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 眾家宴闊敘別離情 半山亭珍重悽惶淚
話說王蘭正與祝伯青等人說笑,見祝安送封信進來,說是京中他丈人洪鼎材處寄來緊要書信,來足立待回話,回京銷差。忙拆開細看,原來為他女兒送嫁一事。因近屆隆冬天氣日冷,他女兒受不起沿路風霜,又因王蘭明春要入都朝考,年內即要起程赴部掛號,「豈非兩處往返,不如賢婿早日來京,招贅我處。即明春朝考之後留京供職,賢婿家內無人,也要將家眷迎接入京的,所謂一舉兩便」。王蘭看畢,笑了笑道:「他家女兒怕沿途受苦,難道我們是該受苦的。他就說要省這一宗送嫁費用也罷了,偏生又說出多少好話來,面子上好似都為著我的。」又把來信遞與眾人同看。伯青道:「他的話未謂無理,我們遲早歲底都要進京的。就早幾日起程,卻也不妨。早路上帶家眷實係難走,者香非比我們有父母在堂,要留家侍奉。即如從龍、楚卿都要攜眷同行,沿路大不容易。你倒不如進京娶親,於你也甚為合宜。」二郎道:「我們料理料理,可以出月半先後起身。十二月初旬即可抵京,好待者香入贅洪府,不然到遲了,也忙不及。」眾人應允。
從龍道:「我有句話要與諸位相商,此次進京朝考,必然都要留京,至速亦須三五年方可望放外任,或告假回來。我是要帶家眷同行的,其餘只有翠顰隨著楚卿入都。再者小濃去亦無事,我看將他留在伯青府內,幫同祝安照應外務。這些事皆不難安置,我所慮者畹秀等人,又要嗟傷遠別。雖說我們進京是正務,卻顧不得他等許多,也不可不撫慰一番,使他們安心樂意,待我們他日回來,再圖聚首。否則恐他姊妹們愁損身體,反叫我等放心不下。不若由明日起,我們輪流作東一日,隨後畹秀等亦每人作一日東道,可以牽延到出月動身之時。庶幾有此一番暢樂之後,即多待個三五年頭,也可彼此少慰離情。愚意如斯,未卜睹位之見若何?」二郎先拍手痛贊道:「在田所言正合鄙意,明日即從我為首。然後再次第挨作主人。還要議定,譬如明日我的東道,早間諸位即要過來,這一日的供應都是我備,須各盡其樂而後已。並非我輩荒淫無度,不如是不足以償三五年之闊別。」眾人齊聲稱善。伯青道:「我們今晚即往畹秀家知會一聲,明早方可齊集,不致先後參差。」催著家人們開了晚飯吃畢。
伯青命小撕們點了幾盞手燈,照著他們。到了聶家,慧珠、洛珠迎接眾人入房坐定。小鳳、小憐聞知,也至後進,彼此問了好。洛珠道:「你們今日有什麼事高興,晚間尚出來走走,想又是在那裡宴會的,不然何能齊集至此。」梅仙道:「聶二姑娘,我們無事也不能齊來尊府。你猜一猜,我們的來意為何?」洛珠道:「不過又是賞花玩月,來邀我們入會的。」二郎接口道:「柔雲也猜有幾分了,但是此會非比尋常之會。」遂將王蘭要進京贅親,約我等早日登程,又將輪流作東道的話細說。
慧珠聽了,頓時愁上心來,雙蛾頻蹙道:「古人云:人生百年,歡樂幾何?又云:會少離多,言真非謬。伯青功名失意,我恨不能暫時復得,以慰我心。今日如了我的素願,他又不能不入京供職,翻恨又要別離。我這一條愁腸,進退為難。除非斬斷情根,另開生面,方可邢絕此愁。」說著,那眼淚又點點落了下來。伯青亦淒然道:「畹秀切不可如此,反使我衷腸欲斷。好在我們同在天底下,都有見面之期,不過離合不定。我今番既然再沐聖恩,入都之行義不容辭。況我父母已邁,無人侍奉,多則三五個年頭,我即呈請終養網家。那時可逐日聚在一處,你我後會的日子甚長。此不過目前暫時離別,你須保重自己身體,我在京中才可放心得下。」眾人齊道:「伯青所言甚善,畹秀當體貼他的為是。」慧珠忍淚點首道:「你們去罷,我也要睡了,明日好早在楚卿家會齊,再細談衷曲。」伯青亦不願多坐,道了聲「珍重要緊」,起身邀眾人各回私第。
