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回 彼嗔此怪雨瞎風盲 忍泣吞聲珠沉玉碎
話說賈子誠聽了朱丕的一番話,不禁氣上心來,冷笑道:「席翁你傻了,世上嫖客不止結識一個婊子,婊子身上也不止一個嫖客。前腳趙錢孫李出了門,後腳周吳鄭王又進來了。誰人有錢,即是他家父母;誰人有勢,即是他家祖宗。那沒鈔的嫖客,對面趨承,背後j巳罵,這些伎倆原是他們家的故態,也不足為怪。無奈一定當面分出彼此,顯而易見,涇渭各判,亦未免令人難受。你不過是個窮候補官兒,我不過是個窮秀才幕友,原不及那什麼府幕什麼財主的身分。連我們今晚在這裡吃酒,都自形齷齪,覺得配不上去。俗說此地不留人,自有留人處。各顯各的神通,各出各的手段。」說著,推開座位,拉了朱丕就走。
如玉忙出席上前攔住,笑道:「怎麼賈老爺動起氣來,我似覺你也不好意思,不看我的面子,還要看看我姐姐面子。況且姐姐才去,你們即生氣走了。姐姐固然怪我,媽媽亦要說我得罪了人,我才是真冤枉呢。好歹等姐姐來了,你們再走。」又回頭對朱丕道:「你也好意思走麼,還不代我坐下。你要真個走了,你從今就不要到我這裡來。」朱丕笑道:「我並不曾要走呀,你可錯怪了人。賈老爺拉著我走,我又不能不走,你將賈老爺留住就是了。」如玉啐道:「呸!你別叫我罵你了,適才不是你挑撥,賈老爺也不生氣,也不想走。做好也是你,做歹也是你,可欺別人,卻不能欺我。賈老爺,你這麼一個明白人,怎生借了把朱家用起來。俗說,好人不信鬼挑唆。」
誰知他們在房裡推推扯扯,不免聲音高些,早驚動了房外伺候的人,忙去告訴前進。如金急急的跑至後面,果見賈子誠要走,如玉拖著他不放,朱丕坐在一旁淡笑。如金走過拉住子誠衣袖,勉強陪笑道:「怎麼好好的吃酒,吃出不高興來要走了,是什麼意見?」如玉見如金已至,便鬆開手,走了過去,道:「好了,姐姐來了,不知賈老爺什麼原故,生氣要走,我再三的留不下。朱老爺旁邊又明一句暗一句的撩撥,叫我一隻手遮不住兩邊太陽。難得你來了,他們走與不走不干我事。」說罷,一溜煙跑出房,到前進陪許春肪去了。
賈子誠見了如金,氣上加氣。又見如玉走去,分明是往前進,怕的許家見如金到我這裡來,他又要走。可見他家還是奉承姓許的,遂呼呼的冷笑了聲道:「你不必留我,我們原不配坐在這裡,倒疏失了你心上人,反叫他坐在如玉房內。我們走開去,好讓他們來是正理。」即一手摔脫了衣袖,回頭對朱丕道:「席翁在此坐坐罷,我是要回衙門有事去。」便大踏步一逕出房而去,來至前進,見如玉房裡燈燭輝煌,笑語喧呶,即立定腳步,故意咳嗽了一聲,發話道:「明日來,再和如金那騷貨算賬,問他眼眶內可瞧得起人了?不怕他什麼天王菩薩,有回天的手段,沈萬山的家私,也護庇他不住。哼哼!大伙兒都要仔細些玩罷了。」說罷,轉身出外,仍由舊路回衙。
朱丕見賈子誠決意去了,自己何能再坐,也起身道了聲打擾,「所有酒席的錢,明日我著人送來」。亦走了出來,趕上賈子誠叫道:「子誠兄慢走,等等我。」賈子誠回頭見朱丕,便停住了腳。朱丕走上,契道:「真正今日吃的這席酒,是殺風景。回想起來,毫無意味。子誠兄先前尚叫我何必見惱,何以你竟動起真氣來,為什麼呢?」賈子誠道:「你還要說呢,再不要怄人了。我有生以來,不曾受過這般惡氣。我們原不及許家,可惡他擱在臉上,令人難處。好歹叫他家試試我的手段再說。」
