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 鬧家庭偏傷愛日情 浪閨闥共恥中風苒
卻說前回書中祝自新經陳小儒訊明更名朦捐,又勢逼沈蘭姑為妾,陷害他父親若愚吞銀昧女,賄同甘泉縣胡武彤上下聯手,
各事屬實,當即詳稟歸入奏案。祝自新革去同知,押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。小儒當堂點了兩名長差,起文押解登程。所幸祝山新代他丈人尤鼐收討的銀錢尚餘了若干,此時也顧不得他丈人肉痛,差了兩名貼身心腹家丁多帶銀兩至各處彌縫。又幸小儒升任江寧,後來的官尚不十分古執。祝白新先去通了關節,差去的家丁星夜趕到嘉興,在縣內投了文,又人大孝敬了一宗銀兩,縣官即不追問原犯到地,取了看筲的切結,發了回文,家丁又連夜轉回。適值祝自新與長差等人在路緩緩迸發,才至蘇州。將回文交代長差,另外又送他二人路費酬勞若干。長差等既得了回文,即回揚州銷差。
祝自新見各事安排已定,只得老著面皮仍到他丈人家來。尤鼐聞得女婿又惹了官司,革去功名,把他托要的欠項用得搖盡無
餘,直氣得暈了過去,歎口氣道:「我與他是前世裡什麼冤家對頭,就是他這一個人,白招贅入門,將我苦掙的宦囊費去人半,我的前程前番又被他拖累,將來我的性命,還要被他弄殺了呢!偏生我又只得這個女婿,要靠他半子收成。千不是萬不是,總是我的不是,只好認點晦氣。」見了祝白新的面,反要安慰他幾句。倒是祝自新慚愧不安,又見他丈人好言好語一聲兒邯不埋怨他,也有個良心,曉得他丈人的好處,自家認了多少不是。巾此連大門邊都不出,在丈人面前裝點乖巧。
尤鼐暗中歡喜道:「惟願他今番受了這一場挫折,從今改悔前非,閉門思過。我後半世還有依靠,也不望他創家立業,但望他把我幾根老骨頭收拾入土,守住幾畝田園,不致我有鬼其餒之歎,即是我尤鼐的造化了。」誰料他的女兒,心性與尤鼐各別,大不為然。那尤氏小姐自幼離娘,尤鼐篤於妻情,誓不再娶,又無子姪,將女兒錘愛如掌上明珠一般,百說百依,從來沒有半點事違拗他。尤氏生性本來高傲狠毒,加以他老子錘愛,益發肆行無忌,旁若無人,發起性子來連他老子都不放在眼內。人卻有八分姿色,無奈性情不正,極喜風騷。
祝自新自招贅進門,未交十日,不知什麼事與尤氏意見不合,尤氏整鬧了四五日,又將祝自新面龐抓破。白新領略了他一次手段,再不敢向仙呵口大氣,一半是愛,一半是畏。日前在南京惹下大禍,功名都是尤鼐代他捐復的,更外有尤氏說嘴之處,每每將前事譏誚他。自新自知情屈理虧,素來尚不敢當他鋒芒,如今更加一倍畏懼了。不料此次又鬧出禍來,回到尤家雖然丈人待他甚好,祝自新絕跡不敢到後面去,怕受尤氏羞辱。
這一日。卻被尤氏知道,氣忿已極,趕至書房。祝自新正坐在窗前觀書,抬頭見尤氏進來,嚇了一跳,忙起身陪笑讓坐。尤氏走到祝自新面前,使勁啐了一口,吐了自新一臉的唾沫,道:「你偏有這付老臉,還到我家來。長江大河無人看管,你早該尋個死了。我尤家那裡有這許多銀錢,替你左一次右一次賠補官司。可笑我父親還代你捐復功名,你依舊鬧去了。你照照鏡子,看這付面目派有功名麼?如果命中注定,你自取的科名,倒不革掉了。我也是前世裡作的孽,嫁你這個不爭氣的人。從今你回你的嘉興,我在我的蘇州。尤家的飯卻沒有你吃的,你可羞不羞,辱不辱?仍有我那呆氣的父親,將你收留下來。堂堂道台府內,要個看管的囚犯女婿,還有榮耀麼?」
