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
  胡涂蟲受贓枉斷 陳鐵面執法雪冤

  卻說沈伍氏罵走了祝自新,又得了一千兩銀子與多少東西,好不暢快。惟有蘭姑心內大為不懌,專望他父親回來。恰好這日沈若愚已抵揚州,將布匹交代店中,回家一行。伍氏母女迎接入內,蘭姑舀水與父親洗臉,又送上茶來。若愚問及家中近況,蘭姑未待伍氏開口,即問道:「嘉興有個姓祝的住在蘇州,與我家上代通家世好,前日在蘇州會過幾次,父親曾托他帶了一封銀子來家,可有此事?」沈若愚笑道:「你們的話我一句不解,我在那裡會過姓祝的?又何嘗托他寄帶銀信?我每月薪俸若干,你們是曉得的,何能成封的向家裡寄,我又不曾做強盜打搶去。你們不是活見鬼麼?」
  伍氏聽了,今日方明白過來,遂將祝自新如何假冒世交,如何借住,如何被他罵走的話,細說一遍。沈若愚怒道:「豈有此理!你不曉得是個女流,家中又有年輕的女兒,亂把陌生人留住來家。只憑他滿口虛詞,你即信以為實。而今受了他糟蹋,以致蘭姑吃了虧苦,只怕將來你這個人,還要被人騙去。」說得伍氏惱羞成怒道:「他說與我家世交,又有銀兩寄回,他說得千真萬確,我才相信的。如今人已被我罵走,你寶貝女人,油皮都未擦去一塊,還落了許多銀子下來,算起來都是我的造化。若單靠你終年巴巴結結,不知累到臨死,可有這宗成等的銀錢。你不感激我,反囉哩囉嗦的埋怨人,不是老霉了麼!」
  蘭姑見父母鬥口,又聽母親的話說得不堪入耳,怕鄰舍聞知傳為笑柄,忙上前勸諫。伍氏忿忿的回後去了,不理他丈夫。沈若愚氣得浩歎道:「你母親若大年紀,作事全沒道理,真是個無見識貪小利的婦人,以致累我兒受辱。日後我再遠出,如何能放心呢?我也愁那姓祝的平白丟下許多銀物,未必善肯干休。明日待我訪問他可仍住在對門,將銀兩物件全數退還了他,當面教訓他一場,以免後患。況且這宗不義不明之財,我也不屑要的。只怕你母親恃蠻,不把銀物交出,又要淘氣。」蘭姑道:「父親此舉甚善,少停待女兒婉言相勸母親,再開陳利害,想母親息了氣,都可應允。」
  父女正在堂前議論,忽聽打門甚急,蘭姑恐有客至,走了進去。沈若愚出來開門,見是幾個公人裝束,忙止住道:「諸位何來,尋誰說話的。」張政道:「你家可姓沈,你可是沈若愚老爹麼?」若愚道:「不錯。」王洪道:「我等特來奉拜的。」若愚關了門,邀著眾差入內坐下,問道:「諸位是那座衙門裡來,尋我有何見諭?」王洪道:「小〔的1衙門是甘泉縣,因敝上胡太爺有件公事在此,請老爹過目。」說著,在身邊取出硃簽遞過,若愚接過看畢、,大怒道:「這才真真是平地起風波,無影無形的含血噴人。不瞞諸位說,銀子有一千兩在此,是他無中生有騙信了內子,留他住在舍下,後來因他乾出沒廉恥的事,無顏對人,又怕我回來見了面更下不去,他即連夜遁走,丟下這宗銀子未及取去。我適才正打算退還他,不料他先捏詞告我。若說我當面把女兒賣與他作妾,更是笑話,我連認都不認識他。不勞諸位費心,既然我今日回來,無用內子與小女到案,我去當堂與祝自新質個明白,孰是孰非。請諸位少坐,容我進去說知內子等人,即隨諸位同行。」張政道:「你老爹做事真稱爽快,請到後面吩咐一聲,我等在此拱候。」
