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
  莽公子大鬧隱春園 俏優伶避投江相府

  話說吏部尚書魯道同,那一日在江公處拜壽,席上見柳五官專意伯青,心內火為不悅。彼時欲多嘲笑幾句,又礙著眾同僚在座,怕人反說他爭:睨翰林的風,只得忍耐下去,托故回來。到了自己私第,除卸冠帶,獨坐在書房愈想愈氣。
  忽見他兩個兒子進來請安。大公子今年二十四歲,單名鵾,表字雲程。二公子鵬,字翰飛,年方十九歲。皆倚著老子官居塚宰的權勢,納粟入監讀書。去歲同下北鬧,又通了關節,魯鵬中了第八十一名舉人,魯鵾中了一名副車。兄弟二人一時新貴,分外揚揚得意,終日裡漁戀男色,窩賭宿娼,無所不為。魯道同未嘗沒有風聞,無如溺愛二子,又因次子已中舉人,長子亦是個副貢,不便過於拘束;是以二子益發肆無忌憚。
  這日,方從館子裡飲酒回來,二人吃得醺醺大醉。到了書房,見父親已網,上前清了晚安侍立一旁。論道他二人,那裡還有魯道同在眼,無奈大人家虛儀偽節,都要行的。魯鵬道:「老爺今日為何滿臉怒容,是合誰淘氣的?」魯鷴道:「阿第又講迂話了,那人有多大腦袋,敢紿氣爺受麼?爺平日就是這麼一付面孔。」魯公喝道:「該死畜生,呆頭呆腦的,又來說醉話了。還是你兄弟有點見識,能窺察人的氣色。我看你越人越胡塗了。我今日委係受了人的氣。若是刖個給我氣受也還罷了;我如今受起兔子的氣來,還了得嗎?」遂將五官的話,從頭至尾與二子細說。
  魯鵾未曾聽完,早氣得暴跳如雷,大罵不絕道:「好大膽的兔崽子,太要分兒了,仗著誰的勢,都欺起咱爺來了?阿弟,我與你帶他幾名家丁前去把那隱春園毀了,再將那兔崽子抓出來惡惡的捶他一頓,方知道魯天官家利害。」魯鵬聽了,亦大怒罵道:「反了,反了!而今兔子比誰還大。不是我說,爺也太懦弱了,難不成受了兔子氣就罷了麼?彼時在江中堂家不好發作他,爺回來即該知照刑部衙門與兵馬司處,把小兔崽子抓了去,再將他園子封鎖,不准唱戲。看他的那些心愛的孤老,可庇護得著。他所仗恃的,不過是東府裡王爺平日寵愛他,難道王爺為一個兔崽子反來惡識爺麼?大哥說的不錯,我們就去捶他一頓,然後再議。」說罷,回身一迭聲的喚人,早進來四五個家丁,站立一旁候二人吩咐。魯鵬道:「你們下去挑選一二十個精壯力大的上來,我明早有事差你們去。」眾家丁答應退出。他兄弟二人也忿忿的回後去了。
  次日清早,果然挑了二十幾名身材高大的家丁,魯鷗、魯鵬又叫外面備了兩騎馬,領著眾家丁氣生生的向隱春園而去。魯道同正在怒惱之際,見兩個兒子去替他出氣,非獨不阻攔他們,反心內歡喜,誇獎他兄弟有膽有識能乾大事。「五官那小畜生,若不整置他一番,定要狂上天去。只恐我家出頭與他做對,十個祝翰林也不濟事,就是江老頭兒曉得了,我代他女婿斷除外路,他還要感激我呢。」喜孜孜坐在書房,等候他兩個兒子回來的消息。
  單說魯鵾在路上與魯鵬計議道:「我們此去,不能猛然就打罵他,必須尋個事端才是。」魯鵬笑道:「這又何難之有?我們去假作聽戲,叫五官來陪酒,他必然不願意,那時即翻轉臉來。倘或他不敢違拗,我們即臨時見機發作。總之要占住一二分理,就是旁觀的人也不能批削我們。」魯鵑拍手稱妙。二人又加上一鞭,早至隱春園門首。忽見迎面來了一輛車子,隔塵高高弔著。魯鵾眼快,見是五官坐在裡面,知道他要出局去,忙把牲口一拎,向他車前衝過。那馬見面前有輛車子,驚得直跳,又與駕車的牲口對相齧蹷,幾乎把魯鵾損了下地。魯鷗大怒道:「什麼忘八崽子,驚了我少爺的馬!」說著,即舉起鞭桿來打車夫。五官在車內見來人顏色不善,又聽他口中自稱少爺,想必是大來頭。忙跳下了車,上前陪笑道:「爺不要生氣,實囚車子走得太急,才驚了爺的坐騎,並非有意。我這裡紿爺請安。」
