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
  柳五官借勢脫樊籠 王學政藏嬌納金屋

  話說柏如鬆在隱春園帶回傅阿三,與魯府家丁一干人證至衙,旋即公座鞫問彼此相打情節。東府裡王爺已知五官並未受傷,暫避江府。一面差人去看視五官,叫他不要氣惱,可安心住在江府。「你師父官司,自有我照應」。又遣人到柏如鬆處,托其秉公辦理,不可徇私庇袒。「魯道同如與你理論,有我去抵擋」。
  柏公笑道:「王爺也太小心了,難道我懼怕魯老頭兒麼?若懼怕他的威勢,倒不帶他家人回衙審問了。」遂將兩造喚上細詰曲直。魯府眾家丁始而仗著主人權勢不肯承認,反說傅阿三恃眾行兇。柏公即叫傅阿三與他們對質,又喝令取刑具伺候。眾家丁情知難拗,若不實說徒吃目前虧苦,只得一一招認,所有罪名都推在兩個小主人身上。柏公問明原由,將兩造押下,即差人至東府裡送信,又親自套車來會魯吏部。
  魯道同自兩個兒子去後,巴巴懸望,待至午後見他兄弟二人狼狽而回,將前後情由說與他父親知道。魯道同聽了,也暗自吃驚,又不好過於埋怨他二人。怕的柏如鬆不顧交情,從直究辦,自身即有治家不嚴之咎。如果柏如鬆徇庇我處,何以將我家丁帶去?此事即有些不妥,反懊悔不該縱容二子前去鬧事。
  魯鵬又抱怨魯鵾道:「我們此去原不甚妥,不意傅阿三那老砍頭的竟敢反戈相向。即如柏年伯看著我家情面,重究傅阿三等,我們都受過他的糟蹋了,傳說開去,定有旁人笑話。想來皆是大哥一味的要去打鬧,我卻為你所累。不然稍停兩日,設法辦個唱戲的,也不費手腳。如今倒弄得不上不落。」魯鷗冷笑道:「你可別說現成話罷,就著我失於檢點要去打鬧,你怎麼不攔阻我?你還挑選力大的家丁,好準備動手。再則傅阿三那東西是捱了你十數個嘴巴,偏生纏著我亂碰亂撞,現在胸前還怪痛的。真真牛代羊災,那裡來的晦氣。我又埋怨誰去,我還要說你攛掇我去的呢!而今事已鬧開,悔之無益。不說大家商量該如何彌縫了事,你反和我扳駁,可不是奇得很。」
  他兄弟你言我語,互相爭競起來。魯公喝道:「你們兩個下流不堪東西,無故的被人家毆辱,也該羞死。連我的體面都為你們丟了,你們還在這裡吱吱喳喳的嚷,滾掉了罷。」他二人見父親發怒才不開口,忿忿的退出。魯鵬咕噥道:「五官原是得罪你老人家的,我們好意去爭回體面。鬧出事來,又是我們不是。」
  魯公正欲喝罵,忽見門丁進來道:「柏大人拜會,已到外廳了。」魯道同本想去見柏公關說,況我與他哥子鄉榜同年,平時又無芥蒂,似可應允;又想柏公是個剛正人,怕他不行,反下不去。此時聞得柏如鬆先來拜會,定然是來與我商酌辦理的。好生歡喜,連聲叫請,急忙至後堂穿了公服,出廳與柏如鬆見禮入座。
  柏公道:「二位世兄可曾回府?想早間的事應該稟過人人了,毋庸侍晚細述。且兩造俱經審明,委係二位世兄有意前往尋鬧。現在傅阿三一口咬定,並有打損許多物件為證,尊紀等直供不諱。此事若究辦起來,卻與二位世兄很有關礙,是以特來請大人示下,如何處置?」魯道同聽了,臉一紅道:「我家兩個不肖畜生,輕舉妄動,種種狂悖大人盡知,雖死不足惜。然既承關顧下問,想早有定見,只求稍存小弟地步,即感戴不盡。」柏如鬆笑道:「大人未免言重,但照例科斷鬥毆者互有不是,各任其咎。傅阿三固當切責,而尊紀等亦不能為無過。若照世兄們以勢凌民,傅阿三毆辱職官子弟立案,即當奏請交部議辦,竊恐人人亦難辭責。」
  一席話說得魯道同羞愧無地,惟有恨罵兩個兒子無端闖禍,帶累我受氣,又央求柏如鬆千萬總看世交情面,粉飾此事為妥。
  柏如鬆道:「侍晚也沒有別策,只得屈尊紀等了,所以過來請示請罪。」遂起身作辭,魯道同直送至門外,猶切實叮嚀一番。回至書房又氣又恨,氣的柏如鬆不念世交,雖外面卻似關顧著我,他分明是前來羞辱我的;恨的兩個兒子辦事浮躁,好好的事弄得支離失節。柏如鬆已說過要歸罪在眾家丁身上,若眾家丁受了刑責,叫我日後怎生見人?