  若愚起身入內,對伍氏說,祝自新如何謊告了他。「你們不要害怕,我隨差人去審官司,看那小畜生如何說法,真是真假是假,自有公論。快把那一千兩銀子取出來,我要帶了去。」伍氏聞說,很吃了一驚道:「這是那裡說起,也虧他忍心撒這樣大誑。」蘭姑含淚道:「我說姓祝的必要播動是非報復前怨,果不出我所料。只愁他官官相護,父親須要見機而作為是。」若愚道:「你又多慮了,我本是清白人家,怎能賣起女兒來?難道憑他一面之詞,縣官即信為實事麼?試問我女兒賣與他為妾,有何見證,有何憑據?」蘭姑道:「他既飾詞謊告,必有一二處使官府相信才可准的狀詞,父親不可不防。」若愚點頭道:「我都知道,臨時自有處置。」伍氏已將銀子搬出,若愚取了方布裹好,提在手內,出來同著眾差去了。
  伍氏關好門戶,愈想愈氣,頓足大罵道:「祝自新,我把你這天誅地滅,千剮萬剁的小畜類,你調戲了人家女兒,反告人昧你銀子,不賣女兒與你。只恐你家老婆,日後也要賣與人做小的。」蘭姑坐在一旁,不發一言,心如刀割。細想這件事情,「怕的父親要吃虧苦,一則父親為人憨直,平空冤枉了他,恐出口即挺撞了縣官;二則祝姓既思發手告人,必然安排停當,甚至連身紙等據都可偽造,況他又是個縉紳子弟,難免與縣官有舊,若再通了賄賂,分外可慮。」惟有默禱神明保佑他父親,平安無事回來。又與伍氏商議,央了鄰人至縣前聽信。
  不說母女在家愁悶。單說沈若愚到了衙門,張政將他押入班房,派王洪同伙計看管。自己到宅門上來,回說:「被告若愚,今日回家,伍氏母女可不赴案,已將沈若愚帶到,請太爺升堂。」宅門進去回明了。少頃,傳話二堂伺候。胡武彤入了公座,先喚祝紳家屬王德問了一遍,吩咐跪在一旁,方喚沈若愚上來道:「沈若愚,你既將女兒賣與祝鄉宦為妾,收過他五百兩銀子,又立了賣身文約。怎樣你妻子伍氏,把祝紳的一千銀子騙到了手,陡起圖賴的心腸。你想祝家白白丟了一千五百兩銀子,算是受了你夫妻的騙了,他怎肯干休?如今告到本縣衙門,本當辦你個通同抵賴,姑念你遠在蘇州,是你妻子昧良,與你無涉。你好好把女兒送到祝紳家,祝家有了你女兒進門,他斷然不記前恨,定要看顧你。你自要明白呀!」
  沈若愚聽罷,叩首道;「真真祝自新冤枉煞小人了,莫說小人家係世代書香,縱然餓死也不肯賣女兒。就連這祝姓,小人都不認識。總怪小人妻子一時胡涂,聽信他巧語花言當成真實。他又百般央求,要借住在小人家內,因他夤夜調戲了小人女兒,被小人妻子怒罵一頓,他無顏連夜走了。若說那一千銀子,是他住在小人家內,他說外面不便收存,交代小人妻子與他收好。後來他遁去未及攜帶,爿:非什麼身價,他是借此生端的。小人已將銀兩帶來呈堂,請太爺飭祝家收領。至於他所告之詞,盡是一派胡言,無半字實情,要求青天太爺做主,先問他個誣栽良民的罪才是。」
  胡武彤哈哈大笑道:「沈若愚,本縣看你人倒老實,像個忠厚模樣,不知道你還講幾句巧話兒搪塞本縣,真是人不可貌相。你既說有這一千兩銀子在你家內,足見祝紳不是冤栽你了。你收過人家銀子,又立了文約,想不把女兒交代人家,於理上就說不去。即如將銀子退與祝紳,你家妻子無故圖賴人銀兩,又無故的辱罵人,這時候退銀子,祝紳都不願意;你何妨當初不收他銀子,如今悔了約,祝紳也無可如何。只怪你做錯了,本縣是格外加恩,不究前情,你不要自己胡涂,自討沒趣。」