祝自新一面揩抹臉上的唾沫,又聽尤氏說自己是個囚犯,正打在他的痛處,直氣得面如白紙。欲待對鬧一場,又怕鬧不過尤氏,反吃他的苦頭;若耐了下去,尤家服役的人不下百餘,都要恥笑我,況且這個風聲傳聞開去,豈不笑殺了蘇州合城的人。尤氏正與祝自新大鬧,早有書房伺候的小童報與尤鼐知道。
尤鼐急忙跑入書房,上來攔住尤氏道:「你又發瘋病了,好端端與女婿吵鬧是何緣故?而且又在書房,逼近外室,被家人們聽得成何體面?女婿才回來,即有不了的大事,也須緩緩相說,或回房去講,何用如此粗聲大氣惹旁人笑話。」說著,走近扯尤氏的手道:「快回後去,少停我代你夫妻講理,即知誰是誰非。」
尤氏正在氣頭上,見他父親來攔擋他,說他不合在外邊間女婿吵鬧,是氣上加氣。也不顧尤鼐是他的父親,用力把尤鼐一推道:「虧你還有臉面來勸我,你情願認囚犯做女婿,我卻不願認囚犯做丈夫,我甘心守一世活寡。我不來怨你把女兒不嫁個好人,單單嫁個囚犯;你反埋怨我不該同他淘氣。你說怕外人恥笑,道台家出了囚犯女婿,更要惹人笑呢!我遙想外人早經笑落了滿口牙齒。」
尤鼐被尤氏一推,幾乎跌倒,直蹌到一張椅子前,趁勢坐下,氣得渾身發抖,躺在椅子上站不起來,喘吁吁道:「你好,你好!這是人家養的好孝順女兒,還把老子推跌殺了,鬧出大逆案來。若說我誤了你終身,更是不通屁話!當日你嫁與祝家,他也是個副貢生,科名雖小,亦是正途。不過怪他習氣不好,惹下禍來。此番他亦無顏來家,在我面前招架了多少不是,連日寸步都不出門,又不敢回後,他也算悔懼的了。你若是個賢惠妻子,即該為丈夫解惱,背地裡勸戒他一番才合道理。你說我認囚犯女婿失了體面,難道你身為千金小姐,學三家村的女兒打街罵巷倒有體面?如再說你不認他做丈夫,將來你靠誰收成?也不知這句話,出口多重!婦道家不顧廉恥,一味的亂說,我真要被你氣殺!」
尤氏見尤鼐羞辱他,越發鬧起來。雙腳在地亂跳,放聲人哭道:「你說找不顧廉恥,難不成女兒養了漢子?冉不然是跟祝姓做小老婆的?你既是我父親,你不該說我不顧廉恥,要還出我個不顧廉恥的娘家來?即如女兒做下不顧廉恥的事,傷風敗俗,你父親也只好打一悶棍,說不出的苦。好容易就被你羞辱,我也知道了,你翁婿談得來說得來,聯成一手,只多我一個。你不若把我攆掉了罷,讓你翁婿趁心適意。怎麼話他是你的囚犯半:卜呀,日後還要靠囚犯披麻執杖呢!我前後細想,多怪這該死囚犯不好,卅累他老娘怄氣。打死了他,我拚領八刀頭的罪。」說著,即奔祝白新來打。
尤鼐也大怒道:「人家都有女兒,沒有看見過我家這不賢不孝的東西,任意潑悍,連老子都罵起來,真正反了。我亦拚著門死你,不過人議論我個不是,難道還要抵償你命麼?」也站起身要打。尤氏早有書房門外一班伺候的僕婦、家丁跑進來,男的擋住尤鼐,女的攔住尤氏,齊道:「老爺,小姐,都要息氣,自家父女何必如此吵鬧?小姐始終是個小輩,該讓老爺一句。老爺有了年紀,若氣壞了,小姐是要擔不是的。」