小鳳、小憐送出眾人,回來又勸了慧珠一番道:「他們約作柁流宴會,也無非是寬解離別的意思。你若悲悲切切,豈不倒惹起伯青的愁苦麼!你不聞伯青說,多至三五年,即要請假回來。既告終養,須待仙父母百年以後方能復職,那時聚的日子長著呢!」又說了一回閒話,各自回房安睡。一宵無話。
次日早間,二郎將書房內外收拾,又備了一日的飲食。少刻,眾人先後皆至。茶罷,議定伯青同慧珠著棋,王蘭,洛珠,二郎,梅仙四個人抹牌,小風、小憐,從龍、漢槎四個人在對面梅亭上投壺角勝。
慧珠行的是白卜,伯青行的是黑子。慧珠早將路路打通,其勢甚人。伯青黑子衝成幾塊;中間又有個雙結,若通了過來,黑子更輸得多了。伯青想要應他一著,無奈後了一步,必得在別處使他應一著,中間方可搶個先著,把一枚黑棋子拈在手內,在桌上翻來拍去的細想,總尋不出一著先勢。慧珠見他沉吟,回頭叫小丫頭裝煙與他吸,等他下這一著。
恰好牌局上洛珠是歇家,走了過來觀陣道:「哎喲!白棋的局勢甚人,黑棋要愉了。」伯青指著中間向洛珠道:「此處走一著先,還不致過輸。無如後了一著,卻有些棘手。」洛珠四圍一望,用指頭在盤上點撥了幾下道:「必得白子應黑子一著,黑子即可佔先了。」伯青道:「我也是這麼想,苦於尋不出頭路來,」洛珠又凝神了半晌,笑指白子一角道:「那處白棋不是有個脫節在此,你在此地點他一著,白子定然來應,中間你即佔先了。他若不應,黑子得了這一角地勢,即丟了中間,也不甚輸。」伯青被洛珠指醒,拍手道:「此著甚妙,佩服之至!」忙將黑子在白子處一點,慧珠不得不應中間,卻被伯青占了一著先勢。完局計算,黑棋只輸四五著而已。慧珠笑道:「這多嘴的,實是可惡。若非指點他這一著,伯青真要輸得不成說話。」
那邊桌上牌已看完,王蘭道:「看牌了!」喚了幾聲,洛珠只顧指點伯青下棋,卻沒有聽得。王蘭走過來,把洛珠一拉道:「你還是下棋,還是看牌。若歡喜下棋,即叫伯青換你,好讓你姊妹大殺一場。你既本領這樣高妙,怎麼今日的牌全是你輸?你教他贏了棋,卻是白打;你自家輸了錢,是真的。」洛珠笑了笑,歸了座位。此次卻是王蘭頭家,梅仙做歇,全數起完,王蘭推下來不看,二郎是二家也不看,推到洛珠三家面前道:「柔雲今日手局不佳,想亦不看和了罷。」-洛珠道:「且緩,你們也過於欺人,雖然我今日手局不好,我情願輸,卻不能被你們奚落了去。我加一級看呢。」
梅仙忙走過來,在洛珠背後細看,見洛珠手內是一副飄湖牌,起手卻有四湖,無如生色太少。梅仙道:「你不要看和了罷,今日你是個敗手,就是勝家這副牌也不看。」王蘭道:「是的呢,多分面前一副籌碼要全送了他,方受用。」洛珠道:「你們不要管我,倒是輸去了,再紿第二起本錢還乾淨相。」說著,取過一張牙牌道:「我底家加一級看。」王蘭見他執意要看,只得發了牌。看了幾轉,偏偏盡是洛珠的牌,起手本有四湖,又添了四湖,手內還有一副二二八不全的幫子,只有一對二萬,一對二索,少張八餅,其餘皆是靠張,不能發的牌。
梅仙點首道:「這一次被你倒看得上了心路,就是發牌太少,怕的擠了去。」正說著,二郎手內發張八餅下來,梅仙忙問道:「可有人對麼?」王蘭道:「我不對,底家受罷,配副幫子,好湊十成了。」洛珠不理他們,聲色不動,伸手即去拈牌。