朱丕又笑道:「罷罷,惟有這句話,我不信你。明兒你見於如金的面,那股氣又消到爪窪國去了。此時這些狠話,只好說給我聽。」賈子誠聽了,著急道:「你真要怄死了人,難道還叫我發誓你聽不成?真假我此刻也不同你辯,你瞧著罷。」朱丕本是怕賈子誠不肯惡識他家,有意再怄他一怄,逼他去難為章家,好穩坐高山看著虎鬥。如今見賈子誠認真髮急;便笑著拉了子誠的手,走道:「真的假的與我何干,我既不挑你,又不便攔你,聽你的便罷了。且到你衙門內擾你的晚飯,我還沒有吃得飽呢,有事少停另議。」遂不由子誠分說,挽著手飛也似的行去。
暫且撇下賈朱二人勿提。單說如金見他們生氣而去,大為追悔,情知不日即有禍事臨門。這姓賈的是惹不得的,平時沒事尚要尋弄風波,何況使他有因可借。又加以朱丕在內挑剔,更易生事。然而既已去了,也莫可挽回,只好聽之而已。站在房門首想了半會,仍向前進來。將至如玉房前,聽內裡吱吱喳喳的,似有人拌嘴,忙搶行一步,掀起門簾,見許春舫站起身也要走。同來的眾人,有勸他的,有說理當走的,紛紛不一。如玉立在一旁似木偶一般,半言不發。如金見了,又急又笑道:「什麼事,許老爺又要走?真正我今日是那裡來的晦氣,都碰到你們氣頭上。」
原來許春肪為人,仗著自己年輕有貌,又有如此大的家財,未免心高性傲,是個一家言的脾氣。起先約了朋友來吃酒,進門即知道如金陪著賈朱二人,平日又聽得人說賈子誠是如金的相好,彼時即有些不快,打點轉去。被章三保夫婦再四挽住,隨即叫了如金出來,又一面吩咐擺酒。許春舫見他家殷殷款待,也就丟開了。
忽見後進的人來說賈子誠生氣要走,如金便到後進去了。正在躊躇,又聞賈子誠在外面發話,心中不由生氣,竟遷怒到如金身上,暗忖道:「賈子誠這人你素來常對我說,他不是個好人。既知他不是好人,即不該親他近他。若說你家怕他尋鬧,不敢疏忽,亦該敬他遠他才是。孰知不獨不敬他遠他,反與他結了交好。你與他結交,我也不來管你,怎麼又誆騙我與你結識。那賈子誠曉得你與我交好,必不相容,明明是叫他與我做對頭。我雖不懼他,究竟賈子誠是個向不安分的人,慣會掀風作浪,使我刻刻提防著他。不是到你家來尋樂,分明是來受罪的了。倘或我稍有不備,被他糟蹋了去,叫我怎麼見人。即如將才他在外面揚言,句句是羞辱的我。想我生平從未挨過人家言三語四,只有數說人的處在,絕沒有人數說我的時候。其時我若不忍耐著這一口氣,答他幾句,必致兩下爭鬧起來,釀成大事。而今耐了下去,心內實在作怄,明兒賈家定然逢人說項,笑我無能,縮了頭不敢對付他。再則我來時,知道賈家在此,我即要走,也算自己情甘退讓。老龜夫婦再三挽留,說什麼前進後進各不相擾,又說賈家不多一會就走了,我家本不願意他在這裡擺酒,惹人厭的。他使勁的賴了下來,因為朱丕的面子,不好推卻。早說定了,初更即散。我見他家說得如此懇切方行,不然隨便到那一家皆可請客,不希罕定在他家。不過因如金待我尚好,較旁人熟識些。這麼看起來,是他家硬留下我受賈子誠的辱沒,好似預先安排定了,串出姓賈的來掃我面皮。況且,又當著這些朋友,益發難處。明日我還是來不來呢?來則恐賈子誠尋鬥是非,不來則使人笑我膽怯。」
許春肪想到此處,愈想愈怕,愈怕愈氣,忽見如金走來攔他,適值有氣;也不問如金素昔與他交好,即衝口說道:「你問我什麼事生氣,你伺你自己即明白了,別要假作沒事人一大堆兒似的。在我看,你可不必留我,快去將賈家趕回來是正經。」說著,怒衝衝的喝令家丁掌燈出外,也不顧同來的眾人。眾人見許春舫忿然而去,一齊掃興,且又沒了東道,不如也走的為上,便一哄而散。
