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
  設機局騙人還自害 歎報應憐舊復多情

  話說柏成與劉蘊計議停當,去騙冷桓。柏成回房提盞手燈,急急的出庵去了:將至冷家門首,故意把腳步放慢了,平一平
  氣,裝著從容不迫的樣子,走進門來。見門房內燈火輝煌,冷府眾家丁在裡面吆五喝六的飲酒掐拳。見了柏成,齊齊立起道:「柏大哥來得正好,吃一杯去。」柏成陪笑道:「我有事來見你們貴居停的,煩那位上去回聲。」早走過個小嘶,領了柏成來至書房。冷桓已吃過夜飯,在地下踱來踱去的想著事。忽見柏成進來,忙讓他坐下,小廝送上兩盞茶,退出。
  冷桓道:「你晚間出來何事,莫非內裡有了好消息麼?」柏成道:「消息卻沒有得著,倒打聽了一個好機會,也算是個好消息。適才少爺叫我上街買物,碰見撫院貼身的二爺,他與我相熟。我順便問他的消息,他說現在撫院忙著籌款寄家信呢,料想是沒有空閒料理你主人那件事兒。我問他籌什麼款,難道若大一座撫台衙門,還沒錢用,要籌款麼?他說因我家大少爺回籍招親,又要修理桕塋祠堂,至少也須帶七八萬銀子回去,刻下已籌得七萬多了,還欠幾千兩銀子。敝上的性格古直,又不肯挪用庫項,衙門雖人,一時那裡借得齊七八萬私款來。就是這七萬多銀,也很費了一口氣力。此刻敝上叫我隨便互那家舖子裡去借兑幾千銀子,停兩日算還他。我要去與舖子裡商議借銀子,明日打發他們動身,不得空兒陪你閒話,說罷他即匆匆去了。我想你人老爺正要謀幹那件事,何妨先送幾千銀子去湊他個趣,豈不是好機會麼?我回去稟明家爺,我家小爺也說我想得在理,又說那件事還未有實在消息,先叫冷爺出銀子,怕的冷爺不相信。好在撫台又沒有指明向冷爺借,你倒不要去說罷。我說那也不妨,難得有這個機會,我去告訴一聲,行止聽他老人家的便,我又不去屈他。小爺答應了,所以我特地送信過來,你老人家酌量而行。在我看遲早都要送的,當日原說討撫院個白情,外面花費些兒。如今把外面的分送些進去,討本人個歡喜,豈不更好!橫豎我們只出一宗兒。」
  冷桓聽了,笑道:「你爺也太多心了,全是為我的事,他又不落己,我如果不相信,起先即不托你爺了。你家小爺太覺迂泥,還是二爺活套。真正倒難為你了,只好待事成加一倍酬謝罷。你二爺少坐片時,我叫人去兑了銀子,同你送去。」柏成道:「你大老爺既然相信送這項銀兩,我還有一句不中聽的話,要回明你老人家。銀兩送去,他必然歡喜,但是不可矜矜張張的送,怕撫院要多心,難道我這座大衙門,幾千銀子都辦不出,豈不討人笑話。須得我家小爺,悄悄的親自帶了進去,說明原委方好。不然送了去,他翻轉臉不收;那才把大事弄壞了呢。」
  冷桓道:「真虧你慮得到,我幾乎把這件事做錯。那怎麼了,我少刻將銀兩送至你家小爺處,聽憑你爺怎樣去辦,斷然不錯的。總之我日後一齊叩謝罷,此時我也不空說那好聽的話了。」柏成笑道:「你大老爺辦事真大方,又決斷,不是那小家子氣象。曾記得當日,我跟老主人在京那時,老主人還在部裡當差,做出事來同寅的人海誇獎老主人好,將來都不止終於部曹的。我看也似你老人家這樣脾氣,後來果然老主人入閣大拜,應了眾人的話,我不怕你老人家多心,雖不能拜相,那督撫藩臬是不愁的。大凡有作為的人行事,都與人各別點兒。」說得冷桓滿面得意,義與柏成閒談了幾句。柏成起辭,又囑咐冷桓道:「你大老爺可趕快送來,倘或他已經借得,送了去也是收的,即不見得十足的情分了。」冷桓連稱曉得。
