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
  看新娘眾公子解橐 憎禿婦兩親母爭鋒

  話說雲從龍等人吃過了酒,散坐閒話,忽聞伯青說,有句笑話忘卻說了。眾人不知何事,齊來詢問。伯青道:「我家連兒,前日已娶了房家小。據他說雖是鄉下人,倒很下得去,人又體面,又敦厚。明日三朝會親,要請我賞臉,到他家去看新娘。你們聽,可是笑話。」王蘭道:「那也何妨,明日我們大家都去,既然他說人頗體面,倒要看看你家尊紀夫人,是個甚等人材?」眾人聽了高興,都願同去。伯青道:「好在連兒家相隔舍-F不遠,只要轉兩個彎。明早諸位在我處會齊,一同步行而去最妙。」眾人稱是,辭謝從龍,各回私第。女客等也各乘轎回去。
  伯青到了府內,喚進連兒道:「你明日請我到你家去,適才與諸位老爺言及,他們也要同去看新娘。你卻不可花費太甚,只要一二樣適口酒肴就是了。」連兒聽得諸位老爺同去,好生歡喜,答應了聲退出,飛風跑到家中,對他娘道:「真正難得,明日不獨府裡少老爺來,連相好的一班老爺們都要來呢!你今晚把內外打掃潔淨,我要去預備一席上等酒肴,明日好用。」說著,轉身出門去了。他娘聽得也十分歡喜,忙同著新媳婦四處打掃。
  原來連兒姓賀學名連升,自幼服侍伯青讀書,改名連兒。伯青見他樸實,凡事另眼看待。連兒六歲上喪父,只有個老娘。幼年定了東鄉里潘家的女兒,潘家也是個土戶,有幾畝田地。現在見女兒大了,又見連兒在祝府頗有出息,家內甚為圓活,催著他家迎娶。連兒同他娘商議,在祝府旁邊尋了一所房子,六間四廂,外有一個起坐。房屋雖然不多,倒還軒敞。連兒又當面求了伯青告假娶親,伯青念他自幼伺候謹慎,賞了他一百銀子做娶親費用,連兒很置備了些動用物件。擇了吉日,迎娶潘家女兒過來。潘家女兒小名喚做壽姐,比連兒小一歲,雖然是雙大腳,皮色雪白,身材小巧,倒還看得過去。明日是三朝,潘家要來會親,連兒想誇耀親眷,所以請伯青來看新娘。伯青滿口應允,連王蘭等人都要同來,真乃喜出望外。少頃,連兒回來幫同他婆媳收拾,在起坐內設了幾座,掛了燈彩,又去央了幾個人來伺候茶酒,直忙到二更,方各自安睡。
  壽姐回房對連兒道:「明日府裡的老爺們來,我聞得他們這一班人都是少年老爺,又是官紳人,據說個個生得似天仙一般。我想世上的人,不過都是這個樣子,難道他們多隻眼睛,多個鼻頭麼?我有些不相信,好在明日就看見了。」連兒搖頭嘖嘖的道:「真正你是個鄉下人,沒有開過眼界。這一班老爺都是少年新貴,天子門生,個個是天上星宿臨凡,非同小可。你還認得他們是同那些平等人一樣麼?遲幾日,我再領你到府裡去見少奶奶與嫁到江府的大小姐,你更要認做觀音出現呢!就是我區區,自幼在府裡伺候,穿房入戶,除了老太爺、老太太,少老爺、少奶奶一班家主,那內外幾十個人,誰能及得我連二爺?誰不趨奉我!即如老祝安,是三代家人,在府內要作得六分主,他還要另眼待我。就是我這個地步,也不容易,亦是前生修得有造化來的。我們早點睡罷,明日要起早,伺候他們來呢!」壽姐聽得高興,恨不能暫時隨丈夫到府裡去見見世面。一宵無話。