起先賈子誠在後進爭鬧,章三保夫婦已得了信,趕著出來,賈朱已去。此時見許春肪亦因此動氣,欲待上前分剖,『也來不及了。回頭見如金似淚人一般,如玉在一旁發怔,正要去詢如玉,見許家家丁又匆匆的轉來,將十餅番銀擲於桌上道,「這是我家老爺紿你家的酒價,叫我送了來。將才是忘卻開發了,不然還要認著我家老爺想賴這酒價,故意生氣的呢。」-說罷,掉轉身即走。章三保在後高聲喊叫道:「二爺請站一站,我有句話問你。」任憑喊破喉嚨,那家丁頭也不回,竟自去了。
此刻章三保更外不知何故,反沒了主意,惟有連呼奇怪而已。回至屋內時,如金早被他媽媽勸入房中,如玉尚未走開。章三保細問如玉前後情形,方恍然大悟,頓足道:「怎麼講,為了賈家這砍頭的一來,把我家財星老爺氣走了,卻怎麼好呢!我想不怪別人,還怪如金這小臭貨不善調排,弄的兩邊不得討好。許家惱了,是從此少了一款進項,賈家惱了,是從此要生禍端。怎生做慣了和尚,倒不會撞鐘了麼?我也不管了,明日我夫妻兩口各自走開,避避風頭。讓你們鬧去,好也好歹也好,管他娘。」又在桌上使勁的拍了兩下,恨恨的道:「這些臭貨,朝魚暮肉把腸子都吃膩了,油都蒙了心了,不知我們這種人家,開著門做什么兒的呢!今日得罪了張,明日得罪了李,不上十朝半月,將幾個有錢的孤老得罪完了,大家喝西風。你們好在不問的,有飯即吃,有衣即穿,說到歸根,還是苦的我老兩口子。今兒不說了,明兒我倒要問問你們,安的是什麼心,還是有意打撒手兒不成?本來多時不刷刨你們了,多分骨頭又在那裡作癢。」說罷,也賭氣回房去睡,一面走,一面嘴裡夾七夾八的連說帶罵。如玉見章三保走遠,向地下啐了一口道:「遇見鬼了,我也不曾得罪那個,不清不楚,一箍攏統兒罵在其內,可不是奇事。老不死老砍頭的,難道閻羅王忘卻你了麼,早死一日早好一日。」也氣恨恨的,回至自己房內,倒身和衣睡下,在被窩內拭淚。
單說如金先前見賈子誠走了,不過怕他來尋事,且到臨時再議,尚不關痛癢。隨後又見許春肪也賭氣走了,竟不解因何得罪了他,聽他的口氣,分明是怪我親近了賈子誠。殊不知我們這等門戶,是最軟弱的,人人皆可欺侮。何況賈子誠係著名的光棍,又有朱丕相繼為惡,我等人家盡懼他如虎。我若不假意的敷衍他們,豈非欲速其禍,自投羅網。我如真心待賈子誠好,也不來結識你了,又不致將他的惡跡,澈底澄清都告訴你。我即恐你多心,這些情節我數月前也曾說過,何以你偏偏忘卻。縱然我不說,難不成你連這麼一點原由,猜度不出,我真正枉認得你了。即如我一時不好,拂了你的意思,也該念平日我待你的情意。那件那般,不是以血心待你。一則你是我的知己,尚冀日後托付終身。二則你雖家財富足,不惜揮霍,我每事都揀你那應用的,方叫你用,可省的處在,千方百計替你儉省。為這件事,我受老夫妻多少言語,說我變了心,不顧家裡,一味的巴結嫖客。我因你省了下來,將來跟了你,即是我的。不然我們這門內,只怕人不用,還怕人浪用麼?三則你有了心事愁煩,就同我的心事一般,必從旁婉言解說,都俟你喜歡了我才放心。還有多少事,猶在你心裡籌畫,未曾出口,我即揣度出來,先意承志的迎合,使你知道你我兩心相印,不同砭泛。那料我是你的知音,你非我的知己,也不體貼我們的苦處,不能得罪人的。而且並未待你比賈子誠薄,是你錯會了念頭,竟不念前情,一概抹煞。又當著人給我沒趣,我即真待你錯,你尚要原情今日歹仍有明日好呢!你只顧氣頭上說我一番,決然而去。老夫妻必定抱怨我,不知怎生觸忤了你。你一日不米,我耳畔一日不得清淨。細想我數月中待你許多好處,你一旦付之東洋大海,叫我怎不傷心。