  柏成回至庵內,細細對劉蘊說了,喜的劉蘊手舞足蹈,痛贊柏成辦事停妥。不多時,有人叩門,柏成忙去開了,見冷府兩名家丁點的官銜手燈,帶著數名粗使大漢,抬了兩鞘銀子進來,當面交與劉蘊檢點,又說了一番拜托的話。劉蘊道:「請你家老爺放心,預備著到任罷。」柏成邀了他們出來,款待茶果,又去取了劉蘊親筆「收刊冷姓紋銀三千兩」收條一紙,給來人回去銷差。坐了半晌,冷府家丁辭去。柏成進來,與劉蘊打開銀鞘,一封一封的搬入房內。
  眾尼爭來詢問,劉蘊回說:「是南京轉寄來的,恐我日久缺乏使用。其實呆氣,我那裡使用得這許多,難道在這裡過了年去不成。」眾尼道:「我們正欲留你過一世呢,好容易就走了,你山該捨不下我們來。」劉蘊笑道:「我亦不想回南京去,明日倒要出門走遭,去石一家親眷,三五日就來了。只帶柏成同去,我有物件在此,又有家人留在這裡,你們也該放心,不致防我溜走。我若要真溜,也不告訴你們了。」眾尼見劉蘊要去看親眷,隨身物件又不帶去,不好十分攔阻他,只說:「快去快來,不要望壞了我們。」劉蘊早與柏成議定,「只能你我私走,其餘家丁只好狠心丟下他們,不然眾禿頭起了疑心,牽絆住了,傳說與冷家知道,即難以脫身」。夜間,柏成將冷家來的銀子全數放在一隻空箱子裡,又將緊要物件臧在兩牀行李內。收拾停當,早見東方日出,忙入內喚起劉巰,又假意囑咐眾家丁,不許滋事。「我到紹興去看親眷,三兩日就回來的」。柏成昨晚已僱定兩匹牲口騎坐,一輛車子裝載行囊-別過眾尼,上了牲口,一溜煙出城,叫了一隻小船,連夜向南京進發。
  單說冷桓次日清晨,命家人備轎拜客。出了門,只見滿街的人交頭接耳,唧唧的議論,知道杭州出了事,忙喚過一名跟隨家丁,叫他去問。不一時,那去的家丁倉惶失措的跑至轎前,喘著回道:「不知撫院大人犯了什麼罪,京中差了兩位欽差官來抄沒家產,鎖拿入都勘問。小的怕係訛言,即到撫院衙門打聽,果見合城文武官員都在那裡,又有許多兵丁圍在衙門,不許閒人窺探。至於為的什麼事件,小的無處訪問,卻不曉得。」冷桓聽了大驚,心內早劈劈的跳了起來,忙道:「你再去細細訪問明白,不可大意。」一面又吩咐轎夫回頭,不拜客了,「速到紫竹庵拜會劉大老爺去,問他即知底細」。轎夫答應,到了庵前,入內通報。少刻領著劉家的家丁至轎前請安道:「家爺今早往紹興看親眷去了,不兩日即要回來,再到大老爺公館謝步。」
  冷桓聞說劉蘊已去,分外著急,心中猜疑不定,只得坐轎回米。進了門,見那打聽的家丁早巳回來,隨著冷桓到了書房,把京中御史如何參奏撫院貪婪不法,所以放欽差來抄拿的5又怕走貓風聲,撫院去做手腳,兩位欽差一路俱是扮著商賈模樣,昨晚即進了城,亦無人知曉。今早一面知會在城文武調兵圍抄,一面即去開讀聖旨。「小的回來的時候,親見撫台大人已上了刑具,坐在一頂沒頂的小轎內,前後還有多少兵丁擁護。餘外一起一起的,多是挑抬著抄查之物」。冷桓聽了亦無言語,在書房內團團的走來走去,心內毫無主見。又帶了一個小童,親自上街市訪問,果然撫院已鎖拿入京,現在撫院的印,暫交藩司護理。冷桓無精無神的回來。
  過了幾日,又到撫院衙內細為訪察,方曉得遭了劉蘊的騙,直氣的暴跳如雷。若要聲張,又因與他同科,於自己有礙;若不聲張,白白的丟了許多銀兩。又至紫竹庵來,尋劉蘊的一班家丁,想套問他主人著落何處。眾尼道:「不要提那起下流東西,昨日都被我攆走。原來他們是一起騙子,騙了人家銀兩,先溜走兩個。我們出家人也不至於出首他,只攆走了他們,免得帶累我們清淨之地。」冷桓聽了,更五指望,只好自認晦氣,結交錯了人。待新巡撫來省,再作別的計較。