  不提魯公,煩惱,單說柏如鬆回至衙門,即提出一干人證,先將傅阿三喚上,說他不合喝眾鏖打,姑念年老免責,勒令取結。限期半月回籍,不許逗留在京刀:沒戲園。其餘分別輕重,各有做責。又將魯府眾家丁帶上,其受傷者免究,未受傷者不合倚仗主人勢力滋生事端,各責二十。復令兩造具結息案。所有打損傅姓物件,著魯僕繳呈半價賠補。發落已畢,即將兩造人證釋放。眾家丁回府哭訴原由,魯公無奈,惟有咬牙切齒恨恨不絕。當吩咐如數繳了半價,到柏如鬆處。又告了一月病假,躲在府中不見外人,慢慢再尋別的事端,報復此恨。
  伯青打聽明白,急忙回來說知五官。「雖然你師父贏了官司,卻不能在京內唱戲。趁此機會,正好代你贖身」。五官聞說,喜歡非常,催促伯青速辦此事,不可遲緩。恐他師父生心,即費唇舌了。伯青又與從龍等人商議停當,遂命連兒去與傅阿三講說。傅阿三起初立意不行,禁不住連兒硬說軟勸,才改過口來要一萬二千兩銀子身價,少他一釐都不能的。連兒回來,稟明伯青等人。五官聞他師父應允了,即在身畔取出一個手折,遞與伯青道:「這是我由蘇州至京,歷年唱戲積聚的-宗款目,不下四五萬金,現存在京中各鋪戶裡。」叫伯青代他收轉來,作贖身之資。伯青代仙取回一萬兩銀子,與從龍等公湊二千貼補五官。
  次日,連兒喚到傅阿三,伯青當面兑了五官身價,又叫人去發五官隨身物件過來。他們師徒多年,臨別自有一番彼此囑咐。
  傅阿三即將隱春園轉售於人,有幾個年紀大的徒弟,亦令另尋去路。收齊各處款目,半月後動身回蘇州去了。
  五官住在江府無拘無束。此時他已贖過身了,也不怕人欺負。惟不忘東府裡王爺,素來待他的美意,就是魯家與他師父為難,亦多虧東府裡情面,始將魯家扳倒,不然魯家也不肯放鬆五官。所以五官隔幾日即至東府裡去走一遭,陪著王爺吃酒下棋而已。這東府裡王爺本是藩王,因有功於國,恩賜宗室,同朝的官無人不敬畏他。王爺為人卻心性慈善,決不以王位自居,處處謙拘待人。偏與五官有緣,三兩日不見,好似丟了貴重物件,時時惦記在心。即至見了面,也不過談談說說,始終連一句戲謔的話都沒得。五官凡事亦能先意承志,小心服侍,是以王爺尤加喜愛,竟視五官如自己子姪一般。自從五官鬧出事來,王爺很為著急,待到柏如鬆審問明白,卻沒行波及五官,才放下心來。又聞五官自家贖了身,可以不隨他師父回去。王爺大喜,反囑咐五官「常住江府,連我府裡都不可時至,生恐魯道同猜忌。我並非懼怯魯老兒,究竟有傷同鑰的和氣」。
  這日,五官與伯青商酌道:「我雖蒙你留住在此,終非長策。就是我這點積蓄,亦有用了時,須要設個長久的恒業棲身。
  我的年紀又輕,除了唱戲以外,並無別樣生汁。難不成就這麼一輩子混過去麼?」伯青道:「我也久經代你籌劃到這地步,人生若無恒業,即當有恒產。況你日後還要立室創家,延續柳氏香煙,千斤重擔在你一人身上。今日有這項款日,白是快活,待到老人無成,那時即悔之晚矣。」兩人正在議論,忽見從龍、二郎一同進來,伯青與五官起身讓坐。二郎問:「子騫為何不見?」伯青道:「這幾天是他衙門裡值日,每晚二鼓以後方能回來,黎明即去。甚至回來稍遲,連書房內都不到。到也不過少坐片刻,即回後去。近日若非五官在此陪我,晚間豈不寂寞煞了。」又將五官思量要立恒業的話,告訴他兩人。