如金思前想後,淚出慟腸,不禁倚壁掩面放聲大哭。他媽媽忙上來勸道:「我兒不必傷悲,許老爺雖然生氣而去,那裡就撇得下你,停一半日自然會走來的。否則我明日親去請,他可好意思不來麼?少年人有錢的,都有些鬼婆子氣。他若不來,包在為娘身上,還你個許老爺。你由午後至今,沒有吸著一臼煙,難道氣狠了,煙瘾都忘了麼?好兒子,快些吸煙去罷,自己身子要緊。平時保重尚來不及,還當得起踐踏麼!」說著,拉了如金回房。
如金聽他媽媽勸說,甚為近理,便止住哭聲,回轉自己房內。他媽媽見煙具仍設在牀上,即將燈火剪得透亮,又將各件收拾了一回,拉如金躺下吸煙。自己睡在對面,代他燒著,又七搭八搭的同他說話。如金雖身在行戶,因自幼多病,煙早吸成了瘾。此時吸了幾口,覺得神氣漸旺,通體暢泰,又被他媽媽說了一陣鬼話,氣已全消。
驀聞章三保在前進叫喊起來,喉音甚高,字字聽得明白。如金放下煙槍,側耳細聽,原來是罵的他姊妹兩個。又聞臭貨長,臭貨短的,在那裡亂罵,甚不入耳。不由一口氣阻上胸前,比先那氣惱尤甚,嚎啕大哭。倒把他媽媽很嚇了一跳,連問怎麼?又聽得章三保在前肆口謾罵,方明白如金哭的原故。忙坐起身,推如金道:「好兒子,你不要作氣,才信了為娘兩句話,怎生又惹起煩惱來?我曉得你是聽得老東西罵人,他向來吃醉了酒,都是這般,也計較他不得許多。好兒子,你息息氣,待我去罵他。」說罷,即匆匆出房。向前進來時,章三保已回房去。
他媽媽趕至房內,指著章三保道:「你這老囚攮的,灌足了臊尿,再不說安安穩穩挺你的屍,都要尋事罵人。你說只苦了你我兩人,你苦了些什麼?前數年苦的是我,這幾年女兒們大了,又苦的是女兒。你倒吃了大半世的閒飯,也沒見你賺過一文半鈔來家養活我們母女,還聲聲叫苦,你羞是不羞?你好的不管有無,只要你有了酒喝,萬事皆休。單顧喝酒也罷了,吃下去又喜尋事,數黃道黑的亂罵人,你想一家四口子,誰派你尋事,誰該你罵?你還不與我趁早夾著你那尾巴,到旁邊睡去好得多呢!若把老娘鬧煩了,爽性不紿你酒吃,看你怎樣?」
章三保被他妻子一頓罵,罵的啞口無言,反笑嘻嘻的道:「咦,我並沒有說什麼,好端端罵起我來。奶奶又是受了誰的氣,拿我出注兒。」說著,掀開被,身子一倒,滾進牀裡去睡。媽媽見了,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啐了一聲道:「醉不死的臭烏龜,這般形相叫我拿那一隻眼睛來看你。明兒等你酒醒了,再和你講,現在我也沒有那麼大力氣,同你說話。」便回身出外。章三保倒在枕上,猶咕咕噥噥的道:「臭烏龜罷,香烏龜罷,我這烏龜也是你們作成我當的,還要罵我呢;」媽媽也不去理他,竟回後進而來。
不意如金自他媽媽出房,心中越想越氣,那眼淚不住的直淌下來,將一個繡花耳枕,全行濕透。想到自己八歲時即沒了父母,被狠心的哥哥賣我到章家,吃盡了多少苦處。學彈咱,用盡心機,稍有不是,非打即罵。好容易挨到今日,身上引了幾個客來走動,老夫妻才待我好些。我久想跳出這火坑,又恐遇人不淑,難得來了這姓許的,想將來托身於他,可望出頭。不料今日因賈子誠,得罪走了許春舫,媽媽雖說他仍然要來,未知他心意如何?倘從此斬斷情緣,另有了結識,豈不空指望了一番。況且男子的心腸,最易改變。我這裡癡癡的望他回頭,甚至他早將我拋諸腦後,所謂我本有心托明月,誰知明月照溝渠。再者他有的是錢,到處皆有人趨奉,不是舍了我如金,天下即沒有絕色女子。適才又受章三保這一場羞恥,皆為的是許春舫那個冤家。我而今也不怪許家了,一恨我命薄該受折磨,二恨賈子誠、朱丕平空的撞到我家,惹出這無辜的口舌。即是許家明日來了,我也無顏面見他。想我這個人,還生在世上有何貪戀,一受不滿的苦惱,吃不盡的酸辛。也不知前生作了多少罪孽,罰到今生身為娼妓,已屈下流,又跌跌坎坎的怄氣,何日方了?不如一死,倒也乾淨。
