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
  見彼美陡起不良心 借世交巧作進身計

  話說祝道生自在南京鬧出事來,連他丈人尤鼐的功名一齊革去,悶懨懨跟著尤鼐回轉蘇州。他又回嘉興去了一遭,出來仍住在丈人家內。那尤洲因無子姪,只得這個女婿,雖然為他所累,到底日後還要靠他半子收成,一句也不埋怨。又恐他慚愧做了白衣人,用了幾千銀子,遣人至都中,代祝道生更名自新報捐司馬之職。祝自新見自己得了五品前程,又誇耀起來。初時對人尚覺腼腆,久則故態復萌,仍然無所不為,終日眠花宿柳,凌善欺良。合城的人,因他丈人究竟是個致仕縉紳,不敢得罪他,受了他的害,只好敢怒而不敢言。
  尤鼐在任所時,有幾宗私存的銀兩,當日匆匆回家,未及討取,今日打發他女婿去討。祝自新辭別尤鼐,帶了三四名跟隨,又帶了一個心腹家人王德,一路向南京而來。到了南京,租了房屋住下。不數日,先討了一半,尚有幾宗未清,俟討齊了,方能回去。他手內有了錢,每日在秦淮河尋娼訪妓,任意作樂。偏偏又遇見劉蘊那冤家,自古君子與君子臭味相同,小人與小人亦復如是。見了面,三五句交談,即相契非常,彼此得了伙伴,更外高興。不是劉蘊今日邀祝自新游湖,即是祝自新明日請劉蘊吃酒。兩個人又結了盟好,倍加親密。
  何以劉蘊能出來亂鬧?囚他妻子曹氏已故,劉先達又足疾大發,寸步不能行走,劉蘊所以益無忌憚,只要瞞著劉先達就是了。又把曹氏攆去的愛妾,重複尋回府內,稍有姿色的婦婢,他皆要勾搭上手。外間又得了祝自新這一個朋友,加倍鬧的不成說話。一連鬧了個月有餘,城內城外無處不到。劉蘊道:「祝賢弟,我們在南京也逛煩了,何妨到揚州逛逛去,而且揚州風景不減金陵,大可新)F些眼界。」祝自新拍手稱妙。劉蘊對他老子說,要到揚州訪友。劉先達只當他是真的,自然依允。次日,即僱了船起身,在路走了兩日,已至揚州,就在鈔關門內尋了一家寬大客寓住下,終日在那些行戶人家走動。
  這一日,合當有事。劉蘊清早起來吃過點心,因祝自新昨晚酒吃多了尚未睡醒。劉蘊又不好一人出去,獨自無聊,背著手站在門前閒望。見行人來來往往,甚為擁擠。忽聽得對面「呀」的一聲,有個女子開門出來潑水。劉蘊見那女子年紀只得十七八歲,雲髻蓬鬆尚未梳洗,上身穿件官綠緊身小襖,下穿條元色布裙,高高係著,露出一對紅菱,又尖又瘦,只好二寸有零,生得面如含露嬌花,腰似臨風弱柳,嫋娜風流,天然俊俏,把劉蘊都看癡了。那女子潑過水,抬起頭來,見對過有人望他,臉一紅,回身「撲通」把門關了。
  那劉蘊的魂靈直跟了女子進去,一時收不轉來,癡呆呆望著那關的門內,連眼珠兒動都不動。好半會,覺得背後有人在肩頭拍了一下道:「仁香兄,看什麼東西?都看出神了。」劉蘊回頭,見是祝自新,道:「適才天上有位神仙經過,故而愚兄在此恭敬以待。」祝自新笑道:「你說的什麼瘋話,叫我不懂。」劉蘊同祝自新到了自己房內,把遇見對門女子如何美貌,細說一番。「若能與他說句話兒,就暫時死了,也算值得」。直說得天花亂墜,蓋世所稀。把個祝自新亦聽得十分高興,手舞足蹈道:「這也不難,我看對過人家不是個高門大戶,訪清了做甚樣勾當,多多把銀錢去打動他,不愁不遂我們心願。倘若執意不行,我們即以勢力壓他,還怕他飛上天去。」
