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
  盜財帛奴僕齊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

  卻說尤氏攆走了那罵貓的僕婦,內外人等無不寒心,早惱了一個伺候外廳的家丁,叫做刁仁。平日同伴們皆歎服他的算計,刁仁對眾人道:「諸位不用作氣,我有條小計在此,包管他死而無怨。我們此地料想不能久站,既然說破了,他又不認事,慢慢都要尋事到我們頭上來的。依我所見,他既無情,我亦無義,先下手的為強。後日是老爺的百日,必要延僧請道追薦亡靈。我們早預備一席,待百日那晚,假說喪中各事蒙王德攜帶體貼,聊具水酒一杯,以表我們的敬意,王德他必然不疑。裡邊囑咐眾位奶奶們,也備兩桌,一席請小姐,一席請春蘭等人。也仿照我們對王德的說話,他們定然相信。待他們吃到半酣,先安排點蒙汗藥放在酒內,他們吃醉了,一時難以甦醒。我們內外一齊動手,把他們的積蓄細軟搜羅一空。天明叫開城門,一哄而散。有家眷的趕緊回家攜帶家眷,單身的更好,我們遠走他方,只要身邊有錢,四海之內都可為家。等到他們藥性解完,醒了轉來,我們倒好走下數十里路了。拚著他到縣裡稟追,俗說罪不加眾。官府也要想到一兩個人算計是有的,怎麼都齊心算計他,其中必有原故。鬧到日後,也不過是個海捕的案。而且我們在他家服役,多非真名真姓,就是我們住處,他一時都摸不清白。不然被他借著事端攆去了,也是一場空,不如拚著乾,倒還有個碰頭。」
  眾人聽了,人人稱善,偷空又去約定了內裡僕婦等人。這些僕婦使婢,亦是無人不恨尤氏,又恨春蘭等無故磨折他們。況婦女們貪得的心更甚,偷盜又是他們的熟手,如何不從!
  到了尤鼐百日,前兩天尤氏早吩咐王德,請了各處高僧高道來家迫薦。東廳道士薦醮,西廳和尚禮懺,熱鬧非常。及期又有多少遠近親友前來奠拜,皆因尤氏手內富足,他又是個女流,都想趨奉他,好作入門之計。內裡春蘭等四人照應,外面王德領著眾家丁料理,整整由清晨忙到二鼓以後,眾親友方紛紛散去,僧道也完了壇場。
  早有兩個老年的家人尋著王德道:「王兄弟今日辛苦了,可惜我們老朽,不能十分幫你,叫你一人偏勞,我們甚不過意。
  今日大眾公備了水酒一杯,代你澆乏,卻不成個意思,須要賞臉。」王德忙道:「豈敢,自家人怎麼作起客套來!何況是公中的事,我又領著重任,如何說起偏勞二字,真是沒有的話,諸位切不可費事。我忙了一天,腰胯骨都酸了,想去躺一會兒。此時雖有山珍海錯在前,我也吃不下肚,改日領情罷。」眾人咂嘴道:「王大哥這句話,分明是不賞臉了。我等同伙數十個人備了一桌酒,說起來要羞死,不過聊表敬意,借著半個指頭兒遮臉。喪中一切,我等極承你大哥提攜照拂,而今百日已過,大事算定局了。將來諸凡百事,仍要望你大哥看顧。你縱然吃不下,坐一坐也叫我們過得去。」
  王德見眾人說得懇切,不好過於推卻,道:「諸位言重,我一個人正愁各事照應不到,負了小姐重托,還要諸位幫扶才是。」眾人又謙遜了一會,邀王德來至外間,見當中早擺定一席,高燒紅燭,桌上排列得齊齊整整,是一桌上等酒肴。眾人推王德上坐,選了幾個有頭臉的、又善於言語的過來作陪。眾人輪流上來敬酒,王德再三辭謝,眾人立意不行,王德只得每飲一杯。同伙有數十個人,一口氣就吃了數十杯酒,已有八九分醉意。隨後這一個敬酒的,暗暗把蒙汗藥放在杯內,雙手送到王德面前道:「大哥吃這一杯酒,願大哥手足堅強,財利順旺。」說著,又深深一揖,跪了下去。王德忙一手扯住來人,舉杯一吸而盡道:「我吃了,你卻不可如此,真叫我難受。」那人又夾了一箸菜,送入王德口內。
