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 斷休咎論相定終身 恨迂吝閨門爭閒氣
話說祝伯青,雲從龍,王蘭、馮二郎,江漢槎五人由南京起程,一路趲趕。到了十二月初旬,這日已至盧溝橋。眾人車輛暫歇,進點飲食再行。馮二郎自去路旁解手,忽抬頭見一叢人圍在那裡,人人伸頭垫腳的向裡望。二郎解過手,也擠入人叢內觀看,原來是一個談相的,搭了一座小小布棚,迎面寫著五個大字「知白子談相」。
這先生約有五十多歲,生得骨瘦神清,穿著半舊不新的一身衣服。坐在上面指手划腳的雄談闊淪,好似江南口音,說一回又伏桌批寫一回,忙個不止。二郎聽他所談雖是江湖一派,倒還出言不俗,想必胸中有些學問。一時高興,也擠進棚內,向知白子舉手道:「先生請了。」說著,在他桌畔板凳上坐下,又道:「賤相意在煩先生高明一看,自古達人間災不問福,先生但相我此去有何關礙,切勿謬獎為幸。」知白子一面起身讓坐,即細看二郎舉止不凡,高巾華服,又是外省口音,無疑是進京謀幹的了。遂欠身陪笑,問了二郎姓字道:「足下既不棄來此談談,小子一生極不善趨蹌人,但知有吉論吉,有凶論凶,即如那酷喜奉承的,到我這地方也不能如意。諸借左手一觀。」
二郎伸出左手,知白子抓住二郎的手,反正細看了一番,贊道:「尊手五行合配,八卦停勻,君臣得位,賓主分明。而且手色血潤,掌背有肉,手紋細深。可惜紋理稍亂,不能由詩書進身。好在乾宮之紋直透離宮,名曰沖天紋。惟乾宮紋根微黑,主難承祖業,當白手起家,而得異路功名。」又向二郎笑指離宮步位道:「如此處有一井字紋,足下即當翰苑清華矣。再足下手指細長而尖,形如削玉,主人絕頂聰慧,一見百明。雖可掌財,無如來去甚易,不能久守。但是女色上,不免過於留心。」遂又哈哈大笑道:「少年心性,自詡風流,都是有的。此皆小子直言,祈勿嗔怪。」二郎聽說,臉上一紅,也笑了笑道:「先生高明,再請賜教別處部位罷。」知白子道:「請咳嗽一聲。」二郎乃「喀」了聲,知白子點首道:「聲清而長,出自丹田,非他喉舌之音可比。異日必恩邀五馬之榮,寵擅一麾之守。妙極,妙極!再合足下全體而論,骨肉停勻,眉目清秀,惟天中有黑痣數點,幼年即妨父母,並主手足無靠。刻下現行山林之運,山林草木森秀,主貴主富。明堂飽滿紅潤,將來運行於此,必定攝篆出守。今年四月,運氣亦行在山林邊城之間,當得升遷之喜。足下謹記小子數言,留為後驗,那時方信非他江湖可比。」二郎笑道:「果如先生所論,再來奉謝。」說著,在鈔袋內取出一塊銀子,約有兩許,放在桌上道:「些訥:留著相金,未免不恭。」知白子忙立起欠身道:「謹領厚賜了。足下究竟入京何事,有何貴幹?好在小於已代尊相看過,不妨明示。」二郎道:「實不相瞞,我是進京供職去的。先生所說前事,盡皆符合。但以後能如尊論,則妙極矣。倘有寸進,定當重謝,決不食言。」知白子道:「失敬,失敬!果是一位大老爺,可見小子言尚非謬,日後定然富貴非常。轉瞬四月,即有佳兆,若此事應驗,則,B後之事即驗。如平等中人之相,瑕瑜互見,難免有一二舛錯。至於大富貴,極貧賤之相,皆係顯而易見,我輩中稍知相法者,多司『辨別。何況小子在江:湖中尚有微名,蒙內城列位王公大人皆深訥:小於,在不棄之列。果然大老爺他日高升時候,不忘小子,但記著杭州徐小謝,外號知白子即是。」
