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
  賞花燈隱春遇豔 題畫扇雅謔評歌

  話說祝伯青、王蘭二人與一班翰詹科道、新舊同年預備一齊朝考。考畢,隔了數日,祝伯青得了內閣侍讀。王蘭受職編修,又因他考取得優,恩放了浙江全省學政。又值下月是太后千秋聖誕,內外臣工皆有升賞。雲從龍升了大理寺少卿;江漢槎補了兵部主事,賞加五品銜;馮二郎補了刑部郎中,賞加四品銜;王蘭又恩加了侍讀銜;伯青加了正四品銜。一時諸同年世好,彼此道賀清酒,絡繹不絕。伯青等人,各自歡喜。
  洪鼎材見女婿放了學差,大為喜悅,打點他出京的一切應用,趨奉尚恐不及,那裡還計較淘氣的事,早已付之度外。連靜儀小姐,看待王蘭都與前不同,自己反懊悔日前孟浪,果然他是有真才實學的。那一班同年,偏偏他得了試差,又考取得高,不怪他口出大言,想起來倒是我見識不到,小覷他了。況且這一任學差做滿,宦囊何愁不加倍充足。所以他任意使用,毫不吃緊,原來他胸中早有把握了。王蘭見他父女近日格外親熱,都因我得了學差,以至如此,心內反覺可笑。
  一日,伯青請了王蘭、從龍、漢槎、二郎過來,議論發寄家書,與南京慧珠姊妹等人的信。從龍也具了察啟,寄與他妻父程公。眾人亦公發一函,寄與小儒,無非敘說在京以及別後的情景。王蘭又另信向小儒商議,「此去浙江,乃人文聚藪之地,取士不易。自家恐才識有限,幕中必須延請老手衡文,方無物議。甘又盤先生今時名宿,意欲延請入幕,同往浙江」等話。眾人亦說者香此行,非請甘老同去不可。小儒雖與他賓主契合,諸事皆仰賴甘老,一刻離不得他,然亦未能卻者香之請。況小儒此番升攝藩篆,官階雖大,不過承宣,一切政務非府縣衙門簿書冗雜可比;甘老大可分身,同者香一行。眾人書信寫齊,差了一名家丁出京,往南京投遞。暫且不提。
  單說太后千秋半月以前,上諭禁城內外大放花燈。又在午門外蓋了一座永壽樓,迎奉太后登臨賞玩。又命各衙門私第,及大小土庶人家,准其自行張掛燈彩,以示與民同樂之意。在京文武各官,是日都有賜宴。庶民七十以外者,悉准在永壽樓下叩祝千秋,並派員按名賞給頂戴、銀牌。此旨一下,合城官紳士庶無不踴躍,四處搜覓奇巧上式燈彩花草,以備是夕應用。即那些小戶人家置備不起的,也要搭一個彩棚,掛幾盞紅紗燈,或用紙絨做就各色飛禽走獸,與那燈匾、燈牌等類。
  到了聖誕這一日黎明,諸官入宮朝賀,賜宴已畢,各回私第。待至薄暮,大家小戶燈已點齊,街市上照耀如白晝相似。又聞得各處鑼鼓喧天,笙簧盈耳,真乃不夜城開,琉璃境界,洵是盛世昇平氣象。伯青早約定從龍等三人,過來飲酒看燈。江公是當朝首相,大門外搭起燈棚,中設龍亭,棚上各樣花燈,鮮明奪目。合城的燈,要推江府第一。驚動四處百姓,都來觀看,把街市都擠斷了。
  伯青等五人,席終已是初更時分,一齊換了便服,帶了數名小童,上街來遊玩。只見人來人往,熱鬧非常,都誇贊江府的燈出奇奪趣。還有多少車轎往來,皆是各府第的內眷出來觀燈。幸而京城裡街道寬闊,尚不十分擁擠。眾人信步而行,只揀那燈多的處在走去。少頃到了通政司府前,見門外搭了一座小小燈棚,四角掛了八盞半舊的紗燈,都不甚明亮。棚內也設了一架龍亭,而前點了兩對玻璃罩燈棚外坐著兒名家丁看守燈火,一半在那裡垂頭打盹。連街市上遊人,此地都稀少些。漢槎向王蘭笑道:「令岳何以如此省儉,殊失大員體統。」王蘭道:「你還說他做什麼,天生的牛心古怪,不近人情。你說他省儉,不知他今晚點了這許多燈燭,亦算出了身大汗,事後定有幾天肉痛呢!」說得眾人大笑起來。從龍道:「你這克薄嘴,也過於形容令岳太甚了。」