  次日黎明,連兒起身囑咐他娘,同壽姐領著央來的一起人,再行四處打掃一番,「我要迎接諸位老爺去」。說著,急總的去了。少刻,潘家鄉下的親眷,與潘老兒夫婦、兒媳陸續俱至。連兒的娘接入,眾人行過了禮。潘婆問及女婿,壽姐道:「今日府裡少老爺們要來呢,你女婿清早就迎接去了。」眾親眷聽了,又懼又喜,懼的是府裡人來無處躲避,見了面怎樣好;喜的見見這班人,也長點見識。眾人不言不語,心內都懷了個鬼胎。
  不多一會,見連兒跑的滿頭大汗進來,對他娘道:「老爺們來了,快領著媳婦伺候迎接行禮。」眾親眷一嚇,都躲入房內去了,又亂擠亂推的爭著在門縫裡朝外望,帶來的小孩子又擠的哭了起來。眾人分外手忙腳亂,一面哄騙孩子們不哭,一面還要探頭探腦的張望。早見伯青等人,由外面搖搖擺擺的同走進來。今日各人皆是便服,腳下卻穿著靴子,一個個貂冠狐裘十分華麗。有的穿鵝黃袍子,絳色短褂;有穿緋青袍子,朝緞短褂;有穿淺藍袍子,薑黃短褂,盡是各樣顏色配搭,深淺不同。人材又俊美,衣服又鮮明,把眾親眷的眼睛都繞花了,癡呆呆的立定不動。內中有幾個老年的,口中低低念道:「阿彌陀佛,這才是前世修來的,也不知敲破了成千累萬的木魚呢!」
  連兒斜著身子,迎請眾人至客座內坐下,連兒的娘忙上來請安道:「蒙諸位老爺賞臉降臨,真乃邀榮格外。」伯青笑道:「我們倒打擾你家了。」他娘連說「不敢」。回身取了氈條鋪下,命壽姐叩頭。壽姐早在房內打扮齊整,出來故意裝著斯文,慢慢的走上氈條,扭扭捏捏下拜。伯青等皆微微抬身,若作答禮。眾人看壽姐,團團的臉,皮色倒還白皙,就是脂粉涂得多些。額上紮著一條元色嵌花綢帽,烏油油的一頭濃發,鬢邊插了十數支五色絨花。上身穿件綠布羊皮襖子,加了件青布單褂,寬鑲大滾,腰繫元色布裙,迎面拖了條紅綠絲縧。腳下穿著藍布鞋子,繡的滿幫花連那火紅業靶上,都繡的花朵,雖然一雙人腳,倒生得圓俏。眾人暗道:「怪不得連兒誇贊他妻子好,鄉下人行這個樣子,也算出色的了。」
  伯青向眾人丟個眼色,在身畔取出兩錠銀子,約行二十多兩,用紅紙包裹,遞與連兒道:「多謝你妻子叩見,我們給他買花戴罷!」眾人也各賞給了若干,或十數兩、七八兩不等,約共有百兩有餘。連兒忙叩頭謝賞,轉身交與壽姐,又叫壽姐也叩謝了,方退了進來。壽姐回至房內,把銀子攤擺在桌上,眾親眷齊圍攏來觀望。潘老兒夫婦笑的口都合不攏來道:「真是一班大老官的出手,見面禮就賞了百十多銀子。」對壽姐道:「要算鉑;的小造化,碰見諸位財星老爺了。」壽姐亦歡喜非常,取過一塊布,將大小銀包爿:在一處,裹好收入箱內,做私房了。外面連兒調開桌椅,擺齊酒席,請眾人入座。伯青因在他家人處,推從龍首座,王蘭、漢槎對面二席,三席上橫頭梅仙,自己坐了主位。連兒又邀了各府家丁,至對進房內吃酒,合席斟了杯酒,復到上面來伺候。連兒的娘領著壽姐在廚房照料燙酒上菜,裡面眾親眷都擁擠在窗櫺眼裡偷瞧,評論這一個人材好,那一個品貌好,甚至意見不合,爭論起來。