  說畢,單落膝跪了跪。
  魯鵬本是個好色之徒,今見五官柔聲下氣的陪罪,那一種姣蜩之態令人生憐。況且他既陪禮,即不便發作。上前止住魯鵾道:「既是正主兒懂事,車夫是個小人,大哥恕了他罷。」回頭對五官道:「若不看你解得人事,我們定不依的。你可是福慶班的五官兒麼?」五官應是。魯鵬道:「我正,欲來尋你,可別要出局去,隨我園子裡來,有話與你講。」五官見勢頭不好,只得忍著氣隨了魯鵾又回園內。暗暗囑咐駕車的「牲口不要解散,我得空仍要去的。在園門外伺候著就是了」。
  魯鵾、魯鵬到了園門下騎,帶著二十幾名家丁,昂然直入。早有跟五官的人,搶先知會傅阿三去。魯家兄弟走至台前,揀了一付座頭坐下,叫五官也在下首坐了。一眾家丁左右排列,個個豎眉睜目欲尋毆打的意思。旁席上有認識魯家兄弟的,又見如此情狀,知道出了事件,怕招攬到自家身上,托故走開。
  五官卻明白來人是尋氣的,然再三細想,並未得罪此二人,況一面都沒有會過。又問了他們姓字,平日亦知魯家兄弟的行為,心內又氣又怕。見傅阿三忙忙的走出,到了席前陪著笑,諸了安,垂手站在一旁道:「二位爺上姓?還是單聽戲,還是要備酒伺候?請爺們示下,好去預備。」魯鷗圓睜兩眼,大喝道:「該死的奴才,連我們都不認得,自然要酒伺候,難道吃了你的想賴麼?」傅阿三笑道:「小人怎敢如此設想,這是園子裡規矩,有客來都要問聲。怎生爺即作起惱來?」魯鵬大怒道:「你敢搶白我少爺麼?」喝叫家丁「將這忘八崽子,抓到兵馬司裡去」。
  傅阿三起初出來,原欲將就來人出門,所以陪著小心問長問短。今見他二人一味的歪纏胡鬧,又信口漫罵,以勢凌壓,不禁動起氣來。臉色一沉道:「爺們不是來作樂的,分明來淘氣的。不知小人何處得罪了二位,爺說明了,死而無怨。可不是笑話麼!」說畢,回身欲走。早打魯鵬抓起一個蓋碗劈面打來,傅阿三低頭躲過。魯鵾一腿將桌子踢倒,齊聲大罵道:「瞎眼囚囊的忘八,下賤東西,競敢挺撞我們。我知道你班內有個把紅相公結識了王爺,瞧不起天下人。今日先打死你這忘八,看有誰人替你出頭?」
  五官也起身來勸他兄弟,魯鵾順手一拳打倒在地,喝令家丁等「先將這小兔崽子捆了起來」。傅阿三正欲跑脫,早被魯鵬夾領-『把抓起,不住手的左右打了十數個嘴巴。又喝叫眾家丁「將隱春園拆毀了,有理再敘」。眾家如狼似虎,扳倒台柱,推翻桌椅,打得「乒乒乓乓」-片聲響。傅阿三睡在地上亂滾亂碰?人喊道:「沒有命了。」又呼「地方救人!」柳五官哭得昏暈過去。看戲的人見勢頭不好,誰人肯做人命干證,一哄而散。
  傅阿三心內如刀割一般,又氣又肉痛打損物件。一時憤不顧命,抽空爬起,一溜煙跑入後面。把一班扛抬戲箱與做活的人喚齊,到外面與來人仃降,不問他是王爺的世子,公侯的爵主,拚著打死他一命抵-命。眾人聽領班的如此吩咐,又是一起粗人,那裡曉得利害。-聲吆喝,各自手執棍棒橫七豎八的打了出來。又有幾個搶出,將園門閂關,生恐來人溜走。魯府家丁反被他們打傷了幾名。傅阿三一頭撞入魯鵾懷內,大罵道:「我這條老命不要了,與你小雜種拚掉了罷!」魯鵬,暫鵬見人眾對打,又見園門關上,心內也覺著慌。人喝道:「了不得,了不得!禁城之內膽敢行兇,真真目無法紀。」那帶來的家丁,已被班子裡人捆配幾個,其餘著傷的,都想脫身。又有四五個人,搶上來要打魯家兄弟。魯鵾、魯鵬更外著忙,也想溜走,卻為傅阿三纏住不放,碰頭磕腦的拚命。
  正鬧得無擺佈處,忽聞園外一片聲叫喚,打開園門,撞進數十名兵丁差役來。原來傅阿三喝令人眾打降之時,早差人越牆出外,到東府裡送信。東府王爺聞得此信,大為驚詫。恐五官吃苦,忙打發一名堂官,飛騎至巡城御史柏如鬆處,以及九門提督衙門,囑令速往彈壓。兩處奉了王爺的示,不敢怠慢。柏如鬆親自乘馬前去,九門提督即差了一名武弁,協同西城兵馬司,帶著數十名兵丁亦隨後而來。到了園外,見園門關閉,內裡格打之聲,驚天震地。柏如鬆喝叫眾兵役--齊動手,打落園門,蜂擁入內。