  眾人又往前走,不覺已至皇城。今夜是奉旨金吾不禁,許人出入。不過有數位值班侍衛官領著幾十名御林軍兵,在城前彈壓。眾人進了城,見一片燈火輝煌,盡是大內裡做成各式奇形異相燈球,自與民家不同。當中一座永壽樓,高聳半天,樓上樓下掛有數萬盞燈。又有兩座鼇山,在樓之左右,上面人物花鳥都用引線牽絲,如活的一般。樓前又有一座玻璃牌樓,中間堆嵌著「萬壽無疆」四個斗大的字,也點著燈。牌樓下,眾老民朝上叩賀。左邊一起官員,記名登冊,當即給賞頂戴札照:九十以上者賞紿五品,八十以上者六品,七十以上者八品;右邊一起官員,按名賞賜銀牌。萬姓歡呼,聲聞數里。眾人賞玩了-會,仍出了皇城,尋舊路而回。
  王蘭忽然笑道:「我前日拜客,至城西見新砌了一家花園,叫做隱春園,內中房屋花草極其精工。我打聽過了;原來從蘇州初到一起福慶堂名班,班頭叫傅阿三。此人頗有積蓄,在城西砌造隱春園,開了戲園。他的班子現在京中要推巨擘,生意很好。我也進去一觀,果然腳色行頭色色俱精。班內有一個唱小生的,年紀最輕,叫做柳五官,今年十六歲。那日我見他做了一出《獨佔》,柳五官扔的是秦小官,演出一派待花魁的溫柔,真唱得情致纏綿。那孩子又生的楚楚可憐,令人愛惜。起先京中唱戲的,本讓小臞獨步。我覺此次見了柳五官,小臞又遜卻一籌。今夕遙想他園子裡的燈,必然可觀,就是有燈戲也料不定。我們回去甚早,何妨至彼處-觀。」眾人聽了,都高興起來,遂同向城西而來。不多一刻,已至隱春園前,遠遠即見燈球排列,如明星一般,又聽得笙歌迭奏。紛紛的行人,都往隱春園去,口內說道:「今夜的戲卻不可不看,據聞柳五官此刻已上台了。這個小東西上了台,看的人更多,我們須要速走一步,怕的去了沒有坐位。」伯青等聽說,也急忙搶先進了園門。見無數彩燈,高高下下掛在樹上,連那假山上都擺的燈,映得園內花木倍添精神采色。走過石橋,轉了一個彎,是一方大大的空地,全用鵝卵石鋪成道路,上面搭著五色彩棚,迎面一座平台,四面也掛了燈。伯青等覓了一付座頭坐下,早有管園的見眾人氣概軒昂,知是貴客,忙吩咐送上茶點,又呈上戲目請點。王蘭道:「你們班內柳五官上過台沒有?」那人道:「下一出《拾畫》才是他的戲呢。」從龍道:「我們就點一出《叫畫》,仍要柳五官扮,叫他辛苦些罷,我們是聞名來看他做戲的。再備一席酒來,不要多只要精緻,戲酒的價加倍就是了。」那人應著,拿了戲目去了。少頃擺上酒來,那人又帶著一個年輕戲子上來,紿眾人請安敬酒。王蘭對眾人道:「此即柳五官。」
  伯青忙拉五官在身畔坐下,細細打諒一番,果真嬌楚動人,而且眉目間生就清奇骨格,非尋常優伶一派。伯青握住他的手,問了年紀,遂在襟,底下解下一塊羊脂美玉一一同心如意小佩,遞與五官手內道:「今日辛苦你了,也沒甚物件給你,這塊玉倒還圃淨,你留著佩了玩罷。」柳五官見眾人皆是翩翩美少,問他的話又和平溫雅,全無貴介氣習嚴遂笑嘻嘻立起道了謝,又斟了一巡酒道:「我要做戲去,爺們多坐--會兒,待我唱完了再來問候爺們的酒。」說罷,轉身即走,又回頭瞅了伯青一眼,急急的回戲房去了。
