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
  嚴公子入手作遠揚 劉御史痛心得奇疾

  話說田文海次早起身,派了幾名粗使家丁,開了後樓,將一切屏幾桌椅等物全數發出,由後門運到一家大本錢收買木料的店內。田文海走進,拱拱手道:「店東,我有若干細料木植傢伙,不知寶店可收買麼?」開店的見有交易上門,迎出來道:「尊件在何處?待我瞻仰瞻仰,如果是頂好的,可以收買。」田文海向外招呼了一聲,早有十餘名家丁扛進物件,放在店內。
  開店的走過細看了一會,果然盡是紫檀鐵力楠柏等木,雕嵌的工夫又極細整。知道這宗交易不小,忙叫伙計送茶裝煙,又請田文海到櫃內坐下,問道:「尊件若真心作成小店,請吩咐個寶價。」田文海笑道:「不真心要賣,難不成把這些老重的物件,抬出來耍的麼?但價目不對,我是不賣的,必須求善價而沽諸。況且這宗物件,皆係加重頂高的木料,目下外面舖子上都買不出,至少要五千銀子。」開店的搖頭道:「那能值得許多7若有五千銀子,打造新的還要不了呢!極多只值二千五百兩。如要再加,不能遵命。」田文海連說:「不妥,不妥。我因急需用款,才肯減價五千金丟手。倘有人用得著這些物件,買我的,不得七千兩也買不去。倒驚動寶店了。」即命眾人抬了回去,自己也起身欲行。
  開店的上前攔住道:「且請少坐,容再商量。我實因尊件尚好,方衝口出二千五百兩,尊駕不信,可至別人家問一問,竊恐連這價目都掙不上。罷罷,尊管們多遠的抬來,我添五百兩,再多那我真不要了。」田文海仍然不行,又齟齬了一會,爭到三千二百金方肯。刀:店的叫了幾名店伙出外,一樣一樣的點明,搬入裡面。當偕田文海至銀號內,如數兑交。眾家丁又向開店的硬索了二十兩小費。
  田文海先令眾人將銀兩扛回府中,自己復往各處向來認識的鋪戶,與劉府共交易的,多寡不等湊借了二千數百金,並成一張銀票,急急回轉府內。見劉蘊正坐在廳上,田文海遂將變賣的銀兩與挪借來的,逐一交代,共計六千有餘。所有借的這宗款目,言明照典例行息三個月歸結,若過期不還,以雙利加算。劉蘊笑道:「不過五十日就可清償,還能到三個月麼?只是不足萬金,如何是好?我昨日那般囑托你,原是沒有辦得如數,你也太無用了。」
  田文海聽了,舌頭一伸道:「我的少老爺,你好輕鬆的話兒。除那變賣的銀子,就是這二千多,不知費了多少說項,幾家湊成的。如今的銀錢還不准嗎?你老人家平時庫內有的時候,動動嘴要多少即是多少,自家有毫不為奇。而今開口告人,好比登天樣的吃力。晚生無辜陪了若干小心,又看了多少面孔,托庇有得借了到手,還是我們府裡有點名聲,外人不識細底,猶認著府裡仍如當日那樣好法。若曉得變賣到東西,沒說二千幾,我恐二分幾都借不到呢!而且已得了六千有餘,燒煉出十倍來,六萬開外了。下次再煉,即不患沒有本錢。你老人家何須性急,將來源源燒煉起來,還有嫌多的日子呢!」