祝白新見他父女鬧成一處,自己又羞又愧,又氣又恨,忙走到尤鼐面前叩了一個頭,道:「蒙岳父待小婿恩典,至死不忘。小婿兩次總禍又累及岳父,小婿之罪直可彌天。岳父連一句埋怨都無,即是待自己兒子,竊恐也不能這樣。小婿身非草木,豈不知恩?無奈小婿不爭氣,闖下無理之禍,卅累岳父,自家竹肉參商。況令嫒小姐開門囚犯,閉門囚犯,小婿無地白容。縱然岳父不忍羞辱,小婿實無顏再在尊府,只好容日報答岳父人恩罷。想岳父都能原諒小婿。」說罷,又叩了一個頭,立起身來,大踏步去了。這裡僕婦人等,已將尤氏卅拉卅勸的回後。
可憐尤鼎見女婿氣走,女兒又這樣大不孝順,白己回頭一想,不由也痛哭起來,家丁等再三解說始止。無如尤鼎今年已交七十外的人,重重疊疊心緒不佳,又受了這場惡氣。本欲各事將就,不肯埋怨女婿,皆囚膝下無兒,要靠祝自新收成。眼見得女婿別氣去了,是不肯再回來的,到頭來仍是一場空望。思前想後越思越怄,愈想愈氣,不上兩日,病倒在牀。
尤氏氣他父親不過,連到牀前問都不問一聲。請了醫家來,說是氣惱傷肝,宜寬慰調養,不然恐成不治。開了一帖藥服下,也無效驗。尤鼐的病,一日重似一日,不到半月,一命嗚呼。臨終時,猶切齒尤氏,恨聲不絕而歿。尤氏假意哭了幾聲,叫人備棺入殮,供奉在家,請僧延道作些功德,全是敷衍外面故事;又請了住在蘇州的一房遠族來主喪。其實尤氏心內甚喜,見父親死了,丈夫又走了,從此可以獨斷獨行。況有若大家資,隨得自己任情使用。平時心腹男婦都升了上等執事,稍有不合己意的,都攆走了。各事格外驕奢,作威作福,不在話下。
單說王德枷號了三個月,新任江都縣提他上堂打了幾下,當堂釋放。王德舉目無親,只得仍回蘇州。沿途風聞尤鼐病故,祝自新又回家去,府中大小事件均是尤氏一人執掌。王德聞了好生歡喜,連夜趕奔回蘇州來。原來王德跟隨尤鼐的時節,尤氏即喜愛他,在父親前竭力保薦。後來隨祝自新,仗著尤氏的寵愛,連祝自新都要奉承他三分。王德也知道尤氏的好處,在小姐前加倍慇懃。而今聽得府內府外皆是尤氏一人掌管,他如何不喜。
趕到蘇州,進了城,來至府前果然掛白開喪。忙至門房內與同伙的借了一身孝服穿好,奔到靈前,伏地大哭道:「小的遲回來幾日,競不能見老主人一面。小的白幼沐豢養之恩,無從報答,老主人病中都沒行服侍一天,聊盡寸衷,真正小的罪該萬死。想起來皆是姑爺的不是,姑爺若不惹禍,小的』可以早回。小的早回,也不致吃那場虧苦。老主人是大限當頭,一半想也為的姑爺不掙氣』,花費銀兩,又敗壞家聲,氣成不起之症的。可憐丟下午輕的小姐,姑爺又走了,這一座大門大戶,叫小姐怎生撐持。我想姑爺亦是個讀書人,怎麼這樣忍心。老主人平日待他不薄,臨終都不來領孝。非是小的敢於放肆,姑爺還成個人嗎?老主人在天有靈,應該將這些忘恩負義的人,活活追去,方暢快人心。」王德哭著訴著;裝得萬分悲切。
