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回 題紅刻翠萬卉爭妍 醉月飛觴群芳雅會
話說雲從龍聞得陳小儒等人請他吃酒,並品題新園各處軒館,也不用執事,只坐轎帶著幾名從人,到了園門,眾人迎接入內。原來這新園子一順兩座大門,東首朝南五間大廳,後面接著幾進住宅,外有群房數十間,是預備廳上款待賓客,並住各家內眷的。西首即是花園,裡頭也有門戶通著,好分內外。
小儒便先請從龍在東邊廳上坐著。茶罷,從龍道:「諸位兄台風雅過人,承蒙不棄,攜帶小弟,已欣感不盡。況有諸位大才題詠,何必又呼喚小弟過來。」王蘭笑道:「既是公同雅好,無須謙遜,誰擬題得貼切,即用誰的。」眾人齊聲稱善,遂邀著從龍出了東首大門。
來至西邊花園的門,眾人看是一座水磨雕空山水人物,方磚砌就六角大門,上面一方白石橫碣,係留題之處。小儒道:「我們即由此處題起,一路順著進去,方有次第。」便回身請從龍先題,從龍謙遜了一回,眾人執意不行,到底讓從龍題了。從龍一面同眾人走入園門,因說道:「此園見是我等作退隱之所,若定要說出隱逸字樣,反覺煞然無味。在我意見,花柳當春而發,此中群芳畢集。莫如題之曰『繪芳園』,以寓繪寫群芳之意。諸位再細加斟酌,可否用得?」二郎先拍手叫妙道:「以『繪芳』二字總括斯園,頓使花柳增色,連我輩居於其中,都覺高了位置,未免就是自矜了些。好在他們女眷們有柔雲、愛卿等人,也可當得起這一個『芳』字了。」說畢,眾人皆大笑稱是。
再看時廠園門內即是三間過街小屋,旁邊接著十數間小屋,雖然卑狹倒也起得十分精到,是看守園子家人們住的。當中一條鵝卵石鋪的馬脊甬道,約有丈許長,兩邊盡栽的風尾竹,真乃萬個玲瑯,涼浸衣袂,綠映襟裙。使人夏日坐此,煩溽頓忘,而又不識不盡竹外有多少景致,非比別的園子,開門見山易於覽盡。
穿出甬道,見一所大大明三暗五的起居花廳,四面軒窗迴廊。眾人入內少坐,門上也有題匾。王蘭道:「此地為園中第一景,而且回顧園內高下盡在望中,可名之曰『覽餘閣』,取其一覽無餘之意。當中匾額,可直書『坐有佳士』四字,既明我輩往來其間絕無俗子,且又暗綰合到這排竹子上去。」眾人皆點首贊好道:「此地還要一付楹聯掛上。」王蘭聽說,低頭略一沉吟道:
留客夜談明月上,
拋書人倦午晴初。
小儒贊不絕口,忙叫人取過紙筆來寫上。又起身同著大眾出了迴廊,見一灣流水,紆迴盤曲向東而去。下首盡是高低怪石,堆了一座矮山;上面用土掩平,栽了百十本梅花,頂上也有一所亭子。山那邊景致,卻全被此山遮隔。
小儒道:「我們先向東邊走去,隨後再繞到西邊來。」遂順著水邊走了數十步,見一座白石小橋,橋下左右栽的紅白蓮花。過了橋,一座石亭,純用石樑、石柱。石欄、石牖,裡面的桌幾,皆是大理石鑲嵌的。這座亭子卻隨著山子石高低凸凹砌就,亭前種著幾株金絲垂柳,旁邊一個假山石洞,那邊另有所在。亭子上與山洞口皆有題處。
眾人進了亭子,即請伯青留題。伯青也不謙讓,想了想道:「此間全用石工,亭外池沼又有荷花,本為避暑之汁。我意即用『延羲』二字以名此亭,未知你們之意若何?」眾人未及答言,二郎道:「此處址在東首,卻迎著西北,這『曦』字似覺不合。」伯青微笑道:「古人云:北窗一枕,羲皇以上之人所居。故名曰『延羲亭』,取其此亭涼爽忘暑,可以延接羲皇以上之人。我說的羲皇之『羲』,楚卿誤為朝曦之『曦』,所以覺得不妥當了。」二郎聽了,方知自己誤解,把臉臊得飛紅,笑道:「不用說罷,好得很就是了。你爽性把聯句題了,這山洞口,也要費心的。」伯肖笑著道:「這亭子上對句,我已有了。」