  田文海正與劉蘊咕咕唧唧的計議,忽見家丁來回道:「嚴少老爺到了。」劉蘊即命田文海將銀子收過,「少停連那銀票也帶人去發了家來,預備好用」。說罷,忙起身出外,迎接嚴公子入內。茶後,嚴公子同劉蘊到花園亭子上,叫劉蘊行禮,測了神祗;命撤去炭火,將瓦罐鉗出涼,透,又喃喃念了一遍咒,揭開封口。劉蘊走近,見滿滿的一罐銀子,心內好生歡喜。果真其法如神,並非虛謬。倒了出來,大小錠件不等,足足百十餘兩,只多刁;少。恰好田文海也走上亭來,與兩旁伺候的家丁見了,莫不暗暗喝采稱奇。劉蘊即命收去亭中各物,捧著銀兩,邀嚴公子仍回書房。
  嚴公子笑嘻嘻對劉蘊道:「所囑幸不辱命,此時仁兄可信弟非欺人之語。」劉蘊連稱豈敢。田文海早在榻上設了煙具,讓嚴公子吸煙;劉蘊又說到銀兩已措了六千有零,專候仁兄示知何日,好待小弟預備。嚴公子道:「亦須三日後方能再行。仁兄可著匠人先將亭中挖一大坑,周圍要一丈寬,深處亦要一丈,四面用方磚砌成。外買一百擔木炭,其餘仍照前日用的各物,小為添置。」又笑道:「前後計算,那煉成的百金,也僅夠花費了。」劉蘊一一答應,叫田文海速去承辦。又將嚴公子垫用的十兩銀母秤出奉還,嚴公子大笑道:「仁兄何器小若是,十兩銀子值得什麼,仁兄尚斤斤作此俗態,未免太小量人了。如仁兄實在不安,何妨暫存尊處,留作晚間東道何如?」劉蘊見他堅辭不要,只好罷了。說聲遵命,連那煉的銀子一齊收過。
  少停,吃畢午飯,劉蘊陪了嚴公子到綺紅處閒談,又到南京城內有名的妓女家逛逛,至暮方散。回至府中,田文海即接出來道:「覽勝亭內磚坑已叫匠人砌就,寬深皆係一丈,木炭也買了百擔有零,都堆在亭外,共用了六十多兩銀子。其餘應用零星各物,俟嚴公子來了買也不遲。早間銀票亦取了回來,都一並交與大姨奶奶房內。」劉蘊點了點頭,回後去了。田文海料理一日,也覺困乏,吃過晚飯,自去安睡。
  轉眼三日,早一天晚間劉蘊又親去相請。次日傍午,嚴公子方至,同劉蘊到亭子上看了磚坑。當叫添買應用各物,先將木炭在坑底鋪下一層,六千多銀子全數放在當中,上面又用木炭蓋頂。仍於亭左搭了板台,點齊香燭,請劉蘊更換吉服拜神。嚴公子將發辮解開,披髮仗劍登台誦咒,燒焚符印。諸事行畢,下了台,將藥傾了半升許在坑內,即命舉火,待木炭盡燒著了,始用水泥封糊,只留一個數尺圍圓的小洞,好出煙透氣與添燒木炭。每日仍是三次登台作法,至晚方回寓所。又撥了兩名家人過來,同著劉府家丁看守,晝夜分班巡視,恐劉府眾家丁都是生手,偶有疏忽,前功盡棄。劉蘊一心專候四十九日工程圓滿,終朝坐在府內足不出戶。到了一月之期,說也奇怪,那封頂的泥間,有裂縫透出火光,五色斑斕,火頭上的煙皆作青紅二色。劉蘊忙來詢嚴公於是何原故?嚴公子大笑道:「此即母銀被藥性煉透現的光彩,所謂爐火純青是也。但凡火上有了五色,過此則一化二,二化四的化生不已。到了四十九日,即化成十倍。」劉蘊聽了,不住的點頭,心內無限歡喜,眼見准准的六萬兩到手了。
  暇時,即央嚴公子教他燒煉之法。嚴公子開了一紙藥方,將配合的法制寫注明白。又將拜壇封坑的符及每日三次的咒語,一一傳授。劉蘊逐日除陪嚴公子閒話之外,即用心用意習學;又背地偷試了一回,只化出三四倍來,更坦然不疑,以為符咒尚未煉精,故不能全驗,自此遂盡力的講求。
