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回 眾學士爭詠合歡詞 醋夫人尋鬧新姨宅
卻說王蘭娶了洛珠進京,寄居雲從龍府內。自己留心四處尋找房屋,不是價高即是地僻,都難以合意。一日無事,偕了祝伯青到柳五官家來,五官迎接入內。茶罷,五官詢問浙江風俗,王蘭將各屬山川名勝,細說一番。
伯青即說到王蘭要覓住宅,五官道:「這又何難,該早為與我商量,倒成功多時了。恰好我東城外一所住宅,租戶走了,本租與一個部屈裡官兒住的,月前他放了外任,昨日料理清楚,攜眷出京,所以房子空了下來。到後有四五進住宅,外有群房,想者香不過一房家眷,也很夠住的。」王蘭聽說,喜得作揖不止。連呼「妙極!難得你有這麼一所房子,好歹讓了我住罷。你要多少房金,我都不少一個兒」。五官笑道:「你可不是胡塗了,難不成我還與你計較麼?你愛住,明日即搬了進去。倒是先叫人去房子裡看一看,該何處要收拾的,卻要收拾。非是我說句小器話,那收拾的使用,我卻不問了。」王蘭忙道:「你不要問,自然我去收拾。」
伯青在旁笑道:「好了,五官真算者香一個知己朋友。此時給房子他住,比送什麼貴重東西與他還要日占實些。可惜我們沒有市房,這分人情面卻被五官占了頭籌兒去。非但者香感激,柔雲那邊也要感激的。說起來連我們都要感激著你,省了日日受者香的聒噪。他近日為尋房子都急瘋了,不說他尋不出住房,反怪我們不代他盡力,可不是笑話麼!」王蘭笑著,在伯青頭上打了一下道:「小見頭,連你都打趣我起來。你不要得意,我多有處報復得著你。」即向五官要了匙鑰,交代跟來的家丁,到東城外房子裡去看,「該有那處收拾的,趕緊裱糊」等等,「我在祝人老爺處,待你回信」。家丁答應去了。
五官又留伯青,王蘭吃了飯,方同著伯青回至江府。那去的家丁,早巳轉來道:「房屋看過了,沒有什麼要收拾的處在,連裱糊的地方都還有半新,可以用得。就是動用的物件,以及陳設器皿,卻一點沒得。請爺的示下,如何措辦?」王蘭道:「你看那裡該用什麼,即去添置。別處都町將就,惟有新姨太太房內卻要華麗些。你開個賬上來,我兑價與你。」家丁應著退出。王蘭在書架上取過一本曆日,擇定八月十三日,是大好吉日進宅。並約伯青等人,此日到新屋裡去。伯青道:「不用你請,我們都要來恭賀的。」
王蘭又坐了半晌,方回轉洪府。先在洪鼎材夫婦面前,假說從龍約他到天津訪朋友去,大約十餘日方可回來。洪夫人因秋節在即,不欲女婿遠出,又不好深阻,只說姑爺早去早回。王蘭到了房內,也與靜儀小姐說明。
次日,即搬至舊肖處住下。三日內,已將各樣陳沒物件置辦齊全。先一日,王蘭即移至新宅,見屋宇果然高大,新房內收拾得神仙洞府相似,又叫人四處張掛燈彩。洛珠就在從龍處起身,宛如迎娶大禮一般。只不驚動外人,那兒家至好朋友,伯青、從龍、二郎,漢槎等四人,都早為請定,他們公送了一分賀禮。是日清晨,伯青等四人約齊,一同過來道賀。少頃,柳五官亦至。王蘭叫了--班清音,在廳前吹唱。
且說雲府那邊程婉容小姐與林小黛代洛珠開臉,穿換公服,叫僕婦扶著洛珠在內堂上轎,一路上也用全付執事,提燈高照,粗吹細奏,亦覺熱鬧非常。
到了新宅門首,三聲雲炮升空,將人轎抬入中堂。僕婦們扶出洛珠,先一人拜了天地祖先,然後方請王蘭交拜,合巹已畢,送入洞房。上下人等,王蘭一概都有重賞。