  王德甫經下咽,那杯藥酒早在肚內發作起來,覺得眼前一黑,道:「不好,不好!」一個筋斗翻下了坐椅,直挺挺的躺在地上,如死人一般。眾人假作驚惶,趕緊一齊走過,扶起道:「王大哥怎樣?」「王大叔怎麼?」「王老德怎的?」內中有一個老年的道:「諸位不要慌,想他勞碌了一天,適才又多喝了幾杯空心酒,扶他到牀上歇歇就好了。」
  眾人七手八腳將王德抬到他牀上睡下,又代他用被蓋好,回頭對伺候王德的兩個三兒道:「你爺睡熟了,不用你們伺候,外邊現成的酒飯,也去坐著喝-喝鍾兒。」兩個三兒道:「我們怎敢與爺等同坐,我們早吃過飯了。」眾人道:「罷喲,什麼敢坐不敢坐,同在一家裡吃飯,分什麼彼此。」硬將他兩人拉到桌上,你一杯我一盞的勸飲。兩個三兒見眾人抬舉他,好生歡喜,杯杯不辭。眾人又暗地用了一杯藥酒,少停亦醉倒在地。
  眾人將他兩人拖入王德房內,又取了一根繩子,將王德與他購人的腿,彼此結在一處。外有幾個十三四歲的小撕也灌醉了,鎖在一間空屋內。先把王德房內細軟資財全行搜羅出來,又把外間四處房屋裡的上等陳設一齊搬出,打了幾個結結實實的包裹。外邊收拾停當,眾人到上房探聽消息若何,見眾僕婦正在手忙腳亂的,扶尤氏與春蘭等人進房。所有幾個年紀小的以及白幼買來的丫頭,都灌醉了,一齊關鎖在對間房內。眾人入內,幫著眾僕婦將尤氏等五人抬至牀上睡下,也用繩子把他們的腿結在一處。催著眾僕婦動手開箱倒篋的搜尋資財。金珠細軟連那上等的衣裳,都全行取出,槌整結束了十幾個大大包袱;剩下的不過粗重物件而已。
  時已四斂,眾人道:我們走罷,再遲恐他們藥力解散,就止不脫了。而且街市上有了行人,亦不穩便。」眾人抬過一『頂人轎,一半坐的人,一半放的包裹等物,假裝著隨行的婦婢,出了門。天已微曙,有家眷在城內的,又趕著回去搬了同行。到了城前,恰好城門大開,眾人直出了城。又有家眷在城外的,叫他們速速回去接帶家小,到半路會齊。
  刁仁見上流頭有數號官船停泊,船上伙計正在那裡洗抹篷板。刁仁搶行一步,至船前道:「你們船是空的麼?」船戶道:「正是空的。二爺清早要叫船麼?」刁仁假作歡喜道:「呀唷,這就巧了。」連忙跳上船頭,對船戶道:「我們是城內尤府裡的,我家小姐要往天竺進香。昨日即叫我僱船,我因貪杯大意,沒有出城。只說小姐還有一半天動身,那料今早黎明就吩咐上船,我只好含糊答應,出城再說,拿得穩今日釘子是碰定的了。難得你們這幾只船都是空的,隨你要多少船錢,我都紿。少停小姐上船,若問到奶;們須要說昨日就僱定了。」說著,在身畔取出兩錠銀子,遞與船戶道:「你們先收了作定罷。你們看著,我家小姐轎於來了,我要迎接下船呢!」回身跳上岸去了,又回頭道:「你們這幾只船我都要,不可再被人家僱了去。」
  船戶一時摸不著頭尾,又見兩大錠銀子,再抬頭看,果然岸上-叢轎子到了。刁仁又搶先上船道:「我已回明小姐,他說要十隻船才好。此處你們山有五七號船,可以混徘過去。但是適才知照你們的話,不可忘卻。」又給了船戶兩錠銀子,叫他分給各船作定,「列了杭州再算清賬,至於酒錢等等,我一概加倍」。試問,誰人不喜貪財?刁仁的銀錢給得揮霍,又見他大模大樣是個人門第裡的二爺,也不敢多問;就是要問,見來人十分著急,瞞上瞞下的做手腳,一時山問不明白。難得他如此,到了碼頭,還怕不卡他出一宗人船價麼!趕忙招呼-排的數隻船上水手,幫著他支跳板,搭扶手,收拾開行。
