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回 自解囊深宵助困 被胠篋客邸追贓
話說柳五官因金梅仙說出聶慧珠家,邀他進去歇腳。五官時聞梅仙說慧珠人品怎生』超群,性格怎生沉靜,是南京第一等人物,與祝伯青又怎生親密。前兩月慧珠忽然一病之後,大改性情,立志修行,終日念佛誦經,房門都不出。見了伯青如陌路人一般,甚至連話都沒說一句。又聞聶家同住有個趙小憐,也是南京城內數一數二的尤物,將來是江子騫的人了。五官每欲見此二人,難得梅仙邀他,便欣然應答。
梅仙上前叩門,使婢出來見是梅仙,忙請入裡面明間內坐下,即轉身進去。少頃,二娘出外笑道:「金大爺,今日是什麼風吹了來的?」梅仙笑著起身道:「特來望你老人家的。」二娘問:「這位是誰?」梅仙說了姓名,又問:「畹姑娘近日可好?」二娘搖頭道;「問他做什麼呢!不過還是這般樣兒,只求他不鬧就算好的了。現在爽性連我與他的母親都不去理會他。有時高興,他出來走走,與我們說幾句話兒。否則他連房門都不開,只有丫頭們送三餐去見他一面。真正我也不懂,他是什麼意思?」梅仙聽了,不便再問,即道:「趙姑娘可在家麼?」二娘道:「他因前幾日身子不快,倒有半個月不出門了。」梅仙道:「我應該瞧瞧他去。」即與五官同至後進。
原來小憐為人與他們姊妹不同,雖然此身早知屆了漢槎,他卻另有一種見解。說人生在世,不可過於拘泥。況我等不幸流落風塵,除非跳出網羅,方沒人尋找。在此門內,都不能稱冰清玉潔。若柔雲,翠顰、芳君等人,始可說已登彼岸。就是畹秀姐姐,在他以為一塵不染,在我看仍是難保。我只要立身不苟,此心無愧於子騫就罷了。如叫我專學那膠柱鼓瑟的行為,倘或鬧出不測風波,反自己討沒趣,何苦來呢?所以小憐處不時還有人來過訪,或約他湖上宴聚,只要來人不是強暴,他皆可去。人反說他圓融,都不忍欺侮。梅仙因此才敢與五官來看他。
小憐正站在台基上,看使婢添換籠鳥水食,又逗著那鸚哥說話。見梅仙同一個少年進來,忙笑著讓坐。梅仙問了小憐好,「近來身體可如常了?」小憐笑道;「並沒有什麼病,不過受了點風,你怎生知道的?」又回頭喚使婢倒茶,將五官看了兩眼,問梅仙道:「這位是誰呢?」梅仙代五官通了姓字,小憐方知即是伯青常說的那柳五官。果然生的俊俏,怪不得伯青喜歡他。五官亦細看小憐,頭上戴著貂尾帽套,上身穿了一件蘋婆綠倭刀腿大襖,外罩三鑲桃紅白狐披風,下係元色掐牙銀鼠皮裙,越顯得身材嫋娜,體態輕盈。又帶著幾分病容,或笑或顰,真如西子捧心,明妃出塞。五官暗忖道:「果真名不虛傳,不愧小痢之贊。想慧珠當更比小憐另具可人之處,可惜如今不肯見人,使我抱憾。」梅仙與小憐說些閒話,見他有厭倦之色,忙起身同五官告辭。小憐只送至台基上,說了聲好走,即轉身進去。外面二娘早巳擺下茶果,款留他二人,梅仙不好推卻,與五官略吃了些,道了多擾,即作辭出來。
一路上五官痛贊小憐不絕,又恨沒有見著慧珠。梅仙道:「好在你住在南京,可以常去,趁個巧宗兒,都要見著他的。」
二人談談說說,回轉家內。自此梅仙除卻祝府有事叫了他去,暇時總陪著五官各處遊覽。五官亦因天氣日冷,懶於起程,爽性待過了年,再往蘇州。寫了信寄與從龍,免他盼望。
