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二回 畢世豐敘詞奪情理 賈子誠納賄了官司
話說章三保說明女兒如金被貿子誠、朱丕等人威逼白盡,謫畢世豐代他寫紙稟帖,去告他們。畢,世豐聽罷,微微一笑道:「原來足下因這一點小事,非是我敢誇大口,一舉手之勞即穩操必勝之權。然而足下來意,我已盡知,雖是他們威逼令嫒自盡,究竟毫無實據把握,他們也可抵賴得過,須要明說威逼,暗中使官府見了;如同他們謀害一般。他們著了急,自然來撕擄這件事。足下之意,亦不過叫他們破費若干,知道利害,代令嫒報仇。總之,沒有威逼人命該抵償的情理。幸而足下今夜問及於我,若問到別人,不得如此爽快答應你。再者不是小覷旁人的話,也一時想不出個盡善盡美的良策來。足下且請稍坐片時,容我敘紙稟稿起來,與足下商議。」
章三保聽了,喜的作揖不迭道:「先生真乃高明,不用我細說,佩服之至。先生請自便,我在此靜候。」畢世豐即起身至房內取出一付筆硯,又取過一張粗紙,將燈剪明坐下,細心思索如何落筆。章三保立起身,在堂前踱來踱去的閒步。走至階下,見旁廂內是砌的兩口鍋,高氏坐在灶下,背倚著灶門烤火。章三保道:「大嫂請睡了罷,我擾的尊府半夜裡都走了起來,外面天氣又冷,實在不安。」高氏忙站起來,笑道:「好說,你大爺大小是件生意,不棄嫌來尋找我們家裡。深更半夜的,又沒有什麼管待。不怕你笑話,今年我家大爺整整閒了半年,竟累韻很,沒說穿的,連吃的都難。平時我們家裡極喜拉攏的,現在是力不從心,只好疏忽親友點了。諒你大爺也看得出的,是不見怪的。說著,又抿著嘴「嗤」的笑了一聲。
章三保在燈光之下,復又細看高氏,長眉俊目,小巧身材,如今是累得這般的憔悴,若修飾起來也很有幾分姿色。又聽他語言宛轉,似個善說的婦人。不禁愛慕之餘,又動了一點憐恤之心。想到身邊帶有幾兩散碎銀子,何不就送與他夫婦,定然是得濟的。又使畢世豐感激,更外出力了。若到事後酬謝,那是我應分送他的,即不見得人情了。我又在高氏身上盡了情分,自然在他丈夫的面前竭力說項。有此機會,不可錯過,便走近一步,在身邊掏出一個銀包,放在灶上道:「我有件事奉托大嫂,適才大嫂不言,我已略知尊府一二的情形。我又有事相煩你家先生,理應為先生分憂設法。無奈此時身邊不便,盡帶了少許,若面交先生,恐先生怪我藐視了他,望火嫂笑納。明日先行添補緊要物件,以作我的另外敬意,千祈在先生前說好聽些。再者此項與日後事成的酬謝無干。」
高氏聽了喜出望外,又瞅了那銀包一眼,約有七八兩之數,笑道:「怎麼事還沒有成效,好先領惠呢?若執意不收,恐過拂了盛情;若公然收了,又覺慚愧。好在日後的交情,共得長久呢。我竟擅自做主,代我們家裡收下,再容道謝罷。」說著,伸手拿過銀包,笑嘻嘻的回房去了。章三保仍回至桌前,見畢世豐擱下筆來,大笑道:「費了我多少心血,始算勉強告成。只怕另諸位神手通天的人來,也不過這般敘法。不是我說句放肆的話,卻便宜了足下,苦了賈,朱等人了。縱然他們飛上天去,也難逃這羅網。足人請坐下來,細看一遍,可否使得?」章三保道:「先生過謙了,我是不懂得的,請先生講說講說。」畢世豐笑著,高聲念道:
具祟民人章三保,稟為謀逼女命,迫叩雪冤事。竊身南京人,因貿易來揚,僑居憲治南柳巷地方。嗣因資本虧折閒居,偶與身妻議及長女如金已十有八歲,針黹女紅在在咸精,欲托媒牙賣人作妾,冀得身價可復舊業,身妻亦允。今歲九月間,有府署幕友許春肪,江西人,來相看身女,願出身價銀四百金。約定十月初旬兑銀接女,當又交下定准銀五十金,以作憑信。數日後,復有甘泉縣文生賈實,現為衛幕,與兩淮候補運判朱丕,偕至身家,議買身女。身當以許買為辭,賈出五百金誘身背許,並言許向拐賣人口,身以既經議定,萬難挽回,只有聽之而已。賈即不悅,揚言恐嚇,如身將女與許,定行送究,兼雲女非身育,係誆誘人女而賣者。身正與賈爭辯,朱又從旁圈說,以次女如玉賣賈為妾,即可了事。身因素知賈為本地棍衿,欺良壓懦,往往買過路婦女至家,先奸後售,無惡不作。身雖賣女,情不容己,烏能以女推致火坑,任其茶毒。竊恐有心者,皆不忍為,是以一並卻絕,賈朱銜恨同去。次日身邀許至,囑其早接長女,免賈等覬覦,另生他變。詎許方來,賈朱亦至。即與許言,身女在家為娟,又恃女有顏色,始則廉其身價,騙人爭售,繼至其家,必尋鬧以出,聽其退價若干,為異日再賣之計。若此伎倆奚止一端。復言身女為伊買定,在許之前,不容另有他議。賈既言之鑿鑿,朱又附和其辭。許安得不信為實,向身索退定銀。身百口解說,無奈許深惑於賈、朱之言,疑身飾詞文過,力索原銀,決然而去。身女素明廉恥,因父命難違,始肯鬻身為妾。今聞賈、朱憑空誹謗,羞忿交集。是晚伺身與妻往睡,即吞食洋煙自絕。及身等聞知,解救無及。伏思賈,朱不捏詞毀女,則許不思退,許不思退,則女可不死。身女雖非賈,朱謀殺,例無抵償。然彼等以無作有,肆口敗女名節。女子以名節為大,名節既喪,胡可為人,分明使女至死。揆度其情,又何異於手刃。雖非謀殺,實同謀殺。為此迫叩大老爺矜鑒賞驗,並提賈子誠、朱丕、許春肪等人到案訊問,立分真偽,庶免賈等視人命為兒戲,倚官衿為護符。女既雪冤於泉壤,彼等亦難逃於律條。法有專歸,貴無旁貸,公私兩便,哀哀上稟。年月日具呈。
章三保聽完,連連叫好道,:「這麼一敘,情真理實。且又將我家「行戶」二字撇開,免得到官先擔不是。真不愧先生外號叫做『筆似鋒』。就請先生譽清,好待我明早即去攔輿請驗。我已買了一個白稟在此。」即在袖內取出稟帖遞過。
畢世豐道:「非是好意做成圈套,將足下,『行戶』二字撇去。既是行戶,則女非貞潔,或買或退,不致於死。而且說到行戶人家,官府必將這件事看輕。再則既非行戶,何以賈、朱等人無親無故,到你家去,所以由賣女起見,方許人來相看。賈、朱乃造言毀節,以致服毒自盡。雖非威逼,隱然有逼節在內。逼節即與謀殺無異。」章三保點首稱是,即在手燈內將蠟燭取出點上,照著畢世豐寫稟。高氏又去燒了兩盞茶送出。
