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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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雲從龍奉到恩命,調補漕河總督。過了一日,新任蘇撫已至,從龍交卸了撫篆,即收拾攜眷往南河來。先打發陳仁壽夫婦回轉南京,方隨後緩緩的登程。一路迎送,不須細說。
  這日,早抵南京,上岸來拜小儒、伯青等人。伯青即說到鄭林一事,托他照應。從龍道:「你們保舉的人自然不錯,他又待五官有此一番好處,我理應破格成全。明兒可著他先來見我,好量材使用。」又問慧珠近來如何?伯青道:「再不要提他了。」便將慧珠矢志修行的話,說了一遍。從龍搖頭道:「我不意畹秀競如此大改性情,平日他和人淡淡是有的,也不致忽然絕決到這般地步。沒是伯青不留心,說出什麼無意話兒,冷了他的心了。」伯青道:「真正要冤屈煞人,我那裡還敢得罪他,況我與畹秀忝在知己,即是無心說錯了話兒,他也不能記憎我,而且我並沒有說錯什麼。此時求他同我好好說句話兒總難,他的隱情心事,我也猜摸不透,惟有聽之而已。你如不信,明日背地裡問著小儒就知道了。」從龍見伯青說著火有淒然之態,亦不便再往下問,即用別話岔開。說了半會,作辭回船。
  次早,鄭林得信,忙來叩謁。從龍見他一表非凡,是個英雄氣概,大加賞識。問及家世,先代皆是武職出身,頗有勛勞,便命他隨行聽候差遣。鄭林拜謝退出,白去料理不提。
  小儒早同方夫人計議,備帖去請程婉容與小鳳過來盤桓,又請了伯青夫人江素馨與小憐陪客。他們皆是舊時姊妹,見了面悲喜交集,各敘闊別。小鳳問及慧珠,小憐將前後細情說了。小鳳道:「我來時猶欲去見他,勸說一番。現在聞你所說,他竟是絲毫不可移動。縱去勸說也是無益,徒然惹他煩惱,我也不去見他了。好在他已將我們昔日的姊妹付之度外,我不去,他想也不惱。」
  小憐道:「我看姐姐不去的很是,見著了空被他奚落一陣,倒犯不著。猶記我搬到這裡來,去見他作辭,又借著別的話勸了他幾句。他反生起氣來,說:『你們是有福的人,所以總得了好處。我是生成薄命,只合念佛湧經,修修來世。從此你們只當我沒了罷。』說罷,他即走了開去。姐姐你想想看,他也不顧人下不去,就衝口說出這些話來。你若去見他,說的好便罷,說的不好,引出他多少的牢騷來。故而我勸你不去的為是。」方夫人亦歎息道:「聶大姑娘為人甚好,相貌既俊麗,談吐又文雅。前年在我家裡住了多時,臨去尚依依不捨。怎生忽然變出冷面冷心不情的性格來?真正一個人中道會變的。」至晚席散,各回府笫。
  次日,江素馨也請了眾位夫人,到他府裡宴會了一日。其餘一概辭謝。從龍又往小儒、伯青等處作辭,即收拾起身,叫鄭林帶著家小隨行。五官直送出十里以外,還是鄭林再三止住,方珍重一番而別。
  人眾不日到了淮城,二郎出城迎接,留從龍等在署款待。小黛也請程婉容、蔣小風過去。隔了一日,從龍辭別二郎,去赴新任。管下各文武,早遠遠來接進了公館。然後擇吉接篆,所有專折謝恩及一切應行公事,無須贅說。
  鄭林先安頓家小住下,即料理歸標,在轅聽差。卻好漕標中軍守備以丁艱出缺,因漕河事務均歸從龍統轄,兩營中軍,便命鄭林一人暫行兼理。當時即有漕河兩營文武,來與鄭林聯絡,又見他是河帥親信人員,惟恐趨承不及。鄭林卻一塵不染,悉秉至公。從龍分外寵任,凡上等美差皆委他去辦理。又於冬令例保案內密折單保,免補守備,以都司升用。遂實授了漕標中軍兼管河務。鄭林即寫了信,稟知他岳父。此是後話,暫且不提。