二郎出了人叢,回入店中,見眾人正坐著吃飯。王蘭道:「你解手怎生去了這半日?我疑你跌下毛廁去,正欲叫人來看你。」二郎笑道:「我即如跌下毛廁,你也不得好處,何苦要詛9藝人。」早有家丁安了杯箸,二郎入座吃飯,遂將知白子相面的話細說。從龍笑道:「好呀!既然知白子說過你准準是一位太守公了,我等倒要早為之計趨承趨承。你日後做了太守,不免念及故人交情,另眼看視。今人說得好,貴人抬眼看,便是福尼臨。」二郎道:「在田也學著者香克薄我,況且你們都是科甲出身,我就僥倖做到府官,你們那時早放外省督撫了。竊恐我頂著手本跪在轅門求見,還不睬呢!何必你們把我取笑。」伯青笑道:「罷罷罷!你們鬥口,不要夾耳連腮牽上我去。你們做督撫也好,做太守也好我總不希罕,惟願我做一世的翰林。既不受你們節制,我亦不想去節制人,兩無統屈反好。」說得眾人都笑了。
少頃飯罷,又收拾開車,趕進外城。眾人在路時,早議定入京仍借住漢槎府內。俟朝考畢,受職酌即住衙門,不受職的再議住落。到了府前,跟漢槎的家丁先去稟報,只見府內出來二三十名家丁,兩邊侍立迎接,漢槎邀眾人下車入內。
卻好江丙謙正在外書房閒坐,家丁上來回道:「少老爺與姑老爺、王雲馮三位老爺都到了。」江公聽了歡喜,忙站起身來,早見五人走進書房,從龍、王蘭上前請安,江公還了禮;二郎上來拜見老師,汀公電拉住了;隨後兒婿兩人叩見。汀公讓王蘭,從龍坐了客位,又命二郎、伯青、漢槎坐在下面。內裡早:收拾了旁邊兩進屋宇,讓從龍,二郎的眷屬居住。伯青先立起代父母請安,江公也轉問了祝公夫婦的安。方問及眾人何日登程,在路行了幾日,又問目下家鄉風景若何?眾人一一答了。漢槎上前宗道:「母親命兒子進京,請大人的安。母親近日身體頗健,又得勻:媳婦孝順,甚為安樂。叫兒子轉稟大人,得空可以告老回鄉,享受田園之樂,以娛晚景。又說大人年過花甲,晨夕趨公,辛苦不得,況且位冠百僚,襄理萬幾,尤非易易。父親請自酌斟。」江公點首,捻須微笑道:「汝母所言未嘗非是,我也想告病回籍,無奈數乞不准,這也是沒法的事。只有以此殘喘,仰報聖明罷。」回頭又對從龍等人道:「諸君少年英俊,正在可畏可羨之時,將來不知有多少作為。我輩老朽,理宜乞歸故里,以養衰邁;又慮昏聵從事,辜負聖恩,爭奈不克如願。」從龍、王蘭一齊欠身道:「老大人兩朝元老,聲名聞望朝野咸知。廊廟資作股肱,黎庶仰如父母。晚生等新進衡茅,每多隕越,尚求時加訓海,怎麼老人人反說起衰朽的話來。」
江公與眾人閒談了半晌,又說到朝中,「自去了劉先達一人,其餘老輩諸公,盡是忠貞練乾之員,真乃聖朝無闕,諫書日稀之時,你們當效其所為,自然不錯」。又問了問漢槎家中的事件。早有家丁們進來請用晚膳,江公起身邀著眾人,到了外間。見當中擺了一席,是汀公代眾人洗塵的,向漢槎道:「你可陪他們坐坐,我還有日間的公事未清,急須料理。」又向眾人道:「今日要大家痛飲至醉方休,我這裡即如你們家內一般,切勿客氣。」眾人謝了,江公方回內書房去。
