待我覷個空兒遞進去,不知官那裡可說明了沒有?」又回身罵用的三兒,「怎麼客來了許久,也不送茶,你們幹什麼的?」蔣禮忙道:「我們不吃茶。貴上那裡,久經說明,斷不叫二哥上去碰釘子。」章三保亦取出稟帖來送過,門上望了望,撂在一邊。
  蔣禮等人辭別出來,扯了章三保到後街地方,先將許家的家人帶來銀兩拿過,並在一處,交給章三保,又叫他照-照票去,若有訛錯快來尋我退換。章三保笑道:「票假,你二爺人是不假的。」見對了數目,方道了聲有累,分路而去。
  蔣禮又邀了許家的人,去會書差,共用使費若干,叫那人回去告訴許春肪,這一款也要對派的。各事理結,蔣禮方別了那人回來。魯朗先得賈子誠三百,今日許家又送了五百,甚為歡喜。此時見章家息詞遞進,即批了准其具結銷案。
  再說章三保得了六千銀子,心滿意足。回至家中說知,媽媽也快樂不盡。章三保道:「這件事,卻多虧了畢先生。若非他將稟詞敘得入情入彀,賈、朱等人不肯善善的出這些,買囑我家息訟。縣裡也不能如此易准及下來相驗,出差提訊等事快而且速,統共三四天即沒有事了。又得了這麼一宗巨款,足夠我們夫妻一世受用。不是我說句喪心的話,一個活女兒恐賣不上這麼許多銀兩。仔細想起來,皆是畢先生之力,須要重重酬謝他數百銀子,才對得過他。」
  媽媽道:「你不說,我正想同你商酌。你說謝他數百銀子,未免過輕了,輕人即是輕己,況且這個人,是輕待不得的。只當他們少出一千八百,我們也是要行的。我見有一張單頭一千兩銀票,不如拿去謝他。寧可多送些,叫他歡喜;不要叫他爭多厭少的起來,倒難說話。」章三保笑道:「我也這麼想,怕的多送了,你捨不得。你既肯了,我有什麼不行呢?」便將那一千的銀票撿出,向畢家來。
  到了門首,用手敲門。裡面高氏答應出來,開門見是章三保,遂道:「恭喜你章大爺,官司和下來了。」章三保陪笑道:「多蒙大嫂關切,官司和了。先生在家麼?」高氏道:「在家寫東西呢,章大爺請裡面坐。」便隨手關上門,讓章三保進來。說也奇怪,畢世豐真轉了財運。自從代章家寫過稟詞,即接二連三的人來,尋他寫狀,連日很得了若干筆資。今日又有一家的狀詞,正坐在明間拈筆沉吟。忽見章三保走入,忙起身迎接。章三保先道了謝,方分賓入座。
  畢世豐道:「息訟的稟帖,遞過了?我才從衙門出來,聞得已銷了案。恭喜你,采頭想必得的不少。」章三保道:「皆托先生福庇,又承大力兩次扶助。今日特來叩謝,另備了點小意思,過來孝敬,要望先生包涵笑納。」說罷,取出那張銀栗,站起身雙手遞過。畢世豐也起身接了,聽章三保說的是小意思,料想不過一二百銀子,口內說著「足下何必如此多情」,便展開看了一眼,是一千兩,不由心頭跳了幾跳,猶恐眼岔,再仔細覷在上面一看,果是一千兩。忙叫高氏收了過去,復又坐下道:「這件官司,究竟足下得了多少?倒見惠小弟這許多,卻要請教請教。」
  章三保乜斜著眼,笑道:「不瞞先生說,除去各項用費,淨落了這些。」便將一隻手一豎。畢世豐拍案叫奇道:「真乃足下洪福,我再料不到有如許之多。倒是小弟沾了足下的財光。章大哥,你是個好朋友,也不愧我的盡心嘔血助一場。」章三保見桌上放著筆硯,知道尚要代人家寫狀,不便久坐,耽誤他正事,即立起作辭。畢世豐道:「今日也不屈留,改日卻要請足下暢敘一天。」章三保答應了,行出大門,一拱而別。
  畢世豐回身,跳至堂前,對高氏道:「真正夢想不到,得此一項酬謝。有趣,有趣。這場買賣,做得快活。」高氏忙問道:「到底多少呢?我只認得那票上有個千字,難不成是一千麼?」畢世豐喜的將兩個指頭彈了一下道:「紿個榧子你吃吃,不是一千,我也不高興到如此。告訴你罷,足兑紋銀一千兩。你說快活不快活!」高氏聽了,也喜得心癢難撓,合掌當空道:「阿彌陀佛!我夫妻們也過出日子來了。怪道這兩天,喜鵲不住在屋頂上吱喳吱喳的叫呢,原來是報喜來的。」
  畢世豐忙至桌前,將那未完的呈詞,一揮而就,推過一旁道:「從此我也不做這牢買賣了。有此一千銀子,大可安安穩穩過一世快活日月,補補我歷年嘔出的心血罷。」即與高氏計議,將住的房屋重新修葺整齊。又叫了裁縫來家,趕著做他夫妻的衣服裙襖,及添置各色應用物件。其餘的銀兩,又托親友在城內鄉間,買下些市房田地,以作恒產。不上一月工夫,畢家住的穿的,煥然一新,居然是一個小富人家了。畢世豐又買了一名丫頭服侍高氏,僱了兩名男女僕人,在家伺候。