  轎子到了船前,小轎內先走出幾名僕婦,與眾家丁扶著人轎上了船頭,掀起轎簾,攙出一位裊裊婷婷的小姐來,入艙坐定。隨後將眾空轎安放在一隻船內,又趁著人眾忙亂之時,將幾頂放包裹的小轎,一齊抬入艙內,關好前後艙門,慢慢的搬運出來。眾船戶見人已到齊,鳴鑼開船。刁仁又催著多添縴夫趲趕,「我家小姐性子最急,上了船不問多少路,都恨不得一個時辰即至。你們行得快,自然重重有賞」。走了半日有餘,後面的人已趕了上來,假說府裡總管叫送要緊物件與小姐的,上了大船,開發小船去了。
  是日,整整行了一百數十里路程,至二鼓,船方停泊。船戶等人辛苦一天,泊了船。刁仁又買了多少酒菜勞賞眾水手,人人歡喜,都吃得酩酊大醉,放倒頭就睡了。眾人待至夜靜,將包裹攤開,照派分給停當,預備到了杭州,各自分散。所有幾名單身僕婦與幾個單身家丁,配成夫婦,好結伴同行,免人盤問。次日,天尚未明,刁仁即叫起眾船戶開行,又添了幾名縴夫,日色平西,已抵杭州。刁仁加倍給了船戶的船價,另外又多多勞賞。仍然扮著小姐與僕婦人等,坐轎上岸,抬到僻靜地方,棄了轎子,各投處在去了。直等到尤氏已死,無人追問,他們方敢回家。這是眾人的交代,後書不提。
  單說王德直睡到日色正午,藥性解盡醒來,只覺目昏頭眩,喉嚨內燥得都起煙了。矇矓著雙眼,即喚他的三兒取茶來解渴,一連喚了幾聲,無人應答。王德掙扎坐起,見他兩人倒在旁邊牀上,直挺挺的睡著。王德罵道:「難道睡死了!」伸手在他們腿上狠打了幾下。兩個三兒驚醒,冒冒失失的爬起,對面揉眉擦眼。王德道:「你們看日色已正午了,還這樣好睡,是個人麼!快去取茶來我吃。」三兒答應著,即下牀來,猛然道:「咦,怎麼箱子倒了一地,是誰碰翻的?」王德也見箱籠等物,亂滾了一房,連箱子內的衣服多拉得東西散漫,知道有了蹺蹊,急忙下牀來看。恰恰兩個三兒方欲舉步,王德也往下走,三個人腿上繩子一扯,加以傷了蒙汗藥酒,手足多軟咍咍的,一個滑踏,齊齊跌倒。王德的頭碰在箱角上,頓時碰起一個疙瘩,不禁失聲「呀喲!:』兩個三兒趕著過來攙扶,彼此腿又一拉,又雙雙跌在王德身上。王德大罵道:「瞎囚攮的,怎樣站都站不穩,跌在我身上來。」兩個三兒飛風爬起,誰知越爬得快,越跌得快,三個人亂了一陣,繩子又打起結來,更外難爬。還是王德眼快,道:「你們這些該死東西,不見有條繩子絆在腿上麼?」兩個三兒低頭一望,方才看著,用手來解,又都打死結在腿上,急得亂抽亂扯。王德亦見自家腿上有繩子結住,解了半晌方算解開。
  王德心內更十分著急,知道有人作弄,再把箱子等物扶起一看,叫苦道:「不好了,昨夜失了賊,怪不得我們的腿被繩子扣住。」連忙招呼同伴,一個人俱不答應。再出房門,見各處門戶大開,靜悄悄的沒人走動;只見對過房門關鎖,走過一腳踢開,多少小廝橫七豎六的睡著,喚醒細問,皆不曉得夜來怎生睡到此地。王德又至大門首,見大門也開著,連四處廳堂等地,鋪設皆無。
  王德早猜透了八九分,是同伴恨他,夜來算計的。一面叫小嘶們關好門戶,轉身往上房裡來。將至穿堂,早聽得內裡人聲喧沸,搶走幾步,來至尤氏房外,見尤氏與春蘭等人,彼此爬起跌倒,正鬧得不清。五個人的頭髮多跌散了,好似一群夜叉模樣。再看他們腿上,也有一根繩子結住。王德又急又恨,又是好笑,趕緊進來,叫他們不要動,「腿上有繩子呢!」幫著他們解開,抬頭見房內箱櫥等件,亦是翻亂滿地,上房裡僕婦也無一人。王德頓足道:「真正不好了!」倒把尤氏等人吃了一驚,不知他著急何故,王德將外面的事,一一說明。