不多片刻,察已寫成。畢世豐重又細看一遍,點了句讀,注了人名、地名,填了年月,方交與三保。章三保接過,謝了又謝道:「夜深了,先生請安歇罷。待明早喊下稟來,如何辦理,再來請教。」隨手將餘下的蠟燭仍插在手燈內,起身告辭。高氏也趕出來,道了聲好走。畢世豐直送出大門外,回來關上門,走入道:「不料今日半夜裡,來一宗生意,真乃意想不到。這件事辦妥了,謝儀是不得少的。被告許家是有錢的人,賈子誠連年也積蓄不少。這紙稟詞進去,他們必然著慌,要去安排。章家至少也得一千八百銀子,章家得了采頭,定忘不了我的。好了,我們也窮出頭了。」
高氏聽說,喜之不盡。又將章三保丟下的銀子,告訴世豐。畢世豐點頭道:「章三保倒是個朋友,能知人甘苦,不愧我為他用這一番力氣。你可收好,明日待我去變換,先買些柴米來家,再買兩匹布,做幾件棉衣,你我禦寒。」他夫婦歡歡喜喜,仍回房去睡。
單說章三保回轉家內,將畢先生做的察岡,念給媽媽與眾人聽。眾人聽了,都說好極。媽媽道:個你也去躺躺罷,明日天明我喊你起身。」章三保道:「我並不想睡。不一時,天也好明瞭,不要睡遲了耽誤正事。」即叫人煮出飯來,吃飽了,好去等候喊稟。吃畢,天已大亮,忙著換了一套半舊的衣服,又吩咐眾人,小心伺候官來相驗,便出門而去。
穿街過巷,來至縣前,問明縣官上府去了,少停即回。即在縣衙左右,尋了一家茶舖子坐下。等了半晌,聽遠遠鳴鑼喝道而來,知縣官已返,忙起身給了茶錢,整一整衣履,在街旁站定。恰好頭踏執事紛紛過去,縣官的轎子將至面前,章三保似虎也一般撲出,當街蹄下,高聲喊道:「血海冤枉呀,求人老爺伸冤!」說著,雙手將稟帖高高捧過頭頂。兩旁的吏役,忙過來吆喝。縣官在轎內早巳看見,即行止住,叫取上他原稟來。吏役將原稟取過呈上,縣官接了從頭細看,一行看著,一行搖著頭。
看官們可知這縣官是誰?原來就是魯鵬。自魯鵬被劾去後,魯鵬知道本省督撫上司,皆是清廉公正的大員,不可以夤緣迎合的,恐蹈了兄弟魯鵬的後轍。好在他們這伙惡人性情,是隨人改變的,能屈能伸。他便將那勢燄熏人的氣派,全行收斂,反做出那公正不阿的面目來。在上司面前,說的是愛國愛民;在同僚前,說的是潔人潔己。又尋那地方上有益於民的事,做了幾件,魯鵬聲名早傳聞開去了,上司、同僚無不稱羨。連雲從龍都暗暗的納罕道:「怪不得人說母生九子,種種不同。誰知魯鵬竟大異其弟行為,是一員好官,倒要存心提拔他才是,何可因其弟而廢其兄。」
魯朗上省,也面謁過從龍幾次。從龍痛加贊賞,魯鵾知得了上司的歡心,更一味要好。相巧甘泉縣任滿出缺,雲從龍想到魯鵾,揚州三府是個賠累清苦的缺分,不如著他兼署甘泉篆務,調劑他得點漕規使費。既不負他立心要做好官,又可使他分外巴結。便一面札飭藩司,委他去代理甘泉縣事;一面出折具奏,聲明原委,並請另放實任人員。魯鵾奉到札文,好生歡喜,忙去預備接手。適值是八月時候,接印未久,即當開征之期。魯鵾本是個能手,外面圖名,暗中圖科。這一次漕,即得了若干肥己。
今日清早,去伺候府裡行香排班,事畢回衙,恰值章三保攔輿叫冤。魯鵾看過稟詞道:「帶下去。」再吩咐隸役人等不可散步,伺候本縣前去相驗。兩旁答應,將章三保帶過一邊。魯鵾下轎進署,袖了原稟,去與刑名師爺商議。許春舫是上司本府的幕友,朱丕是運司的僚屬,賈子誠是本學生員,兼在衛裡作幕,平日又有往來。這一干被告,怎生發落?若照原稟所控,他們無故誣良作賤,威逼人命,皆有應得之咎,何能不提案訊問?