  且說陳小儒待程公來省接了印,便打點登程,又帶了仁壽夫婦與小憐同行。伯青等人,亦忙著紛紛餞送。五官寫了稟啟,托小儒帶呈東府裡王爺,無非仍說「外面各事沒有清楚,急切尚不得回來,請王爺不用掛念」。小儒今番是擢升內用的大員,沿途迎送更多。
  一日,已至從龍境界,見了面即商議將玉梅留下暫住,俟仁壽過了朝考,或留京或放差,再來接取家眷,沒似我上午帶著家眷去會試,巴巴的到了京,不上兩月又仍然出來,人既吃辛苦,又多費往返使用」。從龍應允,即留下玉梅。
  來日小儒作辭,由王營陸路入京,又特地繞道兗州,送了小憐過去。漢槎即親往小儒公寓內,再三稱謝。祝瓊珍見小憐已至,其為歡喜,忙收拾出一進房屋讓小憐居住,當派了四名丫頭給他使喚,又趕著他叫妹妹。小憐見瓊珍如此優容,更外敬謹侍奉。瓊珍揀了吉日,代小憐開臉上頭,命內外人等俱以奶奶相稱。自是小憐得了棲身所在,頗為相安。
  小儒在兗州住了一日,仍取路趲趕入都,一路無話。已至京城,先賃定公館,安置家小人等。便預備陛見,赴吏部衙門接任,又去拜會了在京諸同年世好。從此即小心勤慎,以供厥職。
  話分兩頭。單說雲從龍在河督任上,不足兩月,將漕河兩營一應積弊陋規,人為整頓裁汰。所有庸劣各員,盡行參褫。不時傳了鄭林入內,當面吩咐在外暗中訪察,作自己一名耳目,又命嚴約兩營兵丁,不許滋事擾民。真乃吏治民安,一方稱頌。
  這日,正在簽押房閱看公件。忽見家丁來回道:「淮安府知府馮寶來見,並有要話面稟。」從龍聽了,暗想道:「楚卿非我屬下,今特來稟見,其中定有別故。」忙叫人將文卷收過,吩咐請見。二郎進來,見從龍請安。從龍略問淮城近日風俗,即問二郎來意。二郎欠身道:「請人人命左右暫退,卑府有機密事件面申。」從龍起身道:「既然機密,外間耳目逼近,到裡面去坐罷。」便邀著二郎至內書房,命伺候的人一概不許進來。又讓二郎寬了大衣,對面坐下。
  他們原是至好,因名分有了尊卑,外面不得不拘體格,私見的時節,仍似當日嘲笑戲謔,無所不至。從龍因二郎說得如此鄭重,很不放心。才入了座,即伺:「究竟是什麼事?這樣蠍蠍螫螫的。想是在淮城又鬧下亂子來了,快說出來,好大家設法。」二郎笑道:「不勞你關心,你倒有意咒我鬧亂子。然而這件事鬧出來,也非尋常。去歲山陽縣鬧漕一案,皆因魯鵬不善辦理,苛收了眾花戶,觸怒本城紳耆,聯名具稟到我衙門。我即委派委員查訪屬實,不得不詳,是你與小儒列銜奏參出去。魯鵬得了信,即趕著寄信進京與魯道同,在內做了手腳,只從輕議了個革職留任酌處分。若依你的意見,因他袒庇田文海,難為了五官,還要行文確查,再行參辦。我即寄信你們說,人貴悔過,如今他革職,也知道利害,凡事不似從前狂妄,斷不敢復萌故態。不如姑寬著他,以觀後效。若一定要辦倒了他,他這微末前程亦非容易得來的。好在五官現今安然無事,亦沒有過於難為著。這麼看起來,我尚有恩於他。那知小人心胸卻最險毒,不記人的好處,只記人的壞處。就是我詳參了他,亦係因公起見,是他自取其咎。我若不詳,我即有了處分。不意今年三月間,他又密信與他老於,說我乃原任宛平縣馮炳的兒子,本籍常州,目下冒入大興縣籍,反在本省江蘇為官。魯道同正恨我去年詳辦魯鵬,見了這封密信,即揭參-上去。現在奉旨著兩江總督查明覆奏,毋得隱混。昨兒令岳已行下文來,凋我上省。我想這事倒被他踹住過兒了,卻很有些棘手。偏偏你又升到南河來,小儒又內用了,不然也好代我扛著一肩。前兒我已寫信與小儒,托他在內粉飾。究競具權操之於外,令岳那邊我又沒伺候過,必然據實覆奏。我的官丟了,卻不位什麼,若被姓魯的扳倒,非獨難以對人,亦落他人笑話。意在煩你寫封切實稟啟,紿我帶呈令岳,求他彌縫。況且還有一條可以辯白的情由,我有一支共高祖的遠族,久住在京,已入了大興縣籍。惟有借說與他嫡派,方可無礙。」