光陰迅速,轉瞬近歲,挨家逐戶都忙亂著過年。梅仙要料理-祝府年事,清早進去,二鼓始回。剩下五官一人在家;也懶淡出門。這日已是除夕,梅仙傍晚即吩咐擺酒守歲。內裡巴氏母女一席,外面梅仙,五官一席。梅仙吃了幾杯酒,即起身叫人點了燈籠,到府裡辭年。料著祝公必定留他度歲,天明方可回來,對五官道:「賢弟可多用幾杯,恕愚兄不陪。賢弟亦可早為安歇,新年再見罷。」五官道:「大哥只管請便,小弟坐坐也睡了。」梅仙又入內與巴氏母女說明,即向祝府去了。
這裡五官獨自吃了數杯悶酒,便推開不飲:想到自家一人,並無親丁骨肉,歷年客中度歲,如孤鬼一般,看著人家父母兄弟妻子團圓聚飲,好不有趣。想畢,不禁傷心起來,即叫收拾過殘肴,回到房內。巴太太早命點了一對紅燭在他房中,又預備下暖茶果餅等物,怕他夜間饑渴『。五官喝了一錘茶,和衣倒在牀上,只聽得爆竹之聲接連不斷。又想到南京地方,不知今夜是何風景?此時要睡,覺得太早,何妨上街去逛逛,瞧瞧熱鬧,又可散著悶兒。遂吩咐伺候的人小心看守火燭,不可貪睡。「我上銜去去即回」。也不點燈,開門出來,見滿街燈燭輝煌,照得白晝相似。往來行人擁擠不開,多是收討賬目的,甚為熱鬧。
五官信步只揀那人多的處在行去,走了半晌,因要解手,見路旁一條巷內行人稀少,五官進了巷口,撩衣小解。忽聞一家門內有人拌嘴,五官解過手,走近門首側耳細聽,一男一女的聲音,料定是夫婦兩口了。只聽那婦人罵道:「不逢好死的,平時你只顧終日灌了黃湯下肚,醒了醉醉了醒的,叫我一個人在家忙的片刻不閒。少柴無米你也不問,都要我去掙。人家嫁了男人,原是圖依靠的。誰似我這般苦命,碰著你這酒鬼,自己養活自己不算,你還要掏摸我的體己用;不與你即弄刀弄杖的,恐嚇我。一般也用得罄盡的,各自各兒光著兩手。我原想積蓄點兒,防陰天的。俗說,打網總有曬網時。想起來我是犯了什麼陰譴?往常也罷了,今日是年終的日子,你早早逼命似的搾了幾個錢去,預備下你的黃湯就沒有事,餘外都不管半點兒。你看大家小戶都歡天喜地的度歲,我家還是清鍋冷灶的。我難道不是過了好日子來的,誰生下即是窮命。而今穿不如人,吃不如人,著數我受苦是理當的。這些孩子們眼巴巴望到過年,誰知既沒的穿又沒的吃,你可忍心?我恨不能頓時死了,看你可管不管?不逢好死的,你也有付心肝五臟呢!不見東邊張大姆姆家-,他夕:夫待那般好法,盡他穿著吃著,連草棒兒都不叫他去拈一拈兒。他還嫌好厭歹的整日的尋幾十個過兒,與張大爺怄氣。據說他家今年也沒得過,張大爺生怕他奶奶淘氣,半月前即瞞著他將自己穿不著的衣服當了,早把年事辦得齊全十美。你不見適才張大姆姆來辭歲,週身新衣,頭上又戴得花簇簇的。他既來過,我也該領著孩子們到他家去一趟兒,叫我身上這般形像,又怎麼去呢?張大爺是個人,你早該愧死羞死了。」那婦人說罷,即咽咽嗚嗚的哭起來。
又聽得那男子歎了聲道:「你說的未嘗不是,叫我也難駁回。但是你只曉徘這樣說,卻看了一面。我這連年運氣實在不好,做生意又折本,難不成去做賊做強盜,幹那沒本錢沒天良的事,方可發跡麼?不然仍宜耐著性子,待運氣自有出頭之日,冷灰猶有發熱時候。你說我只顧吃酒,我心內也著實煩惱,恨不暫時死了才幹淨,丟下你娘兒們又怎麼呢?借酒解愁,是有的。你既這般說,明日是新年頭一天,我即立誓戒酒。不知戒了酒,這一宗款目省不下的。總要沐天地祖宗庇佑,我轉了運,那怕就是做個小本經紀,慢慢向前敷衍度日才好。你此刻哭殺也沒用,不如得樂且樂,拋去閒愁,聽那滿街炮竹也有味兒。你說我另是一付心肝,我看著一班兒女穿吃不週,心裡也過不去,卻是沒法兒的。我燙了壺暖酒在此,你且過來同兒女們喝一鍾兒,擋擋寒氣,拚著吃醉了好睡去。今年已過,再抖擻起精神來乾明年的事罷;我家也有一樁好處,上不欠官糧,下不欠私債。較之那債戶盈庭,索欠追逋,敲門打戶,雖有火魚大肉堆滿几案,也吃得不舒暢。」