  劉蘊點頭連連稱善,喚過一名家丁,吩咐去探訪對門信息。少頃,家丁進來說:「對門住的個姓沈的,亦是書香人家。因這沈若愚讀書未成,習了布行生業。妻子伍氏,只生一女乳名蘭姑,今年十七歲,尚未配人。那沈若愚前月到江南販布去了,家中只有母女兩人。伍氏居家省儉,連僕婢都不用。」劉蘊皺眉道:「偏生是個書香人家,斷不肯做非禮之事,這一場乾相思是害定了。」
  祝自新道:「不妨,不妨,管他書香不書香。俗說只要工夫深,鐵杵磨成針。准得他老子不在家,我有個計策在此,不怕他魚兒不上我的鉤。你不要性急,倘若得了手,你卻不可占我,我要得個頭籌的。」劉蘊道:「無庸交代,我情甘奉讓。我只想與他說句知心話兒就算了,斷不敢有占,只要你辦得到手。」祝自新附著劉蘊耳朵,悄悄的說了數浯,劉蘊喜的贊好不絕。兩人又到街市上閒逛了半日,至晚始回。一宵無話。
  來日大早,祝自新叫進王德,又封了五十兩銀子交與王德,到沈家如此如此說項,包他受之不疑。王德退出來,至沈家叩門,裡面蘭姑答應,開了門見是個生人,忙退了進去。伍氏出來,問道:「你是那裡來的?」王德滿面堆笑道:「你老人家可是沈奶奶麼?你家沈老爹有家信在此,我特地送來的。」伍氏聞得是丈夫托他寄家信的,又見來衣裳齊楚,像個大家執事的模樣,連忙將王德請入內堂坐下。茶罷,五氏道:「我家老爹在何處認識尊駕,奉托帶的是什麼信?」
  王德道:「信是我主人帶來,叫我送過來的。我主人姓祝,是上一科的副貢生,前王江南鹽法道尤大人的姑爺。因在蘇州茶坊內遇見你家老爹,偶爾談及,上代卻有世交,又見你老爹為人誠篤,彼此甚為契含。我主人要到揚州來訪友,你老爹托帶了封銀信回來,說匆匆不及寫信,現在市價騰貴,不能彩買,暫時尚未能回家,囑咐你們放心。卻好我主人就住在對門客寓內,所以今早打發我送來。我主人說,尊府沒有男子在家,不便拜謁,差我致意你老人家。」說著,將五十兩銀子遞過,請伍氏檢點。
  伍氏雖未接著丈夫家信,見了許多銀子,又聽來人說他家主人是個縉紳子弟,如何不相信?歡天喜地捧了銀子進去,交與蘭姑收好。又封了幾錢銀子出來,向王德道:「蒙你家老爺遠路攜帶,不安之至。又勞你管家的步,今有點菲敬,請你管家買雙鞋子穿罷。你家老爺前,並煩代我請安道謝。」王德道:「你老人家太多理了,三五步路還要腳步錢麼?我主人知道,是不依的。」伍氏道:「這是我的意思,你家老爺知道,卻也不妨。管家嫌少,就不要收。」王德推辭數次,方肯收下,起身道謝作別。回寓見祝自新銷了差,說伍氏果然相信,把銀子收下去了。祝自新大喜,對劉蘊道:「收了我的銀子,有兩分苗頭了。」劉蘊亦甚為喜歡。
  伍氏送出王德,回身入內,對蘭姑道:「你父親因為暫時不回,怕家中乏用,帶了一封銀子回來。想必那姓祝的是個正經人,所以不寫信,交與他托寄銀兩,是無礙的。跟他的人說,上代還與我家有世交呢!」蘭姑聽了,口雖不言,心內著實疑惑,暗忖道:「父親去未多時,據雲布價騰貴,又未能彩買,這宗銀子是那裡來的?若說父親挪用東家的本錢,我父親向來為人分文不苟,即應得的俸金,都要取之有道。況且又沒有親筆家信回來,只憑那祝姓家丁口內之詞,其中定有原故。」不說蘭姑獨自疑慮。