  沈若愚聽胡武彤句句皆袒護著祝姓,不禁心內火發,那裡按耐得住,大聲道:「太爺吩咐的話,叫小人死不暝閂。那祝自新有意借端栽害小人,誣良作賤,顯而易見。即作他交代小人家銀子一千兩是有的,小人妻子不合收他銀兩,不把女兒交出,何以他在蘇州只會見小人,又沒有見過我女兒何等樣人,單憑小人要賣女兒的話,他即兑付五百銀子,天下那有這等癡子?再者他的五百銀子是由何人交代小人的,不能一千多銀子的大事,可以對面講說的麼?就是媒婆,也該要有一名,難不成小人曉得他要買妾,親自上門去打合他的?況這一張身紙又不是小人筆跡,他既可以誣告,即可假立憑約。此數事彰明較著,要求太爺詳察。」一番話,把胡武彤搶白得瞪眼無辭,羞變為怒,將驚堂一拍道:「好大膽忘八蛋,你串同你妻子圖賴祝紳銀兩,昧不交人。本縣好意開豁你,只叫你交出女兒,不來辦你,還敢強詞奪理挺撞本縣。先打你個犯上不敬的二十個嘴巴子,再究你昧銀匿女的罪。」兩旁隸役齊聲吆喝,走過三四名粗漢,不由分說把沈若愚拖了下來,如鷹抓燕雀一般,一五一十的掌了二十個嘴巴,打得兩腮紅腫,口角涔涔流血。沈若愚也不要性命,碰頭頓腳的叫起極天冤屈來。胡武彤連連拍案道:「了不得,了不得!你們看這東西可惡不可惡,竟敢在本縣堂前肆行無忌。把他押下去,限他三日內交人;這一千銀子暫行寄庫,俟他交人後仍飭他領了去。」說畢,即起身退堂。原差帶了沈若愚下來,交外班房管押。
  那聽信的鄰人如飛回來,對伍氏母女細說堂上如何審問。把伍氏嚇得痛哭不已道:「這是那裡來的晦氣,撞著這瘟官也不問個真偽情由,一味的聽信姓祝的話,反打起我家老爹來。我要這條命何用,不如到縣前擊鼓喊冤,與這瘟官拚了罷!不然我也對不住我家老爹,禍是因我而起的。」蘭姑淚紛紛的道:「母親,你要到縣前喊冤,你即喊死了,他也不理。莫若到府裡告他一狀,告他個問官不明,看他怎樣擔當得起。」伍氏道:「用得,用得。」忙去央人寫了狀詞,遞進府內,又親到班房裡囑咐若愚,勿用著急,且候府裡批示如何,不能府裡也像這瘟官胡涂蟲。過了一日,府裡掛出批來,仍飭甘泉縣明白覆訊。
  誰知這府官姓毛,即是前任上元縣升任到此。劉蘊訪得伍氏告了府狀,他本與毛知府有交,前次在南京曾托他辦過聶家姊妹的。劉蘊與祝自新商議,又備了若干黃白貨物,劉蘊親去拜會,通了賄賂。這毛知府亦是個愛財的人,答應了劉蘊,落得做個好人仍飭甘泉縣覆訊,是只受其利,不計其害。胡武彤奉了府文好不得意,又提沈若愚到堂責打,再限三日交人,若仍崛強,定然重究。
  伍氏母女得了信,如掉入冷水裡相似。實指望府裡代他昭雪此案,不料仍發在這瘟官手內,反累了若愚受責。伍氏又要去拚命,蘭姑道:「母親,這不是拚命的事,都要設法救出父親才是。既然府裡不問,難道除了他就沒有別的衙門去告狀麼?我們這地方本係江都縣管轄,聞得江都陳太爺是個清正之官,到任以來很乾了幾樁為民除害興利的事。因他上省去了,才撞在那瘟官手內。過數日他都要回來的,母親再去告他一狀。若仍是不問,拚著性命去控上狀,不怕姓祝的有通天手段,都要拖倒了他。」伍氏稱善,只得等江都縣回來告狀;又愁三日限滿;丈夫仍要受責。