  王蘭撫掌道:「伯青獨有投贈,而五官又答以『臨去秋波那一轉』,真乃彼此有心,情態畢露。伯青得毋效投挑之意乎?」從龍大笑道:「好個欲效投桃,一語雙關,又能指出他兩人心事。者香真是可兒。」伯青笑道:「天生此等尤物,有目共賞,就是紿他個玉佩也不算什麼,你們未免妒人太甚。」眾人正在說笑,早見柳五官巳扮了《拾畫》上場,演得情神兼到,台下同聲喝采。接連又唱《叫畫》,更演出那癡情叫喚的形態。
  漢槎道:「恰恰五官也姓柳,我恐當日即真有個柳夢梅,斷不及今日之柳五官。」從龍笑道:「子騫可謂以管蠡窺測天海了。豈未聞何地無才一語,焉見得柳夢梅不及柳五官,你難道當日會過柳夢梅的?」二郎接口道:「你二人不必扳論今古之及不及,我有一句持平的話。遙想柳夢梅即真有其人,他住在嶺南煙瘴地方,縱然生得秀雅,亦不能及今日之柳五官。你們可見目下廣東人,多帶有三分西洋的神氣。我獨怪湯若士著撰《牡丹亭》一書,偏將柳夢梅說在嶺南,是何意見?果真有柳、杜當年之事,我即為麗娘抱屈。」漢槎拍手道:「是呀,我也這麼想。」
  王蘭笑道:「子騫,楚卿,且慢自鳴得意,你們的爭辯皆係各執一見。若說嶺南人盡是粗鄙人物,楚卿卻言之太過,可知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即如蠻煙瘴雨之鄉,天地山川之靈秀偶爾錘於一人,此人必然蓋世居奇,乃是一定的道理。何可以地廢人?當日柳夢梅作今日之柳五官而觀亦可,今日柳五官即作當日之柳夢梅而觀亦可。子騫以為柳五官勝似柳夢梅,是據今日之見聞而言;在田又以為柳夢梅安知不及柳五官,是從當日之設想而言,皆無不可。總之一句,各隨其所好而已。《莊子》有言:『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?』又曰:『於非我,安知不知魚之樂?正可借釋你們此時之爭論。」伯青道:「他們的爭論均係平常,倒是聽你這一篇翻駁文章,卻是有趣。」
  台上五官的戲已做完,卸了妝仍至眾人席上坐下。伯青遞了--懷酒與五官道:「你也唱乏了,吃杯潤潤喉嚨。我們等你來進點飲食,也要散了。」五官道:「明日到爺們公館內去請安,不知可要我去不要我去?」王蘭道:「誰說不要你去?你明日如去,可先到祝大老爺處請安,不可辜負人家贈佩之意。」伯青笑道:「少說笑話。」對五官道:「我明田正欲代王大人餞行,請你去做個陪客。」五官抿著嘴笑道:「陪字不敢當,我明日理當去伺候著。」伯青給了戲酒的價,又叮嚀五官來日定去。各自起身走出,五官直送至園外。伯青在路,即約定眾人明日宴聚一天,兼代者香送行。眾人都答應了,分頭散去。一宿無話。
  次早,從龍,王蘭、二郎陸續俱至江府,伯青、漢槎迎接入內。茶罷,閒話了半晌,連兒上來道:「福慶堂的柳五官來了。」眾人見五官已跟著進來,今日全身打撈分外鮮豔,穿一件蜜合湖縐薄綿大袖,外罩翠藍大襟短褂,內襯緋緞比甲;下身著了水綠底衣,穿雙滿鑲鱗扣雲履,手內拿著一柄泥金折扇。越顯得面目姣好,楚楚丰神。上前給眾人請了安,在一張小杌上坐下。王蘭道:「今日你為何來遲?」五官笑道:「我清早即預備套車來的,誰知東府裡王爺散朝,到我家裡坐著,還要叫我隨他去玩一天。因昨日約定,你們必然等著,我假說身子不大爽快,他才罷了。若非我撒個謊,今天還不得來呢。」從龍笑道:「五官,真信人也。」