  又過了幾日,劉蘊催著祝自新道:「前日已送掉了五十兩銀子,一點實效還沒有。若白用了,才叫不值得。」祝自新笑道:「我說過你不用性急,只要他收了我銀子,已有二分工程,包管他不上我這條路,定上我那條路。不過那條路費些周折。」回身至房內,開箱取出幾件定織上等衣料,又叫王德到街市上配了幾色水禮,送到沈家去,須如此如此說法。
  王德拿了禮物,來至沈家,適值伍氏正在堂前。王德上前請了安道:「我主人日前在蘇州,很叨擾了你家老爹幾次。我主人本意待沈老爹動身,備幾樣禮送他,不料我主人又先來揚州,故而打發我送上菲禮數色,務望你老人家笑納。」說著,即將各件全數攤擺桌上。伍氏忙止住道:「這是那裡說起,蒙你家老爺帶信回來,我尚未道謝,怎麼反送起我家禮來,斷斷不敢領受。煩你管家帶了回去,為我致意問安。恕我家無男子,不親去叩辭了。」王德道:「臨來時,我主人再三囑咐說,他家不收禮物,你就不用來見我。況且各物都買定的,難以退回,我主人又無用處,你老人家可憐我回去要受氣,賞收了罷。」說罷,回身即行。
  伍氏一把拉住道:「你管家且坐坐,容再商量。」暗想道:「那姓祝的是一團美意,若執意不收,豈不代丈夫惱了朋友?」
  又見各物皆係上等物件,婦人家多半好貪便宜,遂改口道:「既承你家老爺賞賜,若一定推辭就要說我家不中抬舉了。卻又收之不當,容改日再補報罷。」王德道:「好呀!你老人家肯收了,也免得我往返。」幫著伍氏將各件搬入裡面,伍氏重重開發了力錢。王德回寓說:「沈家禮都收去了。」祝自新喜道:「有了四分成局了。」向劉蘊道:「何如?不怕他十分聰明,都要著這道兒的。」劉蘊亦深為佩服。由此安心適意,專盼佳音。
  對門伍氏收過禮物,與蘭姑說道:「姓祝的如此多情,我何能白白的收他許多禮物,你父親又不在家,不知道那一日方可回來?倘若祝老爺回了蘇州,豈非缺典。我意在備席酒請他洗塵,我已四十外的人,雖是女流,見他也無關礙。」蘭姑道:「請是要請他的,卻不好請他家來。我聞得這祝家是個少年人,到底父親不在家,起居不便。莫如送至他寓所,彼此皆可適意。」伍氏點頭稱是,即央鄰舍買了一席豐盛酒肴,又央他家的用人,送到對門。祝自新並不推卻,收下酒席,加倍開發來人。向劉蘊拍手道:「而今成局算有六分了。你且將這席酒當太平宴吃,不日即可大功告成。」兩人歡悅非常,吃得爛醉始已。
  次日清晨,祝自新換了一身簇新衣履,叫王德持了名帖到沈家去說,我親自過米謝酒。王德一逕來至沈家叩門,伍氏開門。
  王德道:「我主人昨日多擾,今早特來親謝。」伍氏未及回答,祝自新早迎上來,深深一揖道:「昨承大嫂賜食,愧領之至。」伍氏見尊客站在門外行禮,何能不說聲「請進來坐坐」。祝自新如得了聖旨相似,大踏步走入門內,到了堂前,復又作揖。伍氏忙還禮,請祝自新上坐。自己捧了兩盞茶,送與祝家主僕,方才入座。
  祝自新欠身道:「日前在蘇州得晤若愚兄,談及先代本有世交,常通慶弔,後因先祖掣眷赴任,南北阻隔,才疏失了。敘起來都是通家舊好兄弟。若愚兄為人本來謙虛已極,我未曾盡地主道理,若愚兄竟反賓為主,很請了我幾次。本意備點土儀送他,我又因事先來揚州,故而打發小價送至尊府,得蒙大嫂賞收,已承格外體貼。大嫂何乃多情,又賜酒食。」說著,又深深一揖稱謝。