  今日是黃道良辰,早備下豬羊供禮,叩謝天地祖先,邀請各家親友。鬧至更鼓,人眾皆散,他夫妻方對坐暢飲。現在畢世豐週身新衣燦履,氣概昂昂,人也胖了多少。高氏簪珥盈頭,綾絹遍體,更外添了幾分姿色。畢世豐吃到半醉,看著高氏,又想著如今家成業就,不禁說一回笑一回,直至三更才止。收過殘肴,淨了手臉,夫妻歸房安寢。
  畢世豐又取了燭台,各處照看燈火門戶。回到房中,見高氏早卸了妝,脫去外面大衣,坐在牀邊上,解開貼身小衫,將兩隻手從胸前伸出,在那裡更換睡鞋;露出鮮紅兜肚,淡綠色的底衣,襯著兩彎雪白膀臂,在燈光之下,分外動人。畢世豐正值酒酣耳熱之際,不由興致勃然,叫丫頭回至裡間套房去睡,自己掩上房門,笑嘻嘻的捱至高氏身旁坐下道:「好簇新的兜肚呀,還虧我那日說了你幾句,你才肯帶上的。怎麼你平日光著胸口,也不覺難過麼?」說著,伸手來摸高氏胸膛,如新剝雞頭,堅滑膩手,半籠於內,半露在外。
  高氏天性觸癢,急推開畢世豐的手,笑著側身閃躲道:「你可放穩重些,別要摸手摸腳,叫人怪癢癢的。你說我不喜帶兜肚,我那裡好意思,也知胸膛高的難看。無奈這幾年,這遭瘟的奶子忽然挺硬得似石頭一般,不能拘束,饒不著衣服擦了,還是痛的。起先我怕是要害奶了,誰知就是這個病實在也蹊蹺得很,我亦不解是什麼緣故。」
  畢世豐笑道:「這不是病,男子無妻謂之孤陽獨亢,女子無夫謂之純陰不化。你卻是純陰之氣,鬱遏以致凝結胸前,兩乳堅硬。我們夫妻雖常在一處,因數年中衣食不週,那裡還想到歡情上去。這麼一說,我又憶起日前的事來,章三保半夜裡來央我寫狀,我蹬你醒了好預備茶水,你即硬栽我那些混話。連你幾年不帶兜肚,不是前日夜間看見,我仍是不曉得,可見一毫別的念頭都沒得。你還罵我,又說我要窮開心可是有的?今日我們不為窮了,可以富開心了。二則你那純陰不化之氣,也可舒散舒散。」
  高氏聽了,不覺紅生兩頰,啐的一口道:「少嚼舌頭罷,被丫頭們聽得,是什麼意思。」便轉身上牀,掀開了被,脫去底衣,又褪下了上身衣服,一探身睡入被裡去了。畢世豐也忙忙脫去衣履,同入衾中。他夫妻多年舊雨,猶勝新婚。
  原來高氏自十八歲嫁到畢家,一年內即除了公姑,家道日漸陵替。雖然今年二十六歲,在畢家有八年之久,朝朝思食,夜夜愁衣。在新嫁來的那一年內,尚盡了些夫婦燕好之樂。後來這幾年,愁窮還愁不過來,甚至日愁到晚,夜煩到明。日間又要做針黹苦活,添補食用,何暇再生他念。此時平白地頓成小富,公然豐衣足食之家,況且畢世豐與高氏俱在三十上下的人,遼是一對少年夫妻,素昔又甚睦好,這一宵恩愛,倍於往日。始算曲盡綢繆,情濃意快。彼此貪戀得孜孜不休,擁抱酣眠。至次早,日上三竿方醒。
  他夫妻兩人,起身梳洗。接著,眾親友輪流來請他夫妻,彼往此來,款接不暇。大抵人情半多勢利,當畢家窮困之時,絕無人來過問,生恐纏擾;今見畢家重整家園,又來走動,連那疏遠不通慶弔親友,多相往來。畢世豐又將祖遺的代書缺分,交結學生們掌理。他卻安居樂業,自在逍遙。揀那知己的一二親友,約伴去遊山玩水,賞月看花。高氏在家,或尋些針線消磨長晝,或督率女僕丫頭們做些女紅。他夫妻倒無拘無束的過去。
  一日,畢世豐早起無事,背著手在庭階上看童僕們澆灌盆中花草。見男僕上來回道:「聞得明日章三爺家大姑娘出殯,據說合城的官紳,與他家往來過的,都去走送。又置備了幡幢儀仗,沿途甚為熱鬧。大爺明日可去不去?」畢世豐道:「怎麼好不去呢!你去備一份上等祭禮,明早隨我去拜弔。」男僕答應下來。畢世豐即至房內,告訴高氏,專待明日清晨前去。未知章三保家出殯,怎生熱鬧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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