無端丘壑隨心造,
別有天地非人間。
「那山洞口,即用:『另有洞天』四字。」眾人都贊好。
又出了亭子,即由山洞穿過,忽然開朗。迎面一塊空地約有半畝田許,全是紅短闌干圍著,繞過紅欄,是五間正屋,屋旁兩邊五間,共計十五間,皆砌成抄手形式。欄內皆是芍藥,雖已開過,尚有敗葉離披。當芍藥盛開之時,在這三處吃酒賞花,皆係正面對著的。怕的人多,坐在中間的看得真切,旁邊的豈不將花放在背後,這一來縱有十桌八桌的人,無不對花而坐。眾人都道:「這所屋子,造的倒有點意思。」
眾人走入當中五間屋內坐了,早有家人們送上茶來,大家潤口。王蘭道:「此屋砌得有趣,必須題的也要峭動方好,仍請在田題罷。」從龍道:「若要峭動,卻非你不可,者香不用謙遜了。」王蘭笑著點點頭兒道:「可取名『留春館』,言其芍藥開時春光將暮,人必三面對花而坐,共留此春色,不忍遽去之意。」對聯可用:
花畦低護闌干曲,
鳥語催殘芍藥春。
題罷,大眾起身由留春館迴廊上一個角門走出,見四面短垣,一方院落,院中兩株梧桐。
眾人進來,見屋宇寬大,全用十錦窗牖,隔的曲曲折折,如萬卷書、菱角、扇而等式。上下各色彩錦裱糊,那窗牖上是五色玻璃,使人目眩神迷。那邊又有院落,盡栽芭蕉。兩處看來,皆是屋子。正面如兩所屋宇,後身倚著後身一般。二郎道:「這是我想的意思,連名字我都想下了。不如就叫做『兩翻軒,言其這邊那邊皆是正屋,如一個屋子翻作兩個屋子似的。你們不見那牆角下有灣流水,直通到園外秦淮河裡,引進來的活水,就是前面那些池沼水道皆由此間通過去的。」
從龍連連稱贊道:「楚卿用『兩翻』二字以題此處,倒也新樣,可謂俗不傷雅。就用此名,不必改了。你想的好,題的也好。爽性連對句都題了罷。」二郎道:「果然使得,我也謅一付對聯試試。」思索丁半會,笑道:「我有是有了,只恐用不得,說出來你們改正罷。」伯青笑道:「你說罷,不用累贅了,只刈將『羲』字認錯,都是好的。」說得眾人大笑起來。二郎笑著,瞅了伯青一眼道:「你別要這麼使促狹,說這些尖刻話,從今你就保得住一輩子不說錯話,我才服你呢。」遂念著他做的對句道:
兩面屋隨流水轉,
一叢人似隔花行。
又說:「才進來的那角門上,亦可用『曲逕』二字。我都謅成了,用得用不得我卻不問了。」眾人都說:「好極!」小儒也叫寫上了。又見這屋子無門可通別處,正在尋覓,五官起身道:「你們隨我向這裡來。」便從屋裡曲曲彎彎的走至盡頭,見一帶板壁,五官用手摸著消息,使力一推,只聽「喀喳」一聲,板壁分開,現出一座門來。
那邊盡是架花棚子,兩旁搭著,當中一條羊腸小道穿過,迎面一條寬河。河上搭著竹橋,河內並有船隻。五官領著眾人過了橋,是六七間曲尺式的屋子,卻蓋在河中,四面皆水。河邊栽的榆柳桑槐等木,大有鄉村風味。眾人入內,見其中陳設器皿,盡係樸實物件,便齊聲稱贊有趣。
從龍道:「前面兩翻軒備極華美,如入琉璃世界,此地忽作古樸,使人頓起林泉之想,真各盡其妙。應該子騫留題了。」漢槎道:「我於題餓詠水上不大講究,還是你們代題為是。」王蘭道:「你無須推委,楚卿尚能題詠,不成你還不如他麼?」漢槎無奈,也俯首沉吟了半晌,方道:「我想此地既造作鄉村河亭風姑,又在這繁華錦繡之中,可名曰『半村亭』,取其半村半郭之意。這屋裡對句,我也擬了一付,還得你們斟酌。」因念道:
溪水當門問此處源通何地?