外廳上早點得燈燭輝煌,當中擺了一席,伯青等五人挨次入座,王蘭末位相陪。酒數巡後,從龍道:「者香今夕大喜,且又素願頓酬,可謂雙喜。我等焉可無詩以志今夕。」伯青接口稱好,二郎道:「在我的意見,不如大家填詞一闋,似覺比做詩新鮮些。你們以為何如?」從龍道:「尤妙,即從我填起,不佳不切者,罰酒十杯。」回身叫人取了筆硯,安置席上,眾人俱停杯思索。不一會,次第寫出,柳五官取過先看從龍填的一闋。道:
燭影光凝,簾旌初啟,寶鼎香焚繚繞。月魄涵輝,映長庭清皎。看今夕,道是蕭郎弄玉相會,地久天長偕老。幄繡鴛鴦,露丰姿妖裊。步瑤階,宛入蓬萊島。三星照,軟語慇懃禱。但願世世生生,結齊眉常好。樂風流豔福人間少,綢繆意,莫放秋閨曉。先兩日早占佳期,惹嫦娥妒惱。右調《拜星月慢》
眾人聽了,齊聲贊好,「而且貼切時事,一絲不浮,的的是八月十三日的景致」。
五官又念伯青的一闋詞。道:
銀蟾光滿,花影紅搖。文窗睡鴨香焚,猶憶重簾捲。憑亭檻,攜手軟語頻頻。含愁微露雙蛾鎖,叮嚀處何厭諄諄。回頭指鴛鴦穩宿,笑顰百樣宜人。最堪愛挑燈坐,記情酣戲齧,玉齒纖痕。提起從前事,無端離合,總是有前因。問天涯阿誰知己,能如彼柔婉溫存。恨盼煞遲回日影,偏也不近黃昏。右調《五彩結同心》
五官接著又念二郎的一闋詞。道:
開軒最愛中秋月,皎潔正當天。屏張孔雀,堂開翡翠,共坐華筵。禱詞低訴垣娥,願我人月雙圓。三生今夕,齊眉百歲,天上人間。右調《人月圓》
眾人亦贊好不絕。
五官又念漢槎填的詞。道:
三生石上因緣結,天也安排,人也安排,好事今宵頓永諧。海棠沉醉風前懶,郎亦多才,女亦多才,漫叫花陰曉漏催。右調《彩桑子》
漢槎道:「我向來不工於詞之一道,前日偶翻閱古人詞句,覺其淺近處尚可領會。今日屈於楚卿之令,勉強填了一首,不知音調可諧,作法可合?」從龍道:「初學能有此妥洽,將來不患不成名手。子騫若再精於詞,真可與愛卿工力悉敵,不至讓他獨步佔先了。」漢搓笑道:「你們說我即說我,何苦每次說到我,都要以愛卿作比較,是何意見呢?」伯青道:「何以我們言及子騫,即不忘愛卿,言及愛卿,又不忘子騫。只怪你兩人太好很了,叫我們不能顧此舍彼。」
二郎即叫人取過一幅花箋,囑五官將四調詞工楷謄上,貼於新房內。王蘭道:「蒙渚兄惠題,頓令蓬蓽生輝。但中多謬贊,恐柔雲與我皆不克當。」二郎道:「何以見得?以你之風流倜儻,以柔雲之流麗端莊,足稱一對名實相符的好夫妻。只愧我等才疏,未能描寫到十二分淋漓盡致的地步。你反說起不克當來。」從龍道:「你二人皆不用謙遜。我們坐坐也該散了,不可耽誤人家良宵美景。」眾人同聲稱是。復又傳杯遞盞,痛飲了一會。時已三更,伯青等五人起身作辭,各歸私第。
王蘭送出眾人,回至後房,見洛珠早除卸殘妝,坐在燭光之下,愈顯得媚態橫生,令人心蕩。王蘭命退眾女嬸,攜洛珠入幃,成就百年好事。他二人本為舊雨,又係新婚,更添一倍恩愛。
次日,王蘭走謝眾人已畢,從此即杜門不出。一則因假期未滿,二則恐洪府的人見著不便。連貼身的家丁三桂兒,都叫他足不出戶。惟日伴洛珠玩耍,或畫眉窗下,或閒話閨中,敲棋聯詠,犀笛徵歌,無樂不作。真乃占盡人間豔福。