  恰恰才到兩日,打聽得江都縣今日回衙門。伍氏如半天裡得月,忙取了一方烏帕紮在頭上,把狀詞揣在懷內,前去攔輿喊稟,較之投文候批快得多呢!陳小儒轎子將要進衙,伍氏突出叫冤,小儒收了狀詞,細看情由,不由怒從心起道:「胡禮圖太胡鬧了,怎樣只憑原告一面之詞,硬派沈家女兒是賣與他的,也不問個是非曲直。可笑連毛公都胡涂起來,我怕其中定有關節。這沈家本是我該管地方,理宜歸我衙門審問。」一面將伍氏暫交官媒看管,一面入衙備了移文,至甘泉縣提取原被告人證,及弔核原卷。
  胡武彤接著江都移文,大大吃了一驚。知道小儒是個鐵面無私的人,非府尊可比,可以顢頇了事。他既回來,被告又在他衙門告發,又是他的汛地,何能不歸他承審。倘一經問出祝姓誣告,豈非連我都有處分,左右思維毫無主見,只得把人證原卷先交代了江都來差。自己忙坐轎去會祝自新,叫他趕緊設法料理,不然彼此多有未便。
  祝自新前在南京,亦深知小儒利害,急得抓耳撓腮,連呼不妙。劉蘊道:「陳小儒人卻古怪,幸喜我與他同年,平日又有一面之交,不若待我去撞個木鐘,懇他的情分。但是此人只可以情縛他,卻不可以利惑他。一來他是個有家,二來他又是個臨財不苟的人。拚我屈了身分去求他,料想他亦不好十分推卻。」祝自新聽了,連連作揖道:「我真正忘卻你與陳公是同年了,即請你去走遭,不可遲緩。雖說是小弟惹下來的禍,也是你仁兄引起頭的。」
  胡武彤聞劉蘊去見小儒,亦大為喜歡,從旁慫慂道:「難得劉太史與陳公有年誼,只要說得入彀,他縱然開豁了沈若愚,都不致認真追究到祝賢弟身上來。劉太史既與賢弟盟好,斷不可坐視不聞。古云:唇亡則齒寒。如說平了此事,連小弟都感激不盡。」你一言我一語逼得劉蘊不容不去,道:「我去是定去,至於行止我卻拿不穩,若是別人,不用我去也可成功。」回頭叫家丁預備轎子,到縣裡去拜會。胡武彤又說:「事宜從速,怕的人證到了他衙門,隨時即要審問。」仍再三諄囑了劉蘊幾次,方才回衙,還心內懸懸的,候劉蘊回來消息。
  少頃,轎子已至,劉蘊穿換公服,帶了兩名跟隨,向江都縣來。到了縣前,先投了帖進去。小儒正坐在上房與方夫人閒話,說到沈家一案其中定有情弊,好在俟人證提到一訊即知底細。見雙福上來回道:「南京劉太史要面會,有要話相商。」小儒看了帖道:「這個寶貝又到揚州來何干?我也無閒會他,你說我沿途受風,不能見客。改日過去謝步,有話再議。」雙福去了,少停又上來道:「家人去回覆他,他立意要見,硬下了轎坐在花廳上呢。」
  小儒無奈,只得出來。劉蘊見面即搶步上前,深躬道:「治生甫至揚州,即聞口碑載道,士庶同稱,足見父台恩澤周施。今日探得騶從已回,特專誠晉謁聆教,豈意拒絕太甚,不容一見,想治生多有得罪之處,深為惶恐。」小儒笑道:「仁香兄太謙了,我輩通家年好,言不至此。小弟實因沿途染受些江風:懶於酬對,尚希原諒,容改日登階謝咎。」劉蘊連稱不敢。小儒問道:「年伯老大人足疾可全愈否?」劉蘊欠身答道:「家君足患近日尤甚,醫家說是壯年在邊省染了山瘴癘氣,刻下精力就衰,不能制伏,是以發作起來。縱能調治,都難免偏枯之患。家君仍想醫治如恒,進京供職,以殘喘報答聖恩。