  且說劉蘊與柏成連夜離了杭州,不一日已至常州地界。劉蘊對柏成道:「連日不知杭州消息如何,怕的冷家不肯干休,要告發起來。二則回至南京,老太爺必要責備不稟命而行,與那揚州鬧禍的情節。莫若再遲數日,俟老太爺氣平了回去,可保無事。」柏成道:「隨你老人家便,縱然你老人家不懼,小的也擔當不起,爽性不回去,倒也罷了。待老太爺想你老人家起來,趁著那個巧宗兒回家,一句閒話都沒得。」
  劉蘊點首稱善道:「我們在外飄流著也不是事,我想現任鎮江府是我的同年,明日托言到他衙門內住幾時,連使用都可節省些。今日難得天氣晴朗,我同你上岸去逛逛。聞得此地惠泉山的姑子們,是天下聞名的,大可賞識一遭。」柏成笑道:「罷喲,再不要提這些禿頭了,杭州的把戲還沒有鬧得清淨,你老人家倒又想到惠泉山的女占子了。真正好了瘡疤,忘了痛的話。可憐丟在紫竹庵那一班我輩,如今不知怎樣?遙想眾禿子們還肯多養活他們一天麼?你老人家實在高興,就請去逛。此間人地生疏,我不敢離船上一刻兒。」劉蘊道:「這也好,你在船上坐著罷。我上岸去去即來。」又開箱取出個小銀包,帶著登岸去了。
  柏成獨坐在艙中,呆呆想道:「事雖做過,我倒想了怕起來,倘或冷家告發出來,以及回家老主人怒惱,他必一齊推到我身上。況且他一味貪戀玩耍,外來的銀兩又不肉痛。前次在杭州二千兩銀子,不過兩個多月即使用完了。這三千兩若任意使用,也不濟事,再用完了那就真沒處設法。他嘴裡雖說到鎮江去,心裡仍在這惠泉山上呢!我何苦擔驚受怕,跟著他也落不得一點便宜。我既代他設策丟了同伙們在杭州,他明日回過味來,也把我丟了,那才是自設磚自磕腳呢!不見祝家的王德,我聞也很巴結著主人,不顧蹈湯赴火的去幹事,如今弄得身受刑罰,想起來亦是他主人帶累。不要日後我也像他,那就不好了。」柏成愈想愈怕,驀地計上心來,笑道:「我也弄他個空兒,叫做騙中騙。」
  正想著,劉蘊已回船來。柏成伺候他吃了晚飯,搭著訕笑道:「今日逛了幾處姑子廟,比杭州怎麼?」劉蘊道:「此地好得多呢,我明日仍想逛一天再開船,不知你可願意?」柏成笑道:「爺說那裡的話,爺們要逛一日,小的敢阻擋麼?就是這句話,我也當不起。明日我倒要隨著去見識見識,此地怎生好處?」劉蘊聞柏成也要同去,十分歡喜道:「你明日去逛過了,才曉得我不說謊。」柏成道:「誰說爺說謊的。」一宵已過。
  次早,劉蘊換了一套新豔衣服,命柏成帶了數十兩銀子,「準備今日大大樂他一樂,明天好開船」。柏成應著取了銀兩,同劉蘊齊上岸來。回頭命船戶「看好艙中物件,我們回來得快」。他主僕二人在路說說笑笑,不多一會,到了一座庵前,門額上題著「曇花庵」。劉蘊是昨來過的,昂然直入,裡面早有三四個姑子迎接出來,齊笑道:「劉老爺真是信人,連約的時候都不差刻兒。」柏成見這幾個姑子皆未落髮,如在家人一樣,都是濃妝豔抹,體格妖嬈,年紀又均在二十歲內外。邀著劉蘊至裡間坐定,請柏成在下房內去坐,也有兩個年輕的道婆過來奉陪。