尤氏在靈幃中句句聽得,暗喜道:「王德真不枉我提拔他一場,我正愁父親因與我淘氣得病而死,難免外人不背地議論,把罪名推到我一人身上。王德今日從遠路回來,他口裡說的明明白白,父親是被女婿氣死,與我女兒無干。他又未至家三天五日,足見非我教導他說的。這是旁人的公論,日後即有人咎及於我,我也有話推委了。」起來掀開靈幃道:「王德,你遠路辛苦,不用過於悲傷。你是個家人,尚有良心,不枉老主人另眼看待你一番,真要羞死那些衣冠禽獸的種子。你且出外歇息,吃點飲食。我正望你回來,喪中各事還要與你商議而行。」
王德爬起拭乾眼淚,搶一步對尤氏請安道:「小姐苦壞了,不意老主人競不得起牀,姑爺又喪心走了。將來府中大事仍要小姐支持,要求小姐保重。小的負罪甚深,追悔莫及,亦是不得已為姑爺受累,直望老主人在上垂鑒,與小姐詳察小的寸衷就是了。」說著,又假意哭了。尤氏也勉強落淚道:「你出去罷,這些話說也無益,徒引你小姐愁煩。你的心,我都知道。」
王德答應退出,到了門房,早有新舊執事的一班家人,曉得尤氏平時最喜王德,今番回來必然重用,趕忙過來趨奉他。有的說:「王伯伯路上勞苦。」有說:「王大叔被姑爺累狠了。」有說:「王德哥,王兄弟,你回來得正好。小姐終日念你,又沒有個體己的人合手辦理,各件都要小姐操心。明日內外,小姐定然派你一人掌管,凡事要望你作成我等。」王德道:「好說,好說,諸位皆是一家人,倘有用得著王德的所在,總可效力,但請放心。」眾人聽了,各各道謝不已。又去叫了酒飯,代王德洗塵。真是內外男婦人等,無人不來周旋,只恨巴結不上王德。
少頃,吃過酒飯,王德換了一套乾淨衣服,至後堂與尤氏商量。尤氏道:「現在喪中各事,沒有人能替我的手,我都操勞殺了。而今著你總管內外各務,大小家丁均歸你約束,若有一人不遵,稟明我即刻就攆出去。」王德請安道:「小的蒙小姐大恩,小的無不盡心盡力當差。還求小姐賞個證據,不然怕的眾人不服。若事事來稟小姐,不如不要小的了。」尤氏稱說有理。本來尤氏粗通文墨,亦能寫字,即提筆親寫了一張硃諭,貼在二門外。示渝:「內外男婦人等,均聽總管王德約束指使。倘有不遵,輕則攆逐,重則送官究治。」此諭一貼,大小人眾,那個敢不從命。只愁不合王德的意思,落在人後,都想討他個喜歡,好圖件美執事。自此除了尤氏,即推王德當權。如有人犯了規矩,只要求定王德,尤氏即可不追。
光陰迅速,過了七七百日。尤氏與王德計議,要盤尤鼐的柩回祖塋安葬,擇定日期,派了王德與數名家丁送他父親棺柩回籍,入葬祖塋。各事已畢,王德回至蘇州,正交歲底,見尤氏銷了差,即料理年下雜務。除卻喪中不用紅紫,其餘仍然照舊,比尤鼐在日,還奢華幾倍。
王德終日在外照應,晚間至上房陪著尤氏閒話。尤氏又時常賞酒賞食,叫他坐在小杌子上吃。王德一面吃酒,一面想些古今奇聞與尤氏開心,甚至淫詞豔曲都說給尤氏聽。尤氏非獨不惱,反望他嘻嘻的笑,贊他說得好。王德的膽更一日大似一日。尤氏貼身四名心腹丫鬟,春夏秋冬四蘭,今年皆長成十七八歲,人材都十分俏麗,也歡喜王德,背著尤氏,說笑廝打,無所不至。王德又時時買些上等物件,孝敬尤氏與四蘭等人。話休煩絮。