  說著,在他手內接過扇子打開,見畫著一株垂柳,底下幾塊石頭,襯著五枝火紅牡丹,周圍一排短闌干繞護。這一面題了多少詩詞,盡是名公巨卿的手筆,中間還空著一塊未題。從龍道:「倒畫得有趣,隱然代你寫照。是誰給你的?」五官道:「就是東府裡王爺賞我的,這畫也是他畫的。我又請館裡一班人題了,你不見還缺著一塊,若論題的人頗多,我不願意的,他央著代我題,我還不賞臉呢。」從龍大笑道:「我欲倩伯青代你一題,不知你願意不願意?」五官道:「今日特地帶了這柄扇子出來,是要請他題的。」王蘭咂嘴道:「我正想討他個差,偏生你早巳覓定主顧。我如掗著要題,怕你又是不賞臉。」五官扭轉身子,笑道:「我不同你說,隨便你們那一個愛題即題上,也沒有事了。」從龍立起,將扇子遞與伯青道:「還是你題上罷,難得人家請你。不見者香與你搶買賣麼,如被他搶了去,豈不辜負了五官來意。」
  王蘭搖手道:「不希罕,不希罕,待我到了浙江,還怕沒有趨炎附勢的請我寫字題件。我若不耐煩起來,那才是真不賞臉呢。」五官笑道:「你明日到了浙江,我也趕了去,偏要尋一兩件找你去寫去題。你回我一個不字,不怕你關防緊,我打到你學政衙門裡去,你怎生奈何我?」引得眾人拍掌大笑道:「說得不錯,你果真同他如此一鬧,那時只好有屈學政大人,擺不起尊重架子了。」王蘭笑道:「我雖不賞臉於人,難得你肯賞臉於我,我何幸而得此賞臉!沒說題寫一兩件,即終日叫我題寫,我也願意。你既如此取重於我,趕到浙江尋我題寫,何妨這柄扇子就賞臉與我題上,你偏又要找伯青,卻是何故?難道我到了浙江,比今日的手段就高了些麼?」
  五官笑著,朝地下啐了一口道:「我也懶得與你鬥嘴,橫豎都是你有理。究竟你們可代我題?不要我拿著扇子來請題,反惹得你們打趣我。」從龍道:「好呀,先代人家題了扇子,你們有理再敘。」回頭命人取過筆硯,從龍親自磨墨,向伯青道:「請題。」伯青笑著,走近案前坐下,也不假思索,一揮而就。自己先拿起來看了看,對眾人道:「題雖題了,總覺得不甚切當,這柄扇子為我題污了。」二郎接與從龍等同看,念道:
  揣摹色相寫花王,為底名曾冠眾芳?
  十二闌干時擁護,怕他風雨太猖狂。
  眾人齊聲贊好,二郎道:「此詩妙在寫出五官身分,所謂一經品題,聲價十倍。」王蘭笑道:「罵得結實,我適才與五官扳駁了一陣,不是狂風即是妒雨了。我如做了風雨,要來蹂躪這牡丹,怕的伯青那十二闌干有些遮護不住。」說得眾人狂笑不止。
  時日已近午,連兒帶著眾家丁進來,擺開桌椅,上了酒肴。今日是為王蘭餞別,推他首座,五官坐了末位。席間又說到梅仙當日的故事,五官愀然不樂道:「我也常聞人說,起先有個唱小旦的叫做金梅仙,色技兼佳,被一個人代他贖身去了。原來就是你們代他贖身的,這姓金的何等造化,遇見你們出脫牢籠。我就沒得這麼一個知音,為我贖身。我也是一般人生,父母的遺體,誰願於這下賤勾當。自幼命苦,賣入戲班子裡。要想同姓金的那般際遇,今生今世都難了。」說著,不禁眼眶一紅,流下淚來,忙取出帕子拭了。眾人亦各各歎息。
  伯青道:「五官不要傷悲,你這樣一個人,還愁沒有人日後代你贖身麼?各人的際遇早遲不定,即如梅仙,他認識的人也不少,競未遇著人代仙贖了身,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,即是他師父爭價等等,耽誤了下去。說起來亦是巧事,前年我們進京就認得他了,並未提及贖身的話。待到我們出京前一日,他來代我們送行方談起此事,去向他師父一說即成,次早匆匆的就隨著我們到了南京。現在住在我府裡,幫同老家人祝安料理外務。他為人本好,竟是無人不喜歡他,連我家老太爺都說他好。仔細想來,可見萬事皆由天定,非關人力計較。你今年紀甚小,耐煩著一二年,自然有個知音來代你謀幹。我原說未來的事,是料不定的。今日你同我們說著,明日即有人代你贖身,亦未可知。我只怕你師父傅阿三不肯放手,那就難了。」