  這日已至四十五日,只少四天即可成功。劉蘊恨不得兩日並作一日過,方才遂心。嚴公子近日亦要至三鼓後始回,下半夜劉蘊與田文海輪班巡守,甚至遲了,嚴公子即宿在劉府。每日添火添炭,都是他自己動手,說:「因大事將成,這幾日正在緊要關頭,恐家丁們不慎致有疏失,豈不負了一番辛苦。」
  劉蘊見嚴公子這般光景,心內反過意不去,連日皆備盛席款待。嚴公子吃至半酣之際,笑向田文海道:「大事將成,我們近日也忙夠了。此時才二鼓時分,趁著這好月色,我與你忙裡偷閒到綺紅家走走,我有四五天不去了。」又對劉蘊道:「不約仁兄同行,你可早為安歇。明早五鼓要酬謝守壇神祗,小弟已命家人們備了牲禮伺候。」
  劉蘊在平時,斷不肯不與他們同去。因現在貪得心重,無暇他念,連聲答應道:「仁兄既然高興,可叫田文兄奉陪一往。但須去去即回,恐亭內沒人照料。」嚴公子笑道:「仁兄只管放心去睡,小弟連日親自巡守,不過格外謹慎之處。若論小弟平日在家燒煉,都是這兩個小價照管,從未錯過半點兒。何況又有尊紀們幫同監察,可保萬無一失。縱然小弟今夜不返,定叫田兄早回,以免懸念。」即命收了殘席,少坐片刻,起身邀了田文海,也不用手燈,出門而去。劉蘊又到亭內看了一遍,囑咐眾家丁一番,「大眾須要小心看守,你們辛苦之處,我老爺事成多有重賞」。又命添了炭火,方回後歇息。
  且說嚴公子與田文海出了門,步月閒談,甚為愜意。不一會,到了綺紅家內,綺紅同著眾姊妹出來迎接,至房中坐下。綺紅笑道:「二位老爺,好多日不來了,今晚什麼風兒吹到我們這小地方來。我只認你們惱了我家,不但不來,連我姊妹們也不叫了去。」嚴公子大笑道:「這幾日實在忙的不得了,就怕你姊妹們要疑惑我見惱,所以偷空同田老爺特來奉看。果然你即疑猜到這一著兒,好在我們業已來了,可見不是惱你,再不用說挖苦話罷。我適才在劉老爺府內酒都沒有吃著,生恐遲了不及來此。現在覺得飲興甚濃,你家有好酒可取兩壺出來,我們入伙兒賞月小酌,倒還有味。」綺紅聽說,忙傳話外面備酒伺候。
  少停,擺上幾色果品與幾壺酒來。大眾起身挨次入座,擋拳行令甚為熱鬧。嚴公子又暗暗叫綺紅等人,「把田文海灌醉,好看他那個醉樣兒,很有趣的」。綺紅點頭,滿斟了一杯酒,雙手送至田文海面前,笑盈盈道:「我久聞田老爺量大如海,卻從不肯多吃一杯。今日愚姊妹們要求田老爺賞臉,每人奉敬三杯,千萬不要抹我綺紅的面皮,叫嚴老爺看著笑話。」說著,一蹲身坐在田文海腿上,一隻手勾牢田文海的脖子,這一隻手十指纖纖捧著酒杯,又親自嘗了嘗冷暖,方送到田文海嘴畔。
  田文海早巳身子酥麻了半邊,笑得眼睛都合了縫,道:「我屹,我吃,那怕醉死了,怎敢抹起綺姑老太臉來,我姓田的能有多大膽量,不怕罪過嗎?」仰著脖子一吸而盡,引得滿座縱聲大笑。綺紅見他吃完了,又敬過第二杯酒來。田文海道:「不敢勞動,讓我自己吃罷。」嘴裡說著,那一隻手由綺紅的襟底下伸進,摸到一對軟滑如綿的奶上,似新剝雞頭嫩肉一般,更覺魂飛天外。綺紅笑著,用手推他,不料身子一側,左手一幌,杯內的酒潑得乾淨。綺紅即說:「吃下的酒不算了,誰叫你捉弄我。」仍要罰他三杯。