到了中秋這一天,正是三朝,又請了伯青等人飲了一日酒。自是三兩日,即邀了伯青等過來小聚。洛珠亦常提及他姐姐終身的話,王蘭道:「此事須緩以圖成,若欲速則不達。況伯青是有父母的人,萬不能不稟請而行,非我與楚卿可比。好在一兩午內,伯青即要告終養的。那時我等也要請假回籍,即當設法婉稟祝公,那才穩妥。你便中可寄一信與畹秀,囑他不要愁煩,這件事都在我們身上,斷不置之膜外。」洛珠聞王蘭說得近理,也不好過於催迫,只有暗中作了一札,寄回南京與他姐姐慧珠。
轉眼王蘭假期已滿,-前兩日即先至洪府說甫從天津回城,又去銷了假,仍舊入值辦事。但不能常宿在新宅內,或隔一二日即托言公務冗煩,不能回來3或說在友人處夜宴。初時靜儀小姐並不介意,日久未免生了疑惑。凡王蘭說辦公的日期,問到父親都不知道,甚至這日連一件公事都無。又問跟隨的人在何家宴會,多言語支離,吞吐不明。靜儀亦是個有心計的人,曉得其中行了事故。
這一日,王蘭又說出門赴宴,囑咐靜儀不要久待,遲則即不轉來了。靜儀口雖答應,卻暗將平日跟他出門的人換了下來,另外遣人隨王蘭去了。偏生這幾日三桂兒亦在府內,王蘭恐人看出破綻,出門都不帶三桂兒去,只帶洪府一名得用的家丁,卻背地買通了他,不許多講。今日見換了人跟隨,只道那家丁有事牽絆住了。王蘭做夢也想不到,靜儀要拷問他兩人的口供。
靜儀見丈夫已去,即將那家丁與三桂兒一齊喚入後堂。靜儀見他兩人進來,突然變色道:「姑老爺近日在外做下一件瞞我的事,我久經訪問明白,只可惡你這兩個該打死的奴才隨著主人串同一氣,單只瞞我一人。今日好好直供出來,饒爾等狗命,若有半句含糊,即刻請老太爺送到刑部裡,活活處死你這兩個奴才。」三桂兒等正在疑慮,喚他們進來有何話說?忽聞靜儀劈空問及,又偷看靜儀怒容滿面,形似夜叉,情知走露風聲難以隱藏。
兩個人爬上幾步,將帽子除下,在地上雙雙碰頭道:「小姐的明見,小的們實係不知姑老爺做了什麼瞞小姐的事。即作姑老爺做出什麼事來,還與小的們商量麼?小的們是奴才,也不敢過問主人的事。小姐既知道姑老爺做的事,即請問姑老爺就是了。小的們要求小姐格外開恩。」靜儀冷笑道:「好兩個利辯的奴才,推得乾乾淨淨,就像一點影響都不曉得,反叫我問姑老爺去。你兩個人平日是專於伺候姑老爺的,不問你們,倒問誰去?三桂兒是他主人南邊帶來的,多年的心腹,瞞我尚情有可恕。你這奴才吃的我洪家飯,反向著外人欺你小姐,論理即該處死。」
回頭對眾婢道:「你等去請了老太爺來,先把這背主忘恩的奴才送官究治,然後再辦三桂兒。雖說你是你主人帶來的,可知我是你主母,也辦得你。」
那家丁聽了靜儀的話,回後一想道:「哎喲,我好胡涂呀!果真我一千年是洪家的用人,日後還要靠洪家吃飯的;就作姑老待我甚好,也不見得即帶了我去,我何苦替他欺瞞自家小姐。」想罷,連連磕頭道:「小姐請息怒,小的直說了。這是姑老爺做的事,並非小的引誘。」遂將王蘭如何帶了洛珠入京,如何賃屋另住的話,從頭至尾細說一遍。把個三桂兒急的在旁搔耳撓腮,又不好止住他不說,暗暗跺足道:「主人你錯使用人了,他到底是洪家的人,不比白幼跟隨,可為心腹。若是小姐單問我一人,今日拚著打死我也不肯直說出來。」