  尤氏聽了魂飛天外,忙起身搜檢箱籠,見上等的衣服都沒有了,金珠首飾更不必問,抄擄得如水洗一般,連田地房屋的契據,都被他們卅去了。
  尤氏直急得頓足捶胸,嚎啕大哭,痛罵:「這一班狼心狗肺的賊子,我平日並未薄待你們,因何下這樣毒手害我。而今弄得我家財盡絕,將來靠什麼過活!」哭了罵,罵了哭,鬧個不止。反是王德與春蘭等人,再三勸解道:「小姐如今急也無益,保重白己身子要緊。址然資財都被竊去,還有田地房產可以過活。難道失了契據,田產就不算我家的麼?小姐趕緊檢視失物若干,到縣衛去稟報,請來踏勘,料想此時他等去尚未遠,若拿獲一名到案,即有著落了。」尤氏聽他們說得有理,止住淚痕,叫王德先行赴縣稟報,隨後再開呈失單,「當此忙亂之際,暫時也引:不清楚」。王德答應出來,吩咐眾小廝看守門戶,又胡亂吃了點飲食,到吳縣報案去了。
  裡面尤氏將眾丫頭小廝喚進,說他們多該知道風聲,為何不來告訴我?不是臧奸,即是得了買囑。取過竹爿要打他們,嚇得丫頭小廝等人,跪下哭在一堆道:「小姐打死了我們,也沒用的。我們實係不知,如果知道還上他們的算計麼?若說受了買囑,倒不如跟了他們去做一伙兒,豈不乾淨!」柞蘭上來拉住尤氏的手,勸道:「小姐錯怪了他們了,此事他們難以知曉。遙想那一班狗頭,汁議已久,才做得這般齊備。就是我們平日機密的事,也不肯叫孩子們知道,露了風聲。」尤氏聽說,方息了氣,喝起他們;又叫春蘭等四人,同著仙檢點失物。
  少頃,王德氣吁吁的跑了進來,道:「吳縣太爺到了,小姐今日卻顧不得不見外人,縣太爺來時,須要當面縛住仙,代我家迫案。」尤氏點竹。只聽徘外面三棒鑼聲,一片威武聲音:,吳縣早下轎入內。王德忙出外叩接,領著吳縣四處踏勘情形,隨後來至上房,細細石過。尤氏上前萬福,吳縣知是尤道台的小姐,也回了個半揖。王德早設了公座,吳縣坐下,詢問夜來情形。王德一一回明,又將失單呈上,以及眾家丁的姓名,與幾個有家小住在城中,同住在城外的,開得明明白白。吳縣略看了一遍,收入袖內。尤氏道:「這卷案件多要求太爺作主,想先君不幸棄世未久,丈夫又遊學在外,突遭火變,真乃意想不及。但是禁城之內,何容出此巨案!雖是我家白不小心落人算計,然而該家丁等亦係目無法紀已極,總祈嚴行追捕,靖暴安良,感仰不盡。」
  吳縣聽尤氏說活尖利,不敢忽視,忙道:「小姐放心,本縣自當分頭緝捕。」說著,起身坐轎,喝道回衙。即差全班,先到城門上打聽;又到有家眷的處在,去拿他等眷屈到案著交。差役去了半日,回來道:「城門上說,清早有數十乘轎子出城,說是尤府小姐燒香去的。復到碼頭上訪問,有一起船亦是尤府僱了,說小姐到杭州天竺還願,隨到就隨開了。所有幾個有家眷的,半夜裡一同逃走,旁邊鄰舍人家,到今早才知道的,遙想住在城外的,也都逃走了,無城門攔阻,更覺容易。」
  吳縣聽說,叫人喚了王德來,把差役的回話對他說了。「他等既已逃遠,本縣惟有出角捕緝文書,到杭州去訪拿罷」。王德叩首道:「總要求太老爺作主,將這一班無法無天的奴才,拿來嚴加懲辦。不然日後人眾效尤,人家都不敢用人了。」吳縣道:「那也不用你說,拿到了案,本縣理宜重辦。你回去代請小姐的安,此事卻不可著急,到杭州緝捕都非一兩日的事。」