  從龍點頭道:「看不出五官年紀雖幼,倒有這般遠大見識,所慮一毫不錯。他既有這宗款項,無非做個買賣以作過活。爭奈他自幼即學唱戲,各種生意他都是門外漢,怕的勉力做去,不得討好。在我的意見,莫若置些房屋下來,租與人家開張鋪面,一年所入的子金,也足夠五官用度。況且這個買賣,天下有錢的都會去做。」伯青聽了,拍案叫好道:「是極,是極!在田之言深為有理。五官竟是除卻置備房屋,再沒有別的生計可尋。真乃與君一席話,勝讀十午書。」從龍笑道:「你且慢褒贊,未知主人之意若何?」五官道:「我怎麼不行,這件事卻合我的意見。別樣生意都要操心勞力,惟有置買市房,只要購幾處鬧市口的房屋,覓幾個好租戶,每月屆期前去收取房金而已,可謂一勞永逸。我立志就做這生意,不用三心二意的了。」
  二郎笑道:「五官置產立業,是件大喜事,須要備席酒請我們呢!房屋買定時,還要列我居間,好待我分幾文中資。」五官道:「你不要說笑話,沒愁我買定房屋,不請你們居中麼?日後若原業欺負著我,有了你們出面,我即不怕了。」二郎拍手道:「你既如此,更宜請我們吃酒。我的中資卻又要加倍了。俗說有利即有害,日後拚著原業說話,我好幫著你同他講理。」從龍笑道:「楚卿真個小器得很,你放心,我們居中一文中用都不分你的,讓你獨得。日後出面也是你一人去,所謂利是你得,害亦是你受。」說得伯青等人都笑了起來。
  次日,五官喚了數名官牙來,囑咐他代覓幾所房屋,不論價目多寡,只要房屋高大,材質堅固,最好是街市上的鋪面房子。隔了一日,各處官牙開了多少清賬送來,一半市房,一半住屋。又帶領五官到各處看視,五官約了伯青同行。看定了的,當即議明價目,擇日過戶兑價。整整忙了一月有餘,已買定好幾處房屋。所有積蓄,仍餘下若干,五官不欲再買,恐一時需用,不能接濟。計算大小房屋共買了二十餘處,每月也有數十千文,五官一人的使用,只餘不虧。
  又在楊梅竹斜街尋了一所住宅,自己即搬了過去,鋪陳擺設十分幽雅。屋後又有一方大大院落,改作花圃,中間砌了一個六角亭子,四面多栽樹木花草,疏疏落落堆了幾處假山。雖然園亭不甚寬大,卻也亭虛石峭,竹映花蒙。五官終日嘯傲其中,玩花弄鳥,可謂心滿意足。又買兩名短童,應守門戶。暇時即邀伯青等人,過來盤桓消遣。東府裡王爺聞他買了房子,也親自來了兩次。又吩咐本地段管轄巡兵員弁,「好好照察,若有閒人噦唣了他,我是不依的」。試問誰人是三頭六臂,不遵王爺吩咐,去在老虎頭上撩撥?就是魯家兄弟,也只有暗中惱恨,亦無可奈何。