  從龍聽了,咂嘴道:「這件事很有些棘手,若照父子異籍的辦去,即是個欺君之罪,你卻當受不住。當日你怎麼忽然要捐冒大興縣籍,真令人不解。此事原難以怪你,只說捐名郎中分部行走,不過因伯青等人都在京中,大家可以常聚在一處,卻沒有想到恰恰放在本省來。你卻錨在簡放之時,若申明原籍常州,另謫改掣,即沒有事了。你果真有房遠支是大興縣籍,尚可設法補救。我即寫信至家岳處,將你實在原巾不妨明白直說,你再具稟詳訴上去。家岳亦是個愛才的人,又曉得你與我們至好,不能不曲為成全。到了南京,再求江相去關說一聲,你是江老門生,他也不好拒絕不問,就是家岳,亦不便過於拂了江老情面。況又有小儒在內暗中撕擄,可保無大關礙。若說一點處分不得,是沒有的事。」
  二郎道:「我也自知難免過失,只求不丟臉,不落魯家父子算計,即萬幸事了。我並非那般得隴望蜀的人。你既肯給我的信,就煩你寫下罷,我好早去早回。爽性丟了這顆勞什子的印,倒也罷了。若叫我多在省中耽擱幾日,卻不放心。不知魯鵬一經出了我,惟恐又妄作妄為的,倘再鬧出些事故來,我就真擔當不住了。雖白鬧漕以後,他斂跡了多少,怕的本性終未能改,饒不著我還時常防察著仙呢。細想起,我真正那裡來的晦氣。此番到省去這一趟,要用四五百金,縱然令岳允了情,部裡亦要去料理,一打躉兒的算起來,至少也得二千金。你知道的我平日費用又火,那沒名望的錢我又不肯濫取。這准安府亦是個中缺,出息微末,僅夠我衙門內用度。去年我還賠貼了少許,如今平空生出這枝節來,那裡措辦得及一宗巨款去?庫項我不敢動取分文,平時猶可,現在既鬧出這件事情,尚不知能否回任?若再被後任查出虧空來,可不是罪上增罪麼!」
  從龍點首道:「你所慮卻也在理,若專為用費籌劃,我倒代想下個救急的法子。你至南京伯青那裡,大可通挪。不過叫他先替你代垫著,回來我再為你設法歸結。」二郎聽了,感謝不盡。從龍又問同及「魯鵬密信進京的事,你如何曉得這般清切?」二郎道:「說也相巧,我有名舊僕現在山陽縣裡,魯鵬一舉一動他盡知其細,特地來告訴我,叫我防備著。彼時我也不甚介意,誰知竟被他父子鬧通了。」從龍聞說,方明白其中原故。又留二郎吃了飯,即帶著信去,稟啟中細微曲折,寫明情由,與二郎看了,封好函口。二郎在身畔收好,作辭回去。次日清早,收拾起身。
  不數日,到了省城。先尋著伯青告訴〔情由〕,伯青替二郎大為不平,又滿口應允,「如有短缺,只管到我這裡來取。你我既是至好,切勿稍存意見」。二郎別過伯青,即去謁見江相,將細情面稟一番,江公自然也答應了。方去稟見程公,把從龍稟啟呈上,適值江公亦打發人過來關說。程公也知道二郎居宮清廉,辦事很有才幹,又有女婿的書信,江相的人情,落得順水推舟做個好人。若覆奏進去,仇家一定不依挑剔,部裡駁了下來,與我無涉。即當面問明情節,叫二郎回任,聽候覆奏若何發落,再行來省。