  嚴公子插嘴道:「該罰,該罰。田兄未免欺我太甚,少停我還要罰你吃呢!」田文海搖著頭道:「嚴少老爺,你再不可挑撥了。」手內又畫著圈子說:「不知者不罪。晚生一之已甚,豈可再乎!」四座又狂笑不止。田文海吃到第三杯,伸手在綺紅小肚子上捏了一把。綺紅跳了起來,連叫:「不算,不算。這個吃法,吃到明日都不中用。我不能敬你的酒,反給你開心麼!要罰六杯了。」田文海作揖打躬,自認多少不是,綺紅方應允只罰三杯,要規規矩矩的喝。遂將三杯酒一齊斟下,綺紅抓著田文海兩手,怕他又亂摸亂鬧的,叫田文海仲著脖子在桌上吃。田文海沒法,只得嘴來就酒杯,如狗黏食一般。笑得嚴公子等人,前仰後合的打跌。
  綺紅俟田文海吃完方放了手,先後共吃了六七杯酒。田文海已醉有七八分,頭似潑浪鼓的搖擺不定,口內咿唔混說。綺紅歸了座,眾妓也過來敬酒。田文海雙手握著嘴,死不肯吃。眾妓那能饒他,又亂纏亂推的硬灌了幾杯。田文海早醉倒椅上,酣呼大睡。嚴公子命人將他抬到一張涼榻上放下,起身吩咐綺紅道:「我還有他事一往,若田老爺醒來,說我在劉府等他。」遂匆匆而去。
  劉蘊黎明起身,洗臉漱口已畢,即向花園裡來。到了亭外,見靜悄悄的沒有一人,又見磚坑上煙火全無,很嚇了一跳。急忙走入,伸手摸坑上的封泥都冷了,竟似半夜裡住了火的。情知其中有變,心內早突突的跳了起來。回身見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個人,近前一看,正是看守的眾家丁,盡沉沉睡著。狠命的推醒他們,眾家丁翻身坐起,揉眉擦眼不住的呵欠。劉蘊細看,單單不見了嚴公子家兩個人,分外著慌,頓足道:「你們這一班死人奴才,叫你們看守炭火,誰叫你們睡的呢?這可不是坑殺人麼!嚴公子派來的兩名家人那裡去了?」
  眾人聽劉蘊叫罵方嚇醒了,一齊跳下台,怔怔的回道:「小的們在這裡看著炭火,沒有去睡。嚴老爺家的二爺,也在這裡。」說著,即用手去指,意在說這不是他家人嗎?眾人再定睛一望,果然沒有嚴府家人。又回頭見坑內火氣全無,再想到夜間的事,眾人不禁面上失色,急了半會道:「不不曉得他們那裡去了,大約是同瞭解手去。」
  劉蘊直氣得暴跳如雷,兜頭大喝道:「做你娘的夢呢!少停自然會同你們算賬,還不代我將坑內火引著了。」眾家丁忙著取了火具,七手八腳的到洞口來引火。再蹲身朝內一望,不由得齊齊失聲「哎喲!」劉蘊急問怎樣?眾家丁顫抖抖的道:「不不好了,坑內空洞洞的,好像都沒有了。」劉蘊趕忙走過一腳蹬碎封泥,「滑嗒」一聲,都倒了下坑,幾乎連自己也跌下坑去。定神細看,那六千多兩銀母半點俱無,只落了半坑炭灰而已。
  劉蘊此時魂飛魄散,連呼「怎麼了?怎麼了?」回頭對眾家丁道:「都誤在你們身上,這不是要人命麼?你們隨我到書房裡來,有話再說。」劉蘊大踏步走出,眾人你望我我望你,面面相覷,毫無主見,只得硬著頭皮跟劉蘊來至書房。劉蘊直挺挺坐在椅子上道:「好好好!六千多銀子,都被人騙盡。你們怎生約同去睡,又怎生姓嚴的家人逃走,你們都不知道?其中必有隱情,好端端的照直說出,若有半字含糊,你們想留一個活的都難。」說罷,將桌子拍得如爆竹一般,一迭聲的叫「快說!」