  眾兵役見人眾猶自揪打,高聲叫喚道:「不許動手,都老爺在此。」傅阿三舍了魯鵾,跑至柏如鬆面前,扒在地下大哭道:「人人救命!青天白日不知那裡來了一伙強盜,打劫小人。幸小人園內人多,雖被他打傷幾個,也把他們捆住數名,求大人訊辦。」魯鵾、魯鵬見有人來,方才放心,也搶步到柏如鬆面前,齊齊打躬道:「午伯,小姪們到此聽戲,因偶而說了幾句氣憤的活,何阿三即關閉園門,叫人攢毆。小姪等所有帶來的數名家丁,都被他打傷,又捆了起來,硬栽小姪等來打劫他家。午伯明見,小姪等忝列斯文,無故受他們小人毆辱,成何話說?況屬在禁地,尚敢明日張膽恃眾行兇,妄為已極!要求年伯從嚴究辦,以儆將來群起效九。」
  柏如鬆平時也知道魯氏兄排行多不法,今日的事顯見是他們來尋事傅阿三的。傅阿三自然氣極了,才敢叫人對打。無如我與他父親同為一殿之臣,不能不給他兄弟些體面。乃笑道:「二位世兄不必著惱,暫請回府。只留下尊紀們,與仰阿三同帶回敝衙門,細加勘問。果然傅阿三恃強理屈,那我自當按律重力、。」魯鵾、魯鵬仍然嘵嘵固請,恨不得即要柏如鬆頓時痛責傅阿三並封鎖戲園,代他二人出氣。又口內暗暗的怪著柏公要帶回審問,「就是傅阿三有十分全理,亦是他沒理,難道還要我家丁與他對質麼?」
  柏公未及回答,早惱了提督衙門差來的一位武職老爺,大聲道:「既然柏火人要帶回審問,亦是正理。二位公子,何須如此性急?況彼此毆打,朋律係平枷平責。而且二位公子說的是尊紀們為他打壞,傅阿三又說他家的人被公子們打傷,究竟誰是誰非?都宜問個澈底,澄清非是。小官說句不懂人事的話,二位公子既來聽戲,何必帶二十多名家人,分明是起意要來打降的。而今事屬於官,豈能草草。即如柏大人不管這事,小官亦要把一干人證帶回衙門,聽敝上發落。二位公子不用多囑,審問-F來自有公斷。」
  一番話說得魯鵾、魯鵬啞口無言,只得復又打躬道:「一切費年伯的心罷。」帶著兩三名家丁,匆匆上馬去了。柏公大笑道:「我倒好意撫拂他們,反向我絮聒不已。受了一番言語,他也只好算歇。」命兵役等將傅阿三一千人帶回衙門審問,又留了兩名兵役在此看守,吩咐已畢,坐騎回衙。武弁亦回提督衙門銷差。且說五官被魯鵾打倒,哭得死去活來。他平時連大氣都未受過人家一口,今日子空遭此羞辱,恨不一頭碰死。後來柏如鬆等人打入園內,詢問傅阿三與魯氏兄弟情形。正人眾忙亂之時,有跟他的人趁空近前扶起五官,急急出了園門,跨上駕車,把牲口加上幾鞭,直奔江相府而來。囚江府離隱春園甚近,且至江府再作計較。
  到了府前,尋著連兒托仙去通報。伯肖聞說五官受了人家糟蹋,又聞他親自來此,定見這件事鬧得不小。忙叫連兒傳話,著丈官進來。少頃五官隨著連兒入內,眾人見他衣冠不整,形色倉皇,眼睛哭得紅桃子一般。進了書房,也不與人眾請安,跺足捶胸大哭起來。伯青等人摸不著頭緒,齊聲安慰他勿哭,「到底鬧出什麼大事?告訴我們,代你設法。遙想沒有大不了的事,不要害怕」。五官止住啼哭,把適才的事細細說了一遍。說畢,又哭了。
  伯青等聽說,皆憤然不服道:「魯家兄弟太鬧得豈有此理,就是傅阿三回了他這幾句話,也不至動蠻相打。作算傅阿三得罪了他兄弟,與五官何涉?怎生忍心蹂踐五官起來,真正令人不解。」五官道:「他兩個人,平日我連一面都沒有會過,又與他家無仇無怨,這不是半天裡弔下來的晦氣麼?我長成十六歲,從未受過這樣哆唣,我還要這條命做什麼呢?陽間鬥不過他,陰司去做鬼都要告他一狀,方肯甘心。」說罷,淚痕滿面,嬌喘吁吁,悲苦不止。伯青取出手帕代五官拭淚,用好言撫慰道:「你不要苦壞了身子,我明日當面去見柏大人,請他從重處治魯家的家丁,替你出氣。柏大人是王者香的房師,我與他亦有世誼,這件事他也不好推卻我。」