桑榆繞屋愛其間人正歸田。
眾人聽了,痛贊不止。王蘭笑道:「你的題句直要壓倒我們;你反謙遜不能,莫非懷才自負麼?」漢槎笑道:「不過偶爾如此,到底不算什麼。」
眾人又見對岸盡是崎嶇石路,或高或低,或寬或窄,不甚好行。不如坐了船去,順著這河邊觀看岸上景致,倒省力些。於是,喚了水手們米,服侍眾人上船。順水撐去,未及數十步,見山石背後露出一座樓台來。眾人吩咐泊船上岸。原來這樓傍著山石起造的,那山石盤回紆曲,堆接到樓口。從底下至上面,皆栽的牡丹,竟有千餘株,又夾著一層一層的繡球花樹。人在樓上憑闌一望,是一座花城相似。眾人齊聲說好。
從龍道:「小臞和五官,今日也不可退後,你們可合題此處。」五官見眾人題詠,自己早已技癢,又不好越眾逞能。既然從龍叫他題,也不推辭,便欣然應諾。想了想道:「此處牡丹既多,逢春開放真乃紅紫奪豔,占盡人間富麗,可取名『奪豔樓』。對句小擬題上罷。」梅仙亦笑了笑道:「我也未免東施效顰。」遂說道:
倚石花繁真富貴,
登樓人至亦神仙。
「這樓下的一方橫匾,可用『香城綺國』四字。」眾人亦稱賞不已。下了樓,復又上船,隨著流水,轉了兩個灣。那岸上無非垂柳馬纓,丹楓碧楝等樹,難以備說。船至盡頭,眾人登岸。帶粉牆,兩扇朱扉,裡面隱隱無數房屋。
大眾進了院門,是十數間小屋,或斷或連,或有門相通,或迴廊相接。院內白石砌就花台,依著屋子大小妝點。花台上傍牆或栽桃李,或種西府梨杏等花,下面配著蘭蕙諸品花草。屋內粉壁上砌成各樣方圓長短格式,以備安置盆景瓶幾〔茁物。王蘭道:「此間春夏秋三令皆宜,可名『紅香院』,何如呢?」從龍道:「以『紅香』二字包羅甚廣。妙絕,妙絕。」再看這紅香院,處處倚梁傍杜接著砌造的,可以不用懸掛對聯,眾人,也就不題了。
出了院門,是一條曲逕。迎面一座圓門,形如滿月。門內大人院落,攢三聚五找著佳樹。那空罅處,補著人許高的玲瓏透漏風石。眾人進了圓門,見這一所房屋也砌就圓式,屋內凡有門戶皆是圓門圓戶。時已近午,家人們早擺上飯來。大眾亦覺得乏了,便挨次入座。伯青道:「此處全用圓式,栽的一色桂樹,分朋是造作月宮之形。況這屋後又靠著奪豔樓的山石,可名曰:『叢桂山莊』。」眾人都道:「甚好!」
少停飯畢,大家淨面漱口。仍由圓門出來,見兩條石路。一條路向叢桂山莊屋後繞過,那邊也有一群房屋。小儒問是何處?