不料心強足違,深以為憾。」又問了問小儒任內的蹊逕,遂道:「治生有一事奉乞,都望老父台作成。」即將祝自新告沈家的話,巧言粉飾說了一遍。又道:「敝友祝某非一定要與沈家為難,皆因此事太難為情。他不交出女兒也還罷了,怎樣反誣控祝某?況祝某亦係前科副車,是個名教中人,安肯作此違法之事?沈家既不願女兒與人作妾,祝某亦不能強逼其賣,但要把那以良作賤的事辯明。如沈家認了誣,再將一千五百銀子身價退出,祝某即可罷訟。因他是個在案人證,不便干謁。特央治生過來奉求老父台推情,想老父台洞見萬里,定不以治生為飾詞入告了。」
  小儒聽劉蘊一派巧言,明知虛浮,「果然祝姓情真理直,又何用托你來致意?」即至聽到說祝某係前科副車,忽然觸起機來道:「令友祝某莫非即是祝道生麼?」劉蘊正說得娓娓入聽,不防備小儒問這一句,一時轉不過口來,含糊應道:「未知是與不是,治生只知他名自新。」那臉上不禁現出忸怩〔之〕色來,小儒頓時明白,也無須追問,冷笑道:「祝道生我久聞其名,久仰其人,不用仁香兄細囑,小弟自會關切他,定不負尊托便了。」
  說畢,舉茶讓客,不耐煩與劉蘊多談,催他起身。
  劉蘊見話不投機,也難久坐,即作辭出來。回至寓內,祝白新接著,即問道:「其事若何?胡君那邊已打發兩三起人來問信。」劉蘊因在祝胡二人面前,誇口小儒與他同年至好,一說必從。此時如說出真話來,怕他們要取笑他,只好隨口答道:「陳公已應允了,非獨重究沈家誣告,還要把他女兒判斷與你作妾,叫你不可忘卻了他的情分。」祝自新聽了,喜得拍手頓足道:「只要他要我為情就好說了,我願加倍饋送,但求於事有濟。」即將劉蘊的話,對胡武彤家人說明,「請你家太爺但放寬心,陳公處劉太史已說通了」。來人去了,祝自新又囑咐王德,明日赴審小心,須仍照前番說法,不可改變。「你但聽陳公口內所問,依著他的口風回就是了」。歡歡喜喜的叫人買了多少酒肴,與劉蘊對飲,專候明日小儒判斷。
  單說小儒送出劉蘊,回至書房內,暗暗作惱道:「祝道生那畜生,前次在南京與畹秀等作對,把伯青功名都拖累去了。而今-他更名又重新捐納前程,該應天網恢恢,又至揚州與沈姓爭訟,顯見他倚勢凌壓沈家,逼他女兒為妾。不知怎樣做成圈套,將一千多銀子硬栽在沈家。難得犯在我手內,若審實了他是誣控,必當從重究辦,也替伯青報復那一口悶氣。」又把原捲取過,細加詳閱,心內早有八分了然。
  到了次日黎明,升坐大堂,先將原告沈伍氏喚上,問了一遍,吩咐退下。又將沈若愚喚過,細問情由。若愚叩首道:「青天太爺,小人雖習布業,祖父都是學校中人,因小人不肖,未能讀書上進克紹箕裘,才改做了買賣。雖然亦是安分清白人家,縱一貧如洗,也不忍把女兒賣人作妾,玷辱家聲。何況這祝姓,小人與他向無半面,焉能遠在蘇州即將女兒出賣,又何以知道他要買妾?他亦安能只憑小人口內之言,即先兑五百兩銀子?倘若小人沒有這個女兒,托言哄騙,他也相信麼?再者小人既想賴他銀兩,何必前日當堂呈繳那一千銀子,不如抵賴得毫釐全無,豈不乾淨?這皆係小人實情,求青天太爺詳察。」說畢,連連叩首,小儒亦吩咐他跪在一旁。喚上王德道:「你家主控告沈姓吞銀昧女一案,你家主怎樣認得沈姓?沈若愚又怎樣即將女兒出賣?你須從實細講,不許半字撒謊。」