裡面也有一席,款待程小姐與小黛二人。程婉容自與小黛進京,一路上談說得十分契密,婉容要與小黛結個異姓姊妹,小黛起初執意不肯,當不起婉容再三逼迫,只得允了。小黛原是個行戶出身,極會趨承人的,所以程婉容覺得飲食坐臥,一刻兒離了小黛都不受用。而且兩人都是有才有貌的女子,更外投機,竟比同胞姊妹親密一層。
席間,婉容道:「我們家明日陛見過了,是要另尋公館的,何能久住在江府。若你我分居開來,即難朝夕相見。不若你我仍住在一處,免我姊妹們疏失了,不知你意見如何?」小黛陪笑道:「我正欲同你商量,我們須要設法同住,難得你思慮得到,豈不好極了。只怕你日後厭煩我們,要攆著我走,那是不能的。」婉容笑道:「我不信你的鬼話,大凡我說一句話,你都說預先想到了,分明你跟著我口氣說,卻叫我又愛你口才敏捷,又厭你慣使乖巧。你如做了蔑片,倒是個出色的。」小黛臉一紅,笑道:「我果真做了總督小姐的門客蔑片,定是前世修來的,有了你這大靠背,還愁做窮司員的家小麼!今日你親口說過了,若厭煩我這蔑片,想丟掉了我,那是不依的。」婉容笑著啐道:「誰同你說這些混話,你又硬來編派我了,我怎敢把一位五品宜人太太當作蔑片,也不怕罪過麼!」兩人你說我笑,甚為熱鬧。
外廂從龍等人亦係開懷痛飲,直至三鼓方歇。
次日,眾人赴吏部掛號,仍舊各供厥職。二郎簽分在刑部試用,小黛已與二郎言定,隨了婉容在雲從龍府內居住。從龍將左邊一進宅子,撥與他夫婦。眾人又分頭拜謁座師、同寅,忙亂了數日,才覺清閒。
洪鼎材早遣人送信過來,擇於十二月十五日招贅,王蘭央了從龍等幫同料理。洪鼎材為人向來吝嗇,-一文錢都不肯浪用的。今日無奈是他親生女兒終身大事,誼不容辭,雖說置備妝奩等件,卻是節省至再:又諸了伯青、從龍二人做媒保大賓。及期,王蘭沐浴更衣換了簇新朝服,乘坐四人大轎,前面一排旗傘執事,隨後數頂人轎,是二郎、漢槎與館中平時來往契合的同年,約定今日同送王蘭至洪府入贅。到了洪府,早有幾位接親的出來迎請,王蘭與眾人下轎入內。所有應行的煩文,毋須細說。
一對新人交拜合巹已畢,送進洞房。外面廳上火開筵席款待眾賓,半夜始散。王蘭在燭光之下,見洪小姐雖不美貌超群,卻山端莊富厚,王蘭心內亦覺歡喜。眾侍婢上前服侍他們寬了大衣,退出。王蘭與洪小姐入幃,成就百年大事。
原來洪鼎材膝前一子一女,其子年方五歲,乳名鬱哥,是個庶出。洪夫人只生了這一位小姐,今年十九歲,小字靜儀,因生得體重,是以不覺十分俊俏,卻穩稱一位誥命;至於文字上,倒也講究。但是秉性酷肖乃父,一味吝嗇。大凡婦人家過於吝嗇,那個「妒」字就不免了。王蘭自幼即喜瀟灑,兼又少年科第,文采風流,是個不拘小節的性格。過了十朝半月,與洪小姐即有些兩相背謬起來。
王蘭以為學問乃婦人可有可無的事,若深通文墨,閨房之內夫唱婦和固是樂事;若沒有學問,只要婦道無虧,中饋有節,內助得宜就罷了。至於丈夫的所行所為,自有丈夫意見,婦人家一毫不能過問。那洪小姐心內卻另有一番意見,婦人嫁夫作主,要終身靠他的,各事恐丈夫扭於偏見,都要與妻子商量而行。第一件王蘭不拘小節,就犯了他的所忌。以為男子白幼讀書以圖上進,好容易博得一第,須兢兢業業,白守勿失;而且讀書人開口都要談論經濟學問,方是道理,不能終日嘯傲徉狂,尋春玩月。一則於聲名有玷,二則浪費奢侈,宦囊日澀。所以洪小姐開口即引經據典的規勸王蘭,始而新婚夫婦,未能駁回,胡亂應了他幾聲。繼而洪小姐日日聒絮,王蘭心內大不刷煩。
