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 個中人淒吟憶昔詞 局外友識透鍾情意
卻說祝伯青等人在京,除了辦公之外,不是私第宴會,即約至柳五官家小坐。伯青惟記掛著慧珠,「日前寄去的信也該有回音來了。者香出京,我又托他便道南京,至畹秀姊妹家去走一遭。就是他們沒有回書,『者者也須作一札回覆於我。怎麼杏無消息,叫我放心不下。
這日,伯青朝散方回,至書房換了便服閒坐。忽見連兒取了一封信進來,說是南京陳大人差遞來的,來人尚有數日耽擱,俟
去的時候再來討取回信。伯青忙接過,先拆看了小儒的信,無非敘說睽別的情景。又見信內附了一函,層層封裹,上寫「祝大老爺開啟」,下款「姑蘇畹秀拜托」。伯青知是慧珠的信,不禁又悲又喜,急急拆看,前面說了多少別後的話,他等姊妹數人均各平安,又勸伯青客途保重,努力加餐,萬語千言諄叮密囑。伯青看畢一句,歎息一聲,看到淒惋之處,不由落下淚來,點首跺足如著魔一般。後面又說到王蘭前月已抵南京,「他因與洪小姐不睦,與我商議,要迎娶妹子洛珠以為側室。此次君命在身,不敢停留,俟任滿覆命之時,定來迎娶」等言。伯青看罷,點頭嗟歎道:「者香那樣-一個風流倜儻的人,偏生娶了一位拘泥的夫人,與他冰炭不同,亦是他的命中注定如此,強求不來的。他既立心要納柔雲,好在他們心許已久,一說即成。可羨者香、柔雲從此遂心滿意,又是天生一對的才貌佳偶,可調天上人間。但不知我與畹秀的私情密約,何日方能天從人願?想到此間,倍添傷感,將來信推過一旁,立起身來,背著手在地上踱來踱去的胡思亂想。
又記起當日在桃葉渡口,初次訪他姊妹,三生邂逅,一見情牽。隨後即怪怪奇奇,或離或合。即如楚卿之與翠顰,他兩人相
見較晚,而聚合極早,不似我與畹秀百折千回,終難諧願。若說我與他有緣,何以幾次三番中多阻滯;若與他無緣,又何以自見面之後,兩情留戀,一刻難忘,恨不能直叩蒼天,究竟我與畹秀日後如何?果終無聚合之期,或他死我亡缺陷其一,即絕了念頭;如可以聚合,與其成諸後日,何妨假以時日,成於目前。天公若能明示此段因果,也省了我與他多少牽腸掛肚。思來想去,煩惱倍生,瞥見幾上筆墨,頓然感觸,回身坐下,吮筆疾書,作了《憶昔》二十韻。
剛剛寫完,忽抬頭見漢槎與從龍,二郎三人走進,伯青忙起身讓坐。從龍走近幾前道:「伯青又得了什麼佳作?」說著,檢起與漢槎、二郎同看,高聲念道:
憶昔秦淮畔,相逢正少年。
秋霜題雁字,夜雨劈蠻箋。
未訂鴛鴦譜,先開玳瑁筵。
杯羹分素手,笑謔並吟肩。
指我支機石,鉤人並蒂蓮。
最憐雲靉靆,無計鳥飛還。
此度通青瑣,前番拾翠鈿。
紫羅兜蛺蝶,彩索戲鞦韆。
幽夢紅樓隱,貞心自璧堅。
輕盈花半放,綽約柳初眠。
漫盼梢頭月,重迷洞口天。
湘裙愁露濕,繡帶怕風牽。
鞠璽春先透,香挑瘦可憐。
曲終聲細細,人至影娟娟。
小字呼鶯燕,濃情泣杜鵑。
琵琶空有恨,琴瑟竟無緣。
儂被微名累,卿偏一紙傳。
痕應凝玉箸,信屢卜金錢。
珍重言三五,迢遙路幾千。
相思何日了,精衛海空填。
眾人看畢,又反覆湧了幾遍,盡歎賞不已。
從龍道:「伯青憂思綿遠,情見乎詞。若令畹秀見之,又不知添幾多傷感。」二郎道:「偏生伯青與畹秀二人善於用情,兩地相思,纏綿固結。回想起來,我等萬不及一,真可謂是個薄情人了。」從龍笑道:「你也不算薄情,你與翠顰的故事,亦鬧得不少。而今你們成就好事,遂了心願,自然不覺得用情了。若今日你與翠顰,也似伯青與畹秀,地北天南的分開,還不知怎樣加倍愁煩呢?落得你此時說現成話,真乃飽腹不知饑肚苦。」眾人聽了,都大笑起來。