五官聽了,點頭歎息道:「可知天底下的人,造物不齊,貧富不等。有錢的今夕骨肉團圓,歡呼暢飲;那中等的也還巴巴補補,將就的過得去;如這樣人家,亦復不少。我在客中度歲,猶覺難處,尚不愁穿吃用度,不過舉目無親,淒涼些兒。比較著這家艱苦,天淵之隔呢!」五官一面想著,一面歎著,不由動了一點惻隱之心。猛然記起巴太太紿了他一錠壓歲銀子,約有五六兩重,何妨此時轉贈此人,給他做個新年的資本,或者這家即由此脫離苦處,也算我提拔他一場。好在我亦不希罕這一錠銀子。想定主見,即伸手去叩門。
那男子在內問道:「你是那裡來的,若是討債的,你認錯了門戶。我家雖窮,卻不欠債。」五官在外高聲答道:「你開門出來,自然知道。」那男子果然開了門側身讓出裡面燈光,把五官上下望了幾眼道:「尊駕來找誰的?」五官也不應他,即走入門來。那男子見五官穿得整齊,是個正經人模樣,忙閉上門,也隨了進來。嚇得那婦人急急起身,跨入房內。
五官看那男子,雖然衣裳藍縷,面目枯槁,卻生得身材長大,遂道:「我半夜三更到你家來,並非別故。適才你賢夫婦所言,我已聽得清楚。你家的艱苦,也不必瞞我。」在身畔取出那一錠銀子,放在桌上道:「些許銀兩,權送你做個新年貨本,好好的捱度日月,耐守時運罷。千萬不要說我唐突你。」說畢,道了聲驚動,即轉身欲行。
那男子又驚又喜,趕忙一把拉住五官道:「承尊駕美意,感激不盡。無如與尊駕一面未謀,何敢領此厚賜。」五官笑道:「你這人太覺拘泥了,又不是你找我去的,我是自尋上門送與你,有什麼敢與不敢?趁此天尚未明,往街市上買些急需應用物件回來,其餘也罷了,可知明日是元旦,也不買分香燭紙馬敬敬神祗嗎?就是你平日以酒為命,亦該買點食物預備下酒,難道新年新歲好專吃寡酒不成?你快干你的事去,不要膩膩煩煩的。」
那男子見五官一片誠心,十分感戴,急倒身下拜道:「蒙恩公所賜,我也不敢過於推卻,有拂尊意。請恩公留下姓名,容圖後報。」五官搖手道:「快別要如此,些許之贈何足云報?若問我姓名,我姓柳,派行第五。現住在鼓樓前金家,問到前任山東臬司祝大人府內管外務的金大爺,人人皆知。」那婦人在房內聽得明白,也不顧沒見過的生人,亦出來向著五官深深叩拜。慌的五官方扯起那男子,又向那婦人還禮不迭道:「這又算什麼呢?賢夫婦速速請起,不要耽誤了正經。」說罷,急急的出門去了。
那男子挽留不及,直送到巷口猶欲說話,見五官已去了好遠,只得回來。拿了那銀子上街兑換,又買了多少東西回家。夫婦兩人忙著先燒起香燭,酬謝家神祖宗。隨又整頓出酒飯,夫婦兒女歡歡喜喜的度歲。所餘的幾兩銀子收過一旁,待過了正月打點去做交易。夫婦兩口足足念說了五官一夜,未曾住口;世間原有這般好人,專待天明好往柳恩公家叩喜。
且說五官出了那家門首,仍尋舊路回到梅仙家內。時已四更多天,內裡巴氏母女早叫人各處打掃,預備燒接天地的紙馬。五官見天色將明,不便再睡,只和衣躺在牀上少歇。心內卻暗自得意道:「想不到今夜做了這一件快心的事,我不過去了五六兩銀子,那家即得了實濟,可以度過歲去,不致啼寒哭餒。況且是小臞的丈母給我壓歲的,又不是我體己拿出來的。只忘卻問他姓名,好在我說了住落下去,明早那男子必然要來。」
少頃,早東方發白,那外面炮竹之聲更甚,梅仙已從祝府回來。五官即起身淨面漱口,換了衣冠,先隨著梅仙拜了天地,後又來拜影像;梅仙又上來謝了。五官方與梅仙拜年,至內裡見巴太太同巴氏等人,行過禮退出。早有人送上百果茶,與敬神的元宵,兩人吃畢,洗了手臉,即帶著家人一同到各處賀歲。