一夕,王蘭與靜儀小姐閒話。靜儀道:「我見你每日除了入館辦事,即去尋那些少年朋友宴聚,可知既浪於費用,又於身心學問一絲無補。若照這樣行去,日後也不過得一個狂翰林名目。我勸你不如暇時討淪書籍,研求經濟實學。古人云:開卷有益。他日或放外任,或點試差,電不致遺譏枵腹。為人有一分實學,作出事來即有一分經濟。待到花甲以外,功業已立,那時解甲歸田,再放浪形骸未晚。」王蘭聽他一番說話,洵是酸腐習氣,儼然一位學究先生。不由得氣了起來,冷笑道:「你何以見得我胸中無學問經濟?幼年讀遍五車即是學問,格致萬物即是經濟。若待到此時,還終日抱著一本書去看,真所謂臨時抱佛腳了。我生平最厭道學二字。自古道:學死於句下者頗多。反是我輩將來的作為,未可逆億。即我那同年一班朋友中,如祝,雲諸人盡是真才實學,聞一知十的人。雖然終日朝政之暇,三五聚談,不過外面借著吟風嘯月之名,其實正可彼此切磋,探討今古。非比那些拘泥之流,自謂亦步亦趨,中規中矩,殊不知他外貌若似可觀,胸內全無實濟;一旦臨事,手足失措,動輒掣肘。若說用度浪費一節,更屬可笑。我輩讀聖賢書,當法其所為,豈不聞達則兼善天下,窮則獨善其身。你既非目不識丁之人,我倒要問你?當日孔門弟子;回也屢空,簞瓢陋巷,不改其常;賜也貨殖屢中,結駟連車,週遊列國,未聞孔子責備他浪費,又未聞叫他分助同門。是貧者自貧,富者自富,各安其天命而已。何況古來那些有錢的,都不得其死。石崇金谷,而難令終;鄧氏銅山,卒成餓殍。可明窮通富蹇,人各有命。我輩何幸,生此昇平之世,早年登第,又有中人之產,正好及時行樂,豈可負此天與韶華。且春往秋回,如逝水一般,一去即難復返;古人尚夜遊秉燭,以喻一刻千金。所以我於錢財上,決不計其得失。今日是我得之,明日自我失之,此乃循環不易之理。試問得失於我何損?若我命可富,旋失即當旋得,得必倍於所失;我命當窮,強得亦必強失,竊恐終於不得。苟錙銖必較,得失恒思,不過一守財虜耳。較之那拘泥之流,更下一層,真為不堪之小人。當知我王者香,可以窮死狂死,定不落那拘泥吝嗇的通套。我以為你是個有才識的人,又生長於世舊之家,斷不至俗入骨髓,可與你作一閨房中之知己。孰料清濁不齊,性情各具,你也不得強我之狂豪為拘吝,我亦無計挽你之拘吝入狂豪。從此爾成其為爾,我成其為我而已。」說罷,又冷笑了兩聲,出房而去。
靜儀小姐直氣得面如白紙,手足冰顫,半晌方說道:「我從未見這不學無術的狂徒,我勸他的好話,他不獨不聽,反扳今弔古的奚落我一場,真是薰蕕各別。也是我命中注定,只愁將來這個人難有收成,我的終身又倚靠誰去。」不由撲簌簌淚下如雨,起身來至內書房,把王蘭與他淘氣的話,告訴他父親,究竟孰是孰非。
洪鼎材聞說,竟痛贊女兒深明大義,不愧我洪家的女兒。可恨王蘭那小畜生,忠言逆耳。猶憶當日他入泮之後,我曾回家祭祖,見過他一次。他即大言炎炎,目空一切。我就知他是個佻達之子,尚冀後來可改。而今雖然科名被他騙到了手,仍是當年的積習,即難保克始克終,豈不害了我這巾幗丈夫的女兒麼?一面勸慰女兒回房,一面氣忿忿的至外間來尋王蘭。想他是我的女婿,誼屬半子,仙白幼又無父母,我若不大大的教訓他一番,他更任性妄為了。