靜儀聽那家丁說畢,早氣得眼紅眉豎,又問道:「帶了那娼根進京安置在誰家的?不能一入了城,即有這處現成的房子。」家丁道:「借在雲大人衙門內的,就是八月十三,那一日亦從雲府娶過來的。」靜儀點頭道:「怪不得,他那一班朋友如膠似漆的,都是一起狐群狗黨,狼狽為奸的東西。」轉身又問三桂兒道:「他所說的這些話,可有冤屈你主人沒有?」三桂兒低著頭道:」小姐恩典,好在他已回明了,件件都是有的。」靜儀睜著兩眼,望了他兩人半晌,鼻孔內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你這兩個奴才,該問什麼罪呢?」即吩咐女婢等傳話外面老總管,將他兩人好生管押,不許一步走開。女婢答應,帶了二人出來,交代了總管家丁。
粹儀坐在房內愈想愈氣,即起身走到中堂見他父母,商議此事。恰好洪鼎材夫婦正對坐閒話,忽見女兒怒形於色,忿忿的出來,老夫婦很吃了一嚇。靜儀上前給父母請了安,在洪夫人肩下坐了。洪夫人笑道:「你又有什麼不悅,氣得這般顏色?」靜儀聽說,不禁一陣心酸,滔滔淚下,將王蘭如何瞞著他娶妾,現在另自居住的話,細稟父母。又道:「並非女兒吃醋,不容丈夫娶妾。大人家三妻四妾,十二金釵也是有的。爭奈女婿這般行為,甚不合理。他全沒有半分結髮之情,將來女兒還怕不落在他們圈套裡麼?定要磨折殺了,要望父親母親作主代女兒想個出頭之計。不然女兒與其死在人手內,莫若死在爹娘面前,倒還情願。」說罷,放聲大哭。
洪夫人聽了,搖頭道:「我兒不可如此執性,凡事都要歸情理上說。丈夫家有妻有妾,不為過分。況女婿先妻後妾,亦不為越禮。他既怕你說話,瞞住你另尋房子安頓,你也只好佯作不知,惟有格外曲盡為婦之道,或可感動其心,待你加倍情愛。而且女婿亦是個明理的人,即是置了妾萬分寵愛他,也不至磨折殺你。你若一味恃蠻尋鬧,愁的女婿老羞成怒,那時反不好收場。就叫丈人丈母一定說女婿不應置妾,這句話亦難出口。我兒你是知書達理賢慧的人,各事總宜三思而行,不可苦壞自家身體。少停兩日,待為娘的相機而說,勸女婿一番,看他如何答我。」
洪鼎材初時聽他女兒所說,早氣得七孔煙生。又聞夫人全是勸女兒忍耐的話,卻不怪女婿,反怪女兒過於性急,也不等夫人說完,即大聲連呼可惡道:「你真真老霉了,王蘭那小畜生,狂妄自專,天下人都不在他眼內。今日做這件事,非獨欺負我女兒,亦甚蔑視你我。娶妾不妨,難道不該與我家說明麼?不知我女兒怎生挾制他,又怎生狠毒待人?他所以才瞞著我家賃屋納妾。這個名聲傳說開去,女兒固擔不賢之名,你我做岳父岳母的也要惹人議論。女婿本不敢十分放肆,都是你們平時作釀出來的。我的兒不要聽你娘的話,既然丈夫葬送你這不賢聲名,你爽性鬧他一鬧,大家都不得安穩。最好你今日就到新宅裡去,將這娼婦羞辱他一場,問他究竟算個什麼人?料想你丈夫也不敢奈何你,他總不能身擔寵妾滅妻之名?他果真難為了你,自有老子作主,問他可要這個前程了?不怕他具通天手段,也難逃公論。我只當他放了一次差回來,該懂點人事,那知分外無知。若不屈抑他一回,太覺我洪家可欺了。」
一席話正中了靜儀的心志,好生歡喜,止住悲聲道:「女兒也想與他拚一拚,借此出頭。因未稟明父親,不敢造次。既父親如此吩咐,女兒即去,不然恐他得了風聞去做手腳。」遂起身回房收拾,又叫女婢傳話外面備轎,「把三桂兒等帶著領路,你們也全行跟了我去」。洪夫人見他父女說得高興,全不顧情理,又知阻擋不下,長歎了聲道:「罷了,罷了!隨你們怎樣鬧去,我從今再不過問。但是閨閣千金開口即說要鬧,卻成何話說?亦有這樣糊塗老子,反縱容女兒去鬧。我只怕這一鬧反下不去,那時方悔之不及。好在你們說我老霉了,竊恐我的兩句老霉話倒有點意味。我若多說,又要怪我作釀女婿了。」說罷,賭氣回房。