刑名師爺笑道:「東翁,這件事易辦的。原告章三保稟內,都有架詞,縱然是實,也不過欲賈、朱、許等人買他個不追,可以顢頇了事。東翁先請去相驗可否服毒是實?一面批示簽差,立提被告人證赴案。去的差役,待我授意於他,叫他傳話被告等人,不須費事,他們自然即去料理。連東翁這邊,他們都要盡情的。怕的原告不追問,官不結也是沒用的。」魯鵾連聲道是。即傳話外面伺候,仍然坐轎開道,向章家而來。又吩咐將原告章三保,一並帶往。
到了章家門首早有本坊地保上來跪接;裡面已搭了官座。
魯鵾下轎入內坐定,先將章三保妻子帶上,問了一遍,即叫仵作人等,在座前相驗。仵作等進去,將如金屍身扛出,放在階下,細細驗畢,報道:「週身無傷,只有兩手指皆青,面皮似鐵,唇齒全黑,腹脹如鼓,委係吞食生煙自盡。」又將和煙的酒錘呈上。魯鵾點了點頭,命書吏填明屍格,即將章三保帶上道:「你女兒服毒身死,本縣已經驗明,你可先行買棺盛殮。本縣回衙,代你提傳被告審訊。」章三保連連叩頭道:「求大老爺極品高升,朱衣萬世。女兒的屍身是不能收的,恐被告等猶有抵賴。」
魯鵾笑道:「你這人可癡了,難道本縣相驗過了,填下屍格,不足為憑的麼?被告自然要全行提到,審問真偽。真的,他們皆有應得之咎;假的,你即是借屍訛詐,還要根究你女兒因何服毒。」章三保又叩頭道:「若是虛稟,小的情甘認罪反坐。」魯鵾道:「那就是了。」遂吩咐本坊地保,「看同他家收屍,不許猶有扭難。章三保暫行取保回家,俟被告人證提齊,再傳案對質」。即起身坐轎回衙。
章三保送了縣官起身,回來與媽媽相商,買棺收殮如金。好在縣主太爺驗過,不怕他們抵賴。媽媽道:「孩子死的甚苦,須要豐富裝裹,方對得過他。就是歷年來,他也掙的不少。」章三保道:「不用你說,我也不忍心草草完結。只得這一遭兒了,好在用下去的,有人來認我們的。」遂帶了銀兩,上街買定一口上等杉木棺材。又叫了裁縫至家,連夜趕做衣服,盡用頂高的綾緞。請了陰陽生來,擇定次日卯時入殮。
此時十月節令,天氣甚冷,雖遲殮一日無妨。章三保又使人分頭送信於各家親友,早驚動在城一班紳衿人等,向與如金交契,又慕如金的顏色。一聞此言,莫不詫異。趕著過來慰唁,並詢問至死緣由,媽媽一一告訴。眾人聽了,皆咬牙痛恨,慫慂章三保去告狀。若魯甘泉稍有袒向,我們即不依他。雖不該論抵,也要他們大大花去一宗,才得干休。媽媽稱謝了眾人,又留眾人吃了茶果方去。
次日黎明,各物齊備。章三保早叫了幾名僧道鼓手來伺候。眾親友幫著媽媽代如金穿了衣服,可憐如金一晝夜過來,那裡還是生前的花容月貌,百媚千姣,只落得面色由青轉黑,唇鼻等處色如紫絳,肚腹高挺過頭尺許,按上硬同鐵石,宛似夜叉魔鬼一般。媽媽見了,分外傷心,復呼兒叫肉,大哭不止。章三保與如玉等人,亦哭了下來,好半晌方止。朋陽生報時辰已到,階下僧道、鼓手齊齊吹扣,眾人將如金屍骸抬出入殮。媽媽又撫棺碰頭大哭,眾人多方勸住。棺柩即停供後進,一切禮儀皆按幼喪制度章三保開發了僧道等眾去後,眾親友亦紛紛辭去。章家專待縣裡提齊被告,好去對訊。
再說賈子誠朱丕二人回到衛署,賈子誠即叫廚房添上兩樣菜蔬,留朱丕吃飯。又將自己煙具開設,與朱丕對躺在榻上吸煙。賈子誠猶自恨聲不絕,說如金趨奉許家,瞧不起旁人,實係可惡,「須要大大給他個利害,才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。不然還要被他家效尤呢」。朱丕笑道:「你因這些小事,也犯不上這麼怄氣。一個娼家,怕沒有法子擺佈他麼?好在你與魯雲程相好,章家又在他管轄之地,明日我同你親去拜他,請他差提章三保,說他縱女為娼,裹脅良家子弟,並提如金本身到案訊問,不怕他倚仗許春舫的聲勢。難道地方官不該驅逐娼妓麼?」賈子誠連聲稱善道:「不如此,不足泄我氣忿。明日午後,你在家等我,同你一道兒去。」兩人談說了半會,家人們早擺上飯來,對面吃畢,淨面漱口,又吸了幾口煙,朱丕方起身辭去。