  伯青又留下二郎住了幾日,臨行囑托伯青,「打聽程制台如何覆奏,並常時提著令母舅聲。倘然批折回來與我大有關礙,你須先給我個信兒,好早為打點。若有該使用的處在,仍請你垫著,統容一並償謝」。伯青笑道:「你只管放心回去干你的事。料想這件事既有在田的信,又有家母舅說項,程制台不得不迴護著。況內裡又有陳小儒關切,天人的事也就沒有了。至於應該何處使用,我既允下了你,斷不能半途而廢。批折回來,萬一於你不便,我自然先給你的信。你的心境,我也明白。以為官倒丟了,不若爽性打撈他一場,扳扳本兒,可是不是呢?」二郎笑道:「你太估量的我不堪了,我若早以財帛為重,也不致終年到頭仍然空著兩手,不過落得用的爽利些。」又去稟辭了江程二公,方回淮城。
  這里程制台既允了替二郎剖白,即照訴稟上的情由代奏,說「他祖籍常州,其本支已入大興縣版籍,確有可考。原任宛平縣知縣馮炳,實係該員一姓,並非父子。因該員之父名元鈉,以致疑混」等云。
  此折到了京中,小儒久經接到二郎私書,奸在二郎三代親供履歷,均在本部衙門,即暗將二郎履歷改正,又代他囑托了各處。魯道同亦明知二郎做了手腳,因此時吏部權柄不操之於己。原來首相胡文淵病故,推升李文俊大拜,熊桂森又放了直隸總督,即恩命魯道同協力,閣務,適值陳小儒調取內用,抵了魯道同吏部尚書一缺。魯道同猶想追究此事,務要水落石出:一則把柄未曾拿住,只據魯鵬來信;二則他們既安排定了,必無破綻。況李文俊、陳小儒等人,皆與馮寶有舊,豈無關切,倘或追究不出,反繞到自己身上,大為不便。「今番便宜了那小畜生,再尋他的過失罷!」只得丟開了手不問。
  隔了數日,旨下:淮安知府馮寶,既係原籍常州;當部放之日,應該赴部申明原委,呈請另改他省。何得延至參發,始行詳訴,顯見有意掩飾。姑念在任操守尚沽,曾經本省前各該督歷薦卓異,著加恩以佐貳降用,來京歸部另選。所有該員之父馮元鈉,誤為原任宛平知縣馮炳一節,著無庸議。
  陳小儒得了信,即連夜發信,專差出京,叫二郎趕緊告病。「既然魯道同與你做對,縱赴部選得別的省分,魯老也不肯善自放你過去。若再被他尋出過失,即難撕擄了」。又信知從龍,伯青等人,叫他們就近勸說,恐二郎宦心末灰,執迷不悟。
  且說程公見了批折,先去回覆了江相,即委員前往淮安府接署。又將二郎降改另選的情節,告訴他女婿知道。伯青與l接到小儒來書,忙著差人去請二郎,可先至省中來一行,再預備起身入京赴選。二郎奉到撒札,即料理交代新任。又見了小儒的信,勸他告病。恰好伯青的差人已至,從龍那邊又打發人來請他。二郎大笑道:「他們也過於小心了,而今做官亦沒有什麼好處,況且又降改的了,更覺無趣。我豈猶戀此升斗,赴部去男選麼?」當發了回信,交給從龍、伯青的兩處差人回去。即忙著收拾,帶了家眷人等,來王南京,在祝府內暫為借住。先去稟見程公,叩謝代為覆奏,隨後方說到告病一節,程公應允了。
  二郎又至江公處稟明原故,江公亦深以為是,撚鬚長歎道:「非是我說背晦的話,今日出仕的人,專門一味逢迎,求取功名;那裡還記得『忠君愛民』四字。居高位者以要結黨羽為耳目,在下位者以阿諛承順為才能。或中有一二稍具天良者,即目為不合時宜,必多方排擠使之白退,再不然獲罪殺身,皆由於此。故當今之世,君子日去,小人日來。朝廷之上半週衣冠之賊,土地之守悉為貪酷之夫。所以我去歲立志乞退,羞與若輩為伍。你們一班如在舊,者香等人,為官尚不失分勺,無奈自負其才,日無餘子,即與小人不足,難保無暗中傾跌等事。日前漢槎赴任的時侯,我沒有別的囑咐他,只叫也居官第一個法子,凡作事小說我心上過得去的,都可以行得,不要丟了祖父聲名,忘了平日聖賢的訓誨,受萬人唾罵,即算好官了。切戒不刮好功居奇,好功未免殃民,居奇難保憤事。古人云:立心要清超,作事要平正。你們做官皆於平正上欠缺,故而多遭豬忌。惟小儒比你們長幾歲,見識亦比你們強些,卻合了和而下同一句。你此番能知機急退;不戀一官,正是你的好處。」