  王德道:「小的家老主人與沈姓本有交情,並常通往來。後因老主人遠出作宦,才算隔絕。日前沈若愚至蘇州販布,在茶坊內偶與家主同桌,談及上代交誼,甚為相契。家主說因無子要到揚州買妾,問沈若愚久在揚州可知有什麼出色的女子。晚間沈若愚即來尋找小的說,聞得你主人要買妾,預備多少身價?小的說只要人品好,我主人合式,一千八百都不吝惜。沈若愚說,我親生有個女兒,名叫蘭姑,今年十七歲,頭臉腳手各式皆好。你主人如能出一千五百銀子身價,我即定賣與他。但是我與他世交,不好出口,煩你善言為我說成,當重重酬謝,並允定小的事成之日,送小的五十兩銀子。小的說,你沈老爺的令嫒自然是不得批評的,只恐我主人礙於世交,不敢要你令嫒作妾。沈若愚又再三囑托了小的數遍,小的即將此言稟知家主。家主始而不行,說我與沈家世交兄弟,何能買他的女兒,要被萬人唾罵呢。後來家主被小的勸解說,我看沈老爹目下光景甚窘,亦是出於不得已才肯賣自己女兒。也因我家能出若干銀子,又知道馭下寬厚,他女兒可得其所。家主聽了小的話,方肯允行。隨後沈若愚又親與家主商量,他東家的本錢被他用空了若干,可能先兑些身價與他彌縫虧空?若恐無憑,我先將賣身紙寫送過來,那其餘銀兩,待我女兒過門再行兑付。家主見他說得懇切,又念他是個老實人,故而推誠腹心,先兑了了百銀子,沈若愚寫下一紙女女兒文契。家主因要先赴揚州,囑沈若愚寫了家信,好至揚州接他女兒,免得日後往返。到了沈家,伍氏看了信亦無異言,當〔即J對家主說,你是我家女婿了,何必住在外面,不如搬至我家來住,也省些客寓用度。二來你即可招贅我家,因我女兒自幼錘愛,我捨不得他遠行。今日賣他也是出於無奈,你入贅個十朝半月,讓我看看也可放心。家主聽他說得有理,即移居他家,擇定五日後招親。次日就將一千兩銀子,兑交清楚。不料伍氏陡起不良,得了銀子,翻轉面皮,說家主以良作賤,逼他女兒為妾。伍氏不肯交出女兒,要想悔親也還罷了,因家主本不願要他女兒,是受沈若愚蠱惑而成,卻不能白白丟了一千多銀兩,又擔個逼良的聲名。恰恰沈若愚由蘇州回來。家主與他理論,他和伍氏一樣的話,足見是預先串合的。家主氣極才在縣裡遞稟,沐胡太爺恩斷,看破他夫婦伎倆,限三日內交人。伍氏又謊捏情詞,在府裡與太爺衙門控告。小的所說,句句是實,不敢半字增減。請太爺追究,沈若愚或交原銀,或交他女兒,總要有個著落。」
  小儒點首微笑道:「據你所云,這沈若愚實屬可惡,確是個千刁萬惡的人,即活活打死,也不足以蔽其辜。但是他寫賣身紙的時候,你可親眼見著沒有?」王德道:「沈若愚寫契是當著家主與小的面前,親筆寫的,怎麼小的沒有看見?」小儒道:「既然當著你主僕寫的,是他親筆無疑了。然而本縣其中有一處未解,倒要問你。沈若愚兑付五百銀子,卻寫了一千五百銀子的契。那一千銀子,據你說待他女兒過門方兑,難道沈若愚不怕你主人存了歹念,賴他都付過了?沈若愚應該在契上批注明白,先兑了五百。這是天下人之恒情,他亦五十多歲的人,就該知道這情節,為何他胡裡胡涂,就攏統寫了?在本縣看,沈若愚名雖若愚,恐愚不至此。我疑惑這張契並非是他親筆所寫,乃旁人代他寫的,他反受了人家愚弄了。」