  眾家丁此際已有六分明白,萬難胡混過去,遂一齊跪下叩頭道:「小的們該死,求爺暫息雷霆,容小的們細稟就是處死小的們也不冤枉,不知小的們亦入了那姓嚴的圈套。昨夜爺吩咐過了,回上房安歇。那姓嚴的同田大爺出外,又是爺曉得的。亭子上只有小的們與姓嚴的兩個家人,小的們本欲輪班換著去睡一晌兒。他兩人說:『連夜是要緊的時候,沒說火不能熄,就是炭添遲了,火力稍微都有妨礙。寧可辛苦些兒,沒有小心出亂子來的。我們大家想點故事談談,也可解了磕睡。』小的們見他兩人說得如此慎重,即不敢去睡。他兩人又說:『你家主人四天後即發財了,又習成燒煉法術,將來自燒自煉逐年行去,還怕不是南京城裡第一家巨富麼?你們亦是個小財主了。』小的們回他道:『我主人自然發財,我們縱然看守勤謹,不過賞個一二十兩銀子。一年即燒煉十次,我們也僅得百餘金,那裡就算個小財主。何況燒煉一次,也不能即賞一次。』他兩人笑道:『自有生財的道理。不瞞你諸位說,我兩人跟家主有五六年了,計算所得也不下萬金。諸位若備個東道請我兩人,可以教導你們。』爺的明見,誰不想發財呢?小的們一時受了愚惑,問其原故?他兩人道:『凡燒煉一次總可得十幾倍,皆因藥性猛烈,將母銀煉走了幾成,所以拉扯只得十倍。那煉走的幾成,卻都在坑內,不是鑽入土中,即熔入磚石。須將坑裡磚土挖起,用淨水浸個十日半月,然後另配數味藥末同水傾入鍋內,熬煮一晝夜,水底結成大塊如白鉛一般,取出再換淨水煮煉,如是者兩三次即成紋銀。核計母銀百兩可煉出五兩,你主人放了六千母銀,眼見此番即可得三百金了。難得你我們同處,兩家主人又是世交,我們亦是好朋友了。只要你們備個薄酌謫我兩人,聊作地主,我家主人既將燒煉的法術傳授你家主人,我們也將此法傳授諸位。』小的們聽他兩人說得千真萬確,一時胡涂信了他們的話。又因爺與姓嚴的皆不在面前,遂去買了酒果請他們吃。誰知他兩人是有心算計,任意勸小的們吃酒,後來不知怎生都醉了,睡在台上。他兩人如何動手盜去坑內銀兩,小的們實在不知。若是小的們有心通同作弊,得了手也該與他們一齊逃走。這是小的們句句真情,毫無半字欺瞞。小的們自知該死,失去銀兩,要求爺格外施恩,姑念小的們亦是落人圈套,並非有意疏忽。」說罷,連連叩求不已。
  劉蘊聽說,直氣得目瞪口呆,坐在椅上動撢不得,暗想:「我中了姓嚴的計,何況他們更難知覺。」正躊躇間,見田文海匆匆走入。劉蘊見了他,心頭分外火發,立起指定田文海大罵道:「你這該死下流東西,我抬舉你幫同照應,那知你全無人心,一味貪杯誤事。我只問你昨夜同姓嚴的出去,怎麼你今早一人回來,姓嚴的何處去了?就著交在你身上,若沒有姓嚴的交出,我先送你到縣裡去,辦你通謀。」田文海在綺紅家睡覺,聞說嚴公子已回府中,急急跑回。進了門,見劉蘊氣的鐵青面皮坐在廳上,眾家丁都跪在地下叩頭求恩,正不知何故,忽然劉蘊指定他大罵,又限他著交姓嚴的,越發沒了頭緒。直挺的站在階前,望著劉蘊半個字都說不出。