他父女兩人正在盛怒之際,那裡還聽洪夫人的話,也不答他。少頃靜儀穿效已齊,復至中堂來見父親,洪鼎材又囑咐先到雲府詢個清澈,「將你去的一番意思,告訴雲家知曉。然後再往新宅,此謂先發制人,兼使雲家自家慚愧」。靜儀答應,走出火巷口上轎,眾婢也各自坐了小轎,又叫總管家丁押著三桂兒等兩人在前引路,先向雲府。
不一會,到了府前,男家丁搶一步前去通報。程婉容聽了甚為詫異,對林小黛道:「王雲兩家雖係世好,內眷卻未通過往來。今日洪小姐忽然來此,其中必有事故。」小黛道:「且去迎接他進來,見了面自然明白。」婉容笑著啐道:「我把你這臭蹄子嘴擰破了你的。我豈不曉得,見了面自然明白,不勞你提掇。我不過背地度量,他突如其來為的什麼緣故?倒引出你一句冰冷的話來。」小黛笑道:「誰叫你問我的?不用說閒話了,尊客到了好久,〔已〕經下轎,不要與我鬥口,怠慢了尊客。」兩人忙出堂來接,恰好靜儀下了轎,眾婢簇擁進內。程林二位夫人迎入中堂,行禮已畢,邀請入座。彼此各敘寒喧,靜儀又問了小黛,方知是馮二郎的夫人。遂起身對二人萬福道:「小妹今番造次晉渴,非為別故,只因有一樁不明白的事,要請問二位姐姐。」二人忙立起答禮,復又坐下。
程婉容陪著笑道:「姐姐請吩咐,小妹等願聞。」靜儀遂將訪得他丈夫置妾,刻下另尋了房屋居住。娶的這一日,「據聞由尊府這邊起身,又闖入京的時候亦先寄頓尊府。想此女根底,尊府都該盡知其細。非是小妹不顧羞恥,不能容丈夫娶妾。但是瞞著我做事,其中顯有情弊。是以小妹斗膽過來問個切實,望二位姐姐原諒。再者娶妾亦是尋常之事,京中若大地方,還怕沒有出色女子?定要由南京攜來,是何緣故?況聞此女是青樓出身,這種人未必能守閨訓,怕日後做出傷風敗俗的事來,豈不有玷家聲!故而小妹愈不得不問個澈底澄清」。
程婉容聞說恍然大悟,「我料他此來定有緣故,原來這件事被他識破了」。正欲回答,旁邊早惱了林小黛,不由得滿臉通紅,氣上心來。因為靜儀說到青樓出身的女子,不守鬧訓,必然做那傷風敗俗的事。小黛不是從青樓出跡,也就罷了,所謂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。忙接口道:「姐姐真乃明見萬里,就是姐姐今日不來,小妹等正思日內親往尊府,告知此事。日前王人人帶了此女進京,要借住我處,因為皆是至好,不便推卻,留他住下。孰知此女太不似人,信口開河,住在敝處約有半月,每說到他們青樓中,閱人雖多,倒能參透情天欲海不過如斯,反可堅貞自守,惟有名目低微些。若論名門巨族的千金小姐,偶一失足作出事來競有不堪設想者。你想這些話,可令人生氣。小妹倒也罷了,程家姐姐的肚皮都被他氣裂了。因礙著王大人面上,只好忍耐。非是小妹攛掇姐姐,此去倒要結實的給他一個利害?他以後才知道人事,不敢亂說,誇獎自己,卑貶他人呢!」
小黛句句都是罵的靜儀,他如何不明白,白知失言,只圖罵徘洛珠暢快,不料敲弓擊弦傷了小黛。頓時臉紅耳赤,萬難久坐,只得起身作辭道:「小妹今日輕造尊潭,殊屬冒昧,容改日再來謝罪。暇時還要請二位姐姐過去,飽聆雅教。皆因此女聞在尊府棲止多日,其中恐轇轕,不得不來請問一聲。所以告罪在先,千祈勿怪。」婉容道:「姐姐說那裡話,小妹更覺惶恐了。若知王大人瞞著姐姐的,理當送個消息,反勞姐姐辱臨,小妹等身上早擔了不是,亦容改日踵階謝咎。」彼此又謙遜了一會。程林二位夫人直送至二廳,見靜儀上了轎,方才回後。