梅仙道:「那裡是後園門,出去即秦淮河邊。這幾十間屋子,派看守園子的人住的。倒也砌得寬大曲折,我們可到那邊瞧瞧去。」小儒道:「既是下屋,可不用瞧了,也代他們起個名字,好叫喚。因傍著後河,即叫『枕河居』罷,明日亦做方匾掛上。」梅仙答應了。
大眾便巾著這邊一條石路走米,見有山阻路。上面盡是梅花,山上有亭,山下亦有重心襪戶的十餘間房子,方知即是頭裡進園見的那西首梅嶺了。眾人到了屋內坐下,從龍道:「此間可該小儒兄題了。」小儒猶白謙遜,王蘭道:「一個園子都走遍了,你尚未曾題詠-處,不是我們欺了你,即是你太偷懶了。」說得大眾笑了起來。
小儒微想了想道:「此地可取名『紺雪齋』,暗用嵰嶺紅雪之意,不知司『使得?」從龍等皆同聲稱好,「用意既新,兼又貼切。嶺上梅花,不比泛用平地上的話」。小儒又念著聯句道:
月明影比騷人瘦,
風過庭空鶴夢醒。
說著,忽見山那邊飛起兩隻白鶴來。小儒笑道:「這山上的亭子,就叫『來鶴亭』罷。這山即叫『棲鶴嶺』。」眾人贊好,便一齊爬過嶺來,找尋舊路,仍至覽餘閣內,少歇片刻。
小儒邀著從龍等人出了園門,復回廳上。小儒道:「這廳上的堂名,也請在田題上罷。」從龍道:「可名『綠野堂』,使得麼?」小儒點了點頭。即將園內各處題的軒館名字,另行謄清,又命人量了各處匾對尺寸,請王蘭便中寫好,讓人拿出去做字,叫匠人趕著辦,進宅就全要懸掛的。家人們答應,自行料理去了。
早巳掌燈時候,廳上擺齊酒席。眾人推從龍首座,其餘分次序相陪。吃了一巡酒,大眾擇定六月初二日入宅。又問漢槎可能將愛卿搬來同住?漢槎不答,眾人知道是小憐不能過來,也就不問了。又議定伯青住紅香院,漢槎住兩翻軒,梅仙住半村亭,五官住叢桂山莊。他們除了在自己府第內,到園裡來即住此數處。
小儒派了雙福、連兒、三桂兒等管理園子,督率著眾家人收拾打掃。所有各處四季用的簾幔幃幕,皆交與雙福等隨時更換。
各處的器皿陳設,亦派定某人竹理某處,以防遺失,好有著落。又僱下一家紮花兒匠,搬至園中群屋裡住著,預備修紮各處花草甕景。一一分派已定,眾人又傳觥飛盞的痛飲一番。時已二更,席終散坐。
從龍也擇定了一處住宅,若婉容、小鳳高興到園內來住幾時,也有個居止。伯青道:「六月初一我們須要大樂一天,一則進宅,二則賀園子落成。就是內子,舍妹兩人,雖不能來住,那日亦要來的。」眾人點首稱是。從龍便起辭回衙,小儒等人也要各歸私第,仍留梅仙,五官在園居住。前頭兩個家人拿了一對羊角手燈,照著眾人出來。外面各府的轎馬,業已伺候。梅仙,五官俟眾人上了轎,方回身進來,吩咐關好兩邊門戶,吹滅廳上燈火。因勞碌了一日,也早去歇息。
次日,梅仙叫了匠人來打造園內匾對,五官又去催著王蘭寫了堂名對句。隔了數日,匾對已齊,簾幔等物亦添補全了,梅仙押著人各處懸掛。時已五月將盡,紅香院與半村亭兩處,萱草榴花俱開得十分茂盛。延羲事前,池內荷花也開了好些。先兩日,各家的粗細物件陸續搬至,伯青,漢槎也發了一付陳設牀帳過來,梅仙,五官幫著各府來的家人們,四處安放停妥。