  光陰迅速,轉瞬王蘭學差任滿。京中又放了新任學政,前往浙江瓜代。王蘭二次考至杭州,首取了陳仁壽,補食廩餼。這日新任已至,王蘭交代關防冊卷,擇吉起程,回京覆命。甘誓因記掛小儒,買棹先回南京。王蘭托他信寄小儒,知會聶家,請慧珠與他母親商議,代他妹子收拾一切。「此次我便道南京,即要迎娶洛珠以為側室」,托他從中善為說辭,不可渝卻前盟。
  臨起程的一日,鄰近各府生員都來叩送。王蘭將眾生喚入舟中,切實勉勵一番:「都要安分讀書,以求上進,切勿倚仗衣衿,包攬生事,荒誤寒窗十載面壁工夫。」囑渝已畢,即鳴鑼掛帆,一路向南京開行。途中無多耽擱,各處官員迎送,亦不用細述。
  這一天,已至南京,先坐轎入城去拜小儒。此時小儒已升署兩江總督。因江丙謙告疾請假開缺調治,胡文淵即大拜了。李文俊為亞,熊桂森恩召來京,協辦閣務。熊公遂奏請小儒升署此缺。前數日甘誓回來,接到王蘭手書,當即差了雙福親去知會王氏、二娘。他兩人敢不遵命,早為置備物件,專待王蘭迎娶。洛珠聞得,自是歡喜。惟有慧珠心內悲喜交集,喜的妹子終身得所,悲的自己私衷何時方遂。伯青又沒有放外任的信,遙想他做京官,萬不及此。就是他放了外任,願意迎娶我,怕的他父母不從,仍成虛話。又因妹子喜期在即,不便憂形於色,勉強打起精神,幫著母親料理。
  單說王蘭到了總督衙前,投進名帖。少頃放炮開門,兩邊奏樂,王蘭的大轎直至二堂下肩。小儒迎接進內,見禮入座,各道闊別。小儒先謝了王蘭提拔他堂弟仁壽,王蘭又賀小儒榮攝督篆。隨後方說到迎娶洛珠的話,「已托甘又盤回省之便寄有一信,不卜可說知聶姓否?」小儒笑道:「者香的事,如我己事一般。當日即遣人去關照,據雲早巳收拾停當,專候彩輿。但是我與你部署有功,宜如何謝我?」王蘭笑道:「謝是要謝你的,你當先請我吃升官的賀酒,我然後請你吃納妾的喜酒,以作酬謝。不能單要我請,豈非便宜了你?」小儒大笑道:「數年不見,者香仍是這般尖刁的脾氣。我只道你做過一任學差大人,器量也該大些,那知還是本來面目。罷罷罷!我也不想你謝我了,我亦不去請你,兩免了罷。」
  王蘭又問及劉蘊近日若何?小儒道:「劉先達今春已作古了。劉蘊而今雖說不敢在外公然為虐,那家內卻鬧得不成世界。刻下家業亦漸凌替,掘聞日前已賣去了好幾處田地。終日與那蔑片田文海,搜尋作樂。外面托言守制,步門不出,卻私蓄無數姬妾,又新買得一班女梨園,每日飲酒聽歌,用度甚巨。你想他縱然多金,亦支持不下。上日我去作弔,很勸說了他一番。他雖滿口應諾,料想是不中用的,只好我盡我心罷。豈有身居父喪,猶自取樂,荒淫無度,天理亦不能容。若照他這般行為,果能保全首領,終於牖下,即算他是有大福澤的了。」王蘭聽罷,喟然道:「善惡無門,惟人自召。劉先達好端端的家世,因他心術不正,就生出這個不肖兒子,眼見不久一敗塗地,萬難再振作了。」兩人又歎息了一會。王蘭起身作辭,又到祝府及各世誼處走了一遭。