  壽姐忙了一會,回到裡面輕輕扯他娘的衣袖道:「媽媽你看,臉向外坐的那個人姓金。你女婿說他本是個唱戲的小旦,府裡少老爺前年進京會試,聞得他是個好人家出身,替他贖了身,又帶他回來,終日平吃平坐。如今又代他捐納頂效,這姓金的也算碰著好機會。說破了留神看他,果然與眾位老爺們不同,笑起來頭就有點扭,說話又多把眼角去望人,真有三分女子家的形態。」眾親眷聽了,人人都去望著梅仙。又嫌那窗櫺眼裡看不明白,慢慢的擠了出來,都站在窗子口觀望。由梅仙頭上望到腳,又由腳底望到頭。望一會,又兩個三個唧唧噥噥的,指手划腳談論。
  梅仙初時並不介意,後來見他們都望出神了,又隱約聽得說什麼戲子小旦。梅仙不由得滿臉緋紅,不好意思起來,借著看別處,轉過身子去了。王蘭一眼看見,早巳明白,大笑道:「小臞,你不要做了衛玠,被人家看殺了。那時我們豈不少了一個知心朋友。」席上眾人聽說,一齊掉過臉來,哈哈大笑,把個梅仙分外笑得難過,坐又不是立又不是,只得托言酒醉,催著眾人吃飯,「好回去罷」。又道:「我們不可久坐,他家親眷還要坐席呢!」眾人齊聲稱是,都停杯喚飯。少頃席終,吃了一錘茶,各起身回府。
  連兒的娘同壽姐,直送至門外方回,對潘老兒夫婦道:「有累親家親母,及諸位新親捱餓了。」忙收拾了客座內的殘席,重新擺上幾桌酒飯,請眾親眷入席。連兒送過伯青等人回府,也來家了,叫他娘陪坐。自己脫去大衣,到廚房內與壽姐料理,讓央來的人好去吃飯。大眾雄談豪飲,直吃到日色偏西方止。
  此時雖是十月底,節令正屆小陽春日,天氣甚暖。壽姐忙得渾身是汗,到房內將上蓋皮衣脫去,坐在小杌子上少歇,那額上汗滾滾的下來。連兒忙了一日,身子亦乏,見外面各事清楚,也回到房內,躺在牀上喘氣。見壽姐不住的用手巾拭汗,臉上的粉早間又太搽多了,流得一條一條的粉痕,額角上又有許多黑漬。連兒只認做壽姐在廚房裡沾的灶灰,又可憐他今日勞碌狠了,道:「這個人太古直,既如此熱法,何妨將包頭除去涼涼,難道自己丈夫面前,還拘禮麼?」起身道:「我代你把包頭除掉了罷,免得被汗弄污了。你頭上灶灰不少呢,除下來也好用水洗臉去。」壽姐忙道:「我不能除包頭,自幼有個頭風病,受了風登時即要發作。六月天,我還紮紗包頭過夏呢。」
  連兒只道他說謊,不向分說,走過來將他包頭摘下,不料一頭的頭髮,都隨著包頭摘了下來。連兒這一嚇,非同小可。壽姐未曾防備他來硬除包頭,搶奪不及,已被他摘了過去。急得雙腳亂跳,兩隻手遮住頭皮,眼淚都急了下來,道:「你坑死我了,誰與你這樣惡鬧。」連兒定神把他頭上仔細一望,直氣得三屍出舍,七竅生煙,把包頭使勁的一摜,重新又躺到牀上去,冷笑道:「我做夢呢,今日揀明日揀,揀出個破傷風來了。天下禿子也多,沒有見過你連一根戾毛都沒得,真正禿成精了。笑話,笑話!」
  原來壽姐自小害了一頭瘌瘡,害到十三歲才好,頭皮都害老了,半根頭髮都長不出。一年四季,皆用假髮紮在包頭上。到了冬令,是他極喜歡的時候,理應要紮包頭,沒人看得出來是瘌子。交了夏令,有人問他紮包頭的緣故,他即托言頭風。本來可以不嫁,無奈自小許了賀家,所以揀在冬季出嫁。過個三月五月,就是婆家識破了他是個禿子,木已成舟,也只好罷了。如托言頭風,一輩子瞞了過去更妙。