到了六月初一日黎明,梅仙,五官穿了衣冠,眾家人亦是新衣花帽結束起來。祈宅正門火開,一路至廳上皆張燈結綵。後進裡與西邊園內,亦復如是。王蘭又定了兩班名戲來伺候。少頃日色初出,各府內眷盡至。女席在留春館款待,即在芍藥欄外搭了戲台。五官又安排下數萬花炮,在兩邊門外搭起竹架,等大眾一至,即命人點著。那爆竹劈啪之聲,遠近數里皆聞。
小儒等人亦公服乘輿而至,梅仙,五官忙出迎接。到了廳上,彼此見禮道喜,眾家人上來叩賀。茶罷,早聞喝道之聲,知從龍已至,小儒等人皆起身出接。從龍下轎,同到廳上,禮畢入座。這新宅門首,烏壓壓的車轎人馬擠滿街道,連行人都繞越他處往來。
家人們伺候早點,吃畢,眾人即寬去外褂。早見領班的拿著戲目,領著一個十四五歲穿紅衫的小旦,上廳請安,呈上戲目。
原來這戲台就搭在綠野堂前,對廳設了戲房,院內用木板鋪平,上設猩紅氆氇,簷口盡用五色錦棚遮滿。從龍等人又謙遜了一會,到底讓從龍先點了一出《卸甲封王》,然後小儒、伯青、二郎、漢槎各點了一出,無非《滿牀笏》、《雙官誥》等吉利戲文。少停,擺上席面,眾人入座,即開鑼唱戲。
且說園子裡方夫人為首,與眾位夫人見了禮;恰好婉容、小風亦坐轎來了,大眾接進園內。把一座留春館都站滿了,真乃珠圍翠繞,綠舞紅飛。眾丫鬟僕婦也忙著上來送茶設座。方夫人讓過茶,又邀著眾人,由留春館後面一條夾道內耳門走過,即是東邊住宅。各處看了一回,仍到園中。見席已擺齊,眾夫人序齒歸座。家人們拿上戲目來,在簾子外遞於使婢,然後方呈送眾位夫人前。眾人亦遜讓了一會,點下戲來,仍由使婢傳給簾外家人。
那家人拿著戲目,送到班房內,頃刻開鑼出台。
這兩邊的鼓樂喧天,笙簧盈耳,引得左右鄰舍及過往行人,無不探頭探腦在園外窺望,齊聲贊好。男廳上,從龍等人拉了梅仙、五官與沈』若愚等同坐。女廳上,方夫人也去接了梅仙家巴氏母女,與伍氏、穆氏,王氏、宋二娘等過來,另備一席,在下首五間屋內款待。唱了兩齣戲,暫停歇午。外面從龍等散坐盤桓,這邊園內眾位夫人也到各處遊玩。好在今日一個男客都不過園子裡來。
不說各府男女宴會熱鬧,淮知這風聲傳揚出去,早哄動合城文武鄉宦。都因雲從龍,陳小儒是先後新舊任的本省制台,又因江祝王三府亦是城中赫赫有名的當道紳士,誰人不想來拉扯親近,忙著人去訪信,不一會,都回來道:「雲大人們新造了一所園子,今兒遷移過去。小的們看他那邊請酒唱戲,不比往日尋常宴會,想必還有別的事呢。」於是,大眾商議,也有送戲的,也有送酒席的,也有合送禮物的,都著件喜慶大事吵嚷起來。
從龍等人正在廳上閒話,見家人們重又擺換席面,預備接唱戲文。小儒道:「今兒都是者香鬧著要唱戲的,鑼鼓喧闐,吵的人心都慌了。今日又不便唱清雅戲文,是以尤甚,反不如我們平時吃酒行令的舒適。」正說話間,忽見家人匆匆上廳回道:「外面各位大人大老爺家俱送禮來,說我們今日有喜慶事。據聞停刻還要過來道喜呢,小的們再三剖說,來的人都不相信。」說著,將名禮單呈上。