林小黛道:「那裡來的這種冒失鬼,你氣丈夫娶小拈酸吃醋著,不得關別人什麼事:沒有說了幾句話,即開口傷人。我久聞他是個悍婦,若不教訓他一番,他還要自尊自重呢!也不怕肉麻。」婉容笑道:「罷了,你發作的話他也夠受了,若是我卻說不出來呢。雖說他不好,你亦未免言之太甚。」小黛頭一扭道:「什麼叫做太甚,他來意不善,即怪不得我。明知他此去尋洛珠淘氣,故意怄他一怄。好在柔雲也是個可兒,他今番去了,斷不會討好。我們放長著耳朵聽笑話罷!」
不說程林二人背地議論。且說靜儀出了雲府,吩咐三桂兒等領路,向新宅裡來。坐在轎內愈覺懊惱,原是到雲府內問個明白,兼之訴說自己來意。不料反受了小黛許多言語,又係自家理屈,只得隱忍下這一口氣無處發洩,惟有到新宅裡將那娟根出氣。不一時,已至門首,轎前家丁正欲進門去說,早被靜儀在轎內喝住,命將轎子一直抬入內廳下肩。那兩邊門凳上坐有許多的新來家丁,忽見一乘大轎,後隨無數小轎,邊了門直向裡走,不知是誰家宅眷。一個個站起,又不好上前阻擋,一回頭見三桂兒與那同伙的家丁也跟了進來。眾人忙扯住三桂兒問道:「兄弟,這是那家府裡來的,怎麼你們也跟著廣』三桂兒忙附著此人耳畔,低低說了幾句,叫他「速速進去送信,洪府裡大小姐來了」。
那人很吃了一驚,急忙轉身在人叢裡擠進,從火巷內抄近飛奔後堂。見王蘭正同洛珠對坐著棋,兩個婢女蹲在石上說笑。那人急走近王蘭身畔道:「回爺的話。」王蘭因一角棋腹背受敵,出神凝想,驀地被那人嚇了一跳,正欲發作。那人遂一門氣將靜儀來的話說了,又道:「轎子已進二門,速請示下,好去預備。」王蘭聞說,頓時手忙腳亂,推開棋枰,站起道:「他怎麼曉得到這裡來呢,是誰多的嘴?」那人道:「三桂兒領了來的。」王蘭跺足道:「可惡這狗才,他竟敢壞我的事麼!你們也胡涂得很,不該讓他進來,就說這裡不是。」那人耍笑卻不敢道:「三桂兒已同了大太太一路來,還賴得去麼?」又見第二起家丁上來道:「人太太已在廳上下了轎,要進來了。」王蘭聽了分外著急,惟有抱怨他們沒有阻擋。
洛珠在旁從容起身道:「他既來此,自然是訪實了,又卅著三桂兒引線,料想擋不住的,你急也無用。況他此米,斷非普白干休。若見了你反不好說話,你且暫避,待我去會他,自有主見。」一句話提醒了王蘭,連稱「好極!」人踏步止入後進,心內卻放不下如何結局?囑咐家丁在此打聽,「我到江府等信」。說罷,繞至火巷出後門去了。
洛珠見王蘭已去,叫人將外間所有王蘭幾樣用物全行收過。又令眾家丁在階下伺候,恐來人動蠻。早見一簇女婢扶擁著靜儀進來,洛珠故作驚訝,連問是誰?靜儀一見了洛珠,人材美麗,裙襖鮮明,心頭無名火早衝起十數丈高,那裡還顧青紅皂白,指定洛珠大罵道:「你這狐媚娼婦,膽子有多大,好容易就這麼安安閒閒同著男人住在一處!論理即是我家娶的妾,也該來謁見我,盡其小婦之道,尚情有可恕。娼婦,我到底問你,這樣不明不白究竟算我家什麼人?」說著,早至堂中坐下,吩咐眾婢道:「你們入內將老爺找出來,說我在此。倒要看他有何顏面對人,再者亦要問他,這個娼婦是我家甚等人?」