適值漕帥行下催糧的文書來,王喜請賈子誠申覆回文,並札催各軍戶旗丁趕緊完納。整整忙了一日,至次日下晝時分公件仍未清結,賈子誠急得心如火焚,恨不得一筆寫完好去約朱丕同往縣署。正在心焦,忽見朱丕跑了進來,形色倉惶滿頭是汗。賈子誠忙立起讓坐,笑道:「你兩日等得不耐煩了,我也急的很。無奈這些遭瘟公事,羈絆的不得分身,我們只好明日去罷。」
朱丕雙手齊搖,坐下道:「還說什麼送章家的官呢,而今弄出人事來了。我特來與你商量,趕著去彌縫為是。若鬧開來,你我都有未便。」賈子誠聽說,也吃了一驚,忙道;「什麼事,這般大驚小怪的?天人的事,不過殺人抵命,也沒有事了,何況我們並未殺人。」
朱丕跺足道:「雖不是殺人,也是一場人命官司。」遂將如金服毒身死的話細說,並章三保如何往縣裡去告,如何捏詞。現在魯雲程去相驗過了,已出了差來提你我與許家三人。「幸而魯雲程顧念交情,明說差提原被兩造對質,暗中吩咐來差知會我們,趕快去料理。只要章家不追,即可含糊過去。我想章三保告的是威逼他女兒自盡,原無實據,但是既經控告,他定請教了訟師,自有一番強詞奪理,一時難分真偽。況且你我等人,若到堂與他對質,也不像句說話。來差先到我那裡走了一趟,此番到許家去了,少停定然到你這裡來。我所以搶一步來與你斟酌,如何辦理;雖然不怕他,究竟我們居官的人,於聲名大有關礙。」
賈子誠聽說,亦呆了半晌道:「不意章三保有如此膽量,居然敢捏詞控告我們,其中必有唆訟主使。如金那蹄子,倒捨得尋死,也算件怪事。既承雲程關切,爽性請他捺擱幾日,我們好設法完結。且待來差至許家那邊若何辦理,我們再作計較。」
朱丕點首稱是,又說到「風聞如金吞煙自盡,死的甚慘。今日收殮,有人看了來說,那裡還成人形,面目魆黑,兩手鐵青,肚腹高硬,宛同丑鬼相似。想起來如金尋死,也是我們的罪過。若非你前日發話羞辱他,他這般自由自在的日子,怎生捨得短見。遙想我們走了,許家亦動了氣,也未可知」。賈子誠笑著啐朱丕道:「呸!你倒先不打自招。他死的有什麼可憐,才死的好,我才快活,還死遲了呢!我看這件事,岜沒有什麼,拚著花幾串錢,海也乾了。他到底把條命糟掉了,究竟是那個便宜。」
正說著,只見家人上來道:「甘泉縣有兩名差人在外,說有要話面稟。」賈子誠道:「叫他們進來。」朱丕連忙躲開。家人領了來差入內,見子誠請了安,站立一邊。賈子誠故作不知道:「你們有什麼事,成雙作對的來此?」原差道:「一則叩見老爺請安,二則敝上有件公事,請老爺過目。」便將硃簽呈上,賈子誠接過看畢,仍將硃簽交與來差道:「豈有此理,章家分明借屍訛詐,難道你們貴上就這麼准了麼?」
原差道:「起先原是不准的。敝上親往驗過,果係服毒。章三保又說得確確可據,說老爺們威逼他女兒身死,所以敝上請老爺們對質即分虛實。」說著,走近一步低低道:「敝上也明知章家是借故訛詐,無如他女兒自盡是實,又一口咬定老爺們威逼。但是對質下來,自辨真偽。惟有一件難處,老爺們何能與他上堂對訊,若遣名家屈去,怕的章三保刁頑,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,不肯同家屬質訊。二來老爺們有體面的人,傳聞出去風聲不雅。況且敝上又與老爺們交好,更不能不為關切。奈因公事公力,私情只好擱過一邊,惟有暗中為力。至於章三保控告的意思,無非想訛詐若干,千人一見。敝上叫差人們轉請老爺示下,可能看破些紿他幾文,叫他當堂具張息訟,切結了案。隨後老爺們再尋件事由,狠狠的力;他一下也甚容易。此是敝、上的私意,仍請老爺們自裁。許老爺那邊,我們去過了,已照敝上的意思而行。說明日挽出入去,同章家說項,許他個若干叫他結案。」