五官亦隨著梅仙到祝府去過出來,方往小儒處來,只在號房內上了檔冊。又至聶家,王氏留住吃酒,小憐亦出來陪他們坐了坐。梅仙即請見慧珠,少停小丫頭來說:「昨夜勞碌很了,今日覺得身子不爽,得罪二位,改日再見罷。轉替二位道賀;」五官滿意今日』總該見著,誰知仍是空往,便怏怏起身作辭,與梅仙回到家內。梅仙只叫人各處分送名帖,自己樂得偷懶不去,脫了大衣,陪著五官閒話。
五官方提起昨夜的事來,梅仙笑道:「你一人輕易不肯出去,一出門偏遇見那家夫婦拌嘴,也是他命中該有救星,鬼使神差的撮合你去,倒電罷了。你亦算積點小陰騭。」正說話間,見五官的跟人來回道:「外邊有個男子,說是來叩謝五爺火恩的。問他姓名,不肯說;回他又不肯走,回急了,他說那怕等候千年,不見你五爺是不行的。」五官笑著道:「定見是那人來了,你領他進來罷。」跟的人轉身出去,果然帶了那人入內。見了五官,即在台基上端然四拜,回身又給梅仙行禮。
五官忙扯起他來,邀他坐下,問及姓氏,方知那男子姓鄭名林,祖父曾做過一任武官。鄭林自幼習得一身武藝,專喜任俠輕財,不上幾年,把祖父遺留的家產用盡。他妻子姚氏,是祖父在任上代他聘下的。姚家亦是個武職,彼時同城為官,後來鄭林歿了祖父,搬回原籍。姚家又升到浙省去了,彼此相隔路遠,音問難通。鄭林係天生傲骨,不屑求人,自己又不善謀生,日形窮困。雖有幾家親族,因鄭林家道漸替,都不來理他;難得鄭林不去纏擾,他們正合心意。
五官、梅仙聽了,皆歎息道:「如此說來,兄台倒是位有骨氣的人,可敬可敬。既然令岳還在任上為官,何妨攜帶尊嫂等人前去投靠,令岳斷不能不顧翁婿父女之情,也不認你們麼,;強似賢夫婦在家受苦。」鄭林道:「我久想去投奔岳家,怎奈日食都不繼紿,那裡還有川資起身?」梅仙見鄭林說話爽直,將來不是沒出息的人,爽性再成全他一番,即進內封了三十兩銀子出來,遞與鄭林道:「此銀兄台可帶回去,與尊嫂等人添補著隨身衣履,餘下的作赴浙川資,也儘夠了。到了令岳那邊,好歹尋個活汁安身為是。」鄭林伸手接過,山不推卻,即揣入懷內,立起身向梅仙、五官謝道:「承二位厚恩,實同再造。倘天不絕鄭林,能有出頭之日,再容報答。」說畢,作辭出外,頭也不掉一逕去了。
梅仙道:「此人真乃英雄,此去定然發跡,將來總可報答賢弟。」五官道:「君子施德不望報。我見他窮困,一時慨然濟助,是我的意思、。日後他有了好處,是他福分。與我何干?若望他圖報,自然該報答人哥,非你助他盤費到他岳家任上,他焉得出頭。南京若有生嘰,昨夜也不致窘迫到那般地步。人總要思木本水源的。」梅仙道:「你我不須謙遜,彼此都有功德。但願鄭林從此否去泰來,再整家門。報答我們倒是小事。」兩人說笑了半會,裡面送出晚酒來。五官因一夜未睡,覺得困乏,吃了兒杯酒即推開去,回房安歇。
過了五馬日,梅仙即忙著請親友的春酒,直忙到元宵以後,方』『消閒。五官見天氣漸和,即欲往蘇州一行,來與梅仙商議,定了二十日起程。又囑咐一俟伯青回來,即寄信與他。恐在田、者香十分款留,耽擱遲了。仍帶他跟來的兩人同行,不過帶著隨手應用衣物,其餘寄在梅仙家,免得沿途往返不便。到了這日,梅仙親送他上船,叮嚀「一路保重,到了蘇州可寫封信來,好叫我放心」。五官應答,即作別揚帆而去。