那知人存了死的念頭,邪魔即至。如金此番,覺得耳畔似有人教他懸樑刎頸,服毒投河,種種死法;死後又有若干好處,較之生前高萬萬倍。自己的身子,又覺有人扯他坐起,恍恍惚惚,如在雲端裡一般,不禁倒抽了一口氣。爬起身來,東西亂望,要覓個死所。猛低頭,見盤中放了一盒煙在內,點點頭道:「懸樑刎頸,皆一時措手不及,被人解救下來,傳揚出去,徒添話柄。常聞人說,鴉片煙是最毒人的,生吞下去無藥可救。若和酒吃,更容易絕命。又是現成的,又便於吃。」
想定主見,便拿了煙盒下牀,找到桌上有將才未收去的酒壺,搖了搖尚有餘剩,忙倒了下來約有半鍾之數。將盒內的生煙,全行傾在酒內,攪得勻勻的。望著酒錘,「喀」了聲,落下幾點淚來,自語道:「煙呀!酒呀!想不到我如金今日,應該死在你們手內。」又望著房外,低低說道:「我那不記得音容的亡過爹娘,你該早知道你苦命女兒,今夜已到絕期,恐陰司路逕生疏不識行走,又怕有惡鬼欺凌,爹娘可來帶你女兒一帶罷。」又叫了聲:「許春肪狠心冤家,你今日生氣走了,縱然懊悔過來,明日再至,已見不著我了。只能恨你無情孟浪,不能怨我薄情,半路拋撇下你來。」又罵一聲:「賈子誠,朱丕,你這兩個該死的殺材,我與你們無仇無隙,平白地鬧起干戈,坑了我的性命。雖說是我自愧輕生,總因你們兩人起見,我在陽間不能奈何你們,到陰司做了鬼,即不肯饒你們了。常聞說道,人善鬼不善,人怕鬼不怕。何況冤有頭,債有主,好歹都要追了你們的命去,才得甘心。」又叫了聲:「媽媽,我雖不是你親生,也蒙你自幼撫養成人。這數年中,你卻待我不錯。今日別過你了,好在你尚有如玉妹子可靠。」
如金說到此處,不由肝腸寸裂,萬箭攢心。那眼淚滾滾的滴入鍾內。復想到自己具此一付容顏,雖非國色,也算二三等的女子。每對鏡自幸,將來倘得出頭,戴上鳳冠穿上霞帔,也可以相稱。誰意我空生此姿容,如此小小年紀,正當花開月滿之時,竟做了屈死冤魂,豈不可嗟可惜!一時間,百脈沸騰,腹如刃絞,幾乎哭出聲來。猛又自己發急道:「呸,!章如金你好生胡涂,你是想尋死的人,並非在這裡訴苦。人到死後,歷事皆空,還憶這些做什麼呢?若被人來看見,不獨不容我死,知我的說我情急捨命,委係可憐;不知我的,反說我輕狂,故意的詐稱尋死昨人,落得他們背後去議論。」便咬咬牙,狠命的舉起酒鍾,伸著脖子一口吞下。把錘子擲於一旁,仍至牀上倒身睡下,拉過一條被蓋好。此時心內倒無所牽掛,惟有閉目守死而已。
約隔了一鍾熱茶時分,心裡覺得怔忡不寧,腹下隱隱作痛。原來鴉,片煙和酒吃下去,更外發作得快。頓時五臟如焚,宛同刀划,氣往下墜。試問如金似一朵姣花,盈盈弱質,怎禁得這虎狼般的煙酒在內翻江攪海,不由「哎喲」一聲,一腳將被蹋過,雙眼一翻,兩足一蹬,早巳嗚呼哀哉。那一縷芳魂,被無常勾引入冥中去了。正是:
香魂渺渺歸泉下,弱魄淒淒入地中。