賈子誠聞說,沉吟了一會,笑道:「承你們貴上一番美意,焉得不遵。若論章三保膽敢架詞誣告,再去買囑他結案,還當我們懼怕他呢!任憑他告到部裡去,我也不去理他。說到歸原,自有水落石出,孰是孰非,何能憑一面之詞,硬栽人威逼他女兒自盡麼?好在不是我們殺他的。那麼一來,豈非辜負了你們貴上的盛意,說不得我們自認晦氣,即照許老爺的辦法。先煩你們回去致意貴上,請他將案暫擱數日,我這裡好叫人去和章家說。倘他所欲太奢,執意不從,再來煩你們貴上憑公訊斷。」又回頭叫家人提出兩串錢來,賞給來差。
兩名原差請安謝了賞道:「老爺們是何等樣人,難不成怕他控告麼?不過因他家女兒死的可憐,姑從所請,給他幾文。若說他執意不行,章三保能有幾個腦袋,雞卵好同石頭碰麼?他已得之望外,斷無違拗。差人們且回去稟明敝上,捺擱兩日,候老爺們話說明了,再提章三保當堂具結銷案。他既答應,自然要遞情甘息訟的稟詞。那時差人們授意於他,就是了。」賈子誠點頭道:「很是。你伙計兩人,頗會幹事,我再酬勞你們罷。至於貴上關切之處,我也理會得,自有道理。你們回去,先代我請安說聲。就是許老爺,也該有話在你們面前。」原差笑道:「老爺真乃明見萬里,許老爺也是這般說法。其實敝上是顧念交情,並無別意;」遂告辭退了出外。
朱丕拍著手笑出來道:「沒事了,自古錢能通神,一毫不錯。這件官司,卻便宜了我。章家也曉得我窮,不過借我搭個腳兒。你們所費若干,只好容我再報罷。許春舫他即用去十倍,我也不見情的。」賈子誠笑道:「沒臉的東西,虧你好意思說得出口。明日我們完結了,單叫魯雲程來提你與章三保對質,看你怎樣?、那時不怕你窮豆楂子,也要搾出點油來。」朱丕笑道:「子誠不要誇嘴,如魯雲程單提我去,我即直說你們買囑他了案。試問,他們果真沒有威逼章家女兒,焉肯納賄?只怕你們還要用二發買囑呢!」
賈子誠笑著,打了朱丕一下道:「好好,從此我也知道你的心了,不要說笑了,倒是叫淮人到章家去說呢?。」朱丕道:「跟我的家人蔣禮,頗會說話,我大小事件都叫他辦,從未支離。明日即叫他去,包管得表得裡。」賈子誠又道:「章家是這麼安排了。雲程那邊也得送他幾文,他雖口口聲聲說認交情,自古衙門向南開,有理無錢休進來。不管至親密友,用得著他,都不能白過的。你看送他若干,方可出手?」朱丕想了想道:「至少也要二三百金,輕人即是輕己。」
賈子誠點首道:「就送三百金去罷。這件小事,也很過得去了。我想今日就送過去,讓他且安了心,好代我實力辦事。」便取過一個紅封套來,上寫「菲敬」二字,又寫了一張匯票,匯到平日共來往的銀鋪內,實兑紋銀三百兩。即叫進一名家丁,拿了名帖,送到魯太爺衙門裡去,說「家主人具了點菲禮奉送,容改日親自詣署相謝。此時因事在案,不便走謁,各事都望魯太爺格外關照」。家丁應著退下,自去送禮。賈子誠又留朱丕吃了晚飯方去。
朱丕回至家內,將蔣禮叫上,吩咐了一遍,「明日即去與章三保說,不是我們怕他告狀才來買囑他的,叫他不要錯會了念頭。因他女兒死的甚苦,許老爺既肯成全他,不與他為難,我們也樂得做個人情,高高手放他過去。究竟不因匐葡不挑菜,我們算貼補他女兒喪中一點子用費罷。他女兒捨命一場,若論他架詞誣告,定見不依他的。不要仗著有人主使,審出虛實來,是他自家吃苦,別人替不來的,叫他別要胡涂。你的話要說緊些,不要被他得了口氣去」。
蔣禮笑道:「老爺請放心,我知道老爺的意思,怕章家慾念過重,不肯就和官司,得步進步的。小的先去詐他一詐,說明利害,然後再許他好處,斷無不從之理。若是說了下來,也是小的一番功勞,只是不能便宜賈老爺,要求老爺栽培。」朱丕笑罵道:「該行瘟的奴才,還沒有做事,就先想於中取利。事成了,賈老爺自然要賞你的,你忙什麼?」蔣禮應了聲退出,一面走著,咕噥道:「賞是賞,撈摸是撈摸,也要有這本領才撈摸得下。橫豎賈老爺是省不來的。」朱丕只當沒有聽見,起身回後。
蔣禮回到自己房內,即收拾睡下,在枕頭上尋思,前去作何說辭。開口須要章三保無話可回,又要使他不敢多索,其中我方可餘落。想定主見,始沉沉睡熟。未知蔣禮前往說和,章三保可肯應允?要知若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