轉瞬新年,這日正交元宵佳節。尤氏早幾日發錢出來,叫王德買了無數精巧彩燈,把上房十間大屋以及四面迴廊掛徘密札札的,前廳書房等處也掛了許多。是夕,尤氏備了十數桌灑飯,賞賜內外男婦人等。自己在上房明間內,當中擺了一席,春蘭等四人分列左右侍酒上肴,又擺了一桌在堂階上,全是小桌凳,叫王德也坐了,陪他吃酒賞燈。將內外彩燈點齊,更兼月色當空,燈月交輝,明如白晝。
尤氏好不適意,吃了多時,『已有七八分酒意,向王德道:「這啞酒無謂,喪中又不能動樂器,你可唱個好小曲兒,代我小姐下酒。」又命春蘭把自己壺內的酒,賞他一杯,潤潤喉嚨,「卻不許唱那無情趣的」。王德站起,待春蘭斟滿了酒,取過仰著脖子一吸而盡。到尤氏桌前謝了賞,道:「小的恐唱得不好,要求小姐寬恕。」尤氏道:「你又來伸腿了,不許你唱的不好。」王德笑著歸了座位,先嗽了兩聲打磨嗓子,又把桌上牙箸拈起一支,輕輕敲著板,唱道:
姐兒約郎在黃昏後,相約郎君到奴的繡樓。
他二人手挽手兒並肩走,郎道:「姐兒呀,雖蒙你待我恩情厚,何時你我方可天長共地久。這露水夫妻,終是個將就。我還有一句不中聽的話,你卻不可把我咎。我只恐你這樣多情,繡樓中不止我一人行走。」姐兒道:「哎喲,郎君呀!你這句話好沒來由,我雖不是三貞九烈女,也知道恥來識得羞。一來愛你人俊秀,二來你前晚上百般苦哀求,我才肯今宵相約把你心願酬。我猶是個深鬧荳蔻葳蕤守,你若不相信,我情甘對天立下橫死咒。」郎君含笑忙掩住姐兒口:「我這玩話乃是信口謅,你聽三更鼓兒打譙樓,休辜負你我陽台雲雨春時候。」緊掩上房門,急鬆了並扣。郎笑道:『你是女兒家,緣何這樣高高的乳頭,莫非是早經銜過孩兒門?又為何肚皮兒聳似青山岫,莫非是具中有了六七八個月的小鬼頭;姐兒呀,我也顧不得那話兒聲名丑,多分把一個粗石碑,馱在脊梁後。」
唱畢,引得春蘭等四人笑個不止,尤氏也咯咯的笑指著王德,罵道:「你這該打死的奴才,一點規矩都沒得。將這些皮言爛語都唱出來,真容得不上相。春蘭,秋蘭,你兩個人把這奴才捺倒,件我每人打他十個腦瓜。」
春蘭,秋蘭當真來打,王德忙除了帽子,跪在地下叩首道:「小的該死該打。但是小姐叫我唱的,唱壞了又要打我,小姐未免誘人犯法。」尤氏笑道:「你們聽,這奴才反支派起我的錯處來,你們代我結實打。」春蘭走過,揪住王德辮發,不起手打了十數個腦瓜。打完了,秋蘭又走過打了十下,打得劈劈拍拍的響,把王德頸項都打紅了。
王德爬起,笑向春蘭道:「我的頸子倒不疼,不過有點麻,只怕姐姐們的嫩手反要痛了。幸得你們打重些,倘或做情打輕了,倒叫我不好過。你們手皮又嫩,輕輕拍兩下,還要打的癢起來呢!」春蘭笑罵道:「你還敢油嘴,取笑你家娘。你真個嫌輕,待我取根門閂來打你兩記,看你可癢不癢,捕不痛?」王德聽了對春蘭哀告道:「好姑娘恕我說大意了,饒我這一遭兒罷。我自家打兩下,代姑娘消消氣。」說著,揸開五指,認定自己嘴上「乒乒乓乓」的打了十數個嘴巴,引得尤氏笑個不止,道:「這奴才瘋了,難道打的不痛麼?自家打自家,可以留點情分。」尤氏又痛飲了一會,才吩咐拿飯吃了,把剩的一桌殘肴,有一大半未曾動著,叫春蘭等四人取到下首房內去吃。「今日你們也盡興樂一樂,花朝月夕一年能有幾回?不要拘束」。