  伍氏見祝自新人物清秀,衣服華燦,似個大家子弟模範,又見他溫恭有禮,出言婉而多風,心內贊賞不已。忖道:「我丈夫得此朋友,不愁沒有靠背。」遂滿面堆歡道:「舍下家寒無甚孝敬,又迭承厚賜,我不過備了幾色聊堪適口的粗肴,又蒙齒及,真正要羞愧煞了。拙夫既與尊府通家世好,就算一家人了,以後請勿如此客套。」祝自新連稱遵命,又問東問西的說了一回閒話,方起身作辭。
  伍氏直送至門外,進來對蘭姑道:「這祝少爺果然人好,如此身分並不矜張,真稱難得。怪不得你父親與他相契。」蘭姑聽說,淡笑了聲道:「姓祝的坐在堂前,女兒在門後偷看了一眼,母親切勿將他當個好人。他臉上明明一團邪氣,外面假裝著文雅的樣子,他可欺別人,卻難欺你的女兒。母親如不相信,只看他兩隻邪眼,口裡說著話,眼角在四下裡觀望,其人雙眸如此,可知其胸中不正。父親為人雖然忠厚,卻是個老成練達的人,縱然與他世交,也不肯與他往來親密。母親不可信他一面之詞,要留神又是。」伍氏聽了,大為不然,又不忍搶白他女兒,惟有付之一笑道:「你也忒多心了,難道他還想騙我家麼!」不說伍氏母女閒論。
  那祝自新回到寓中,一面除換衣冠,向著劉蘊道「恭喜」道:「你大事有了九分工程,不久即可從心遂欲。」即將他見著伍氏如何說項,「看伍氏的光景很為相信,只要再被我騙進了他家門,那就十拿九穩。即不然一翻轉來,他也跳不出我的圈套」。劉蘊鼓掌稱妙。由此祝自新又借著別的事,到沈家去了兩次,多多少少送了伍氏若干物件,皆是婦人家需用之物,伍氏大為喜悅。只有蘭姑心內著急非常,越看祝姓越不是個正經人物,又勸他母親不醒,一心惟望他父親早早回來,分出真假,好斷絕了祝姓來往。
  這一日,伍氏正站在門外,祝自新又走了過來,伍氏邀請入內。祝自新道:「尊府屋宇寬大,又極幽靜,若較之我們所住的寓所,嘈嘈。即唧真有天壤之別。前日我還與店主人淘氣,不知日間住下一起什麼人,多是北路口音,與我住房一板之隔,飲食多是生蔥生蒜,滿口咬嚼,那一股穢惡之味,令人觸鼻欲嘔。到了晚間,每人吃醉了酒,高聲大氣的要唱半夜,睡下又呼吼如雷。連日被他鬧得眼皮兒都沒有合著。在大嫂看,可惡不可惡?我只道他們過路的客,好歹受他一半日的氣,那料他們住的日子久呢!據說有一起同伴在後,到齊了方能起程。昨日我看了幾處客寓,皆不合式,若是若愚兄能於日內回來,我也好奉借尊府暫住幾天,亦不致受客寓裡的怄氣。無如尊府雖然閒屋甚多,若愚兄不在家內,我又未便啟齒。」
  伍氏聽了,暗自沉吟道:,「聽他的口氣,分明要暫借居住,因我丈夫不在家;不便過來。想他既與丈夫至好,在家必定借與他住的。我雖是個女流,比他大了一倍年紀,況且我女常在房內,又有前後之分,就是丈夫回來,也不能埋怨我。我替他結交朋友,落得做個人情,也不枉他時常送東西與我。」想定主見,開口道:「既然尊寓嘈雜不能安住,若不嫌寒舍蝸廬,何妨請過來暫住。待我家老爹回來,亦可朝夕盤桓。」祝自新見伍氏一口應允,好不歡喜,忙起身作揖道:「雖承大嫂盛意,恐若愚兄回來不悅,還是待若愚兄返揚再作商量。」伍氏道:「不妨,抽夫的性情我素來深悉,是極愛友道的。而且通家世好,斷無話說。」祝自新謝了又謝,道:「既如此說法,我今日即搬了過來,免得受他們吵鬧,容再酬打擾尊府罷。」轉身喚王德道:「你回寓搬取我行李等物過來,把房租與店東算清結了,不要拖欠。」王德答應出外,蘭姑在門後聽得母親借屋與祝姓居住,不禁跌足叫苦道:「我母親何至胡涂若此,也不想到他是個少年男子,我家只有母女二人,將個陌生人住進門內,不怕旁人議論麼?況且這個人引進了門,只恐不日即要有是非。」忍耐不住輕輕的嗽了一聲,送個暗號與伍氏說話。