再說他媽媽罵了章三保一頓,仍恐如金心內不安,重到後進來安慰他。將至門首,聽他房裡「豁喇」一響,似件東西掉下地來。忙掀簾入內,忽覺一陣冷風劈面吹過,逼的毛髮直豎。再定睛看,如金仰睡在牀上,一條被掀在地下,遂道:「怎麼倒睡著了,被落下來也不知道。現在身子不好,又著了一場悶氣,若受了涼,不是玩兒的。」便欲上來代他拾被,忽腳下有件東西絆了一下,「當」的一聲滾去多遠,知道是個錘子,即罵道:「這些瘟根,怎麼茶錘子亂丟在地下,也不撿起來。是我腳步子輕,不然還要踢碎了呢!他們是不肉疼的,不知老娘一草一木都非容易置辦。」即彎腰拾起,見鍾子內烏煤似的一大團,不知何物,低頭嗅了嗅,似有煙氣,只有酒氣,不由得心頭跳了幾跳;忙丟下錘子,來看如金。不看猶可,看了只嚇得大海崩舟,高山失足。見如金直挺挺的睡著,兩拳緊握,兩眼大睜,上齒咬住下唇,口角邊涔涔流血,猶帶著餘煙。無疑是適才趁我不在房內,偷將鴉片煙和酒吞下肚去,尋了短見。再摸他的嘴及鼻尖兩處,一絲出氣皆無。
媽媽這一急非同小可,走上來一把抱住如金,放聲大哭。兩隻腳在地板上似擂鼓一般,口口聲聲,只叫「沒有命了」。早將房外的一班媽兒們,都驚的走了攏來。先前媽媽將如金拉回房內吸煙,媽兒們送過茶,即各自走開。曉得他都有家常話說,不便竊聽,又樂得偷半刻空閒,到各人房內歇息。他們起早眠遲,不免辛苦,原說歪一會兒,那知都睡了。忽聞房內驚天動地鬧將起來,大家嚇醒,一骨碌爬起,怔怔的走過,齊問:「奶奶怎麼了。」
媽媽見了眾人,跺足大罵道:「你們這班死娼婦,來的正好,快償還我女兒性命。好呀,都被你們坑死了。你們死到那裡去的,我走開了,你們也不來伺候他。如今把煙和酒吃下肚去,你們才來。完了,完了,人也死了,家也衝了,還過他做什麼呢!」說罷,又號天叫地,一聲兒一聲肉的,大哭不止。眾媽兒們聞說,方知如金服毒自盡,皆嚇得面如土色。有兩個還立在房內,有幾個飛跑出房,至前進送信。
章三保酒都嚇醒了,急忙披衣起身,一面走著,一面連說:「怎好,怎好!」如玉也得了信,一同來至如金房內。媽媽一眼看見章三保走進,舍了如金便一頭撞到章三保懷裡。三保未曾提防,幾乎跌倒,多虧板壁擋住。媽媽哭罵道:「你這老不死的烏龜,你要吃酒罵人呢!罵得好,把我女兒逼死了,我也不要命了,與你老烏龜拚去了罷。」說著,亂撕亂咬,揪住章三保打了起來。
如玉走進房,見如金死的甚慘。想到姊妹多年情分,沮如雨下。又想到自己身上,姐姐如此容貌廣如此聲名,來人皆仰望他的顏色,尚不免賈、朱之難;我比姐姐又遜一籌,身上毫無知己,更難保沒人凌辱,一時又跳不出這火坑。不禁上前撫屍痛哭。
忽見媽媽和章三保打鬧,」忙走過拉住他媽媽道:「媽媽,與三爺也非鬧的事。縱然鬧到天明,死者不能復生,亦無濟於事。我們先趕緊灌救,能於救得轉來,萬事皆休。否則;大家須要商量個定見。我想不怪別人,都怪賈朱二人,橫豎人都死了,還怕他們麼!不能善善的就這麼放他們過去,我的心也不甘。媽媽聽我一句話,且丟開手;況且也非三爺弄死他的。」
如玉一席話,提醒章三保,連說:「有理,還是如玉心內清白。我被你媽媽一陣揪打,鬧得昏天黑地,尚不知如金怎生死的呢!」媽媽聽如玉所說,始放了三保,趕著叫人取開水京汁甘草等湯來灌,又將如金吞食生煙和酒的話細說。章三保也灑了/L點眼淚。眾人忙亂了一回,毫無動靜。再看如金面色轉青,手足全冷,是灌救不活了。