  柏成說笑了一會,起身道:「我去去即來,若是我家爺問及我,煩你們回聲,就說解手去了。倘或來遲,千祈你們遮蓋著,不要使我回來碰他的釘子。實告訴你們罷,我也有個相好的,要偷空去瞧一晌兒。」兩個道婆笑道:「好喲,想必那人很俊呢,你才牽腸掛肚要看他去。你家老爺問到你,我代你說就是了。回來卻不可忘了我們,雖說配不上你那相好的,也不至辱沒了你。到處靈山都有廟,何必一定至那裡把香燒。」柏成笑著,一面作揖,一面搭訕走出道:「你兩位真是好人,少停罰我備個大東道請你們罷。」又聞劉蘊在裡面高聲叫道:「今晚在你家吃醉了,定見不回去的。我家拍二爺的席面不可草率,也要同我一樣。」
  柏成聽說,知劉蘊一時不走,分外放著膽,出了庵門飛也似的回船來。將至船前,故意裝出那倉惶的形色,兼之一路跑回,面紅氣喘,上了船頭,即問道:「你們的人可全在船上麼?」眾船戶見柏成如此情形,不解何故,忙道:「我等都在這裡,二爺有什麼事,這等著急?」柏成一面搖手,一面跨入艙內,跺腳道:「這是那裡米的晦氣,不是在這地方住一日也不得撞見對頭。」眾船戶道:「二爺到底什麼事?」柏成拍手道:「什麼事呢,不過是那杭州的事發作罷了。偏生就在耽擱的這一日內,仁和縣差尋到此,我看這場官司有得鬧不清呢!」
  眾船戶由杭州開到常州,在路也走了七八日,常聽得他們主僕咕咕噥噥的議論杭州之事。雖然聽不明白,亦偶爾聽得兩句。
  因為事不關己,也不理會。此時聽柏成說了出來,竟是杭州所乾的事。又見柏成甚為驚惶,即問道:「柏二爺,這件事可拖累得著我們麼?」柏成嗐道:「怎麼拖累不著,就怕要追你們船戶作窩家,那就不妙了。」眾船戶聞了,人人嚇得面上失色,對柏成磕頭道:「柏二爺,你是曉得我們船戶是拖累不起的,裝了爺們這宗交易,本也沒有撈得著,如今再拖一場官司,眼睜睜我們是死的了。總求你二爺積點陰德,設個法兒開豁我們才好呢!」
  柏成又故意沉吟了一會道:「也罷,拚著我一人頂磨去,可憐你們一隻小船,吃飯的人又多,那裡拖累得起。快些將我船上的物件搬了上岸,你們將船速速開到別處躲避一二日,即沒有事了。」眾船戶聽了,感謝不已,七手八腳的下艙幫著柏成搬取物件。柏成將箱內銀兩包紮在一處,揣入懷內,見眾船戶已把物件收拾停當,柏成忙忙的上岸,領著眾人挑抬到一家當典內,叫他們放下道:「不如把這些衣囊物件暫行質典,輕鬆著身子,好去打官司了。」此時眾船戶嚇得沒了主見,但求早早開去,免得拖累,惟有順著柏成的話說好。柏成將物件行李一件一件的搬至櫃上,叫典裡估當,又命眾船戶速去為是。眾人謝了一聲,飛風的回船,開向他方去了。這裡柏成把各物當了數百銀兩,另僱了一隻快船,連夜趕回南京,接了家眷奔清淮而去。下文自有他的交代,暫且不表。
  且說劉蘊在曇花庵內,說笑的甚為熱鬧。少頃,又擺上酒來,掐拳行令的作樂。忽然問及柏成道:「他也在外面吃酒麼?」道婆回道:「他說解手去了,還有別的事件,恐其來遲,你老人家問他,囑咐過我們,代他回聲呢。」劉蘊也不介意,直吃到月色西沉,漏聲四淌,劉蘊已醺醺大醉,伏桌而臥。道婆等上來將他扶入房內安睡,又派了一個年輕姑子陪他。這一夜風倒鸞顛,綢繆備至。次日旁午,才起身出房。劉蘊迭聲說呼喚柏成,道婆道:「他昨夜沒有來。」