話分兩頭,且說祝伯肖殘冬送他妹子,到了山東。漢槎見家眷已至,白是歡喜,堅留伯青年外再回南京。伯青難卻漢槎之意,只得住下。過了燈節,執意作辭起身。瓊珍小姐又囑托一至南京,「務必探頭小憐口氣,如果情願到山東米,千萬人哥做主,代你妹丈聘-卜了罷,著妥人送他來此。可再告訴他聲,此地斷沒人委屈他。好在妹子的性格,大哥是知道的,並非那種不能容人的器量。不是妹子一定著急,趁此機會,接了小憐來是爪經。倘日後公貼執定不行,反是難事。此時做成了,也就罷了」。伯青應允,擇日起程。漢槎自然饋送了許多禮物,又修祟啟與父母、岳父母請安。
伯青在路,歸心似箭,毫無耽延。一來記掛父母妻子;二來慧誅未知可回轉念頭,又沒行接著小憐實在信息。一日,已抵淮城,因漢槎有信寄與二郎,叫泊了船,岸到府裡補會。二郎聞伯肖已至,忙迎接入內,彼此敘些別後的衷腸。即說到五官前次在此,受了多少驚嚇,伯青人為歎息。二郎又留住伯青盤桓數日,非比上回家眷在船,不便多住。當晚備下酒席,與伯青暢飲,至夜半方散。伯青回船,收拾睡下。
次早,尚未起身,二郎早打發人出城來請上頓,伯青命來人先行回城,少停即至。忽聞連兒在後艙道:「怎麼艙底下一堆箱籠全開著,是誰取物件的?也沒有關上。」伯青聽說,忙接口道:「誰開了的呢?你倒仔細看看,別要被人偷了物件去。」連兒即探身下艙一看,大大叫道:「不好了,箱子內全是空的,被賊偷了。」眾船戶聞得,也齊來看覘,七嘴八言的說長說短。伯青很吃了一驚,忙忙走至後艙,果見箱籠人開,內中只剩了些垫底的破舊衣服,其餘盡數失去。伯青只急的跌足道:「這卻怎麼呢?」即命連兒陝赴縣坐報案,自己坐轎來會二郎,又暗暗囑咐家人們在船看著船戶,沒讓他們脫逃。
到了府前,不倚通報,即下轎入內,見著二郎便細細告訴夜來被竊之事。二郎亦人為詫異,恰好連兒報案回來說:「魯太爺已趕著出差,並協同河快分路緝獲。又將船戶、水手提了去拷問,說這件事定有他們通同,不然一船的人怎麼都不曉得呢?並請爺具張失單過去,好待他迫贓。」二郎點首道:「這話倒有點見識,其中船戶定有情弊。一又命貼身家丁到縣裡去當面見魯太爺請安,說這件竊案定要人贓齊獲,非別的竊案可比。
二郎又安慰了伯青一番道:「急也無用,想竊賊定然伏在左近一帶,斷未遠揚;況又有船戶們可以追交著落。我昨日那般留你多住幾天不行,該應出了這件事,竟是天留下你來了。」伯青笑道:「人家被竊,正在懊惱,你反說趣話怄人。你不要得意,若追不到贓賊,不怕你不賠我呢!你是一郡太守,不能化莠為良,又無計驅逐,留著害過路客商,可謂豢賊殃民,問你可吃得起?」二郎大笑道:「好好!你竟用反巴掌打起我來,我爽性知照縣裡不管,看你怎樣上控去?」
說話間,去的家丁已回,說魯太爺無不盡力追緝,定然人贓全獲,只求賞幾天限。何以二郎前次詳參上去,魯鵬還在山陽任上呢?因魯道同在京得了信,竭力彌縫,始從輕議處:「姑念初蒞外任,不諳政務,著革職留任,以觀後效。」現在魯鵬甚為後悔,幾乎罣誤下來。借了一件別的事,把羅品解去,另請了一位方正老練刑幕辦理,所以各事倒有了頭緒,不似以前雜亂無章。魯鵬由此亦不敢妄為,兢兢業業的小心做去。
二郎留伯青吃了飯,即叫他回船開清失單,共計失了衣物若干,「送縣以備追緝原贓。再則船戶既經提去,你亦不便仍住在船上,可搬到我衙門裡來住幾時,也省下些澆裹。俟此案有了眉目,方能回去」。伯青應允,即忙著回船與連幾點清失物,開了清單送縣。又發了稟啟到南京去,恐祝公不放心。隨後即搬到府裡住下,專候開案。間日或命連兒持帖去催,或親身到縣裡走一趟。