二郎道:「不用說笑了,我們是來商議正經事的。」遂對伯青道:「本月下旬,乃令岳江老大人七旬大慶。我們預備送何壽禮,還是各人自送,還是我等幾個人公送?前日者香有信來說,他路遠不能備送,托我們代他一分。如可公送,就是我與者香、在田連你四個人聯名。」伯青未及回答,漢槎接口道:「你們切不可費事,家君前日即議論過了,一概不驚動親友。昨日又在朝房內與各官當面辭說,連外省各處亦早早發了信去止住他們。」從龍道:「雖然令尊翁辭過,他們仍然是要送的,只愁不收他的賀禮,斷無不送之理。我們議論,你不要管,不關你事。」漢槎笑道:「既不關我事,在此徒然礙著你們說話,我停會再來。」說著,回後去了。
伯青道:「最好是公送,若各送即有了厚薄不齊。既然者香有信托我們,就連他四個人公送。但是這分壽禮須要大家斟酌,送何物件?」二郎道:「壽序各省是多的,只愁江府掛不下呢!若送希奇玩物,我見送的人亦復不少。昨日細為打聽,惟有戲酒卻沒有人送。何不我們公送唱戲十日,連這十日的酒席費用,都是我們公備,不知可使得?」從龍道:「送戲倒還新鮮,自然是叫福慶班了。伯青必定願意,可以借此十日,與五官大為盤桓。」伯青笑道:「豈有此理,你兩人議送戲的,我又未曾插嘴,何以硬栽到我身上來。我明日偏叫五官沒來,省得你們譏誚。」二郎道:「罷喲,你雖然如此說項,他肯不來嗎?我們也不肯叫別家的班子,惹你們兩地裡怨恨,落得借花獻佛做個好人。你們既願意送戲,明日我即定班子去,不要定遲了,臨時又沒有空。」
少頃漢槎出來,留眾人吃了飯,又坐了一會,從龍、二郎散去。次早,二郎套車親至隱春園,說定江公壽期唱戲十本,先交了定金若干。回來即至伯青處,算明戲酒等贊,四人攤派。王蘭的一分,從龍垫紿,隨後再信知王蘭寄歸此款。話休煩絮。
轉瞬已至江公壽辰,前數日內外各官,紛紛饋送賀禮不絕,連那遠路的,都克定日期,不遲不早的送至。皆因江丙謙是當朝首相,爵位尊榮,人人爭來趨奉。江公本意不做生日,無奈事到『具間不向他作主。有幾家至親內眷,賀禮不得不收,外人聞得江公收了禮,即以此幾家為例,甚至一送再送,苦苦掗收,江公只得暫行收下。誰知這風聲傳聞開去,連那以前送過不收的,都重又送來,不容江公不收。那掌管收禮的家丁,忙的日夜不閒。所有奇珍異寶,古玩時器,不可勝數。
到了壽日這一天,內外張燈掛彩,上面用五色錦棚遮日,下面用一色大紅猩猩氈鋪地。百餘名家丁皆是錦衣花帽,各處執理事件。在京大小各官,都親來道賀。府門外車馬喧闐,絡繹不絕。座中的客,是亞相胡文淵,協辦大學士李文俊,吏部尚書魯道同,戶部侍郎曹大生,通政司洪鼎材,以及宗室親藩,各王公大臣。陪客請了巡城御史柏如鬆-一他是由中書科新轉升的,同大理寺少卿雲從龍,刑部郎中馮寶,侍讀祝登雲,與他兒子漢槎分頭陪著眾尊客看戲飲酒。此日即是伯青等人所送的福慶班,在外廳演唱。真乃天上神仙府,人間宰相家。說不盡的富貴,看不盡的奢華。
早有柳五官上廳,見眾人請安,先到首座上胡公前請點戲目。胡文淵接過戲目,把五官上下望了幾眼,捻須微笑道:「我久聞其名,今始見其人,可謂名實相符,不愧外間播贊。」又問五官年紀出處,五官低著頭,紅暈兩頰,一一的對答。胡公竟忘了點戲,絮絮叨叨,不問他別話,只問他在京認識些何人?適值首席陪客是祝伯青,五官口內雖答著胡公,那一雙俊眼卻不住的回盼伯青。伯青恐胡公看出情形,又不好轉過身去,遂借話欠身對胡公道:「老師只覺此子外貌可取,不知他腹內亦好。據雲是舊家子弟出身,因幼年迫於饑寒,賣入梨園。每與人言,以唱戲為辱。在門生愚見,競非尋常優伶可類。」胡公聽了,點首道:「原來如此,可嘉可敬,我看這孩子將來還有點出息。」