  王德正信口撒謊,講得活靈活現,不提防小儒在夾縫裡問這一句,一時轉不過機來,回答不出,急得滿臉紫漲,不由口內支吾好半晌,方勉強道:「沈若愚亦因家主是個正經人不須防備,所以才如此寫的。好在家主未曾騙他,是他騙家主的。」小儒見王德形色倉惶,心內分外了然,哈哈大笑道:「好個正經人不須防備,你可知沈若愚就吃的這個苦。」頓時反過臉來,把驚堂一拍道:「好大膽奴才,你敢在本縣堂前造言生事,幫著你主人害人,你不是助桀為虐麼?那沈若愚就與你主人是至親骨肉,既寫到筆據,斷無收五百銀子肯寫一千五百兩的文契,天下沒有這樣癡子。你這該死的奴才,你主僕把沈若愚當做癡子,還來把本縣當癡子看待麼?代我拖下去結實打。」兩邊隸役一聲吆喝,走過三四個人,把王德揪下。
  王德大喊道:「太爺不要打鉗了人,沒有見過不打騙人的人,反打受騙的人,真正冤枉不淺。」小儒冷笑道:「本縣今日偏要錯打了你,冤枉了你,拚著你主人去告上狀。你須知本縣這裡,非胡太爺堂上可比,容你胡言亂浯栽害平民。胡太爺是看你的主人情面,本縣是玉潔冰清,一塵不染,怎容你這種樣子。」說罷,又連聲喝「打!」隸役等早將王德拖翻在地,褪下底衣,兩個人按住他頭腳,一個人舉起竹板,用力的朝下打。才打了五板,早巳皮開肉綻,鮮血直流。因王德自幼跟隨尤鼐在任,雖非姣生慣養,亦是享受不盡的人。後來尤鼐卸事,分派伺候仙女婿祝自新,又倚為心腹,除專辦外差,平時還有兩名三兒服侍。他如何受得起縣堂上的刑法,似殺豬一般喊道:「青天太爺,青天菩薩,小的情願招認了。」小儒止住隸役,放了王德起身,穿好褲子,遂將祝自新與劉蘊如何想謀沈家女兒作妾的話,一一承認。
  小儒命招房錄了他口供,道:「你主僕做得好圈套,平白地陷害良民,該當何罪?」叫原差帶他下去。喚過沈若愚、伍氏道:「你的冤枉,本縣已代你問清了,與你夫婦毫無干涉。但是你妻子伍氏,年已半百的人,怎樣一點見識沒有?皆因婦人家好貪小利,以致丈夫受累。若非本縣細心詳察,你夫婦真要屈死。以後處世,須要仔細。」。
  沈若愚,伍氏朝上連連磕頭,如搗蒜相似,齊道:「小人夫婦蒙太爺高厚之恩,雪明冤屈,惟願太爺高升極品,萬代朱衣。」小儒即當堂銷案釋放,沈家夫婦又叩了幾個頭,欣然回家去了。到了家中,蘭姑見父母雙雙皆回,急問情由。伍氏將前後的事細說,父女三人甚為感激3當立了長生祿位,朝夕焚香,惟祝恩官早早飛升。
  小儒在堂上又點了兩名差役,給了堂簽,吩咐他到祝自新寓內,提取本人赴案,須要小心。」兩名差役退下,即向祝自新寓內來。祝自新因王德去候審,心內懸懸,坐在寓中待信。劉蘊知中有變故,瞞著祝自新悄悄上街去了。兩名差役見了祝自新,將堂簽收過,假說「本縣太爺,現在已審確,沈家昧女吞銀是實。他女兒已提到了堂,請你去具結領人」。祝自新聽了,喜出望外。劉蘊又不在家,也無人計議,而且昨日說通關節,諒必此事真實不虛,忙換了衣冠,坐轎來至縣衙頭門外下轎。兩名差役領著他上了大堂。