  伍氏明知蘭姑在門後招呼他,又是「阻攔我不要借屋與祝姓住,我已經允出口,他又是丈夫至好,諒也無妨。這孩子太覺噦嗦,仗著他有點小聰明,他父親平日最信他的話,難道我若大年紀,不如他的見識麼?且不要睬他,免得耳畔聒絮」。伍氏只當不知,仍與祝自新談說。把個蘭姑急得五內如焚,見王德已押著行李進門,一件一件的搬至對過三間客屋裡鋪設,曉得這樁事阻攔不下,急得頓了兩腳,回房去了。
  前面祝自新見各物安排停當,起身到房內取出幾大包銀子,交與伍氏道:「這裡一千兩銀子,請大嫂代為收好。雖說尊府並無閒人,我主僕時常要出去的,怕有舛錯,不如請大嫂收好,到底有個交代。如尊府有缺乏之處,但用無妨。」伍氏接過,收入裡面,見蘭姑坐在房內納悶。
  伍氏道:「你才招呼我有什麼話?」蘭姑道:「我勸母親不要與姓祝的往來,你不信罷了,今日反將他住進門來,家內又無男子,豈不是笑話。我看他如此行為,斷然是不懷好意。母親你不要後悔不及,將來累了父親。」伍氏聽了,又氣又笑道:「你這孩子,多分是瘋子,何以就累了你老子,我真真不解。你說他不懷好意,他想騙我什麼?你老子不日即可回來,他又住在我家內,會了面就分真偽。除非他是個癡子,才肯給苦自己吃呢,又豔一千兩銀子交與我收著,如果不是你父親至好,他也不放心。你的心未免太細很了,想到沒得的所在去了。」蘭姑聞得祝姓又存下一千銀子,加倍著急,暗暗叫苦道:「其中定有蹊蹺,顯而易見,無奈母親執迷不悟,只看了一面,如何是好?惟願父親日內回來,雲雨一天暫時消散。我仍有一樁心思,卻不便對母親講,單怕那個畜生算計在我身上,十分我就有九分疑慮及此。」蘭姑愈想愈害怕起來。他母女彼此各存意見,話不投機,伍氏忿忿的回房去了。
  次日,祝自新才起身盥洗,見王德匆匆走進道:「甘泉縣換了胡太爺,少爺也該去拜會他。」原來這胡甘泉名武彤,字禮圖,湖南辰州府人,亦是一榜出身,是尤鼐最得意的門生。因前科會試不第,赴部大挑,得了這個缺。其人貪婪不仁,又沒見識,人送他個綽號叫做胡涂蟲,又叫胡利徒。今日乃胡武彤接印之期,王德得了信,來稟知他主人。祝自新即吩咐王德備轎,穿了五品公服,前去拜會。胡武彤留他吃上頓飯,敘敘多年闊別,至暮始回。明日,胡武彤擺齊執事,來答拜謝步。左右鄰舍都知道沈家住下個貴客,又聞得與沈老爹是世交至好,無人不誇獎贊歎,伍氏分外得意。
  隔了一日,劉蘊又過訪祝自新閒話。王德對伍氏道:「這姓劉的是當朝首相的公子,堂堂監察御史。因劉老大人告老回來,他亦告終養在家侍奉。南京要推他第一家豪富,頭等的鄉紳。與我家主人,是盟過的兄弟。」說得伍氏從此加倍欽敬他主僕,不枉留他住這一場,也在裡黨中爭個光耀,足見沈家還有這一個朋友。若信了我那古怪女兒的話,豈非好機會當面錯過了。只有蘭姑憂慮異常,盼穿兩眼不見他父親回來,急得心如焚灼,終日在房作些針黹,連房門都不開。有時伍氏不耐煩起來,不送飯他吃,蘭姑情願忍餓一餐,足跡不出。
  這日,合當有事。蘭姑吃了晚飯,做了一會針黹,伍氏早睡去了。時已二鼓,閃外燈火皆息,一庭皓月明如白晝。蘭姑忽然想起,日間洗浣了件衣服曬在廚房院落內,忘卻收了,恐夜來露水浸濕,明日不好穿換。此時外邊的人想都睡熟,不妨前去收取。起身開了耳門,向廚房裡來。他家廚房雖通外面,卻有』卜耳門相通內室。恐前進有生客在堂,女眷不便行走,即由耳門裡出入。