章三保道:「人是死定了,不要忙了。待我明早即往縣裡去告賈子誠朱丕二人,說他們威逼我女兒身死,請官下來相驗,看他們怎麼經當得起?就是許家,我也不能饒他過去。如金已死,還巴結他什麼呢,也拖他上來湊個數。不怕他們一千人有錢有勢,我女兒人死是真,他們威逼是實,縣裡斷無不准的。」眾人齊稱使得。媽媽即催章三保連夜去找主文相公,敘明情由,好明日清晨往縣裡喊稟。不要耽擱遲了,他們一干人又要去打點門路。章三保答應了聲,轉身提了盞燈籠,出門尋代書去了。
這裡如玉又叫他媽媽將房內物件,全行搬過。將如金的屍骸,扛了正睡過來,和煙的錘子擺在牀上。各事都安排停當,專候明早喊過稟,預備縣官下來相驗屍傷。
媽媽一則因如金服毒慘死,二則因損去了一株搖錢樹子,便哭一聲苦命姣兒,恨一聲天,罵一聲賈子誠等人狼心狗肺,怨一聲自己。直哭得喉嚨音啞,氣短聲嘶。在房眾人見了這般情形,無不落淚酸心。如玉在旁極力勸說,他媽媽方略略止住。時天色已明,如玉又勸他媽媽吃了點飲食,扶他到對過房內稍睡片刻。大約官府下來,都要午飯後呢。
單說章三保出了門,一口氣跑到縣前東首,有一代書家姓畢名世豐,祖孫數代皆為甘泉縣代書。到了畢世豐手內,其技愈精,而其家道愈窮。因他太狠過了頭,人都不敢請教他,怕的遺下後災來。他家倒有一件好處,終日保得住沒有一人來叩門。所以畢世豐夫婦,未晚即吃了飯,省點燈油,早早睡了。
現交半夜,畢世豐已睡過一覺醒來,在牀上翻來覆去,想著明日柴米全無,生意又少。猶記得還是春間,代人家寫了一張狀詞,得了他大錢六百文。及今半載有餘,失錯都沒有人來問我一問。所有各家親友,都借貸遍了,甚至一而再,再而三的。此時萬難開口,縱然老著面孔去央說,也靠不穩就有得借了與我。家內的衣服物件,除卻身上穿的這幾件破衣,牀上蓋的這一條薄被,其餘都典賣殆盡,無處拼擋。正然愁煩,忽聽有人叩門,倒把畢世豐嚇了一跳,忙問是淮?
看官可知章三保何以尋到畢家來?因一路走著,暗忖道:「這件事雖說告賀子誠等威逼,奈無實據可指,他們又不曾打死我家如金。必要尋個出名的老手訟師,敘紙懇切的稟詞,說得委婉入情,外面看是威逼,內裡情同謀殺。如此一辦,方可扳倒他們。」章三保亦久聞畢世豐的聲名,未經謀面。想他雖是個辣手,要的不過是錢,我多把潤筆送他,自然有絕妙的主意敘出。也不怕他日後找我,且顧目前之急。遂尋到他家門首,用手敲門,驚動裡面畢世豐詢問來由。
章三保道:「畢先生睡了麼?請你開了門,有要事奉商,是一宗大大的財爻,送與先生的。」畢世豐聞說,曉得生意上門,非常歡喜,忙答道:「請站一站,我即起來開門。」便一面披衣坐起,取了火點上燈,一面用腳蹬他妻子高氏醒來。
何故畢先生說了半晌的話,高氏都未醒呢?因高氏為人甚賢,日間尋些針黹做活,及收些衣裳來漿洗縫補,賺幾個錢貼助丈夫每日食用。一日到晚,忙的辛苦異常,頭剛落枕即睡熟了,非到天明不醒。本是臉向牀裡睡的,被畢世豐蹬了一腳,相巧蹬在高氏的私處,由睡夢中驚醒,翻轉身罵道:「餓不死的窮賊胚,好容易睡到半夜,才有些暖氣。你又想起窮心思來,蹬呀踢的。你就不想想明日米也沒得,柴也沒得,怎麼過得去?還這麼窮開心,挺屍罷,再鬧我可不依了。」
畢世豐被高氏罵的忍不住好笑道:「你說的什麼混賬話,我因門外有人打門,要起去看看,來人說是送財爻上門的。既然三更半夜來敲門打戶的找我,料想不是尋常小事,叫起你來,預備燒點湯水接待來人。難道我同門外人很說了幾句話,你都沒有聽見麼?我倒不抱怨你睡死了,你反要冤栽人許多混話。」高氏聞說,才明白了。尚未答言,門外又高聲說道:「畢先生,你可開門不開門?不開門,我就去了,明日再會罷。」