  劉蘊甚為詫異,不由得臉上變色道:「這奴才真真奇怪,煩你們至船上喚他上來,我有話說。」道婆答應,去了半晌,回來咕著嘴道:「一條河邊我都找遍了頭,也沒有見你老人家的船,將我們跑路當耍子呢。」劉蘊聽了分外著慌,立起道:「沒有的話,難道溜了不成?待我去尋。」眾尼昨夜見柏成未來,卻不在意。今早道婆去找,又未找著,即有點疑惑,又見劉蘊大驚小怪的起來,如何肯放劉蘊一人去尋,即叫了道婆與一個使用的男僕,同劉蘊找去。到了泊船的所在,劉蘊四面一望,果然沒有。問到鄰船上,都說:「昨日午後,你家二爺慌慌忙忙的跑到船上,唧噥了一會,帶著船戶將行李物件一齊發上岸去,船戶不一會空身回來,即開船去了。我們問他,也不肯說。看來好似出了事的一般。」劉蘊聽了,嚇出一身冷汗,怔怔的站在岸上。道婆道:「他的去處你是知道的,必然同你老人家說明了。還清鉑;到我們庵中去罷,都要尋著的。」
  劉蘊無奈,只得隨了道婆等人,仍回庵內。道婆將適才的話,一一對眾尼說了。眾尼齊冷笑道:「真是新奇得很,他早也不走遲也不走,你老人家在這裡住了一夜,他就走去了。實在是巧的有趣,好像約定了的。況且他是你老人家得用的人,同走了多少路也沒有溜走,若不是得用的人,你也未必把銀兩交代他。他既然溜走了,你老人家必定要追尋他的。昨日我們服侍了你老爺一夜的費用,請開發了罷,你好乾正經去。」說得劉蘊滿面紫漲,陪著笑道:「我此時再說些,你們也不相信,好似我主僕合手來騙你們。橫豎找也不走,還住在你庵內,定要尋著他,不然我亦不肯善自干休。」
  眾尼皆「嗤嗤」冷笑道:「不怕你多心的話,我們終年靠的什麼?若是這一個去,那一個去,我們這座庵堂久經變賣了。
  我們也不想圖你看顧,請你把昨日的使用開發了,你再找你的船去。多分在那裡等著,你們心內明白就罷了。方才你說要住在我們庵內慢慢尋找,豈非我們賠了夫人又折兵麼!」說著,那兩個年紀火的姑子回身入後,罵著道婆發話道:「你們這班瞎眼的,隨便是人是鬼都要招攬來,也不將驢眼睜開望望。」又見昨夜陪劉蘊過夜的小姑子,哭著說著道:「你老人家也該摸摸良心,他們不過使用了好些,我是父母遺體賣錢的。」那兩個道婆亦上來道:「劉老爺你行點方便罷,你聽我們受抱怨呢,辛辛苦苫伺候著你,一點好處沒有,反落些埋怨。」
  你一言我--語,把劉蘊羞得無地縫可鑽,忍又忍不下去,欲要發作苦於自己情短理虧,說不得,賭氣將暖間佩的洋表以及嵌玉鑲金等件摘下道:「留此作個押頭,估算你們也不吃苦了。我去尋著他,再來贖取。」眾尼始而不受,兩個道婆從旁做好做歹的說了,方肯收下,還說了多少難聽說話,攆逐劉蘊出門。劉蘊方跨出庵門,兩個道婆「咕咚」一聲,把門關上,又啐了兩口。
  劉蘊直氣的眼紅眉豎,恨恨不絕。復到河邊尋了一回,仍無蹤跡,眼見得柏成起了不良,勾通船戶溜去了。身畔分文皆無,只得將外面穿的一件小毛短褂脫下,當了幾兩銀子使用。又尋了一個客寓,暫且住下,慢慢訪問。欲待回南京去,此時人財兩空,更無面目回家。雖有幾處世交住在常州,身上沒了短褂,怎好見人,急得進退兩難,毫無主意。過了兩日,那幾兩銀子又使用完了,又把長衫脫下去當。
  客寓裡見他如此情形,終日歎氣喀聲不絕,怕他尋了短見,帶累自己,又把劉蘊逐了出來。此時身上沒了長衫,更難見人。
  走至河乾無人行走的處在,淌了幾點眼淚。自己罵著自己胡涂,有眼不識好歹,該受苦的。又罵柏成狠心禽獸,「平日待你不薄,你反恩將仇報,害得我難回家鄉,難對父母。我今進退無門,惟有一死,即做鬼也不能饒你」。又望著南京叫聲「父親,不肖兒子今日永別你了」。咬著牙齒把雙眼一閉,頭一埋,栽入河內。把河水打了一個大大水窩沉了下去,在那遠遠的水中冒起,復又沉下。劉蘊直覺得耳內雷鳴,嘴裡止不住一口一口的水咽入,昏昏懵懵,順著下流或沉或浮的。劉蘊只要一時半刻腹內水吃足了,即嗚呼哀哉!