  五官將頭一扭道:「你這句話卻就錯了。那些領班的有幾個好人,不過買了人家不愛惜肉疼的兒子,不顧死活,強打硬逼教會了數齣戲,賺來銀錢供他受用。我們再過幾年,人也大了,戲也不能唱了,他還肯養活我們吃他閒飯麼?亦是將高就低推脫出去,他現成的得宗身價,好再去買那年輕的來頂替。你還認做他們是肉心腸麼!就是那自家親生兒子,得了價也是賣的。何況我們是他銀錢買來的,他都要算就一本十利才肯丟手呢!他們的心腸比鐵石還要硬些。」
  伯青點了點頭道:「你說的話,細想起來一絲不錯,真真可憐。好歹你且忍耐,倘或遇著知音跳出羅網便罷3若無其人,我們從長計較,都要替你設條善策,脫離這樊籠。我們此時在京供職,是不能妄為的。一二年內,我等這數人中得了外任,你仍然還是唱戲,定見帶你出京。即如王大人,雖然放了學差,無奈他是個欽差官兒,任滿仍要回京。況學政任上官幕家丁都是有數日的,關防衙門不敢私自多帶一人。」五官聽說,轉悲為喜道:「承你的美意,我好歹都守著你們,切不可見我此時傷感用假話來安慰我,及至放了外任,又不顧我了。我那是不依的,我即一頭撞死在你面前,看你可忍不忍?」
  二郎大笑道:「五官一團憨稚之氣,卻真可愛。非是我代伯青說,他既允了你,斷不致失信的。前次梅仙的師父,知道他即要出京,故意高抬身價來挾制他,伯青還任性的去做。你不必愁他失信,倒是平時試探著你師父的口氣,要多少身價方可丟手。我們一得機會,即可籌劃,免得臨時又受他的挾制。你只管放心,我代伯青作保,再無返悔。今日原是找了你來代王大人餞行,作個陪客,要人大樂這一天,你們反唧唧噥噥說出若干敗興的話,豈不無趣。好在這件事亦非日內可定局的,計議的日期多著呢。」二郎一番活,連五官都笑了。眾人即傳杯暢飲,熱鬧起來。
  從龍又問五官會唱多少戲曲,「可知門下有個無名氏譜出一套《曇花影》,詞曲甚佳。據說此人乃浙江人氏,是個不第秀才,後因灰了名心,就佯狂傲世,譜演出這《曇花影》,盡將胸中積的不平,假諸詞曲一舒抑鬱。刻下京中唱此曲者頗多,你想該知道的。」五官道:「你只知《曇花影》,尚不知如今又續出了兩部--《曇花續影》、《曇花合影》,較之初部,詞曲尤佳。今時名公巨卿,無不傳達。我怎麼不知道呢!況且此人出身,我比你曉得詳細,並非不第秀才。此人博覽書史,目空當世,爭奈命途多舛,連一衿都不可得;是以忿志投筆,適逢粵寇作亂,立有微功,得了個郡丞之職。彼又恨不能從詩書出身,懶於折腰,據聞已有了省分,他堅辭歸田,終日以詩酒自娛;又著述這三部詞曲,以明己非無用之才,惜命不如人耳。」
  從龍大喜道:「我竟不知又添了《續影》、《合影》兩部。你既贊好,想必是好的了。若說其人係由平粵案內保薦的人員,我怎麼不知其人?他定是在荊州將軍那邊營內保舉的,我們且不必查問此人出跡。我平時亦常留心詞曲,你何妨把那續的兩部上,擇其尤者,試說一二呢。」眾人聽了,也都催著五官說來人家聽聽。五官道:「即如《續影》上的《癡絮》一闋,我最愛他那詞富麗而工豔,不傷雅又複音悲韻遠,情致綿長。」遂念道:
  【陸鏡序】(小生)遇奇葩,姿容宛似玉無瑕,憐煞他宜笑宜嗔,一任那旁人狎。書生命薄,偏消受嬌娃,步輕輕腰似柳,身怯怯貌如花,萬種難描寫。一事心頭掛,論情性,有些磨牙。
  【不是路】風動窗紗,裊裊爐煙小篆斜。見一帶圖書架,輝煌四壁燦雲霞。志休奢,小坐閨中已覺神仙亞。月影空庭靜不嘩,陣陣飄蘭麝。嫦娥可否門鸞駕,頓增情惹。
  【十二紅】一級一級層樓下,蓮印蓮印步生花,淡妝素服多瀟灑。妖冶正青春,二八年華。好似飛瓊鶴至,好似彩鸞虎跨;好似桃根美眷,好似萼綠仙葩。但願任生任死總無差,花雖謝,煙能化,難折此情芽。早綰同心發。最是曉妝窺鏡,卻堪愛鬢似堆鴉;最是捲簾倚檻,真不愧貌可羞花。風流只在人幽雅,那粉白脂紅,又何須藉。我怎把幾樁心事訴閨娃,怕又引出多端話,惡語防伊背後加,俺只索由他罷。常同我坐茜紗,愛含情半抱弄琵琶。音高處,和者寡。有時兒爐火煮新茶,閒聯趣謔任喧嘩,他惟有笑乜邪。
  【節節高】譙鼓樓四撾,動咨嗟,敲窗疑是人歸也,原來是風簷鐵馬仍虛假。空歎迓當階月冷平窗榭,天仙未返紫雲車,心終掛。嗤俺望得眼巴巴,今宵捱煞長更夜。
  【尾聲】低言自語人如傻,欲到巫山夢已賒,苦煞我春宵一刻千金價。
  從龍聽畢,點首嗟賞不已道:「此曲可稱絕調,不愧膾炙人口。」漢槎道:「我於詞曲雖不了了,然其字句工麗處,我卻能領略,真不負五官贊賞。」柳五官笑道:「他仍有《合影》上的《暑戲》一套,說出來你們更要贊好呢。」遂又念道:
  【一枝花】(花旦)日午正當天,濕透羅衫汗。荷亭涼愛納,來深院盡啟庭軒。風過吹人倦,半倚闌干,呼婢休搖紈扇。
  【紅衲襖】(眾旦)愛冤家俏美顏,結三生成夙願。我與你山盟海誓千千遍,你緣何貪著閒花把心改變?枉與你在香閨同歡笑,共蘭幃同繾綣。不怨多才薄倖,只怨緣分淺。但願你後妻房比我賢。
  【前腔】美鶯鶯解佩環,在西廂兩情戀。雙文是雲鬟半蟬嬌聲喘,君瑞是任意風流人不倦。一個是擺柳腰故輕輕,一個是蕩花心偏款款。苦煞紅娘?戶外忍把香津咽只到了透靈犀一點鮮。
  【宜春樂】(宜春令)池中去彩紅蓮,卷裳衣輕搖畫船。悄呼同伴,鴛鴦穩宿勾人盼。聽聲聲,好鳥枝頭;見對對,游魚水面。(大勝樂)波痕如練,嬌腔宛轉,共唱田田。
  【太師引】(花旦)笑聲喧,低聲喚,愛扁舟中流往還。一邊是重台誇玩,一邊是並蒂爭妍。人來葉底花如面,共折處藕臂雙彎,休蹂踐凌波欲仙。看競獻庭前,齊搖金釧。
  【尾腔】多將瓜李排窗案,休擾俺家半晌眠,只恨那隔院槐陰噪晚蟬。
  眾人聽五官念完,齊聲稱妙。從龍道:「你明日可將這《續彤》、《合影》兩部曲本借我一觀,得窺全豹。」五官應答。眾人又痛飲了一回,方已飯罷。散坐盤桓,王蘭又取過一支竹笛吹著,央五官唱了幾套戲曲。時日已西沉,家丁點齊燈燭,擺上晚宴。眾人重複入座飲酒,直吃到三更,五官方起辭,套車回家。次日,從龍,二郎等人輪流作餞,王蘭又復眾人的席,皆有五官在座。足足鬧了數日,王蘭因赴浙日期在即,不敢多留,打點請訓出京。恐前次請甘誓的信未到南京,又恐小儒不放他同行,在出京先一日,又發了一封信到小儒處。未知小儒先後接著王蘭來信,可肯放甘誓同往浙江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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