王德亦退了出來,見同伙們仍然未散,吆五喝六的掐拳。王德又入座與眾人鬧了一回,酒已有九分醉意,大眾皆散。王德點了手燈,至四處巡看門戶已畢,回入自己房內,叫服侍他的人泡了茶來,一氣喝了兒杯,獨坐想道:「適才我唱個暗藏春色的小曲打動他,小姐不獨不惱,反嘻嘻的笑。平時各種待我多情,早形於色,連春蘭等四人都不為無意。我礙於主僕分上,不好十分放肆。仔細想來他既留『意於我,我落得去結織他。倘能勾搭小姐上了手,將來這一分大家資還怕不是我王德的?就是姑爺回來,我都不怕,設個法兒,攛掇小姐不准他入門。」不禁想得兩頰發紅,慾火上炎。再聽各房同伙一個個鼾聲如雷,想必都醉倒了。「若今日失了這好機會過去,以後點著燈籠火把都沒處尋找呢!平日人多眼眾,又難下手。」想定主見,不由色膽如天,也不顧前後,也不問主僕。站起身來囑咐服侍他的人,「看好燈火,不許走開,我要至上房回話去。你們若睏了,就在牀上打個盹兒,我有半會才出來呢!」慢慢繞過廳堂,到了二進,見一班粗使僕婦也都睡了。
王德更外放心,走入三進上房窗外,見各處的燈燭半猶未滅,探身向內一望,當中炕几上點了一支素蠟,尤氏欹臥在炕垫上,一隻手托著香腮,一隻手搭伏在桌上,臉向內睡著。那燭光之下,愈顯得尤氏淡妝素服,雅態天然,又多喝了兩錘酒,真如帶雨桃花,異常姣媚。王德止不住心內一陣突突的跳上跳下,怔了幾怔,大著膽走入,先到下首房內探望,見春蘭等與幾個小丫頭,東倒西歪的睡在一張榻上。桌上殘肴尚未收拾,那盞燈也是半明半滅的,回身走至尤氏炕前。
尤氏覺得有人在他身邊,此刻似醒未醒,又聽得身畔衣衫響動,急睜開兩眼,見是王德。忙翻身坐起道:「你要死喲,這時候鬼鬼祟祟的進來窺探,無禮已極,想必要偷取物件麼?」王德見尤氏已醒,正嚇得沒了主意,卻偷覷尤氏,並無怒意,仍帶笑容,忙雙膝跪下磕頭不已。尤氏向著地下使勁的啐了一口,用力推開王德,跑回房中去了。王德亦起身隨入房內,反手關上房門,一口將燈吹熄。此事不在話下。
逾時,尤氏道:「你出去罷,恐對過房內人醒了。你每日晚間,待人睡盡了再進來。春蘭等四人卻不用怕他,都是我的心腹,其餘小丫頭們倒要仔細,知道了卻不大穩便。」
王德答應退出,回到自己房內,打發伺候他的人睡了,細想適才之事,好生快活。「隔一天再將春蘭等四個丫頭勾通,作一窩兒,我真要稱做獨佔群芳的魁首了。我也是前世修下的福分,一般樣五個似美人的人,歸我一人受用。日後還要落他這一分大家財」。越想越喜,聽外面已交四鼓,方脫衣睡下。
裡面尤氏喚醒了春蘭等人,收去殘肴,服侍尤氏洗了手臉,方各自安睡。春蘭、秋蘭本睡在尤氏房內,夏蘭、冬蘭住在外間。尤氏也不瞞他們,把與王德通姦的話告訴他二人,並允他們日後以姊妹稱呼,富貴不易。又叫他們說知夏蘭、冬蘭二人。
春蘭、秋蘭人叢大了,知識久開。平昔皆歡喜王德,背了尤氏無所不說,雖非雨意雲情,早立下山盟海誓,又見尤氏如此屈抑相待,焉有不從,反說:「小姐放心,我等四人承小姐大恩,不以奴婢看視。就是小姐不知照我們,也不肯信口亂說,壞了小姐名聲。夏蘭、冬蘭那兩個蹄子,都是我們一樣的心,斷沒掣肘的道理。」尤氏聽了,自然歡喜。來日,春蘭果與夏蘭、冬蘭說明,從此五個人聯成一手,晚間俟人睡盡,放了王德入內,倒把王德弄的疲於奔命,應接不暇。