  二郎連聲應是,坐了一會退出。又在祝府附近尋下一所房子居住。從此無拘無束,自在蕭閒,有時去尋伯青閒話,有時約了伯青到各處遊玩。連年雖無宦囊積蓄,倒也過得下去。在南京附郭置了數十畝田產,作過活之計。分外無憂無慮,益發放浪形骸,不拘蹤跡。林小黛終日有他母親穆氏作伴,或為江素馨小姐接過去盤桓幾日。又到慧珠家去了兩趟,因他冷冷的,不似往日親熱,小黛也懶於去了。這日,正坐在房內與穆氏說話,見頭進來回道:「適才老爺叫人請太太過祝府裡去,聞得那邊祝大少奶奶生了位小公子。各府裡太太們都道喜去了。」小黛聽說,忙著妝扮乘轎,向祝府裡來。
  原米素馨小姐白伯青往山東去,已有身孕,到了十月竟產下一位公子。說起生產時,卻也奇異。是日早間,素馨覺得身上不爽,肚腹撐脹。祝老太太聞說,趕著來看覘,曉得要分娩了,即傳話叫穩婆來伺候。又在家堂灶神前,各處點香,命伯青去行禮。祝公獨坐在廳上,靜聽內裡消息,待至午錯,不覺困倦,伏幾假寐。恍惚間,見外面走入一人,頭戴烏紗,身穿紅袍,腰圍玉帶,腳著朝靴,是古時的裝束。年紀只好三十上下,生得面如滿月,唇若塗朱,一表不俗。大模大樣的進來,祝公忙著立起迎接,正欲通問姓氏,那人早上來深深一躬道:「晚生忝在同官,又同鄉里。今奉上帝之命,著長庚星送晚生至尊府棲身,了結夙緣,想老大人自然不棄收留。」說罷,便昂然直向後堂走去。祝公見了,大為詫異道:「這個人何其冒昧,我與他向未謀面,連姓名都不曾問及,怎麼就這麼托熟,跑到人家內室裡去?現在內里正忙亂著媳婦生產,忽然跑進一個生人去,豈不嚇壞了媳婦等人。而且他是個男子,裡面無非內眷,即是通家,此時也不便入內。難不成這人是不解禮體的?看他外貌甚好,那知內裡結實胡涂。」趕忙搶步上來攔擋,並欲狠狠責備他幾句。不料只顧來阻那人,忘卻腳下門限,一交絆倒在地,不禁失聲「哎喲」,驚出一身大汗。急睜眼看時,仍坐在窗前椅上,方知是夢。
  正怔怔的細想夢中景況,主何吉凶?忽見內裡丫頭僕婦等出外報喜;說少奶奶午時生下一位公子。祝公聽說,暗暗稱奇道:「此兒大有來歷。適才我得的一夢,明明是這人來托生我家,既口稱奉上帝之命,來了夙緣,將來定非尋常之器。眼見我祝氏繼起有人,不患無後了。」想畢,不由喜形於色,忙起身來至後堂。祝老太太趕著出房,給祝公道喜。祝公笑道:「我的孫子,即是你的孫子,你我同喜。產婦可還健旺?」祝老太太念佛道:「真正活菩薩一個,緊陣子細人兒即落地了,現在媳婦倒大談大說的。」接著,江老夫人得信,也過來了。祝公即忙避出,又叫人分頭送信於各家親族。少停,都至祝府道賀。
  林小黛見江祝二位老夫人行了禮,即至素馨房中,門內只說了聲恭喜。素馨欠身,讓小黛在牀邊坐下。穩婆早將小公子香湯沐浴,用新布、裹好。小黛伸手接過,細看此兒骨相清奇,聲音洪亮。一面用手摩撫著,笑向素馨道:「姐姐福氣,此子日後定非凡品。今於初生時,已見其骨格。」素馨笑道:「罷喲,一點點火的東西,那分得出好歹來。在我看;不過徒添一累人物耳。」
  小黛道:「別這樣說,不知想兒子的人,想得什麼似的呢。即如小妹,血分中有病,是不能生育的了。罷罷,馮家娶我過門,做一代的正經人,沒有替他家生下一男半女,豈非馮門中的罪人麼?就是日後有庶出的兒子,比親生的都要隔著一層。」說著,不禁眼圈兒紅了。素馨忙用別的話,解釋過去。