且說王蘭回到自己的書房內坐下,心中嗷嘈萬分道:「可惡這蠢婦,一點情趣不解,只有嘮嘮叨叨學他老子那一派酸腐慳吝的性格。難道我王者香,頂天立地的男兒,還受婦人挾制不成?也是我命運不佳,偏生娶了這麼一個妻子,與我意見不合。非是我自負的話,從龍、伯青等一班同年好友中,當推我豪邁第一,其次方數伯青。他們皆閨房和好,志合性同,又聞得有才有貌。想他們燕爾私情,何等快樂,真乃三生有幸!我這一個寶貝,貌僅中人,才亦平等,那倒也罷了。古云:娶妻重德不重色。又云:女子無才便是德。但那腐儒的脾氣,令人可厭,細想我王者香,真真不及伯青等人閨房之福。又想到南京洛珠等人,他們雖是青樓,亦係才貌兼優,大家風范,間或也勸我巴乾功名,不過偶爾規諫,終不似這蠢婦逐日嘵聒不休。非獨他遠遜江,祝、程家各位小姐,連柔雲他都當退避三舍。我此番回至南京,定然接取柔雲來家以作偏房。好在如今已娶過這蠢婦,還怕誰人支派我停妻納妾的罪麼!」正在悶悶不樂,忽見洪鼎材走進,無奈起身侍立。
洪鼎材即在王蘭的座位上,坐下道:「你也坐了,我有話與你誹。適才賢婿與小女角口,我已盡知其細。若論你們夫妻閨幃之事,我也無須過問。惟聞小女勸你的話,未嘗非理,何以賢婿不以為然,反著實排揎他一番,甚為不解。我看賢婿亦是個聰明人,當知讀書求名埋頭一世,皓首窮經終身潦倒不知凡幾;如賢婿弱冠以外,即連翩直上真非容易。由此再加磨礪之功,將來在朝則為乾臣,出治則為良吏,前程萬里,未可限量。若一味荒廢學業,以為有名可恃,竊恐損多益少。至於浪費資財,更屬不可,賢婿雖然多金,不知做京官的毫無出息,做一年即要賠累一年,如再使得揮霍未知節省,更難支持。況且那些同年們見你手內寬裕,落得與你交接,待把你弄得與他們一般窮法,就不來睬你,又去尋別的主顧去了。我做了十數年京官,這些滋味我都領略過的。縱然賢婿平日使用慣了的,也該念及祖宗當日置力、不易,我能守著基業,才是肖子。若是外人,即不慮及於此,無如小女要終身倚賴賢婿,自古夫榮妻貴,一息相通,他怎生不愁煩呢!未免言浯重複也是有的,想你也不能怪他瑣碎。我並非袒護小女,來責備賢婿,既為一家,有活何能不說。」
王蘭聽洪鼎材所言,與他女兒無二,都說他的不是。心內早騰騰火發,也不顧洪鼎材是他丈人,立起身來將雙眉一揚,冷笑了一聲道:「岳父訓誨,言言金石,小婿感激不盡。惟小婿天生的怪癖,自幼窗下即喜放浪,全不以科名為念。今番僥倖得此微名,在他人以為榮寵,在我卻毫不介意。人生蝸名蠅利,如泡影曇花,一時現相,轉瞬仍屬子虛。論到經濟學問上;只要讀書得間,胸中明白,遇事敢作敢為,做幾件出色驚人的事,即是平日讀書之功。若整日捧著一本書,任他經史諸家一覽無餘,泥於胸中格格不化,也不過是個書蠹書癡的名目而已,有何益哉?非是小婿說句放肆的話,那讀書不求甚解的意思,小婿倒領會得。至於浪費資財,更屬微末,可知金銀身外之物,得失何異?縱有敵國之富,亦未聞名傳後世,徒惹得一身銅臭,不若隨手用去,倒還乾淨。