俗說:要得人不知,除卻己不為。過了許久,內外人等皆知,卻沒有一人敢說破此事,只有背地議論尤氏太不顧羞恥,怎麼偷起家丁來,也辱沒了千金小姐的身分。有的說:「他向來就是這個樣子,當初還懼老爺幾分,如今他獨霸稱尊,還怕誰呢?即如祝姑爺此時回家,也無力奈何他。」又有說:「他本來喜愛王德,我久已料定他兩個人都要做出把戲來的。將來這一分大家財,怕不是王德的麼?」又有說:「王德那囚攮的,自從小姐渝了他為總管,他即大模大樣擺起總管架子來。我們稍有不是,輕則當面教訓,重則稟小姐攆逐。但凡他的話,再沒有一句駁回。難得他有這個把柄在我們手內,明日我們齊心,待他出來,指張說李的弄兩句他聽著,他才曉得我們不是個癡子。裡面奶奶們也要在小姐與春蘭等人面前,暗暗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,都叫他們六個人心內明白。他們若是識竅的,來認我們的事,我們也好趁此機會勒他一宗財爻。現成的火,落得大家去接個犁鋤。」眾人拍手叫好。
果然王德出來,眾人借話去打動他,王德故作不知,走開去了。上房眾婦婢,亦在尤氏,春蘭等人面前發話。王德料到他們是想錢的心腸,不如安排一番,可免耳畔清淨。「本來我們這件事,是對不過人的」。晚間進來,與尤氏商議。誰知尤氏日間受了眾婦婢一番言語,正在好氣。又聽王德、春蘭等人說,眾人也向他們發話,不由心頭火發道:「他們還了得,將來還要齊心奪我的家產呢!難不成怕他們說麼?即是祝自新此時來家,我都不怕。他們明日果再放肆,打一頓攆出去,不過添油加醬多說些罷了。正所謂:懲一警百。若認了他們的事,我還想從此約束得住他們麼?」
次日,偏生有個中年僕婦,借著趕貓子罵道:「這瘟貓子倒會偷嘴,也不看看旁邊有人瞧著你呢!你還當人不知道麼?要得穩妥,偷來的東西先孝敬我老人家,才沒有事。」尤氏在房內梳冼,即將僕婦喚進,劈面兩個巴掌,罵道:「你這老奴才,你罵貓子誰許你這樣夾三夾四的,分明你與人有隙,借著畜生罵人,連我都不放在眼內!」即刻叫王德傳了官媒,攆逐出去。內外人等徘了信,皆吐舌搖頭說:「他們非獨不認事,還要禁著我們不許多說。借著這位奶奶,殺雞與猴子看。想此處的這一碗牢飯,我們吃不成了。」
內中有一個少年家丁姓刁名仁,作事頗有算計,行為又極狡譎。尤氏派他專管外面廳房執事,他與內外上下人等,皆打得通套。眾人議論的時候,刁仁早算計定了,忙對眾人道:「諸位不用聲揚,作事最忌事未成而機先泄。我有個妙汁在此,好歹我們都是預備一走。若是這麼走了,實在不值得,不如大家合力同心,弄他個開口不得,隨後我們一哄而散,讓他到縣裡要人去。我們拚著遠走高飛,身畔有了錢到處皆可立足成家的。」必須如此如此作法方可徘手,就走也出了我們一口惡氣。眾人齊聲稱妙,爭來詢問細情。未知刁仁說出什麼計較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