從龍,小儒皆拍掌大笑道:「這是那裡說起,我們不過鬧玩意兒,他們怎麼當作喜慶事送起禮來,可不是笑話麼!者香來聽聽,都因你要唱齣戲,唱出故事來了。這卻怎麼著?」王蘭火笑道:「好好,這些人很為知趣,也曉得來湊個熱鬧來。他們既送了來,我們就老實收下。拿他們送的戲酒,改日請他們來此吃酒看戲,爽性鬧他個江翻海沸,不枉我們砌造這園子一場。再則也叫他們瞻仰瞻仰我們園內的景致。」
從龍、小儒等人亦只得依著王蘭的說話,將禮單細看,分別交情厚薄,該收該壁的,一一發付已畢。果然本城由藩司以次,及大小鄉宦俱陸續親來道喜。眾人又穿了公服迎送,直鬧到下晝時分方止。
接著擺上晚酒,點齊燈燭,場上又開鑼演戲。眾人皆覺倦乏了,勉強完了戲,放了賞。從龍、伯青,漢槎三人即作辭回去,小儒等送過他們,也各自去歇息。
倒是園內女眷們甚樂,又沒有外客,用過午宴盡把外罩大妝卸去,全數家常打扮,隨意散坐聽戲。傍晚即完了戲,命各家僕婦放了賞,方擺上晚灑來,眾夫人挨次入座。酒過數巡,方夫人道:「我們今日也要行個令才好,不然此時戲又完了,這啞酒也覺得無趣。」眾人未及答言,洛珠先連聲說好。眾夫人見他們兩人高興,都笑說遵令。
方矢人回頭叫使婢取了一付行令酒籌過來,是兩個方圓竹筒。方夫人道:「這圓筒內是花名,方簡內古人名。此令須先拇戰,誰輸了誰吃一杯,即先掣花名,後掣古人名,用一句古詩,綰合酒底,隨意席上生風,或用五言七言古詩詞賦及俗語等等不拘,亦要與上句聯絡有情。說過了再擲骰子,照點由上下家順逆數去,即以此兩家對戰。我做令官,誰說不來罰酒三杯,另找同席代說。代者不佳,仍罰找者,與代者無干。」
眾人聽了,都說:「有理,這個令倒是雅俗共行,就從你先起罷。」方夫人又道:「我們十人可行此令。那邊聶奶奶他們,單拮拳《光是了。不然說不上來,只管找人代也無意思。」於是,方夫人、程婉容、洪靜儀、江素馨、祝瓊珍、林小黛,沈蘭姑、聶洛珠、蔣小風,趙小憐十位拚攏了一席,挨次坐下。那邊巴氏母女等六人一席,一聞此言,早呼五喝六的搳起拳來。
方夫人先喝了一杯令官酒,在骰盆內擲了個五點,數去應與瓊珍作一對子。拇戰了一會,瓊珍輸了,即飲了一杯酒,伸手在筒內掣出海棠的花名,紅線的古人名。便笑-道:「偏生我於詩詞上不大熟習,怕的說不上。」方夫人道:「不用謙讓了,你若說不上,我們更要說不上呢。」瓊珍俯首略想了想道:
高燒銀燭照紅妝。
說畢道:「不知暗用關合,可使得麼?」眾夫人齊贊道:「好得很,原要暗用關合,若明點出來,那裡找去呢?快說酒底罷。」瓊珍即在席上拈起一片梨來道:
何以要高燒銀燭照紅妝,只為梨花淡谷溶溶月。
眾夫人道:「這一句聯合得毫無痕跡。」瓊珍便將骰盆拉到自己面前,擲了個四點,順逆數去,上家是婉容,下家是洛珠。兩人遂對搳起拳來,卻是婉容輸了,吃過酒,掣出花名是米囊花,古人名是杜牧之。便道:
煙花三月下揚州。
說畢,在席上取了一個橘子道:
何事煙花三月下揚州,為愛雙柑斗酒去聽黃鸝。