遂點了《滿牀笏》一出。
五官又到各席首座上請點了戲,隨後從龍也點了一出《曇花合影》上的《憶偶》。囚近日已有人將三部曲詞,揀選了幾出出色的,譜成工尺,可以演唱。五官回轉戲房,頓時台上開了鑼,先演了《大賜福》,《加官》等戲,然後即扮點唱的戲文。今日大半均是五官的戲。又唱到《憶偶》一出,五官扮的是虞生,身著儒服,頭戴儒巾,出台即唱道:
〔滿庭芳〕東浙才人,西泠秀士,爭誇蓋世名流。青雲有路,不患步瀛洲。繫足紅絲未定,妙年華虛度春秋。紅衾冷,蘭房寂寞,午夜使人愁。
遂又說白道:
二八青年美子都,風流蘊藉一鴻儒;只因未遂三生願,遍訪江南絕世姝。小生虞德昭,字鳳文,武林人也。上有椿萱,下無兄弟。富豪甲世,早欣身入黌宮。井臼未安,底事心關秦晉。日下遊學金陵,依棲男氏,單生表妹,小字洛珍,也算色冠群芳,才傾八斗。只是一件,任意嬌嗔,侈談武藝。甥可作婿,雖然舅父有心親上聯姻,爭奈小生無意。近日在外歷訪明珠,難藏金屋。東鄰有貌,嗟無詠絮之才;西舍多才,又少如花之貌。天下非無美色,斯人未賞餘心。所以小生因緣,尚蹉跎於此日也。
後又接著唱了下去。五官故意賣弄精神,細意熨貼入神的演唱。堂上諸官無不喝采,皆放了重賞。恰好東邊席上,首座是李文俊,陪客雲從龍。文俊道:「在田,你看五官這孩子年紀既輕,唱口又佳。怪不得京中一時傳為美談,甚至以一見一語為榮。不知日後便宜誰人贖取他去,做名貼身青衣,倒還不俗。」從龍笑了笑,低聲說道:「已有主顧了。」文俊驚問道:「此鹿得於誰手?但恐此人不合,反玷辱了他。」從龍笑道:「若說出此人,定蒙許百/。」正欲說明,早被伯青聽得,恐從龍說出他來為人取笑,在隔席輕輕的嗽了一聲,是暗叫從龍勿說。那料已被文俊看見,頓然明白,不覺大笑道:
「仙弟你好呀,果真此子已屈世弟,可謂彼此不屈。妙,妙,妙!」
伯青原恐從龍說了,為文俊知曉,不意文俊反高聲說明此事,急得滿面通紅,坐立不安,又不好攔阻文俊不說。此時一廳
的人,正不約而同齊齊誇獎五官,也有歎息的,電有垂涎的。忽聞文俊一言,眾人同聲叫好道:「五官得祝午兄賞識,恐從此聲價又增百倍矣。真令我等愛甚妒甚。」伯青聞眾人所說,分外難處,回頭見胡公坐在首座上,也在那裡點頭微笑。偏生柳五官在台上演戲,那一雙俊眼不住的向著伯青笑。眾人看著台上,又看著伯青,皆撫掌大笑。伯青萬難安坐,只得托辭告便,躲入書房去了。文俊道:「都怪你們不好,把人家嘲走了,可知台上唱的人都沒了神采。」回頭吩咐伺酒的家丁,「去請了祝大老爺來,說我們立候他說話呢」。
伯青聞請,只好重又出來入席。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,俯首無言。文俊笑道:「世弟你真欠老成了,人生少年皆有之事。而且此等尤物,人所必賞,我輩正羨世弟眼力甚高,不同凡俗,我自信不及世弟遠矣。猶憶初入京都,少年心性,尚孜孜尋戀,何況世弟具此才貌,五官又具此美質,正天留此物,以待世弟賞識耳。」說罷,又哈哈大笑道:「非是我說句放肆的話,不怕在座渚公作惱,除卻世弟,他人竟配不上去結識五官。」伯青聽了,越發羞愧難容,勉強笑答道:「世兄不可信在田的話,他是有意糟蹋小弟的。五官身價甚重,性情高傲,連大人先生們稍不愜意,他都不屑去晉接。小弟不過一窮翰林,怎敢妄作此想。倘為五官所聞,要笑小弟太不自量了。」文俊搖頭道:「沒有的話,五官那孩子,雖不可以富貴壓之,我久聞他與人契洽,卻不在人品高下上分別。況在田與你至交,斷不忍平空的糟蹋你。你縱力辯,我只是不信。」