  劉蘊見田文海沒有回話,更拍桌敲台的罵不住口。劉蘊愈罵,田文海愈無主意。內中有一個年老家丁,爬上幾步道:「爺消息怒,姓嚴的騙了少爺,連小的們多擺佈得如在夢中,料想田大爺也是不曉得的。」一句話道破,劉蘊遂從頭至尾說知田文海,「如今銀子已被他騙去,有什麼法則可以尋找姓嚴的?你昨夜是陪他出去的,怎生容他脫身,亦不能置身無過」。
  田文海聽了,力『豁然明白,連說:「怎麼了?怎麼了?姓嚴的有多大膽子,竟敢於禁城之內拐騙銀兩。少老爺急也無用,惟有一法,趕緊到吉亨客寓裡,將店主鎖起,著他交人。一面赴上元縣報案,趁他去尚未遠,或可追尋得著。你老人家無辜的罵我,罵得晚生昏頭嗒腦,幾乎連這主見都想不出。」劉蘊心內急的毫無一策,只有誰說誰是,忙叫備了兩匹快馬,與田文海騎坐,領著眾家丁飛風到客寓裡來。
  少頃,已至寓所,跳下馬匆匆走入,恰好店主出來。劉蘊亟問道:「嚴老爺可在這裡?」店主道:「在這裡呢。」劉蘊這一喜非同小可,忙命眾家丁將前後門守住,不要讓他走脫。店主見劉蘊如此行為,不知何事?劉蘊又問道:「他的家人也全在你家麼?」店主道:「小人還有下文奉稟。大老爺忽然叫二爺們看守前後門戶,怕誰走脫呢?」劉蘊道:「怕誰呢?就怕姓嚴的。」店主道:「嚴老爺清早即走了。」劉蘊大驚道:「你才說在這裡,怎麼又說走了。究竟在你家不在你家?」店主道:「小人還沒說完,爺就發起急來,小人怎樣好再說下去?」劉蘊頓足道:「快講,快講。」店主道:「人是走了,他房內東西皆丟在這裡。臨行吩咐小人,若劉老爺來尋我,就說我暫往他處一行,所有多謝他的物件,全數領了。他若捨不得,可說我一半月即要來的,再還他罷。小人回爺在這裡,是因他的東西未曾帶去,必然是要來的。」
  劉蘊聽了氣徘七孔生煙,舉手一掌打得店主幾乎跌了出去。劉蘊又一連幾腳踢過,店主抱著頭蹲在地下,連呼「哎喲!」田文海急忙走過扯住,劉蘊猶自怒氣不息,喝令眾家丁將店主鎖起。又到嚴公子房內,見細軟全行帶去,丟下的不過粗重物件。此刻劉蘊更外著急,惟有亂罵亂跳。田文海道:「少老爺不用耽延,快向上元縣報案要緊。遙想姓嚴的清早動身,只好走下數十里路程,火速請縣主出差緝獲為上。」劉蘊點首稱是,一面叫當坊保正看守吉亨客寓,即轉身出門上騎,命眾家丁帶著店主到上元縣衙門裡來。
  那吉亨寓的店主,嚇得如被雷打一般,摸頭摸尾不著,又被劉蘊拳打腳踢得天昏地黑,不知犯了什麼大罪。一路上細問眾家丁,始如夢乍醒,叫起極天的屈來,大哭道:「姓嚴的,我入死你家媽,你拐了劉府的銀子逃走,可知我為你帶累苦了。我與你前世什麼冤仇?列位大叔,積點陰功,求爺饒條狗命罷。我實在絲毫不曉得。」眾家丁拖著店主,隨在馬後飛跑,任他苦苦哀告,也沒人瞅睬。
  少頃,到了縣前,劉蘊也不待通報,與田文海下騎,一直入內。門上見來人勢頭不好,不敢阻擋,搶一步進去稟報。上元縣接了兩人入內,彼此見了禮坐下。劉蘊即將拐騙情由對縣主說明,上元縣連忙升堂。帶了店主細問,實係不知,吩咐帶過一旁。即當堂摽了火簽,差了八名快皂,分四門緝獲,限三日交案,不許徇延。將店主暫行管押,又封了吉亨客寓,俟姓嚴的拿交到案審明,果無通同,再行釋放。劉蘊作辭,上馬回府。
  此時哄傳出去,滿城盡知,莫不吐舌搖頭,說這姓嚴的真好手段。又有暗中歎劉蘊平日刻薄人,應有此報,不怕你屈狗陰的,難入難出,他鑽得入去即打得出來。