  回到船中,即差了一名家丁前往聶家,說聲「擇定來日黃道良辰,迎娶洛珠。此時回京日促,又因客途不便張揚,只要一乘小轎,傍晚悄悄抬至船上,容到了京中再行熱鬧」。家丁到了聶家,與王氏說明。王氏想道:「好在女兒是他家的人,熱鬧不熱鬧都是他家的體面。我倒不省些費用,只要女兒願意就罷了。」慧珠在旁亦說:「者香此言甚是,況他尚未覆命,這件事原是私情,就是這般行去倒還穩妥。」王氏允定來日晚間,親送女兒出城。家丁回船,見王蘭銷差。
  王蘭好生歡喜,次早又至小儒衙門說:「聶家今晚送女到我船中,我想不能耽擱,恐外人知道終屈不便。定於明晨開行,恕我不來作辭。」小儒笑道:「便宜你一桌喜酒了,我也不與你道喜,待你到了京中容再補賀。並托代詢在京諸人,匆匆不及作札。」又命人喚了仁壽出來渴見,王蘭要仁壽近日著作細閱,頗有長進,與前竟大不相同。上科因額滿見遺,出了場,仍到南京小儒衙門內讀書,現從甘老學藝。王蘭道:「科名本有遲早,勿以一挫而怠其志,當益加磨礪。今歲秋鬧,大有可望。」小儒道;「古人云:不思主司之不明,只患文章之不精;不患主司之不公,只患文章之不通。果其學藝既精且通,何患無人賞識。」仁壽皆唯啡應諾。
  王蘭閒話了半晌,作別回船。早見梅仙從艙內笑著迎了出來道:「我在此等候你許久,你若再遲半刻回來,我即要進城去了。聞得你來了好幾日,怎麼連我那裡都不去走走,難道做了學差大人,不配與我們交好了麼?」王蘭忙入艙換了便服,讓梅仙坐下,笑道:「小臞可別要冤屈殺了人,我前日至慨府去,下了轎即問你。祝安說你下鄉看田去了,有兩日才回來呢。我還留下名帖候你,怕你回來遲,我要動身進京,會不著你。怎生見了面,不問個皂白,就挖苦我。」梅仙笑道:「我今日始從鄉間回城,見了名帖,才曉得你在此,所以特地過來謝步。再則數年不晤,可以敘說別後衷曲。」說著,彎腰在靴掖內取出祝公的信,是托王蘭交與伯青的。梅仙也有幾封信,托他帶交伯青等人。
  王蘭接過收好道:「你可知伯青在京,近來又結識了一個知音,名喚柳五官,是蘇州新到福慶班裡唱小生的,其人品貌技藝都比你強。只怕伯青有了五官,把疼愛你的心腸要分一半到他身上去了。」梅仙啐道:「你少要亂嚼舌根,你見誰要人疼愛的?管他五官六官,我又不去唱戲,與他爭什麼好歹?」王蘭火笑道:「你本是唱小旦的,五官是個小生,將來伯青把他攜帶回來,你兩人倒是一對兒呢。」梅仙臉一紅,站起身來道:「我好意來看你,反惹你打趣我,我是去了。」說畢,回身欲走。
  王蘭忙一把扯住道:「我們是說笑慣的,怎麼你就急了!且坐下來,我還有話與你講呢。」即說到晚間聶家送洛珠上船,此時尚早有屈你陪我談談。梅仙笑道:「怪不得今日有這件喜事,我卻未備賀禮,恰恰的碰了來,倒叫我怪臊的。可喜你與楚卿皆遂了初願,不知伯青與畹秀他兩人聞得怎生難過呢?他們情好頗篤,偏生中多阻隔,與會又不知何日?真令人昏悶。」王蘭道:「他們立志甚堅,還愁不永諧麼!不過早遲些罷。」又問梅仙,「年來可曾與人家說親?」
  梅仙道:「前日我下鄉去,卻有個人來家說親事。其人姓巴,世居鄉間,以耕讀為業,很有幾畝田地,鄉中要推他首富。