急得梅仙在洛珠背後摘衣袖佯咳嗽,叫他吃一湖,隨便發張二,就可望成了。洛珠故作不知,拈了張閒牌拋去,又該王蘭拈牌,把個梅仙氣的走了開去,對伯青道:「聶二姑娘今日真輸昏了,我看他定要代三家會賬呢。」慧珠道:「他向來倔強,各事多與人少異,不知這賭博一事卻倔強不得時。」
單說王蘭拈的張牌是二郎家的對子,又該二郎發牌。二郎見洛珠不要八餅,想是沒有幫子,接手發了張二萬,料定底家不要。王蘭亦說:「二郎發得在理。」誰知洛珠對了下來,發去一張二索。王蘭道;「噁,我知道了。他手內牌數太窄,要了八餅雖成一湖,即沒有發張。現在二萬是逼著他對的,發去了二索,仍是個十不全的牌。」洛珠道:「不要你問,你拈牌罷。」王蘭拈了張八餅,拋去道:「你們都不要的。」二郎正欲拈牌,洛珠止住道:「我成了。」攤開細算,除將輸的取回,仍勝了若干。洛珠對梅仙道:「我豈不知要八餅成就一湖,如要了即要在這兩對上發去一張,倘或發去這對即來這對,發去那對即至那對,豈不怄氣。而且他們知道我要了八餅,發去了一對二,那一對顯而易見,還想楚卿發張二萬與我對麼?不若不要,待兩對二來了一對,那一張八餅怕不是穩的麼!此所謂使之不疑,明棄暗收之法。你何必在我後面著那無用的急1何況又現於聲色,險些被他們看透,這副好牌坑在你手內。」梅仙拍桌道:?我真拜服你,這一副牌被你看到骨縫裡去了。若在我手內,定然要這張八餅。回想要了八餅,非獨了無生色,又使對面的人盡知其細。經你這一揣摹,雖然是一副牌,即有使人不識不盡之手段。」王蘭、二郎亦深相贊賞洛珠,凡事用心之深。
那邊梅亭上,眾人投壺正投得熱鬧。小憐起首投了個蛺蝶穿花,是將一把短箭抓在手中投去,其餘都落在壺外,單單中間一枝插入壺內,那落下的要落得四面均勻,如一枝花相似。漢槎按手投了個丹鳳朝陽,也是一把短箭投去,卻要都插在壺內,當中一枝高出小許,與小憐所投樣式大同小異。小鳳走過來,取了兩枝箭在手,先發一枝投去,跟手又發一枝,頭一枝方投入壺中,第二枝亦到,箭頭要插在頭一枝箭桿尾上,將頭一枝反從壺內卅出,齊齊落在壺外,名曰流星趕月,又名月落星隨。眾人同聲喝采。
從龍見他們投過,也取了兩枝箭在手,先發了-枝卻是綏緩的發出,連忙一個轉身,第二支箭即在轉身時反手從背後發去,要第二枝先投入壺,頭一枝隨後也入壺內,名曰蘇秦背劍,又名捷足先登。小憐贊道:「在田投的樣式當推第一,次則即數芳君蛆姐,我與子騫落後了。」漢槎走過來,將地下的箭一齊拾起,往壺內一灑,弄得壺內壺外都行了,笑道:「我才是第一呢,這名曰亂插花,又叫做小秦王亂點兵。」引得眾人拍手大笑。小鳳道:「雖然不成樣式,好個亂字,乃貼切不浮。」
眾人又要重投,見二郎走了來道:「停刻再投罷,吃飯了。」眾人一同走出梅亭,到了書房內,見席已備齊。眾人挨次入座,飯罷仍各自著棋抹牌投壺的作樂。牌局上洛珠得勝多了,坐的不耐煩,叫小憐換了他,自己去投了一會壺,又與伯青下了盤棋。少頃,書房內梅亭上,皆點起五色紗燈,擺上晚席,眾人猜牧行令,拇戰傳花直鬧到三更以後方止。
慧珠等四人又至裡面與小黛閒談,小黛道:「你們今日樂呀,我可恨不得陪你們。改日我單請你們四位,也盡興樂一日。我亦要隨楚卿進京,不知何時方可會面呢?」誰知觸動慧珠愁腸,眼眶一紅,幾乎落下淚來。小黛白知失言,忙用別的閒話遮飾過去。慧珠聽得已交四鼓,與洛珠等作辭回家。外面伯青等人,早經敞了。
次日,輪到伯背做主人。眾人逐日皆輪流做去,均是人早聚齊,四鼓方散,整整鬧了十數天。小黛又約了慧珠等四人,聚了一日。二郎見小黛約他們宴會,又高興起來,重做了個二次主人。仍照前次從龍請他們賞梅的故事,書房中間用簾子隔開分作內外,兩邊席上可以彼此談心。飲至半酣,從龍道:「我們之樂,即以此會作止罷。大家也該收拾一二日,好預備起程。」眾人齊聲稱是,席散各自回家。