  不意才到三朝,就被連兒識破,娘家親眷又都在這裡,如何不急?兼之壽姐一生,最惡人叫他禿子瘌子。雖小孩子叫和尚禿頭,與人說蠟燭,他都要生氣,連他父母都忌諱這個字,說酸甜苦辣的辣味,叫做狠味,以避這個辣字與瘌字同音。今日無辜的被連兒禿長禿短,羞了一起,好似火上澆油,惱羞成怒,也顧不得是新媳婦了。一聲冷笑,氣生生的道:「好笑,我禿在我的頭上,於你何干?況且我自幼即禿了,也是天生成的。你若不喜禿子,好在我爹媽哥嫂都在你家,把我休去了罷,好讓你娶個有頭髮的來家,稱心足意。」
  連兒正在好氣,又聽他說出不講理的話,氣上加氣,立起來把桌子一拍,道:「放你娘的清秋屁,不曉得你媽當日怎樣生出你這個蠻禿子來?三朝的媳婦,開口就說休掉了。你若過了三年五載,你還要打婆攆丈夫呢!難道頭髮禿了,理也不講麼?」壽姐聽連兒破口罵他,索性胡鬧起來,也罵道:「你不曉得我媽養出我個禿子來,我也不曉得你媽怎樣養出你個有頭髮的來?你既開口罵我,人人皆是爹媽養的,那個從樹權裡掉下來的,而且你的媽現在坐在外面,我也會罵。你說我不講理,你罵人父母倒誹理!」連兒見他反唇相向,臉都氣青了,脫去上蓋長衣,要來打壽姐。壽姐也站起身來,要與連兒拚命。
  堂前連兒的娘正陪著眾人閒談,忽聞房內兒媳高聲吵鬧,大為詫異,忙跑進房來。潘家夫婦與眾親眷也跟了進來。連兒的娘走入房內,見兒子與一個不像尼姑,又不像在家,僧不僧俗不俗的人,在那裡對跳對罵,很嚇了一跳。大凡禿子十個即有九個黃懨懨的頭皮,試想雪白的個臉,焦黃的個頭皮,一根頭髮全無,身上又穿著女衣裙,比怪物還難看一倍。他娘做夢也想不到,是他的媳婦。仔細定睛望了一會,方才認清楚了,急問連兒道:「你這殺頭的,多分是瘋了,娶個老婆來家三天還沒有過完,就鬥起口來,被旁人聽得要笑殺我家呢!究竟因為何事?壽姐原何又變出這個形相來?」連兒望著他娘頓腳道:「真正我的親娘,他若不變出這個形相,也不致淘氣。」遂將始末根由,細說一遍。
  他娘聽罷,不由得心內抖抖的氣上來,冷笑了聲,發話道:「我當什麼天大的事兩口兒要拚命。原來為的這件事,也是你命裡所招,該數娶個禿老婆,只好怨命罷了。就是淘了氣,他也不會長出頭髮來。但是壽姐兒既有這個短處,亦該讓丈夫一句,方是道理。天下做丈夫的,沒有個不歡喜討個標緻老婆,難不成還歡喜禿子麼?怎樣開口即說把我休掉了罷,也不像句說話。三朝媳婦即如此潑悍,若年深月久,還要做我家祖宗呢!那時,連氣兒更不敢呵一口了。難得親家親母、小親家夫妻相巧在此,又有諸位賢親同來,倒要說個明白,不然還認做賀家的兒子坐家欺人,這不是笑話麼!」