單說山陽縣的捕役,奉了硃簽,當即出城同著河快保甲分頭緝訪。一連訪了數日,毫無影響。到了限期,魯鵬坐堂提上捕役河快嚴比了一頓,再展限五日。不時又將船戶帶上,細細勘問。船戶等都一口咬定不知,只得復又押下,待獲到正犯自有著落。
捕役等人領了五日限期下來,大家計議道:「這件公案,我們是要趕緊辦的。失主既利害,又有府裡常來催著,難以拖延過去。兄弟們須要大伙兒辛苦些。那起瘟賊,多分是過天星,早離卻此地了,我們尚要著幾個出門去才好。」又公攤了一注款項出來,各處地道上購買眼線。
伯青住在府裡,早巳半月有餘,失案仍無消息,又不能回去,心中十分焦躁。惟有逐日同魯鵬去鬧,又遣抱屬在知府衙門呈了稟詞,二郎即批飭山陽縣嚴加比緝,不得稍事因循,致乾參處。魯鵬卻也著急,只得將捕役等家小收押,勒限開案,若再玩誤,定行重究。眾捕役下來,都說這宗竊案是來要我等命的。又去尋著連兒,苦苦央求,煩他從中周旋,「謫你家主人再賞幾天限,我們實在比較不起了。二太爺,你看我們這兩條腿總打爛了」。連兒見捕役等說的可憐,上去回明伯青,姑寬一限免追,如再沒頭緒卻怨不得我。眾捕役歡天喜地的拜謝而去。
連兒這些時也暗自著急,一則因伯青在此追案不能回去,不放心家中母親妻子近日可好;二則自己物件亦失去若干。每日飯後,囑咐同伴們伺候著伯青,即向城內城外各家鋪面裡留心察訪,倘或訪出一兩件原贓來,此案即有著落。
這日,正走至城前,見迎面來了一人,認得是劉蘊的舊僕柏成。因上年拐騙劉蘊物件,逃至此地。如今劉蘊已死,他又出來了。在南京的時候,祝劉兩府雖不甚往來,兩府家丁多有交情的。柏成素日又極會巴結,是以連兒與他頗好。不料在此地碰見他,忙迎上去道:「柏大哥,久違了。」柏成正匆匆進城,低著頭只顧往前行走,忽聞有人招呼,便停住腳步,抬頭見是連兒,頓時滿面堆下笑來道:「我道是誰,原來是連老弟。你怎麼也在這裡,來做什麼的?」連兒遂將跟伯青由山東回來,如何遭竊,現在縣裡追案,急切不得回轉南京的話說了。又問:「你大哥因何也在這裡呢?」
柏成聽連兒說完,不覺怔了一怔道:「我的話一言難盡,難得你我今日見著,正好細談細談。」即拉了連兒至一家酒鋪內,揀了個僻靜的座頭坐下,叫店伙揀那可口的灑菜多拿兒樣來。柏成未言先歎口氣道:「老弟,我的冤枉數年來總沒人知道,今日卻不妨告訴你。上年我跟劉家到南路去,他在常州貪戀著女六子不肯回家。我怕老主。人日後責備,終日的勸他早回。誰知久諫成仇,尋了件事故即在常州刀:除了我。老弟,你知道我平日是好臉的人,如何受得過這般委屈,實在是我錯也罷了。我因賭了這一門氣,即打算到京裡去另尋門路,躲遠些避避這風頭,再回故上。那料走到此地,即病了,又傳聞得劉家說我拐了他的東西逃走,我氣了個要死,即欲親到南京與他評理,不能你將衣囊嫖完了,不顧天理,這般投冤栽我:因病後一氣,病又發作,較前更甚。待我病好了,又聞劉家得了瘋症,老弟想想看,人都瘋了,還有什麼理說?恰值魯太爺放了山陽縣,田文海隨了他來。我在病中用下虧空,不得已前去求了田文海,蒙他的好意,轉薦在魯太爺跟前當分中差。我因受姓田的提拔之情,實心實力的報效本官,好替薦主掙臉。那知魯家是個胡涂東西,不分好歹,同伙的見我辦事認真,背後無中生有,使勁軋我。本官信以為實,立即攆了我。田文海雖知我冤枉,無奈魯家在氣頭上,不便分別,又紿了我一封薦書,投奔別處。我因家小接到淮城,一時難以起身,只得挨過冬令,交了春設法將家小安置妥當,再走不遲。現在我住在城外湖嘴子裡,今日進城有事,碰見老弟,真乃幸會。」連兒明知他是欺人的話,卻不便駁回,惟有唯唯而已。