  巴老夫婦年過半百,只生了一雙子女。子名純嗣,去年新入泮宮。女名月娥,今年十九歲,據聞有才有貌,老夫婦愛若掌珠,意欲贅婿養老。昨日媒人已將庚帖開來,叫我合個婚去,看有無衝絞。如果合得,他家已訪聞過了,願意招贅我去。在你看可用得用不得?」王蘭道:「怎麼用不得!想你單立家室,無人照應,不如招到他家去,倒是極合宜的事。我勸你如合婚可配,不必狐疑,即允了罷。就是伯青知道了,也要勸你行的。」梅仙點首道:「只怕合不得婚,倘然合得,我也沒有什麼不願意。他家既不嫌我出身微賤,我還嫌人家麼!」
  二人正談得高興,忽聞岸上人聲喧嚷,有家丁進艙回道:「聶家送親到了。」王蘭未及答言,早見王氏同二娘笑吟吟的進來,上前與王蘭請安,又見數名女婢扶著洛珠上了船來。梅仙忙起身暫避,王蘭早命人將後艙收拾出來,讓洛珠居住。王蘭邀王氏、二娘坐下,王氏道:「小女蒙大人抬愛,感激不盡。無奈他自幼嬌養,怕的禮儀不諳,諸事要望大人寬待。」二娘笑道:「王奶奶你請放心,王大人不是今日才認得的,又與你姑娘向來契合,沒說不諳禮儀,即如大十倍的事,都可寬待。你休愁煩到別處去。」說著,用手拍著自己膝蓋,笑個不止。又回頭問王蘭道:「大人,我這話可說得是不是!」王蘭笑道:「好幾年不聽你這張寡婦嘴了,人雖老蒼了些,口齒還是這樣伶俐。」二娘笑道:「我一生全憑這張寡婦嘴混飯吃,混衣穿。若不會說,那就完了。」
  王氏又到後艙諄囑了洛珠一番,洛珠雖說如了心願,究竟母女分離,不免傷感。囑咐母親回去,「勸慰姐姐不須煩惱,女兒到了京中相機而動,都要成全姐姐與伯青的因緣」。二娘在旁點頭道:「你不說,我也要提你的。這才不愧你姊妹同氣連枝的道理。」』
  時天色將暮,二娘催著王氏進城,遂出艙作辭,含笑欲別。王蘭早封了一千兩銀子,以作洛珠身價。王氏推辭數次,始肯收了,再三稱謝。洛珠親送王氏出艙,含淚道:「母親早晚要善自保重,千萬勸姐姐勿過傷感。芳君,愛卿二位姐妹前,亦請代女兒說聲。女兒一至京中,即有信來。」又托二娘照應他母親。彼此諄囑已畢,王氏、二娘帶著人眾上轎去了。梅仙也要進城,王蘭執著梅仙手道:「本欲留你少敘閒情,片刻恐不得入城。明日清早,我即要開船,煩你回城致意小儒,俟他秋間入京陛見再會罷。」梅仙答應,上騎而去。
  王蘭回至艙內,見洛珠斜倚桌畔,俯首無言,一旁垂淚。貼身跟來的兩名丫鬟,忙忙的安插行李等件。王蘭笑嘻嘻近前,撫著洛珠肩頭道:「柔雲不用悲苫,至遲-二年,我放了外任,那時你們母女又可重逢。況此去京中,有你翠顰妹子可以朝夕過往,不致寂寞。」洛珠平日本是個詼諧不羈的人,此時反覺羞縮起來,推開了王蘭的手,起身走進後艙,倒在牀上,忽忽不樂。王蘭知道他乍離母姊,不免思憶,也不去撩撥他。少頃擺上夜膳,洛珠亦不肯吃。即收拾安睡,王蘭仍宿在中艙內。一宵無話。
  次早,鳴鑼刀:船。不數日到了王營,僱了三四輛騾車,裝載行李,又僱了一輛騾轎與洛珠乘坐。沿途趲趕,夜宿曉行。晚間落了客店,王蘭都要陪著洛珠閒話半晌,方回自己外房歇宿。在路行了半月有餘,這日已抵都中。王蘭先打發家丁,趕到從龍衙門內,借一進房子暫令洛珠住下。俟他覆命後,再議尋覓公館。又囑洛珠先行入城。