  潘老兒夫婦與眾親眷在連兒的娘後一腳進房,抬頭見壽姐光著禿頭在那裡亂喊亂罵,暗恨道:「這個丫頭真不是人,與丈夫淘氣也不應把包頭除去了,現出本來的怪相,難道氣癡了,連生平最忌諱的事,都不顧了。」兩家的親眷都看呆了。有的曉得壽姐是個禿子,暗地搖頭道:「壽姐兒來不得與丈夫淘氣不妨,不該把自己暗病掀露出來。才過門三天的媳婦,即將小名子說出,怪不得他丈夫生氣。此時又引出他婆的夾七夾八的話,看起來都是壽姐白取其辱。將來怎樣在賀家做人?」還有不曉得壽姐是個禿子,反嚇了一跳,道:「我們看見他十七八年,卻不知道他是個禿子,他要算會瞞藏的了。為何到了婆家,才三兩天就現出本相來,難道嫁了人就不怕丑了麼?」
  潘老兒夫婦聽了連兒的話,方才明白。又聽得他娘說些不生不熟的話,句句都怪他女兒不好。潘婆也多起心來,道:「親家母太太,你倒不要偏著腸子說話。雖然是你兒子命裡所招,可曉得我女兒也是天生這個破相,無可奈何。況且是自幼定的親,他小時原不禿的,就是個禿子胡混你家,譬如一件壞東西,你既瞎眼收了下來,也只好自認晦氣。親家母,不是我說你,若大年紀說出話來都不公道,全庇護著你的兒子。人家女兒不過少兒根頭髮,亦是十月懷胎,三年乳哺養成的。眾親眷皆在這裡,評一評誰是誰非?親家母還說不欺人,分明欺足我潘家了。」
  連兒的娘臉往下一沉,道:「親家母太太,你說我不公道,偏護兒子。我倒要請問你,女兒到人家做媳婦,一要孝敬公婆,二要順從丈夫,才是正理。就是丈夫嫌你是禿子,說幾句亦該逆來順受,怎麼開口即說,休掉了我罷。被旁人聽得,也不雅相。不說我賀家不會教訓媳婦,只怕要說你潘家不能管教女兒呢!親家親母與諸位賢親在此,不是我賀老媽說句放肆的話,你親家母今日在這裡,懼你手段狠嘴口利,護著你家姑娘派我家母子個不是;你只能在我家一時半刻,不能在我家一年半載。俗說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,在我賀家做媳婦,即要遵賀家的規矩,若要與丈夫對吵對罵,我家幾代不得這樣媳婦。而且婆管媳婦,家家有的,就是冤屈了他,告到官也不派問婆的罪名。若是妻子想挾制丈夫,才不能呢!」
  一番話,把個潘婆婆氣得話都說不出來,加以兩家親眷亦扳駁起來,賀家親眷幫著賀家說娘家,潘家親眷幫著潘家說婆家。
  潘老兒的兒媳也護著妹子,與連兒母子爭論,各執一理;紛爭不已。內中有幾個老年親眷,上前止住眾人,道:「你們真是笑話了,既然從中解勸,你們倒爭較起來,不是來熄火,反是添油了。俗云:割不斷的親,打不斷的鄰。你們生了氣也沒用。」先將連兒的娘勸出房去,又說連兒道:「你若省一句,也不致帶累兩個老人家淘氣,你出去走走罷。恐祝府裡有事,要來尋你。」
  連兒穿了衣帽道;「我也不得力氣與這蠻婦講論,我是立定主見不要他了,聽憑他潘家告我無故休妻去。」說著,忿忿的出門去了。潘婆聽了,氣上加氣,罵道:「連這小野種都欺起我來了,你是我的女婿,算個半子,你若不遜,我即打了你也沒處叫屈。」連兒的娘在堂前高聲道:「親母,你不要破口罵女婿是野種,你女兒亦不是家種了。你也知道女婿是半子,可以打得;可知媳婦亦如個半女,若不循規矩,更可打得了。」幾個老年親眷,又極力勸住兩邊。