柏成又問:「竊案目下如何辦理,既一個多月毫無蹤跡,我看是難迫的了:你們久住客中,亦非長策。你主人的意見,還是定要開了案方去,還是回轉南京再作計較呢,依我的愚見,莫若暫回南京,就是你們走了,府大老爺也不能置之不問的。丟的東西已經丟了,縱然追到水落石山,亦沒有什麼意思。俗說得好,失賊追贓,餘財未盡。丟的物件不算,再加些客中用費上去,怪不犯著i難不成你主人丟了這一點東西,就吃驚了麼?」
連兒搖頭道:「柏大哥,你不知道,失去的東西原不算什麼,無奈情理上實在過不去。我們的箱籠是放在後艙板下的,艙內睡了多少船戶,麻蠅兒都飛不入去。怎生夜間賊來開箱倒籠,全數竊去,一個人都不曉得?其中定有隱情,難保沒得勾通的弊竇。所以請縣裡提船戶去拷問,他們卻抵賴得一毫不知,現在盡行竹押著。俟緝訪出些許影響來,那時自然分出皂白。」柏成亦點首稱是。兩人又說了些閒話,直吃到下晝時分。
柏成有了幾分醉意,連兒見天色將晚,起身欲行。柏成道:「我也要出城去,咱們別過罷。老弟明兒有暇,可請到我家裡去說一天話兒。」連兒應答,同了柏成到櫃檯上會賬。連兒因腰內不便,也不與柏成多讓。店伙報明價目,柏成伸手在便袋內掏出一件漢玉搬指,當作銀子遞了過去。櫃上人業已接過,柏成方才看清,忙劈於奪回收起,轉身望著連兒臉一紅,笑道:「可不是我醉糊了。」連兒故作不知,反掉過臉與櫃上人說話。柏成又拿出一塊銀子,算還了酒價,多餘的找回。連兒道了擾,方分路作別。走未數步,復回頭緊緊跟著柏成走去。
誰知柏成掏出漢玉搬指時,連兒眼快早巳見著,認得是伯青常佩的物件。又見柏成情虛失色,早猜著了幾分。況且搬指既在他身邊,無論他是偷來的買來的,此案即有了著落。故暗地跟他行走,看到何處落腳。
恰好縣裡緝案的捕役,同著一班伙計們走來,連兒忙叫住他們,扯到一家店舖內,將適才的話告訴了眾人。眾捕役驚異道:「不料此案是他做的,真令人夢想不到。若非你二太爺見著原贓,我們一輩子也疑不到他身上。他去年卻是田師爺薦於本官的,派仙當分外差。後來因他舞弊賣法,種種不妥,本官又礙著田師爺情面不好難為他,只開除出去。據聞他往別處去了,那知仍在此地,做這勾當。怪道上日有人說,見他穿的甚為齊整,我們猶議論著他,現在沒有事幹,反好了起來,想必是那裡得了一宗外快。這一說真正是他無疑了。好二太爺,請你趕緊到衙門去,知照我們伙伴一聲,叫他們多著幾個人來,既有一件,其餘的失物也有了著實。而且他一人斷不敢做這勾當,他家內必有羽黨,人少了去卻不妥當。我們先跟他出城,看其動靜。」連兒又囑咐眾捕役小心,「切不可使他聞風走脫,你們即吃不了兜著走」。說畢,便急急去了。一口氣跑到縣前,尋著捕役班房內,說給眾人知道,又指點柏成去的路逕。眾人聽說,忙帶著傢伙飛風迎了前去。
連兒自回府內回明伯青,復到縣前候信。早見眾捕役已押著柏成,同幾個人來了。那先去的捕役道:「柏大哥與這幾位朋友皆是漢子,一人做事一人當,不累我伙計們作難。現在所存的原贓業已起到。柏大哥既是朋友,又是舊交,你們須要好生照應著。這件事柏成人哥亦係誤入,其實回一堂即沒有事了。你等陪著他們,我先去打聽本官,今日可坐堂不坐堂?」說罷,即去尋門上說話。半晌,出來道:「你們伺候著,官即刻坐堂呢!趁今日就審過罷i免得又要耽擱一夜,拖累柏大哥受委屈。」當將柏成等人安插在班房內,又去伺候官府升堂。