  這一天,從龍正與二郎外所閒話,忽見門丁進來回道:「浙江學政王大人回京了。適才差人在此,說要借我們這裡一進房子讓二太太居住,少刻就到。」二郎聽了,拍手道:「妙,妙!者香果真攜了柔雲來京,他竟有如此大膽,不怕洪府知道淘氣。」從龍笑道:「者香此番是準備淘氣的。」即吩咐請太太與馮太太迎接王學政的二夫人。
  不一會,洛珠已至,下轎入內,早有婉容小姐與小黛齊齊接出,同至後堂,見禮已畢。洛珠與小黛本是舊雨,不須細說。那程婉容久聞金陵二珠之名,今日見了面,暗贊名不虛傳。彼此各說了多少仰慕的話,即命治酒,與洛珠洗塵。席間,談論分外投機。洛珠因程婉容是貴宦千金,處處謙遜。反是程婉容說:「我們都是一般的人,分什麼彼此。現在我與翠顰姐姐,已結了異姓姊妹。況且你我要常住在一處的,若拘泥起禮數來,真正無味。難得我們有緣相見,停兩日還要三個人重新結拜呢。」小黛又問了問南京眾姊妹近況。從此洛珠安住雲府,朝夕與婉容、小黛談笑,覺得比在南京還熱鬧些。
  且說王蘭因君命在身,進了城未敢逕回私第,先赴吏部衙門掛號,預備召見,方回洪府謁見岳翁岳母。洪靜儀小姐聞得丈夫差滿回京,白是歡喜。俗云:新婚不如遠別。而且王蘭在學政任內,已推升了詹事府少詹。靜儀小姐生性是個趨炎附熱的人,又見丈夫在浙江三年,官囊充裕,所以益加敬悅。外廳有洪鼎材代女婿洗塵,席終回後。
  靜儀早備了一席,與丈夫道賀接風。王蘭外面假作歡容,問了些別後的情形,其實心內仍記掛著洛珠。若常住在從龍處,卻非善策;若說接至岳父家一同居住,靜儀必不相容,反累柔雲受氣。不如另覓一所住宅,安頓柔云。再囑咐家丁等不計走露風聲,想他也不得知道。並非我怕他,免得耳畔聒絮。想定主見,略飲數杯,托言途中辛苦,要早些安息。僕婦等進來收去殘肴,服侍仙夫妻睡下。
  次早王蘭起身,到各處拜會同僚親友。隨後至雲從龍處,即議到要覓一所房屋與洛珠另住,方可相安。從龍笑道:「安是安了,日久總要曉得的,只怕要加十倍不安呢!」王蘭道:「日後的事,也顧不了許多。此時我卻不能不如此做去,且待事到臨頭再議,只好盡人力以俟天罷。」又到伯青處交了祝公的信,及梅仙寄與眾人的書函。方知柳五官贖了身,現尋下房子另住。蘭聽得,也代他歡喜。閒談半晌,作辭回來。
  隔了兩日,召見已畢,恩賞許多物件,又給了四十天假。自是每日托人通城尋覓房屋,恨不能暫時賃定,好與洛珠得諧連理。卻又不便過於著急,形諸顏色,恐為靜儀小姐看出破綻,終屈不妙。未知靜儀究竟知與不知,且聽下回分解。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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