來日,各家料理行裝,惟有二郎分外煩忙。因多個小黛同行,既攜眷而往,雖一草一木是應用的都要帶走。這日已是十一月十六日,眾人擇定十八日黃道吉日登程。各家府內都有家宴,有父母的訓教兒子入京供職,當上答君恩,下紆民力,方是正理。回至房內,各人妻子又叮嚀沿途舟車保重,一到京中即當寄信回來。各人亦囑咐妻子,晨昏代勞,孝敬公姑,若一有了實缺以及簡放外任,自當迎請父母與你們,或赴京中或至任所。兼之各人又是新婚夫妻,更覺難分難捨。各家離別繁文,毋須交代。
伯青又稟明祝公,將梅仙留在府中幫同祝安照應外務。「此人皿是優伶出跡,倒是好人家出身。況且兒子既救他出了羅網,還代他設個日後出頭之計,救人須宜救徹」。祝公應許。當日即叫梅仙搬進府內,在外書房居住。
慧珠、洛珠、小鳳、小憐等四人商議來日清晨,在太平門外半山亭上,備了席酒以作祖餞臨歧之意,取其彼處僻靜,遊人不到,可以暢論一番。好在他們都是牲口,船泊在水西門外,散了酒加上一鞭,片刻即至。各府家丁半在船中伺候。
及期慧珠等先坐轎到了半山亭,隨後伯青、從龍,漢槎、王蘭、二郎等坐馬,小黛坐轎,一同齊至。有慧珠家的服役人等,排列坐茵,席地而坐。慧珠起身與眾人把盞,洛珠、小風、小憐亦挨次斟了酒。慧珠舉杯讓眾人道:「願諸君此番北上,功名得意,指日高升。愚姊妹們專盼好音馳告。」伯青等亦舉杯道:「敬謝金言。」慧珠又斟了杯酒,送到伯青面前,放下道:「你將這杯酒吃了,我尚有一言奉告。」伯青立起,一吸而盡,坐下道:「畹秀有何吩咐,請教。」
慧珠正欲開言,忍不住落下幾點汨來,忙用手帕拭了拭,道:「你此次入都,第一要戒定心性,不可使氣,又不可存一不以功名為念的心腸,須知與祝道生為難的事,前車可鑒。非是我存俗見,只勸你保守功名,當知你父母在堂,尊夫人在室,皆眼巴巴望你飛黃騰達。你保守自知,正所謂安慰高堂,體貼妻子。即我在南京,也可稍慰寸衷。」伯青聽了,慨然道:「畹秀所言,不啻金石,我當謹銘肺腑。我也有一言相勸,我等此去多則四五年,少則二三載,如不得外任即要告終養回來,就可相聚的。你切不可見我等去後,花前月下觸景傷情;凡事要寬一步想,即沒有愁煩了。你在南京安然無恙,我雖遠在京中,亦可放心得下。我遵你言,你依我囑,我們兩地體貼便了。」慧珠點首,含淚應答。眾人見他們如此情形,皆停杯不語,默坐慘然。各人有各人心事,-時不知從那裡說起,只有你我凝睇而已。
慧珠停了片刻,又歎道:「伯青,我自在揚州一病之後,萬念皆灰,把那爭先好勝的心腸都拋撇入東洋人海去了。只有愁煩你的一條腸子,橫豎都在我心頭,須臾難釋。你而今功名順適,各事平善,我即死也無怨。其實你自是你,我自是我,你我自見面以來,不過臭味相投,迄今仍是文字因緣,又無卑污苟且的事鬥。但是較之那耳鬢廝磨,尤高一地。不知你我前世今生有點什麼山果在內!」眾人聽了皆為歎息。
伯青長吁道:「畹秀、柔雲、芳君、愛卿你四位都在其座,我有句極癡的話,要奉問你等。我在桃葉渡,自見畹秀那一日,宛如平時最熟識的人一樣,又似在何處曾見過的。即或離了片刻,好似隔了幾年。又或我每有相忌的言語觸犯了他,畹秀也原諒得過;他即說出句不檢點的話來,我總覺能入耳。抑或說句極不緊要的話,我皆覺當於心,屢屢兩人心思,不謀而合,不約而同。適才畹秀所云:『前世今生想有因果』這句話,細細味去半絲不錯。想在座諸君,都有契合,未知人人皆同此心,亦未知我與畹秀獨有此心?普天之下,即沒有第三人了。」