  又說到慧珠身上,小黛道:「我前日去看他,很為消瘦。據說連日飲食大減,常思睡覺。請了醫家來診脈,又說不出什麼病原來。他既矢志修行,自然萬念皆灰,毫無妄想,怎生有這悠悠的病?沒是外面別氣,心裡仍放不下那些牽腸掛肚的事。」
  素馨搖頭道:「那倒不要冤屈他,又沒人逼著他修行,定要裝出這些故事來,合誰別氣呢?我家這一個,自從聽見他修行了,急的晝夜不安,也病著好些時。常說:『人生最難得者是個知己,若畹秀有了參差,我拚著不孝的罪名,與他一道兒同去。』現今隔的日久,方才冷淡了。饒不著提起來,還是咳聲歎氣的。這麼看起來,畹秀竟沒有別氣的處在,可知其中另有曲折,不能告訴旁人,只得自己納悶,恨氣修行是有的。連他說的什麼夢見有人指示前因,不可昧棄,怕的都是他托言。不然好端端的鬧著修行,恐人議論他不是。」小黛聽了連聲稱是,又坐談了牛晌,因素馨產後不能過於勞動,遂作辭出來。
  祝老太太即留住眾家女眷,用了晚酒方散。接著三朝,祝府又大開湯餅宴會。祝公代孫子取名夢庚,因夢中人說是長庚星送他米的意思。
  是晚,伯青也進房來觀兒子。奶娘忙將小公子抱送過來,伯青雙手托定,在燭光之下細看此兒,品格清秀,一對烏溜溜的眼睛,望著燭光轉來轉去,似乎解得玩耍。伯青自是歡喜,仍交奶娘抱了。回身坐在牀沿上,細問素馨身體可否硬朗?素馨偶說到,前日林小黛在此,曾提及畹秀有病,醫家又不識病原。「我倒好笑,隨便什麼病,都要有個起病的原由。可見那些醫生,是都沒有本領的」。
  伯青聽了,忙問道:「畹秀有病是真的麼?」素馨笑道:「誰和你說假話呢,我又與他無仇,難不成枉口白舌咒他有病麼?你這話倒問得我奇。」伯青頓時忙手忙腳的起來道:「我怎麼半點影兒都不曉得,而且前兒馮夫人說,有了幾日的病,不是倒有半月多了。明日我定要看看他去,才是情理。他心里正怪著我呢,如今有病,我再不去,他更要怪我了。其實不是你今晚說起,我仍是不知道。」說著,又跺足白恨白怨。
  素馨見了,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:「你而今真正格外瘋瘋顛頗的了,就是明兒看他的病去,也不算遲。俗說:有心拜歲,寒食不遲。好在你真是不曉得的,也不為對他不住,何必急的這般形像,自己怨恨著自己。若是老爺聽見了,又要責備你。還有一說,橫豎你與他交好中斷了,就待他情分上欠缺點兒,也不算什麼。」伯青被素馨說得低下頭去,默默無語,素馨亦不便再說,半晌道:「你也該歇著去了,今晚早睡,明日早起好看病人去。」
  伯青聽說亦不答言,逕出房去了。回至書房內,倒在榻上,翻來覆去都睡不穩。只覺萬斛愁腸,一時頓至。不知慧珠連日病勢若何,;又想到怕的我去看他的病,他仍然冷面冷心,不理會我。復又想道:「隨他怎樣待我,我只照平日情分一樣的待他。我的心,惟有天知道罷了。」想到這裡,方沉沉睡去。
  一覺醒時,日色滿窗。忙翻身下牀,連聲說:「遲了,遲了!」忙叫人備馬伺候出門,一面取水淨面漱口,又吃了點飲食,帶連兒匆匆上騎,直向桃葉渡來。未知慧珠的病近來怎樣,伯青去看他有何話說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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