  劉蘊到了府中,內外人等都在廳前交頭接耳議論,見了劉蘊回來,齊上前爭問姓嚴的可有著落?那三位姨娘分外關心,劉蘊歎了口氣道:「再不要提起,真真做夢也想不到。」遂說:「業已報官,刻下四門差人追獲,限三日交案。」眾姨娘聽了,皆嘿嘿無言,垂頭喪氣。劉蘊也坐在一旁嗟聲喀歎,田文海勸道:「少老爺都要看破些,銀兩騙去是件小事,若將萬金之軀急壞,卻值不得。好在已學成燒煉法術,慢慢的補足就是了。」
  這句話提醒劉蘊,始略解愁腸。過了三日,親往縣中催案,仍無著落。上元縣又加了兩名差役,復限三日。誰知這新聞傳說到那借銀子幾家鋪戶耳內,都驚慌起來。約了田文海過去,要索借項,情願不取利息,那三個月限期萬不能待。田文海回府與劉蘊商議,劉蘊亦無力一時措還。惟有勉力湊了數百銀子燒煉,能化出十倍來,即可清結。那料照樣行去,皆不靈驗,反將母銀煉少了若干。方知姓嚴的作法都是假的,想係藥力『原故,依方配合藥料,亦全然無用。劉蘊這一急非同小可,只落得恨罵而已。外面各債又逼討甚緊,惟有叫田文海將軟硬物件及三位姨娘房內的首飾變賣,仍不足數,又將本宅住屋花園轉賣於人,自己另尋了一所小小房屋居住,始將各債彌補清楚。外人皆知道劉府窮了,從此更拖欠不來。
  上元縣的案雖然迭催,無如首犯遠逃,難以即獲。差役等人三日一追,五日一比的,都沒有著落。上元縣又懸了賞格在外,聞風送信者給銀五十兩,扭交來衙者給銀一百兩。遍處貼了賞格,仍是杳無消息。初時劉蘊到了一限,即赴縣內催鬧。以後聞差役人等有因追比身斃者,也只好暫緩。
  劉府眾家丁見主人家道日敗,又因劉蘊不時打罵,將他們出氣,遂紛紛托故各散。那一班梨園清唱,在劉蘊甫經拮據的時候,即另尋主顧別去。近來除了三位姨娘與大姨娘新生的一個女兒,親丁五口,其餘男婦人等只剩了內外六七人,都是昔日受過劉先達的恩惠,不忍拋撇小主人。連田文海都借事搬了行李出府,不過每月來走一遭。
  劉蘊終日想到姓嚴的騙他一節,即憤填胸膈,咬牙切齒的痛恨,或尋事內外人等打罵。加以衣食日迫,只靠搜羅物件拆變用度。劉蘊往日又克薄異常,無處借貸,更增煩悶,漸漸喜怒不定;若是病魔。起先不過自言自語,久則鬱悶太深,痰火上炎,競成了瘋顛之症。時而笑時而哭,舞刀弄棍的趕人殺打,嚇得三位姨娘與幾名男婦都不敢見面。有時赤足蓬頭跑到街市上,抓住行路的人混撕混咬。人見他是個瘋子無理可說,甚至衣服扯破,面目抓傷,只好自認晦氣走開。劉府門前那一條街上,都斷了行人。
  幾名不去的男婦,初時原不忍走,無奈受不過劉蘊的凌辱,又見他每日殺人打人,有性命之憂,男婦等約齊了到劉先達神主前,伏地大哭一場,不別而去。可憐三位姨娘一天都不得一餐飽食,面前又沒了使用的人,有時劉蘊鬧著打了進來,分外害怕。大姨娘是有母家的,帶著親生女兒回了母家。二姨娘、三姨娘皆是蘇州人,年紀又輕,又是行戶出身,那能受這般苦楚,亦隨火姨娘回去,自家揀個年齒相仿的人,各各改嫁,另投生路,單丟下劉蘊一人。