  王德只得退出,回至家內,把吳縣的話對尤氏細說。尤氏更加煩惱,終日不哭即罵,有時氣極了,將這班丫頭小撕們喚至上房,發洩一頓。王德與春蘭等人見尤氏鬧得太甚,從中極力勸說,「好在吳縣已差人到杭州緝訪,又在附近四處搜獲,都要拿著了他們的,那時加倍究辦,還要追交原贓。難道一起的人,拿不住一個麼?除非他們不住在天底下。只要獲著一個,那些就走不脫了」。
  尤氏又愁沒行過活,王德道:「小姐如何忘卻了,老爺在日,堂樓下窖藏了二萬兩銀子,防備的日後不測。-小姐何不取了出來,添補著失物等件;多餘的待小的想個生息法子,也還夠使用呢。只要局運好,一二年即可復原了。況且田產契券雖失,田地尚在,每年所收租利也有一宗銀兩,把來貼補著,都不至愁沒有過活。」尤氏聽了,頓然提醒,拍手道:「該死該打,我真正氣昏了。這項銀兩當日老爺窖埋的時候,我在旁邊親目所睹。我還笑老爺傻氣,把好好的銀子埋入土裡去,誰料今日卻用得著了;若早取了出來,亦是為他們所得。我怎麼連一絲影兒都記不起了。」立即叫王德領著小廝們,到堂樓下挖取。原來上面鋪蓋著一塊石板,揭開是兩口缸合著,內中整整二萬兩銀子,一封一封的搬出,仍將石板鋪好。
  尤氏有了這項窖銀,稍覺放心,又有王德等人從旁尋歡取樂的引逗他。夜間睡在一處,任情戲謔,全無忌憚。眼面前不過幾個小廝丫頭,他們還怕誰人議論,公然成了一夫五婦。不料樂極悲生,古今常理。何況尤氏欺父蔑夫,王德叛主滅倫,天道如何能容!
  一日;王德備了幾色精緻果肴,夜來代尤氏解惱。六個人團團坐下,猜拳行令,你嘲我笑。吃至半酣,王德又取過一面琵琶,彈唱了一支小曲,又逼著春蘭等每人唱了一支。隨後自己唱一套「十八摸」,叫春蘭與他對唱,要摸到那裡唱到那裡,引得尤氏,夏蘭等人,笑個不止。眾人又鬧了一會,都吃得十分爛醉,頭暈眼花支持不住,隨意進點飲食,吩咐丫頭們把殘肴收去。他們六個人關起房門,在一牀安睡。眾丫頭見尤氏等人睡了,將殘肴整頓,也燙起酒來暢飲一番,都吃得醉倒始已。
  那知吃酒的時候,點了十數支通宵大蠟,放在桌上。後來眾人吃醉了,匆匆關起房門,上牀去睡。那收拾殘肴的丫頭們又未曾吹熄,隨手都放在妝台上面,好抹拭桌上油污。待人睡盡,那燭花結有寸許長的火煤,窗櫺外又微微透了點風進來,火煤忽然-爆,被風吹到他們脫下的一堆衣服上。暮春天氣,所穿無非單夾之衣,最易引火。少刻一堆衣服燒著,那布煙火氣散漫一室。若此時醒米,還可撲滅。無奈他們既醉於酒,又睏於色,睡著如死去相似。那一堆衣服有了火,又將堆衣服的椅子燒著,接連房內書櫥等物盡行有火,又被風吹了一陣,那火猛然發旺,直透到梁柱之上,劈劈拍拍的響。
  王德在醉夢之中,突然驚醒,開眼看時,房內已映得通紅,連帳子都燒著了。王德嚇得魂不附體,飛風跳出帳門,伸手把尤氏拖起,冒煙突火到了房門首,用力一腳踢開房門,跑了出來。那火起初悶在房內,尚不過旺,此刻房門一開,火有了出路,跟著王德屁股後噴出。頃刻十間堂樓,上下一時燒得如火燄山一般,又延燒著前廳左右等屋。小廝丫等人,皆驚了起來;分外無主,只落得一片聲呼天喚地而已。尤氏赤條條的馱在王德背上,早嚇得死了過去。王德放下尤氏,猶想再進房去救春蘭等四人。見房內的火,飛煙烈燄的滾滾出來,房屋早坍倒了半邊。王德看見妝台上擺了個皮匣,是尤氏平日放首飾的,低著頭拚命奔進,把皮匣搶出,王德的頭髮已被火燒完。