  祝自新抬頭見小儒坐的是大堂,沈家人影兒都沒得半個,又見王德愁眉苦臉的躺在階下,明知有了變故。又聽兩名差役喚道:「祝自新帶到當面。」祝自新更外著忙,不由心內一陣亂跳,又不能退回,硬著頭皮上了堂階,跪下道:「職員祝自新見父台請安。」小儒淡笑道:「祝道生,你何時更名自新報捐的?」祝自新聽得問他的前事,又直呼他的原名道生,早經神不守舍,面上失色道:「職員是祝白新,不是什麼祝道生,敢是父台認錯了!」小儒道:「本,縣前住南京即聞你的大名,如轟雷灌耳,豈有認錯之理。本縣此時也不及問你更名不更名,朦捐不朦捐。你所控沈家一案,你抱屈家丁王德有一紙口供在此,你且看來。」說著,把王德的供單,擲在祝白新面前。
  祝自新拾起看畢,早嚇得魂飛雲外,魄散風前,暗自恨道:「多怪我用錯了王德,這奴才怎麼就招認了,豈非要坑殺我?」
  再偷覷小儒,見仙端坐堂上,鐵錚錚而門,令人害怕。欲待辯白幾句,王德已招承了,辯也無益,徒然自取羞辱。只得俯伏在地道:「職員一時胡涂該死,職員知罪了。尚求老父台格外施恩,筆下超生,職員願甘責罰。」小儒道:「你也知道自己罪名?你還知道你好朋友劉仁香靠不住,他也配向本縣討情麼?而且本縣兩袖清風,既不受人賄囑。你只好自怨將冰山當做泰山了,你候著詳辦就是了。」即吩咐兩名原差將祝自新領下,交官寓看管王德發外班房監押,「均候本縣通詳究辦」。小儒起身退堂,原差帶了祝自新主僕下來。
  自新望著王德,頓腳道:「你怎麼害了失心瘋,把真情都招認了?現在怎麼得了。」王德道:「還說了不了,都上了劉蘊那靟養的當。他又未曾說通,我白白地挨了五板,更冤枉呢!我們都不要怨人,只好怨命,該應碰見倒灶鬼。我細想都不派死罪,不過枷打,等我出來了,拚著把劉蘊斲死了,抵他的命。」祝自新亦深為懊悔,痛罵劉蘊。這劉蘊至晚始回寓內,打聽得祝家主僕都押起來了。又恐累到自家身上,連夜溜走,也不敢回南京,至別處躲避去了。胡武彤早得了信,急得雙腳一陣亂跳道:「完了,完了!我這甘泉縣被他們拖掉了,偏偏在收漕的時候,這不是劫數嗎!」趕忙坐轎上府,面見毛公,叩求設法。毛公道:「老兄這件事,你也怪不到我。沈伍氏來喊府狀,我仍發你衙門審問。你既知道他有膽量告府狀,就不怕他去控訴該管的江都縣麼?即不然,去告了上狀,也是累贅。老兄你太任意了,若江都詳了上來,我也無力迴護。倘或在別人手內還有通融,陳小儒我與他世交至好,他的古怪脾氣我巳盡知,他是個反面無情的人。何況目下憲眷甚隆,又保了卓異上去。老兄你不要連我這知府帶掉了罷。」胡武彤見毛公都畏懼小儒剛正,格外著急,曉得求他也沒用,起身作辭,回來坐在衙門愁悶。
  小儒退了堂也不回上房,即下了簽押房,連夜敘了通詳文書,申詳各處。卻未提及劉蘊,到底還念同年分上,而且此次他實係因人成事,可以原諒。沈家訴詞亦未波及到他身上,便宜了他罷。到了次日,一面詳稟各上司衙門,將祝自新更名朦捐,列入首款,使他罪無可逭。又親自坐轎上府來見毛公,且探一探毛公虛實。遙想此案,他既與劉蘊有舊,劉蘊竟敢來說我入彀,豈有不往說毛公之理。他多該納賄知情,旁敲側擊他幾句,叫他也存個害怕的念頭,可以警戒下次。一路上想定主見,已及府衙,投入手版。未知毛公見與不見,見時有何話說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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