  他此時瘋疾日重,三位姨娘逃走他也不知。逐日瘋瘋顛顛的在合城亂跑,餓了搶些食物,不問美惡吃他一飽。甚至三五日水米不得入口,有好善的給他些殘羹冷炙充饑。夜間即在街市上睡臥,弄得垢面裸身,形同鬼魅。親族中平時都恨他行為不正,也不來過問。那一所新買下的住屋,亦被原業勾同鄰舍私賣去了。一日,雙福在街上碰見劉蘊,不禁點頭歎了幾聲,回來即稟知小儒。小儒喟然道:「我早知此人不得收場。他在常州投河,我救了他性命,應該從此洗心革面才是。不料劉先達一死,他在喪中即蓄養姬妾梨園,一味浪費。此人良心已喪,安得不敗?也是他父子平日作為的果報。」
  這日,相巧小儒出來拜客,劉蘊忽然片刻明白,讓過儀從,突然上前,一把拉住小儒的八人大轎,喊道:「小儒兄,久違了。我被那姓嚴的騙得好苦。」兩旁隨行的人,見劉蘊拉住轎槓,很吃了一驚,一擁上前,大喝道:「你這瘋子該死,敢衝大人的道,又擅呼大人名字,應當何罪?還不滾掉了。」那藤棍皮鞭如雨點相似打下。小儒坐在轎內,初時倒被他嚇了一跳,仔細一看,不覺心酸,起了惻隱之念。急喝住眾人不許動手,問道:「你還認得本部堂麼?你攔住我轎子意欲何為?」
  那知劉蘊被眾人一陣吆喝打罵,又迷了本性,指定小儒哈哈大笑道:「你知我是誰?我乃玉皇大帝親生三太子。只為失手打碎香案上八寶乾坤如意淨瓶,貶往人間做一朝人王。現在上帝差了三十萬天兵天將,及四大部洲各路神祗下凡,助我開疆拓土,建號稱尊,享受人間大富大貴,拿嚴嗣陵那奴才,剝皮揎草,報恨泄忿。你本是我父上帝駕前一名童兒,我所以認得你。昨日我已降旨與你,命你做前路先鋒,殺了姓嚴的,敘你首功。日後我登了九五,封你為王。如敢違旨,立即梟首。」
  眾人見他亂說瘋話,又要上來打他。小儒搖手道:「此等瘋子何足計較!」再見他形容枯槁,面目歪斜,與當日那翩翩佳俊,竟成天淵之別。心內著實不忍,即命眾人好好扶他過去,當傳飭上江兩縣渝知合城居民人等,不准欺他瘋顛,任意作踐。他若搶了飲食去吃,開明若干,五日一報上江兩縣,本部堂照例給價。上江兩縣奉渝,傳齊各坊保甲,分頭曉諭合城知道。合城的人得了信,爭著給飲食與劉蘊吃,每日加倍的呈報兩縣,到總督衙門內領價。自是劉蘊逐日倒得個飽肚。
  上元縣見失主不追,也緩了下去,出了封海捕文書,將就了事。又知吉亨店主實係無辜,著取保釋放。
  小儒回衙,來至後堂,將在街市上遇著劉蘊,又如何安排交代上江兩縣,可以不致餓死,說與方夫人知道。方夫人點首道:「此舉乃一大功德。遙想劉先達昔日赫赫當朝宰相,名重一時。劉蘊又是少年科第,位列烏台,亦可謂堂構相承了。惟心地不良,他父子踵繼作惡,即一敗若是。而今劉蘊又得此奇疾,為萬人唾罵,真是眼前地獄,報應昭彰。可惜這一分人家竟成煙消火滅。禍福無門,惟人自召,斯言非謬。我家先後兩次救他,也算盡了同年一場情誼。」
  夫婦正在歎息,忽見雙福上來道:「二老爺從杭州回來了。」未知陳仁壽來作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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