  從龍坐在一旁,微笑道:「我看魯家兄弟,斷非無因而來。若說沒有挾隙,就作你師父挺撞了他,也不能遷怒到你身上。你可細細想去,其中定有緣故。」五官道:「什麼挾隙呢!日前他老子魯道同在人家席上,與我咕咕唧唧的說笑,是我沒有理會他。不說別的,他那一口的山西侉調,開口是咱騾子,即討人厭。次日又到我園子裡去,硬要叫我陪他吃酒,還要帶我到他府中去玩幾天。沒說我不願意他,就是願意,我從來沒遇見人這般輕視我。他卻被我狠狠的冷落了幾句,他即去了。除了這一次,沒有別的緣故,他兩個兒子,我做夢也未曾見著過他。」
  從龍拍手道;「這就是了,日前之事即是挾隙。多分叫他兩個兒子來尋你事的,所以才與你過不去,說來你師父還是為你所累。即如昨日在江大人處飲酒,他見你敬酒至他面前,忽現不悅之色,正是日前的餘波,今日特地來發洩你的。你是個聰敏人,難道不明白這個情弊麼?」漢槎,二郎皆點首道:「在田揣度的卻是,魯道同未免器量太狹隘了。況且此舉甚為不妥,他兩個兒子帶人去尋打,又損壞若干物件,是自己先耽個不是。柏御史既是東府裡囑托過了,此案定然照公辦理,他也不敢徇庇魯家。試問堂堂吏部的少爺,與唱戲的打降對質,有何顏面?若再得了不是,更難對人。魯老頭兒豈非自家害自家麼?」從龍道:「魯老本來器小量窄,情性乖謬。同朝諸人,也沒有一人與他契合。所有往來的,不過幾家內親與他部屬該管各員,還有官秩卑小的,畏他勢燄勉強去趨奉他。觀此可知其平日為人。」
  伯青對五官道:「你也不用回去了,在我這裡住著。我明日親到柏大人處,訪問審辦實在消息,再背地囑托他一番。況柏人人亦與魯道同不睦,自然憑公訊辦。」五官應允,又叫人到東府裡送信,說:「我並未打壞,請王爺放心。現暫避江府,容遲一二日再到王爺府內來請安。至於我師父傅阿三,與魯家眾僕皆為柏大人帶去審問,仍望王爺從中關切。念我師父年老,若我的師父輸了官司,難保魯家不扳我到案,惟有懇求王爺,方可庇護著我。」
  伯青又吩咐擺酒,與五官壓驚。席間,五官說到自己做這唱戲的買賣,本屬下賤,人人皆得欺侮。「我若是個平等百姓,今日他們也不敢如此作踐。不知何時方能出此牢籠?況且為人在世,焉能盡如人意」。說著,又傷感不已。伯青道:「說起來我正要代你歡喜,你師父今番受了這一場氣惱,也該知道領班的難處,這碗飯不是容易吃的。而且你帥父身邊頗有積蓄,就是不作這生計,也可過活了。少停兩日,俟此案平復,趁此機會去與你師父商量,代你贖身出來。那時即隨你唱戲也好,不唱戲也好,一則可以自由自便,二則人家亦不敢-卜分期你。」五官道:「我既脫離這苦海,還要唱戲做什麼呢,那可不是害了失心瘋了?我情願做個小本經紀,將就度日,縱死也不去作這唱戲的勾當。你們果真代我謀幹成功,即是我的重生父母,刻骨鎸心不忘大德。我那柳家的亡靈,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的,保佑你們世世簪纓,科第不絕。」二郎道:「既然有此機會,何愁不成?況伯青日前曾允過代你贖身,我還做了保人,斷不能失信於你。我們且盡今宵之樂,明日再說明日的話。」眾人齊聲稱是,遂命換上大杯,輪流痛飲。又吆五喝六的搳起拳來,直至三鼓以後方止。從龍、二郎辭去。伯青命人在書房內另設一榻,將自己的鋪蓋分與五官歇宿,一宵無話。
  次早,五官催捉伯青去訪他師父信息,伯青換了衣服,套車往柏如鬆衙門裡來。未知柏公審問傅魯兩造,孰曲孰直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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