  只聽得四面鑼聲人喊,合城文武都來救火。那火愈救愈猛,天都映紅了半邊。王德把小廝等人脫下幾件衣服,權且披在尤氏身上,自己也取了一條褲子,圍好下身。情知這場火暫時救不下來,在遠處人家借了一間房子,安頓尤氏。又在皮匣內取出--錠銀子,以作房租。皮匣交代尤氏收好,叫小撕丫頭們不許離氏左右。復又跑到火場上,還想搶幾樣物件。誰料送去尤氏,輾轉了片刻工夫,若人一座尤府,前後有數百間房屋,不到兩個時辰,燒得成了-堆瓦礫。說也奇怪,左右接屋連牆人家絲毫未毀,只燒了尤府一家。救火的人見火已將熄,陸續皆散。
  王德央人扒開住房可憐春蘭、夏蘭、秋蘭、冬蘭四人燒得焦頭爛額面日模糊,手足零落宛如四段枯炭,辨不出是淮的形骸。王德止不住落下淚來,取了數張蘆席,把四個人骨殖包裹,預備日後安葬。天色已明,王德也忙乏了,起先渾身燒得流漿大泡並不知痛,此會反難受起來。回到尤氏住處,將春蘭等為火燒死的話說了。尤氏更覺傷感,又見王德燒得如鬼魅一般,心內又憐又苦,忙叫王德也睡下歇息。
  王德被火蕉蒸了一夜,渾身又燒傷幾處,那股火毒都逼入五臟之內,初時跳來跳去是一團作氣,如今平睡下來,滿腹火毒一齊發作,不禁「哎喲」一聲,暈了過去。頭臉上燒的火泡盡行崩裂,流血不止。尤氏見了更加慌亂,急叫小廝們去請醫生米診視。不多一會,醫生來診過脈道:「此乃火毒攻心,十分沉重,恐難保命。」開了個藥方下來,「服一帖再作計較」。尤氏忙叫人配藥,藥還未至,王德連呼癰殺,其聲越喊越微,未到杯許熱茶時候,可憐王德大叫一聲,兩腳一頓,嗚呼哀哉了。
  尤氏見王德已死,抱屍大哭道:「我家迭遭大故,只有靠你幫我支持,你如今又死了,叫我怎樣存活。天下苦命的人極多,苦到我尤氏的地步,再也苦不下去了。想我白幼離娘,跟隨父親長大,如今父親甫經棄世,嫁的丈夫半途拋棄,又不能終身倚靠。日前突遭惡奴等擄掠一空,今日又遭火劫,一月之中,蛔沛流連,層見迭出。想我一個女流,身邊又無分文,惟有賴你撐持過活,連你這一個人天都不能相容,天是絕定我了。王德,王德,你在黃泉路上慢走一步,等等你家苦命的小姐罷!」尤氏哭得喉枯舌燥,眼內都淌下血來。尤氏本來這幾個月內被酒色淘空,加以又氣又嚇,此番這場悲苦,又是從五內裡出來的,覺得雙眼一黑,一交栽倒。丫頭們趕緊過來攙扶,只聽得尤氏喉內「骨碌骨碌」的痰響了兩聲,長長的出了一口怨氣,亦歸地府。他與王德倒是生同衾帳,死同地穴。可憐一班小撕丫頭們無了主見,這兩個死屍如何發落,惟有付之一哭而已。房東聞信走過,亦歎息了兒聲,叫小嘶們分頭去請尤家親族,好來料理。
  眾人正忙得毫無頭緒之時,恰好來了一個人,與尤氏大為有濟。你道何人?就是尤氏的丈夫祝自新。〔自新〕自受了尤氏羞辱,別氣出外,星夜趕回嘉興。祝白新有個胞兄名喚立生,也是個府學生員,為人安分守己,取與不苟,只靠著耕種祖遺幾畝田地,又訓了一班蒙童。自新在家時,即與立生不睦,後來他招贅到尤府,立生聞得他所作所為,不合情理,常歎道:「將來傾覆祖宗家聲,必此人也。」此番白新回來,請了合族人等,與立生講理。說祖上所遺家財,有他一半,何能派他哥哥獨享。立生向來忠厚,不與人爭競,遂當著族中將田地房產雙手捧出,聽憑族中分派,照數分了一半與白新執掌。自新想到在嘉興城內,人都看不起他,不若仍至蘇州,妻子雖與我不睦,丈人是待我好的。想定主見,把分的田產變賣得幾千銀子,又向蘇州而來。