  房內壽姐一頭滾到潘婆懷內,哭著說著道:「媽媽,你可聽得他家的話,你就有十個女兒嫁在這裡,要弄死九個呢。媽媽,我跟你回去罷,我情願在家裡吃一碗剩茶剩飯。你媽媽只當女兒是個殘疾,嫁不出去,也要養老的。他賀家縱然是天宮月府,我也不希罕。』」:眾親眷忙上前扶過壽姐,替他紮好包頭,勸道:「姑娘你又來鬧了,你媽媽才息了氣,何苦又引他作怄。姑娘,不是我們說,嫁到人家做媳婦,原是難的。那有在家做女兒受用,也只要凡事勤謹合理,公婆亦不能格外搜求。多年的好媳婦,比女兒還強呢!若說由得自己要來即來,孌去即去,人家嫁女兒倒不致哭著送上轎了。嫁至婆家,好似另投一個胎呢。姑娘,我勸你各事耐煩些,賀老太太也不是不講理的人,只要你做媳婦的不錯,他也無甚話說。即如今日這件事,蛻開來就罷了,難道他家當真嫌你是禿子,既娶了來家,也只好算歇,自家婆媳還記恨麼廠又取水代壽姐淨面勻粉點脂。
  眾親眷見兩家既鬥過了口,料想沒有晚飯款待,又見天色不早,來勸潘老兒夫婦同行,還要趕出城呢。眾人與連兒的娘作辭,他娘道:「今日倒簡慢了諸位賢親,想不到新親淘氣,真惹諸位笑話。又承情勸解,容改日登門再奉請謝罪罷。」潘婆也立起身來,對壽姐高聲說道:「兒子,做媽媽的去了,只怪當日爹媽瞎眼,把你許了這不懂理的人家。你也只好怨命,凡事忍耐些,若真正不得過去,那時自有爹媽作主。我家好在是個活新鮮的女兒交代賀家的,還怕他生吞了下去。」潘老兒道:「你又。囉嗦引氣淘了,走罷,走罷。既然眾賢親說開,有理改一天再敘。」眾親眷齊聲稱是,簇擁著潘婆出門去了。連兒的娘正滿臉堆歡相送眾人,忽聽潘婆發作,他頓時變了臉,也高聲道:「不要活見鬼,這些大話來嚇誰呢?你家活新鮮女兒交代我又怎樣?我既有本領生吞了他下去,我賀家就不怕人。難道城裡的人,還被鄉下人欺了去。非是我誇口,大官大府也比你見識得多,你不要錯認了定盤星。」
  壽姐見爹媽已去,坐在房內。聽得他婆發話,曉得得罪了婆沒有好討,又想「他才說我媽媽,你不能終日跟著你女兒,這句話真個不錯;縱然我受了委曲,媽媽來代我出氣,他又不能常跟著我。況且我家又住在鄉下,連送信的人,一時都找不出。現在丈夫又與我反目,他家通共三個人,我倒得罪了兩個。我是要在他家過一世日子的」。想了想,只得揩乾了眼淚,忍著氣裝成笑臉,取了盞茶送到他婆面前道:「娘吃茶。」連兒的娘只當沒有看見,也不睬他。壽姐又裝了袋煙,點了火道:「娘吃煙。」連兒的娘抬頭見他包頭紮好了,不說破是個禿子,倒還有富厚之相;又見他低聲下氣,問茶問煙,想他已知我利害,從此可不敢再撒潑了。而且是自家的媳婦,要長久相處的,何能各存意見。用手接過煙袋,吸著了火,道:「天已晚了,你可去預備夜飯吃罷。你忙了人半日,也該餓了。」
  壽姐見婆息了氣,和顏悅色的向他講話,忙答應了聲,取條圍裙紮在腰內,到廚房先煮熟了飯,又把請客的剩菜暖了兩樣,盛了一碗飯,先送與婆吃,自己坐在對面,陪著吃畢,收過了碗箸,舀水與婆淨洗手腳。連兒的娘道:「你的丈夫今晚多分在府裡歇了,你去關好門戶,我要睡了,整整忙了一天,腰骨都覺得疼痛,好上牀躺躺去。你也去睡罷。」壽姐取了燈,照著婆進房,服侍睡下,自己才回房去。