時有魯道同在西席首座上,句句聽得明白。魯公亦有意五官,前次曾去親近,五官嫌他是個山西人,秉性粗魯,著實冷落了他一場,魯公大為沒趣。後來訪問五官一概如此,不濫交人,他倒也罷了。起先見五官上來點戲,胡文淵與他說話,他雖低著頭,那一雙眼睛不注的暗睃伯青,魯公心內即百般疑惑。此時聽得文俊嘲笑,又見伯青如此情形,顯而易見是五官屈意在伯青身上,心內卻忿忿不平起來。淡笑道:「祝午兄的話也未為無理,五官生性頗傲,連東府裡王爺待他那樣好法,他都不過於去趨承。難道現放著一位威尊勢重的王爺不去巴結,倒願結識祝午兄麼?李大人不可過冤屈了人,這是雲人人與他取笑的。」
伯青明知魯公是譏刺他的話,心中反覺歡喜,借此正好塞眾人的口。忙道:「魯大人真乃洞見晚生腑肺,可見我縱有意五官,他也不致有意於我。」文俊對魯道同笑道:「你不要代他說話,難不成你亦有心五官,與祝年兄爭酸麼?」引得四座哄然大笑。魯公聞文俊又來取笑他,不好再開口,也只得付之一笑而已。卻暗自恨道:「可惡五官那小畜生,日前冷落我倒不怪他,我只道你終於如此,原來你愛上了祝翰林。若論年紀,自然祝翰林比我小得多呢;若論爵位,他較我甚卑,你何以舍尊就卑,其理我真不解。你既恁般可惡,只要我從中阻撓,你縱有心祝姓,亦是枉然。」胡文淵因伯青是他門生,又坐在自己席上,說笑不便,即借著別的話,打斷了文俊嘲笑。
少頃戲文暫歇,五官又上廳合座敬了一巡酒。魯道同因心內不悅,敬至他面前的酒,連身子動都不動,遂起身作辭。眾人亦欲早散,江公再三挽留不住,率領子婿相送,見眾人登了輿,方回廳前。撤去殘席,重新擺了兩桌。只剩從龍等一班陪客,與幾家內親,不便即去。江公首座,其餘挨次入席。台上又開了鑼,直唱到二鼓後方住。江公早巳頹然大醉,從龍等人也告辭回去。次日,江公又補請同僚渚官,熱鬧了十餘日,方命漢槎至各處謝壽。從龍等人,這十日中也忙乏了,各在私第歇息。
這日,伯青正閒坐書房,與漢槎說道:「在田,楚卿有好幾天未來了,我要叫人去請他,難不成忙病了麼?」漢槎笑道:「我看倒不是忙病了,只怕連日大吃大嚼的,他們兩個都吃傷了。」伯青聽說大笑,喚進連兒,吩咐去謫他們。不多一會,從龍、二郎齊至。伯青道:「你們近日躲在家中作什麼呢?當真應了子騫的話,前日吃傷了不成?」二郎不解此言,急問原故?伯青將漢槎適才背地裡議論的話說明。
二郎笑指漢槎道:「你這小汕嘴,也學會說兒句趣話了。難道我與在田如此貪嘴麼?你倒會編排我們,明日待我寫封信去告訴愛卿,說你近杉口才人為長進,較前天地懸殊了。讓他好準備著,不可似前番那樣,信口開河的取笑子騫,而今子騫有了給辯之才,緊防他反唇相向,大要留神。」從龍道:「這也是好事,若單是愛卿善言,也覺沒趣,未免單絲不成線。既子騫現在工於詼諧,正所謂旗鼓相當不愧天生一對。切不可再似前次說出那個龜字令來,那就不妙了。」說得伯青,二郎頓足大笑,漢槎臉一紅,也笑了笑道:「你們開口閉口都將愛卿比較我,不知愛卿善言,是他口利;我不善言,是我口鈍。我與愛卿風馬牛不相及。他又遠在南京千里之遙,你們時時把他作話柄,使他終日噴嚏不止,何苦來呢!非比楚卿與翠顰嫂子,說起來才沒有推諉呢!」二郎道:「你很好,你說不過在田,又歪纏到我身上來,真正不解。」
眾人正互相嘲笑,忽見連兒急急的上來道:「福慶班內,柳五官鬧出事件來了。現有跟他的人在外,要面見爺們說話。」伯青聽了大驚,忙問原委?未知五官鬧出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