高氏聽了,方知來人是真,亦滿心喜悅,即接口道:「來了,來了。」急急坐起,手慌腳亂的,在被內穿上底衣,便探身下牀,趿上鞋,往外就走。畢世豐也穿齊衣褲下牀,忙一把拉住高氏道:「你就這麼去了麼?該死,該死!真正你睡糊了,夢猶未醒。你望望你的小衫還未穿呢,怎生好去開門?難不成這般天氣,身上冰涼的也不覺得麼?」一語提醒了高氏,果然小衫未穿,見自己仍是精赤著上身,淌光著兩乳。臉一紅,重跑到牀前來穿小衫,競遍尋不得,急的高氏滿牀一陣混翻。那知起身的急促,小衫團到被窩內去了,一把抓出來即向身上披好。
畢世豐點首歎道:「蠢才,蠢才,緩緩點子罷,愈忙愈出笑話了。再則我家雖窮,也不致一方舊布都尋不出,現在交冬的天氣,連個兜肚都沒有帶上。還是你帶不慣,還是你懶沒有做得呢?你年紀又輕,胸膛又高,衣衫又單薄,自己低下頭瞧瞧,也覺難看。」此刻高氏一心記掛門外的人,生恐等不耐煩,把買賣走脫了。那裡有心回答畢世豐的話,雙手鈕著衣扣,即跨步出房。來至門前,拔去木閂,開了門,閃在一旁。見來人手內提著一盞燈籠,便道:「請裡間坐罷,我家大爺起來了。」
章三保舉起手燈,見是個堂客,知是畢世豐的妻子,即低頭走入。高氏關好門,也隨後進來。畢世豐早將房內燈台擺到明間,等候來人。章三保吹滅手燈,掛在一旁,上前與畢世豐見禮道:「驚擾畢先生好睡了,有罪,有罪。」畢世豐即讓章三保上坐,問了姓名,彼此敘了幾句套言。章三保口內說著話,舉眼見畢家是三間一廂房子,東倒西歪,朽爛已極。房子裡窗牖門扇,一概全無,皆用木板蘆席,橫豎隔著。桌椅等件,多是繩捆索綁。
兩人正對坐閒談,高氏早在旁廂一間屋內,尋出些破板片,燒滾了水,送上茶來。章三保忙出位接取,連稱不敢。見高氏年紀在三十以內,面龐倒還生得乾淨俊俏,惟欠修整。頭上一方青布,齊鬢包紮,身上穿了一件半青不藍的薄絮短襖,一根舊黑綢縧,束在腰間。上身不過兩件衣服,又薄又舊,腰裡又束得老緊的,越顯得胸前兩乳高出寸許有餘。下身在燈影之下,不甚看得明白,見他走的鞋娜,想是一對小腳兒。扁氏放下茶,轉身就走。
章三保復又坐下,再看畢世豐,年紀也只好三十以外,高高的顴骨,濃濃的眉毛,言未發而聲先笑,眸一轉而頭數搖,週身衣履破舊不堪,愈覺肩聳背駝,發黃面黑。他偏談笑自若,得意揚揚,笑對章三保道:「足下深夜過訪,必有見教,小弟這裡洗耳願聞。」章三保便離座,深深一揖道:「俗說禮下於人,必有所求。將才先生之言,如見我的腑肺。但是這件事有些難辦,務望先生不可推卻。」畢世豐道:「足下盡管放心,小弟一生最喜從井救人,即蹈湯赴火亦所不辭。只要足下識得小弟用力之處,雖死無憾。」又鼓掌哈哈大笑。
章三保即細細將自己女兒如何尋死,因賈,朱等人如何威逼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「要求先生設法,必須指實他們無可抵賴,又要官府見了動情,不然被他們反過巴掌,說我有意累掯他們,豈非成了訛詐麼?那麼一來,我倒是害了自己。久聞先生大名,百發百中,所以才連夜過來,求先生高才斟酌的。至於先生用力的處在,我理當從重報答,斷不食言。」說畢,又是一揖到地。畢世豐一面聽著,一面點頭微笑,也立起回了一個揖道:足下且自請坐。」便輕輕悄悄說出一番話來,把章三保喜的眉開眼笑,連聲稱是。未知畢世豐所說何話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