王蘭道:「伯青之問,真是句癡話。你可知鍾於情者,大抵如斯。不過我輩之情鍾於淡處,你與畹秀之情獨錘於濃,不怪你猜疑天下沒有第三個。你不見亙古多情,化石有人,灰心有人,均係確證明驗。即如稗官野史,說部諸家,一言於才子佳人,情而生者,情而死者,比比皆然。《牡丹亭》魂歸月夜,死猶不忘;《紅樓夢》腸斷秋風,生偏多憾。若『春蠶絲盡』,『蠟炬淚乾』此二句,可以為鑒。又若湯臨川《牡丹小序》曰:理之所必無,情之所必有,此真善言情者也。伯青解此可無惑矣。」眾人聽了,皆點首不已道:「者香解說入情,真可釋天下人的癡腸。平日人稱者香為舌辯之士,果非謬許。」
只見眾家丁趕來催促道:「天色不早了,今日又是好順風,船戶來請過數次。」從龍起身道:「我們散罷,縱然敘說到明日此時,皆要別離的。」眾人亦皆起身。慧珠家的人過來收了;壞箸,先自回去。伯青近前握住慧珠的手道:「畹秀我去了,你凡事自家保重,不可忘了我囑托之言。」說著,紛紛淚下。慧珠亦哽咽了片刻,道:「我在家中無甚保重,你在客途要加意謹慎才是。」他兩人的眼淚好似斷線珍珠,滾滾不止。
慧珠在袖內取出一方手帕,先代伯青拭了淚痕,自己也將淚痕拭了,遞伯青手內,又在亭邊短柳上,折下一枝嫩條。此時正交冬令將盡,那柳條上已含新綠。慧珠彎腰插在亭前地上,道:「此帕有你我淚痕在上,你帶於身畔,見帕猶如見我,又願你不忘今日分別之情。這枝柳取古人折柳送別之意,你四五年回來,此柳已成陰,又祝你如此柳,今年插了下去,來年蔥蘢直上。」說畢,即門占一絕,低低吟道:
珍重今番別淚零,淒然分袂半山亭。
願君情似亭邊柳,一度春回一度青。
吟罷,那眼淚猶多,幾乎哭出聲來。王蘭道:「匆遽之際,得此絕唱,畹秀真敏才也。」眾人亦同聲歎賞。伯青在家丁身畔,取出筆硯,即將詩句寫在手帕上,道:「畹秀但請放心,我祝伯青斷不仙那忘情薄倖的人,謹將尊作佩於身畔,如書紳自戒…般便了。」
家丁等又上來催促,王蘭等人也與洛珠等叮囑了一番,各山狠狠心腸,說了個「去」字,跨上馬,加鞭如飛的去了。可憐把一班家丁們,跑得氣喘不止。伯青仍不住的回頭,朝牛山亭上望,慧珠等人亦癡呆呆的望著他們。直至彼此都看不見了,方罷。慧珠姊妹與小鳳、小憐各坐轎進城。
梅仙直送到船上,才辭別回來。他倒安心住在祝府,幫同祝安料理外事。梅仙人本聰明,又多見識,凡事辦得井井有條,毫不紊亂。祝公甚為歡喜他,暇時即將梅仙喚入裡面談談,又見他沿言伶俐,胸中明白,是以另眼看待,有心要提拔他。
慧珠到了家中,倒在牀上放聲大哭。把王氏與二娘嚇得再三寬慰,慧珠才止住悲苦,終是悶悶不樂,連茶飯都減了好些。王氏頗為愁煩,借東說西的來解勸他,又各處辦了些新奇食玩渚物,與他飲食賞鑒。慧珠卻不過他母親的來意,又因伯青去了好幾日,「我即愁死,他也不能回來。況他此行是干他的正經,我平時還怕他留戀,催他早行。他又說四五年內即告終養回家,聚的日子長久呢。我若愁出三長兩短,反叫他不安」。想到此處,方減去了一半愁腸。無事惟與妹子,小鳳等人,著棋分詠的消遣。
單說伯青等眾人到了船中,即時揚帆東下。伯青虧的同僕人多,講講說說,不容他癡想。這一日,已抵王營,僱了幾輛騾車,安頓家眷行裝,沿途趲趕,直奔京中。他們在路行走,非止一日。暫且不提。
書中還行一人未曾交代他的下場,欲知交代何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