  誰料劉蘊命不逢絕,上流來了幾號官船,揚帆鳴鑼而至。那船內是誰,原來是陳小儒帶著家眷人等,回鄉祭祖。小儒到了江寧府,任了兩月,辦了一件多年不清的欽案。幾任府官皆未理出頭緒,經小儒問了一堂,即頓時明白。程公將此案單片題奏上去,小儒即升了揚州關道。適值江寧藩司丁艱出缺,程公又調授兩廣總督,兩江當放了熊桂森來。熊公是小儒會試老師,師生本來契合,到了任,即奏請小儒護理藩篆。不足兩月,新任藩司已至,小儒交卸已畢,趁此機會且不回關道的任,請假四個月回鄉祭掃。熊公因關道本行人代理著,可以暫緩回任無妨,遂准小儒請假四月。小儒擇日攜眷回裡,此時小儒是司道人員,非府縣可比,一路上迎送不絕。
  今日已抵常州地方,現任常州知府何炳乃小儒的鄉試房師。若論官階,常州府理當迎接,小儒因是他的門生,不當送迎,悄悄吩咐船戶,不許此地停泊,揚帆直下。小儒正同方夫人帶著三個兒女,倚窗玩賞野景。今年小儒的大公子年方十一歲取名寶徵,二小姐九歲乳名賽珍,三公子八歲名寶熴,皆生得粉裝玉琢,秀倩絕倫。二位公子又聰慧過人,現從甘誓在衙內讀書。小儒看著這三個兒女,也自歡喜。
  忽聽得船頭上喧嚷起來,即命人查問何事?見雙福進艙回道:「上流淌下來個死屍,被我們座船舵牙鉤住。眾水手撈起,摸他胸前尚有微熱。家人也過去看看,好似南京劉仁香的模樣。有幾名水手向來認識他,也說酷像,是以大眾議論喧嚷。」小儒忙道:「不問他像誰,既然胸口未冷,快些救轉過來。問他失足落水的,還是自尋短見的?問明了來回我。」雙福答應出去。過了一會,又進來道:「真真奇聞,那人已救活了,細問他名姓,起先並不肯說,再三問他,竟是南京劉仁香。」小儒詫異道:「他怎麼到這裡來,怎麼又跌在水裡,你可細問他個明白麼?」雙福遂將劉蘊如何避禍杭州,又如何到了常州,被家丁柏成拐騙,而今進退不得,又無面目回轉南京,所以才自尋短見。「他現在已知道是我們座船,慚愧的了不得,仍要跳下水去。家人叫水手等看守,請示怎生發落他?」
  小儒聽了,長吁道:「報應昭彰,絲毫不爽。劉蘊擅盡威風,作盡罪孽,今日也有這般下場,弄得有家難歸。想他亦係科甲出身,堂堂朝廷言官,作踐得身敗名裂,真令人可發一歎。」方夫人也歎啟,道:「可見福善禍淫,自有天理。劉蘊與祝自新兩個魍魎,把祝家叔叔兩次三番拖累。祝家叔叔不過受了些挫折,如今仍然發跡,毫無損處。日前風聞祝自新失了丈人家靠背,發恨到南海修行去了,還算他回頭得早,尚有見識,強似劉蘊作惡不改,弄到這般地步。今日恰好我們的船走這裡經過,偏生又被我們救起,這也是仙命不該絕,造化巧於作合,將這功德留待我們做的。你不可記憎他前事,古云: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況他前數次播亂反正,並未與我家為難。今番得此報應,也算自作自受了。」小儒笑道:「沒有的話,你即不勸我救他,我也不肯既救了他,何得不把他救徹。即如日前祝自新的事,他栽害沈家,咎有應得,我未嘗於法外稍有苛求。若是不念劉蘊同年的情分,我即據祝自新所供追究,還怕劉蘊飛上天去?好在沈家沒有指名控他,我亦明知故昧,-放過他去。他此刻既受天罰,我再記他前怨,也不是我平日的為人。你還不知我性格麼?」說著,起身出艙。雙福道:「大人出來了。」