眾人齊齊稱妙。婉容擲了個三點,上家小憐,下家素馨。兩人對戰,是素馨輸了拳,吃過門面杯,伸手掣出兩支籌來,一支杜鵑花,一支孟宗的古人名。素馨笑了笑道:「這掣的倒有趣,我卻想了一句天然巧合的詩句來。」說道:
子規夜半猶啼血。
眾夫人齊拍桌叫好道:「果然這一句天然巧合,前兩句皆不及梨雲這句自然。」素馨又拈了一個梅子道:
不見子規夜半猶啼血,正是熟梅天氣半晴陰。
說罷,擲得四點,數去上家方夫人,下家沈蘭姑。卻是方夫人輸了拳,飲過酒,花名掣的是鼓子花,古人名掣的是孫行者。眾人見了,大笑道:「怎麼這古人名內鬧出個孫猴子來了?」洛珠笑道:「他們一家人也角起勝負來,偏是沈姐姐又勝了,弄得大太太又要罰酒,又要行令,又怕人笑他,可不是急得猴頭猴腦的麼。」說得眾人狂笑不止。方夫人也笑道:「好好!你這小猴頭都打趣起我來了,待終了席,我再和你算賬。」瓊珍笑道:「不要你也說猴頭,我也說猴頭,把自己的猴子令都鬧糊了。」方夫人笑著說道:
眾仙同日詠霓裳。
又在席間拈起一片蜜桃道:
何以他與眾仙同日詠霓裳,那小猴頭卻為的綏山一桃。
眾夫人笑贊道:「實在虧他謅斷了腸子。」方夫人也擲下了三點,上家是小鳳,下家是靜儀。兩人隔座掐拳,那手膀上鐲子搖得「叮叮噹當」響個不止。戰了半日,始分勝負,是小鳳輸了,舉起杯來一口吸盡,伸手掣出花名牡丹,古人名米芾。想了想道:
天子呼來不上船。
說畢,在席上四處望了半晌,即一手抓住小憐的袖子,笑著高聲說道:「酒底就用他罷。」道:
何事天子呼來不上船,多因欲向君王覓愛卿。
引得眾夫人哄然人笑,齊說:「雖然促狹,卻說得有趣,而且即景生情。」小憐紅了臉,打了小風一下,摔脫袖子道:「你也學那些輕嘴薄舌的人取笑於我,原叫你席上生風,那裡叫你取笑人的。」說著,滿斟了一杯要小鳳吃,還要重說。
小鳳笑道:「你坐席上,就是席上的風景,我又沒有說到席外去,誰叫你名字叫愛卿的。而且這句詩,也是古人造下的,並非我杜撰來嘲笑你。我的名字若合得上,你只管說我,絕不怪你。這杯酒我吃倒不妨,若說是罰我,卻有些不服,你請同席的人評一評看。」方夫人接口道:「我有個調停在此,你們且不必爭論。在我看,這杯酒該瑤君妹妹吃,也不是罰他,因他家獨覓得愛卿,算一杯賀酒罷。」瓊珍笑道:「有理,有理。我就吃一杯,替你們解和。」說著,舉杯一飲而盡。
小鳳、小憐皆笑說:「多謝。」小風又擲了四點,上家數去是小黛,下家數去是婉容。兩人對搳了一會,小黛負了,吃過酒,用兩手在兩個筒內一齊掣出看時,花名夾竹挑,古人名文與可。小黛笑道:「若掣出別的花名米,卻難與文與可聯合。這『夾竹桃』三字,倒是天造地設。」即說道:
不可一日無此君。
眾夫人道:「真正是現成的聯絡,便宜他的多了。小黛又在席上夾起一方紅燒肉來道:
既然不可一日無此君,何又云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。
說畢,也擲了個凹點,上家是靜儀,下家是小風。兩人復又隔座拇戰了一陣,此回卻是小鳳勝了。靜儀飲了酒,伸手掣出芍藥花名,漢武帝古人名。低頭思索了半刻道:
錦帳佳人夢裡知。
又於盤內夾起一塊雞肉來道:
正欣錦帳佳人夢裡知,恨喚醒那雞聲茅店月。
說完,擲下個六點,上下家數去都該洛珠。眾夫人笑道:「這卻怎麼呢?難道叫柔雲左手與右手對角勝負麼?」洛珠也笑道:「罷罷,我也不喜掐拳,大呼小叫的沒意思。不如算我輸了拳,吃酒掣籌何如?」眾人都點首應允。洛珠笑吟吟的在筒內掣出杏花的花名,司馬相如的古人名。即說道:
數枝豔拂文君酒。
又用牙箸指著扭中的魚會魚道:
因愛數枝豔拂文君酒,不獨琴許魚龍月下聽。
說畢,端過骰盆擲了個兩點,上家該蘭姑,下家又該小鳳。誰知小風又勝了蘭姑的拳,蘭姑飲了一杯酒,掣出曼陀花的花名,大舜時古人名。想了想道:
煮葵燒筍餉春耕。
又於碗內,夾起一片筍來道:
因欲煮葵燒筍餉春耕,故而一心:巳筍莫成竹。即伸手擲了個四點,上家是素馨,下家是小憐。小憐輸了拳,吃過酒,伸手在兩筒內務抽出一支,一是楊花的花名,一是綠珠的古人名。小憐蹙眉道:「偏我掣出這衰敗的花名與古人名來,我還要死呢。」洛珠道:「罷喲!你那裡有這些話說,這不過是個玩意兒,那能應驗到人身上去,可不是傻話麼?快說罷,你若說不出,我代了你。」小憐笑了笑道:
落花猶似墜樓人。
即在果碟內拈起一個蜜漬杏子道:
這邊恨落花猶似墜樓人,那邊喜紅杏枝頭春意鬧。
眾夫人聽了,稱贊道:「未了這一句結得興會,即不覺衰敗了。」
時已三更半夜,各處燈燭已換了幾遍。方夫人道:「我們也好散了,勞碌了一天,身子想都覺得乏了,明日再聚罷。」瓊珍、小憐、素馨、婉容、小鳳等五人,亦要回去。便大家進了點飲食,漱盥已畢。瓊珍等即起身作辭,方夫人領著眾夫人直送出園中,覽餘閣前看著瓊珍等在幣道上上了轎,又珍重數聲,方回身入內。復由耳門來至正宅,各回住屋歇息。巴氏母女等人,也各回家去。園中有家人們收拾燈火,關鎖門戶,各處上宿等事。
過了一日,小儒請了從龍過來,復眾人的席,自然仍是戲酒。從此伯青、漢槎或在園中小住幾時,或回家去,行止聽其自便。惟有從龍公餘之暇,即來園中尋眾人宴會取樂,皆是早至暮回。『裡面眾夫人亦有時接了瓊珍、小憐、素馨、婉容,小風等五人,來耽擱幾日,真乃無趣不搜,無樂不備。凡到園中四時花放之際,皆擺酒聚宴。甘誓聞得他們如此尋樂,小儒又將繪芳園的圖樣寄與他看。甘誓見了,著實羨慕,亦攜裝到南京來。小儒即將絹雪齋打掃出來,讓甘老居住。
梅仙也與仙丈母巴太太商議,將巴氏接進園內,在東宅裡綠野堂後,收拾了一處三間偏宅住下。這巴氏也粗知文墨,日隨著方夫人等學,習吟詠,不上一月,倒也能做兩句詩了;巴氏的母親,亦不時過來陪伴女兒。梅仙即搬到半村亭去。
一日,小儒等人正在留看館,大家品茗清淡。又請甘誓暇時作一篇《繪芳園記述》,好勒石以志我輩一時聚會之盛,甘誓答應了。說話間,忽見雙福急急進來,回小儒的話道:「二太太來了。」小儒知弟婦已至,忙叫雙福去稟報太太出外迎接。未知玉梅來此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