洛珠初時原欲俟靜儀入內,看他若何動靜,好用言浯打發他。今見他一來即破口痛罵娼婦不絕,不禁勃然火怒,變色道:「你們這班該死的東西,我家不認識的人,也亂放了進來。況且不知那裡來這個瘋顛婦人,無故到人家來信口詈罵,難道沒有烏珠子麼?看看可認識得我,又亂說什麼請老爺出來,是淮的老爺呢?不成自家沒有丈夫,到人家來找老爺麼?看這婦人,倒像火人家出來的,何以這般不成體統,不顧羞恥?你們將他攆出去!」罵得階下眾家丁,都不敢開口。
靜儀直氣的癱在椅上,回頭叫眾婢道:「這姐歸還了得,天都反了,竟敢罵起我來。你等與我揪他下來,捶死他,有理再說。」眾婢見洛珠鐵錚錚坐在上面一毫不懼,而且又沒見王蘭,何能用武?內中有幾個年長解事的,近前低低道:「小姐,沒有抓著人家把柄,老爺又不在這裡,何以見得就是。莫若將三桂兒喚上來質認,他即無詞可措。」靜儀聽了,一迭聲的叫三桂兒。
那知他兩個人,明知都要叫他們上去,又聞王蘭早巳走開,洛珠必定翻過臉來不認,小姐定見叫我們上去質實,真真叫個說也不好,不說也不好。能得罪那一邊呢?兩人商議停當,趁著人眾忙亂之際,洪府總管家丁又去小解,他們早一溜煙跑到江府暫避。待這件事鬧定了,再作計較。連那個家丁此時也追悔不及,「雖說我是洪家人,到底不可得罪姑老爺,怕的窄路相逢,放我不過。好在我說明此事,不為欺負小姐,不上去質實,亦算報效了姑老爺」。所以亦同三桂兒走脫。
女婢出外半晌,進來道:「三桂兒等兩人,早經溜去了。」洛珠聽得帶來的眼線已走,心內暗喜他沒了把柄,益發拍桌敲台,高聲大罵說:「我也不認識你是誰?好端端鬧到我家來,是何緣故?可知禁城之內,容不得你這些混賬女光棍胡行亂鬧!」靜儀聞三桂兒等已走,王蘭又不在座,又見洛珠花容鐵青,自己反無了主意。早軟下了一半道:「你不要嘴強,難道我不訪實就來此麼?你是我家老爺由南京買回來的,瞞著我私住在外。此時你將老爺藏過,容你抵賴,少頃自然還你個實據。」
洛珠呼呼冷笑道:「哦!怪不得,說了半天才有半分明白,你家丈夫瞞著你娶小,你疑惑是我這裡,所以才與我鬧的。你可知我家是何等人氏?第一件誣良作賤,你即不得過去。也罷,我太太姑容你去搜尋,若搜出你丈夫怎生說法,搜不出你丈夫又怎生說法?」遂喝令眾家丁看守前後門戶,「他若搜不出人來,休想走脫。你們再領著他四處搜去!」
靜儀心內已有兩分著慌,想道:「難不成我委係尋錯了,三桂兒那奴才有意給苦我吃的?」又轉想道:「他定將王蘭藏過一旁,故意的詐我。不要上了他的算計,好歹搜一搜再議。」硬著頭皮,命眾婢「用心四處搜尋,若見了老爺,切不可放走了他」。眾婢聞說,即往前後尋找,甚至柴房裡夾道內都搜尋遍了,毫無蹤跡。靜儀也留心察看,或王蘭穿換的衣服,使用的物件,有了一件即可為據,誰知竟尋不出半點來。眾婢搜了半晌,轉來道:「各處都搜尋過了,實在沒有,想必老爺今日沒行來。」
此時靜儀心中分外著急,又走不脫身,癡癡的坐在倚上呆想。洛珠道:「你們都搜過了,是真沒有你家老爺。可見你們一起人洵是女中光棍,借端訛詐。今日偏生尋到你祖太太頭上來了。」遂吩咐階下眾家丁道:「你們著兩個人到老人人府裡去稟明此事,請老人人加會刑部裡派兩名兵役來,將這班女光棍抓去審問。」