  劉蘊為眾水手救起,吐出多少水來,漸已蘇轉。又聞得是陳小儒的座船,惶恐無地,暗想:「小儒與我同科舉人,我還比他早一科入詞館,只因我處處心術不正,未能害人反害了自己,弄到今日狼藉不堪,死都遲了。小儒前年雖成了進士,不過得了個榜下知縣。初任江都即聲名大噪,未交兩年已到了司道地步,功成名立。又聞他聖眷憲眷皆優,將來不怕不到督撫的位置。我與他比較起來,不啻天淵之殊;」愈想愈愧,又私自追悔刁;及,恨不能仍然跳下水去,又被眾水手拖住不放。
  忽見小儒笑吟吟的走出,如今小儒已發了胖,面似銀盆一般,不濃不淡的掩齒青須,體圓步重,足稱大員氣度。劉蘊只得老著面皮,顫抖抖水淋雞似的站起,搶前一步,似跪非跪的道:「大公祖久違了,難治生真不是人,真可愧死。諒來治生的細情,大公祖盡悉,毋庸贅陳。又荷大德拯救殘喘,感仰不朽。但是治生何顏再立人世,不若葬於魚腹,借河水洗吾羞恥,一死倒還乾淨。」說畢,不禁大哭。
  小儒亦覺淒然,忙挽住道:「仁香切不可如此,你我世交非比外人,還來笑你不成?人生誰不失足,只要知止而悔,即是丈夫。況你我正在壯年,將來作為誰能逆料。而且你平時也是個曠達人,因何存此短見。」又回頭喝罵眾家丁道:「你們可見劉人老爺渾身濕透,怎麼這半晌不取衣服來換?」遂邀劉蘊入艙,雙福早送上一套衣服,代劉蘊更換。劉蘊復又叩首道謝,小儒急頂禮相還。坐定,又叫人備了暖酒與他衝趕寒氣,遂道:「明日我僱船一隻,送你回去,再將隨身應用衣履物件置備少許。到了南京,也無人知道。若說慮尊老人人怒責,小弟作一稟函,將你委曲情由婉轉代達,想老人人膝下只有你一人,只要你從此承歡色笑,子道無虧,為父母者即喜歡不盡,那裡似外人看待,還記恨前情麼,就是外人到了此時,也只有歎惜你的。」小儒一番話,半諷半勸,劉蘊愧的滿面緋紅,心內感激萬分,一句話都說不出,惟有唯唯聽命而已。少頃泊了船,小儒又命治酒代劉蘊壓驚。席間,又狠狠的規戒了一番,賓主直飲到三鼓始止。一夕無話。
  次日,小儒封了一號船,又送劉蘊四百兩銀子,叫他自己該如何補置衣物;又撥了一名得力家丁,送他回轉南京,須當面見劉老人人呈信請安,細述其中原委。劉蘊謝了又謝,痛哭作別。
  在路走了數日,已抵南京。小儒的家丁送他回府,當面見劉先達面呈了信。劉先達正愁著兒子不知去向,今見劉蘊回來,又看了小儒的信,心內又氣又憐,罵了劉蘊兩句,也只好罷了。隨即覆了回書,無非是些感謝的話,又重賞來人回去銷差。
  單說小儒打發了劉蘊起身,沿途無多耽擱。這日到了杭州,祭祖,拜會親友各事,無須細述。整整忙了兩月有餘,因假期將滿,預備收拾起程。忽接奉南京來文,新任藩司已調升他處,所遺江寧藩司一缺,即著陳眉壽補授。總督衙門行文催促,速赴新任。各親友聞得此信,道賀餞行,更加熱鬧。小儒已擇定三日後動身,差人至各處辭行。
  忽見雙福送進一封信來,說是京中祝伯青等人寄來的,因來足到了南京,聞得小儒已回浙江,一路迎上來的。小儒見是京中諸至交的米信,忙接過來開看。未知來信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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