  到了半途,即聞人說他丈人尤鼐已故,祝自新猶認做訛言。這一日,早抵蘇州,叫家丁看守行李,自己即向他丈人家來。才進了城門,遇見他平時一個至好朋友,也與尤家有點故舊。祝自新拉住他,問尤家消息。那朋友把自新望了兒眼,冷笑道:「你這些時到那裡去的?你令岳家鬧下多少人事,你還不知道麼?」遂將尤鼐身死,尤氏主持家政,克薄奴僕,那些奴僕們把他資財抄擄一空,又將眾人如何用藥酒擺佈尤氏,如何報官的話細說,「昨夜聞得不戒於火,延燒罄盡,只逃出尤氏、王德兩人與幾個小廝丫頭,暫住在鄰舍人家。又聽人說,王德火毒發作死了,令正夫人哭他無所倚靠,也哭死了。此話我亦是據聞來的,並非目睹,尚未知真偽。你快去訪問,即明白了」。只將尤氏的丑處瞞過不言,也暗暗的說丁幾句,即匆匆別去。
  祝自新聽畢,呆了半響,急忙尋到尤家門首,果見-塊平地,房舍全無。猶有數處煙火,有幾名官役在那裡擔水澆滅。門新見了,不巾得心酸淚落。又問到尤氏住處,見一叢人擠滿在屋裡議論,內中有眼快的,見了自新喊道:「你們不要亂忙亂說,屍主祝老爺來了。」原來尤家眾親族,經小撕們分頭送信,都請來了。有的說:「我等不便收屍,他是有丈夫的,怕日後回來說話。」有的說:「目下不知道祝家在何處,若待他來收屍,連骨頭都要爛完了呢!」又有說:「不如報縣憑官驗勘收埋,日後祝家就說起話來,也不怕他。況且祝家不是好纏的人,私地收合了,卻斷斷使不得。」其中有幾個狡猾的,意在借故脫身,又被房主誆住,一時難以走開。
  正在七嘴八言計議不定,忽然祝自新來了,眾親族喜從天降,齊齊走過來問訊道:「足下來的正好,想你已盡知其細,毋庸我等細說。足下快料理收拾尊夫人為是。」祝自新分開眾人,來至牀前,見尤氏直挺挺的睡在牀上,穿了幾件不男不女的衣服。旁邊睡的王德,滿頭火泡,鮮血直流。白新到底與尤氏還行夫妻情分,不禁紛紛淚下。轉身叫跟尤氏的小撕,去尋他兩名家丁來此,吩咐快買棺木伺候。又對尤家眾親族道:「承諸位賢親降臨,正好一齊看著入殮,容改日再謝。」眾人道:「我等理應在此候殮。」少頃,家丁買了兩口棺木,叫了一名陰陽生來。祝白新又吩咐在成衣鋪裡買了幾套男女衣服,眾人幫著代尤氏、王懲穿好,擇時入殮。祝自新見無處停供,當即叫了土工,抬到城外掩埋。各事已畢,眾親族告辭散去。
  自新重酬了尤氏借住的人家,又將一起小廝丫頭叫各家父母領回。獨自悶懨懨的回到船內,細細想道:「我今番滿意重至蘇州。依棲岳丈,置些田產,以為過活之汁。不意尤家一敗塗地,又聞得沸沸揚揚,說尤氏的丑處。我雖未卜真假,總之蘇州城中,我也無面目存留。若再返嘉興,更為兄嫂所笑。或至別處行身,未嘗不可,無奈我是奉旨拘竹人員,仇家又多,怕的有人算計我,那時反為不妙。可見我這堂堂六尺之軀,四海之大,無我立足之地,豈不愧煞!眼見今日這場報應,是我丈人平時作的罪孽太重才弄得滅門絕戶。難道我祝白新平日所行所為,自家不心內想一回,愧一回恨一回,猛然得計道:「罷罷,我縱然過到百歲,子孫滿堂,金銀盈庫,亦挽不回從前破敗的名聲。只有一個法則,可以消除宿業,懺悔前愆。況我身邊還有餘下的資財若干,後半世也可將就過活,不至凍餓。我由此跳出這是非圈套,倒覺得逍遙自在。」心內有了定見,即叫進兩名家丁,吩咐船戶,把船向寧波一路開去,「我要到南海進香,早到一日,即有重賞」。船戶聽了,急忙收拾開船,向南海而來。未知祝自新想定是何主見,又未知向南海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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