  不說家內婆媳和好。單言伯青等人在連兒家吃了酒,邀著眾人到伯青書房內小坐閒談,無非說的是賀家鄉下親眷的話。王蘭道:「那些人偏生都望著小臞,是何緣故?難道鄉下人也曉得小臞標緻?」梅仙道:「者香又說戲話了,我該應面朝外坐,緊對著他們,倒是望得我實在難過。他們又唧唧噥噥的不知說些什麼?」
  忽見祝安進來道:「回諸位少爺一句笑話,少爺們在連兒家散後,他夫妻淘氣,兩親家母亦對面鬥口。說是因新媳婦是個禿子,禿的一根頭髮都沒得。連兒的娘護著兒子說媳婦,潘家護著女兒說女婿,所以兩親家母才合起口來。連兒別氣,要到府裡來宿,說不把妻子休去,他一輩子都不回去。請少爺叫他上來,呵斥他幾句,押令他回去。」伯青笑道:「他家新媳婦上好一頭的頭髮,怎說是個禿子,真真不相信。你將連兒叫進來,待我開導他,不能是個禿子,就不要了。」祝安答應下來。
  少頃,連兒上來站在階前,眾人見他垂頭喪氣,臉上一紅一白的。伯青道:「聞祝安說,你與妻子淘氣,因嫌他是個禿子,又引得你娘與你丈母鬥口,可是有的?」連兒道:「不瞞爺說,若是尋常禿子也罷了,他禿的頭髮一根都沒得,直頭是個尼姑子模樣。小的發恨不要他了,情願終身娶不成女人,都不懊悔。」伯青笑喝道:「胡說,自古娶妻在德不在色,只要他處家勤儉,孝順婆婆丈夫,就是好媳婦了。即如娶個標緻的,不是懶惰,即是不孝順公婆,不敬重丈夫,那時你卻怎樣?況且小戶人家,妻子過美亦非好事。俗語:丑婦家中寶。我看你妻子,人還敦厚老實,不過少幾根頭髮,遙想他頭上戴的是假髮包頭,不說破也還過得去。你現在別氣不回家去,可知你娘更外煩惱。倒不是媳婦忤逆婆,反是你忤逆你娘了。快些回去,安慰你娘方是正理。」說得連兒無言可答,應了聲退了下來。伯青又叫祝安送他家去。壽姐見丈夫回來,自然亦要柔聲怡色的安慰一番,連兒只得罷了。
  祝府裡眾人,見連兒去了,說笑不止。王蘭道:「連兒被伯青說轉心腸,回家自必夫妻和好,這卻是一段功德。那新媳婦如知道是少爺勸轉仙丈夫,不知怎生感激呢!多分明日定要踵門叩謝。」伯青笑道:「只怕他家要怨我們一班晦氣星,到他家走了一遭,引得他婆媳夫妻兩親母鬥氣。下次若再有事,真正不敢驚動。者香還說要感激,只求勸轉連兒從此相安,功過一抵,就萬幸了。今日這件事,倒引起我一樁心事來。我們在座諸人親事,皆娶過了門。托天僥倖,雖不十分美貌,卻也不禿。惟有者香尚在未定桃夭,只恐洪小姐是個禿子,同連兒家新媳婦一樣,豈不辜負我者香才貌雙全了麼。」說得眾人狂笑不止。王蘭也笑道:「你真個多慮。我怕伯青夫人明日得個蹊蹺病,單把頭髮落得一根沒有,我又代你愁了。」
  眾人正在說笑,見祝安送了封信進來道:「是王少爺那邊管家送過來的,說是京中洪大人的信。因來足稱繫緊要的信,立等回話,恐少爺回府遲了,耽擱他。」伯青拍手道:「才說這話,洪府即有信至。我怕就是送洪小姐禿消息來的。」眾人又大笑起來。王蘭不理眾人,接過信來拆看。未知洪鼎材來信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