每見一等貪婪不足的人,以至損人利己,無所不為,反作了若干罪孽,他臨死的時候,試問可能將這些黃白財物帶至冥司去收贖罪名麼?還有一等慳吝不堪的人,分文不捨得使用,必至生出不肖子孫,傾蕩家產,所謂悖而入亦悖而出。小婿即要用所當用,不作無益之用,即將祖父遺留家業用得罄盡,也不算是個敗子,亦不是個不肖之子,皆因我命該如此,是天作孽,非我自作孽。小婿雖不才,這點點小見識,不能在令嫒小姐之下。那知令嫒一相情願,每日逼著我要入那腐吝的門路,小婿卻不敢從命。令嫒也是位知書識理的千金,小婿將話取譬他聽是有的,亦未與他口角。從來一說必有一辯,不能只派他說,不容我辯。岳父再請回後細問令嫒,究竟小婿怎生排揎他的?岳父焉能聽信一面之詞,說小婿的不是,何能使人中心悅而誠服。」說畢,仰面又呼呼的冷笑了幾聲,喝命小童隨著,火踏步出外訪祝、雲等人去了。
可憐洪鼎材直氣的目瞪口呆,癱在椅上動撢不得,眼睜睜看著王蘭揚揚而去。過了半晌,方拍桌大罵道:「該死的小畜生,萬分可惡,還虧他是個讀書的人,如此不明道理。我是他的妻父,他半分都不把我放在眼內,任性強詞奪理的搶白我。這還了得,明日倒要請幾位老輩與他敘說。」又歎道:「這小畜生定見是不可改悔的了,豈不誤了我女兒終身。早知如此,我決計不招贅他入門,情願養我女兒一世,想他是大賢大德的女子,也沒有什麼抱怨。你今日既賭氣走了,也無面目再來見我。果真不來,倒省卻我多少煩惱。」
正自言自語的生氣,忽見洪夫人走進,笑道:「什麼事,翁婿的淘氣?方才姑爺的話,我在窗外約略聽得幾句,那孩子向來是個不受拘束的,祖上又留下若大家業,自然是使用慣了,一時怎生改得過來?女兒雖然勸諫他是正經,也未免言語過激,須知是新婚夫妻,彼此都摸不著脾氣,、不比那共過三年五年的心腹。姑爺雖是性急,想女兒說得也煩絮。你該兩邊撫慰,使他們夫妻和好,慢慢的再米勸說姑爺才是。你怎麼也動了氣,單說姑爺不好,那孩子定然疑你護著自己女兒,偏心去責備他,所以才別氣走了。難道走了就罷了麼?仍然要把他找回來的,反傳聞得人人皆知,成了笑話。非是我說,不是女兒氣走了他的,倒是你丈人把女婿氣走了。」一番話,說得洪鼎材追悔起來,訕訕的道:「我也不管這些閒事,聽你們去辦罷。」起身出外去了。
洪夫人又到靜儀小姐房內,狠狠的說了他幾句,叫他以後勸說丈夫,「須婉言規諫,不可憑著自己性子。女婿亦是個少年人,性格也是不平正的,若彼此存了意見,即難和諧到老」。一面又叫人去請了姑爺來,「說我有要活與他相商,即不願在我家內,說明了再去未遲」。晚間王蘭果然回來,洪夫人帶慰帶勸的說了一番,又說:「女兒年幼,諸事仍望姑爺原諒。我女兒勸說亦無他意,不過想賢婿好而更好,他自家面上的風光。若你們參商起來,也叫我二老難處。」王蘭聞洪夫人說得在理,也沒有言語。洪夫人又親自送王蘭進房,安慰了他們數句方去。從此王蘭與靜儀小姐雖然和好,終覺得各存意見,面和心違。
轉眼臘盡春回,已交朝考的日期。伯青來約了王蘭早為預備,同一班新舊詞林去考,人人揣摹純熟,個個賈勇爭先,都望名列前茅,好得差試。未知伯青,王蘭等人朝考優劣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