魯鵬因此案滿限已久,一犯未獲,府裡催文迭迭的下來。祝鄉宦又時常私鬧,明知這件案卷萬不能顢頇過去,心內正在焦躁。忽聞今日原犯已獲,好生歡喜,忙坐了大堂。原差捕役先上去回了,即命帶首犯上來,見是柏成,很吃了一驚,暗想道:「這廝怎生仍在此地,又乾下這沒王法的事來?」便故作不識道:「你姓什麼?叫什麼?為何起意偷竊祝鄉宦的衣物?你們一伙共有幾人?那船戶可是你們一伙?須從直招認,不許支吾,本縣尚可破格開脫你等。」又叫將眾船戶帶上與他對質。
柏成情知抵賴不去,不如招認,還少吃些苦。跪在地下,連連叩首道:「小的該死,一時油蒙了心,乾下這胡涂事兒。小的白知罪不可宥,情願招認,尚望太爺姑念小的初犯,受了人的蠱惑。小的名叫柏成,南京人,因寄居此地,失業有日難以過活。意在投奔他處謀幹營生,苦於旅費無出,家小又拋棄不下。後來想到清江有個至好朋友,可以與他挪借安家動身的使費。那日到河邊覓船,卻碰見上午僱來淮城的一隻熟船,小的即叫他送往清江。閒談時,他問小的近來情形,便實告訴了他。正然開行,忽見上流祝老爺的船下來。小的偶說起南京祝家頗有名望,當日原推我舊主人家,如今劉家壞了事,此時通城要數姓祝的在頭等上了。誰知船戶聽了,陡生不良之心。即將船泊定,與小的商議道:『你說那姓祝的座船也是我們一幫的人,實對你說罷,我們一幫有十數隻船,明是駕船,暗中卻全靠水面上做些買賣。既然祝家首推豪富,身邊必有金銀。莫若今晚大伙兒申合起來,弄他些東西,也強似你去向人借貸,還不知多遠的路趕了去,你那朋,友可肯借呢?何以我們定要約你入伙,因祝家是個鄉紳,失了東西必然報案追緝,地方官畏他聲勢,定嚴行訪拿。非尋常的竊案,無力的失主,十朝半月即鬆懈下去。你在縣裡站過的,人又熟識,又比我們走得進去,可以訪問消息。若祝家追的平常,我們仍在此地停留;若祝家迫得嚴緊,我們即往別處躲避。好在捕役人等斷不疑猜到你身上。自此我們就是一伙兒了,請你在城裡做名眼線。我等即放開膽去乾,一有風聲你即通信與我們,得的財爻多給你,見一得一的公分,你還愁沒得過麼?」
柏成說到此處,又叩了一個頭道:「小的真正該死,因窮昏了,不覺聽了高興起來,答應了入伙。隨即回船跟著祝老爺船走,果然見也泊了船,聞說尚有幾日耽擱。頭一天與他座船上的人計議停當,次日夜間小的等人伏在河邊,俟祝老爺們睡熟,他的船戶將衣囊包裹一件一件的竊出,小的們在岸上遞接。所以祝家主僕,皆不知道。連日打聽祝老爺追得甚緊,太爺又差了全班捕役協同河快保甲,城內外到處緝獲,難以存身。又因祝老爺座船上的人拿去,怕他們受刑不起,吐出實供。昨日小的們商酌定了,往內河躲避。今早叫小的入城,再細細探聽。那知才進了城,即遇著祝府家丁連兒,與他向來認識,他喚住小的說話。小的亦欲借此套間他的口氣,便扯了他去吃酒。該數天網恢恢,小的錯拿了搬指,當作銀兩,被連兒見著,即破了案。同伙的一起人在小的家內候信,不及逃走,故都被拿獲了。此乃句句實情,並無半字虛言。總求太爺高升極品,朱衣萬代,饒恕小的為窮所使,情願具切實改過死結,永不為非。」一面說著,一面叩頭如搗蒜一般。
魯鵬聽了,冷笑道:「好,你們這一班喪盡天良的奴才,只顧你們偷來的銀錢,大伙兒快活,累得本縣受足了失主的氣,還耽著處分。你想去,你該得什麼罪?」即命將柏成帶過一旁,去帶那兩起船戶們上來審問。未知船戶等可肯招認實供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