階下家丁人人得志,無不暗贊洛珠有膽,又暗笑靜儀,今番怎得脫身。聽得洛珠吩咐,一齊答應道:「不用小姐囑咐,小的們已經差人祟老人人去了。還了得嗎,問這班女光棍有多大膽子,都欺負我們家小姐起來?好笑,還裝得這麼有體有面的。」洛珠貼身兩名女婢,也走過來對靜儀道:「你這位奶奶敢是活得不耐煩了,怎生鬧到我們府裡來?你亦有兩個耳朵,打聽著這裡可能容人討野火麼!又係無中生有的事。還不趁早求求我家小姐,不然請了老大人來,那才真不得了呢!你這位奶奶,究竟姓什麼?看你也似好人家模樣,怎生想做這些買賣,難不成真是瘋子麼?」
眾男婦人等你言我語,說得靜儀無地白容。又聞眾人稱呼小姐,又說什麼請老大人來,眼見是上了三桂兒等當,真尋錯人家了。卻怎生收得起科來?心內又愧又怕。眾婢也聽呆了,又見靜儀現出懼相,他們分外沒了主意。怕的當真究辦,小姐可以無礙;我們是吃苦吃定了。只得一齊上前,向洛珠請安道:「小姐且清息怒。實係我們家小姐是尋找我家姑爺私娶的妾,不知怎麼誤入你小姐府內。主人冒犯之處,嬸子們過來請罪。況且我家小姐亦是有體面的人家,你家老大人就該知道了,此時卻不便說出名姓。」洛珠聽了、又好氣又好笑,裝著滿面的怒容,一聲冷笑道:「據你們說尋措了,誤入我家。那也不妨,進門也該問個三長四短,怎樣人都認不清楚即火鬧人罵起來。難道我就白受你們一頓糟蹋麼?到底你家姓什麼,是個甚等有腳力人家,擅自欺人若是?」
階下眾家丁也趁勢收場,一齊上來道:「既然來人說明誤走到我們府裡來,還求小姐高抬貴手恕了他,亦不必追問名姓,紿他個體面罷。」眾家丁又做好做歹,催促跟來眾婢,「還不伙同你家這位奶奶走罷,少停老人人來,那就真了不了」。眾婢此時早嚇得昏天黑地,也不由靜儀作主,攙起他來,急急出了後堂。連聲喚轎夫抬過轎子,將靜儀推入,眾婢亦上了轎,飛風去了。外面洪府眾家丁,也被新宅內眾人言三語四的數說了一陣,正摸不清頭緒,忽見小姐上轎回府,眾家丁亦忙忙隨著同行。
到了府前,靜儀出了轎,一路放聲人哭,來至後堂只要尋死。把洪鼎材嚇得不知何故,細問眾婢,方知尋錯了人家?受了三佳兒等的哄騙,女兒反挨了一番羞辱,幾乎鬧出人事米。現在三桂兒等又逃脫了,究竟這個人家,未知是與不是?卻暗恨女兒太為孟浪,怎麼進門的時候不問個清白,即如是的,見沒有王蘭在座,都要拿著一樁把柄,或問明了,方可發作。此時又不好埋怨他,見他已哭得淚人一般,反用好言寬慰。命眾婢服侍小姐回房歇息,「此事交在我身上,總要訪個水落石出」。
又將眾家丁叫上問了一遍,又問可曾細詢四鄰,到底是否?眾家丁道:「彼時小的們皆在外面,只聽得裡間吵鬧,他家人手又多,不容小的們入內。後來見小姐出來,也只好就跟回來了。小的們亦受了他家多少挫折,卻沒有想及去間四鄰。」洪鼎材聽了,大罵道:「你等這一班該死沒用的東西,些許小事都訪問不出,叫你等跟去做什麼呢?反丟了自家面孔,難不成你等是啞子麼?問一問四鄰,即知底細。這點小見識都沒有,還算人嗎?限你們速去再訪問是否?即如不是,亦要訪問是甚等人家?俟辦過這件事,再與你等算賬。」說罷,又使勁罵了一頓,忿忿回後。
眾家丁齊稱晦氣道:「這是那裡說起,跟出去受人家的氣已經難處了,回來又不討好,說不得我們仍要去一遭。倘然是姑爺的小婆子家,有意詐嚇我們。即加倍給他一頓氣受,把那小娼婦揪出來撕碎了他。拚著不在這門裡吃飯了,好讓他們丈人女婿吵窩子去。」眾人退出,少歇片刻,又往新宅左右鄰舍人家去訪察。未知可訪得出實在信息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