  蘭姑才走出耳門,恰恰祝自新在前進玩月未睡。因日間劉蘊來催他道:「你住了好幾天了,還沒有一毫動靜,莫不是要住在他家一世麼?我深愁沈老頭兒回來,你的謊就脫節了。你究竟是何成見,不妨請教一二?」祝自新道:「我打聽得他家女兒尚未適人,不如加意賣盡溫柔,叫他敬服了我。然後央人說合,哄他娶家去做正室妻子,人到了我家,就隨我作正作副,將他作個侍妾,在你我兩家輪流一月,豈不皆遂了心願。即不然,仍用著那一著毒手,遲早都脫不出我的手內。」坐了半晌,劉蘊去了。祝自新口內雖如此說,心內亦頗著急,細想劉蘊的話,未謂無理。如沈若愚朝暮回家,我以前用的機關,皆付流水。而且彼此睹面,甚難為情,雖說有著退步在此,總以不露痕跡,彌縫到手為上策。思來想去,不能就枕,起身吹熄了燈火,走到院落中踱來踱去的賞玩月色,躊躇著日間的事。
  忽聞裡面門響,又聽得細瑣蓮步聲音,急掉頭看時,見冉冉一個美女走入廚房。祝自新在暗處望明處,分外明白,又係月下觀佳人,更加一籌。知道他家並無外人,只有母女兩個,必定是蘭姑那丫頭。怪不得劉蘊見過一次,如著了魔相似,果然言不謬贊。我祝某見過多少絕色,即如我妻子尤氏,也算一個尤物,若比較起來,連這丫頭的後塵都巴結不上。越看越美,越看越愛,從來色膽如天,不禁一步一步走了過來,至蘭姑身畔立定,將欲開言。
  那蘭姑取了衣服正待進去,聽得後面足步之聲,吃了一驚,回過頭來見祝自新站在面前,嚇得魂飛魄散,低頭就跑。祝自新見他要走,想道:「難得遇見他,再將他放走,豈不白失此機會。」近前一步,雙手把耳門擋住,笑容可掬道:「姑娘,如此夜深一人出外,不是有意小生,即是良緣天就。」蘭姑聽他口內咬文,一派遊戲的言詞,又見他擋住去路,急得心頭鹿撞,遍身發抖,顫巍巍道:「你你這大膽的狂徒,敢於深更半夜調戲我姑娘,好好讓開便罷,若再胡說,叫醒我母親,看你臉面何在?」祝自新笑道:「姑娘罵我是愛我,就是打我幾下,我也情願。若說我調戲你姑娘,我未曾到你上房,你自家走了出來,相巧碰見了我,定非偶然。非是我誇張大口,如我這樣人,匹配姑娘也不辱沒。」說著,伸開兩手意將摟抱。
  蘭姑急的恨不得一頭鑽入地縫裡去,退了兩步,高聲大喊道:「母親,快來!」祝自新聽他喊叫,怕驚動伍氏,忙走近一步,左手抱住蘭姑,右手按住他的嘴,使他出聲不得,笑吟吟道:「我的乖乖,不要使性子,到口的美食還叫我吃不成麼!」輕輕一擒,把蘭姑抱起,即向自己房內行走。可憐蘭姑不能喊叫,又不能著力,上身被他緊緊摟在懷內,動掉不得,惟有兩隻小腳,亂蹬亂踢。湊巧一腳踢在祝白新檔內,疼痛非常,不禁失聲「哎喲」,左手一鬆。蘭姑趁勢使勁的一仰,兩個人都跌了下地,旁邊一堆盆桶打倒,四處亂滾,驚天動地的響起來。
  恰好伍氏一覺睡醒,下牀小解,耳畔隱約聽得有人喊叫了聲,似女兒的口氣,又像遠遠在外面相似,大為詫異,即喚道:「蘭姑!蘭姑!」喚了幾聲,不聞答應,忙開了房門,見女兒房門大開,燈尚未滅,走過來房內靜悄悄的,不見女兒蹤跡。伍氏不由心內突突的亂跳,正在沒了主見,忽聞外廂「乒乒乓乓」的響,知道出了事件,急點了手燈,大著膽走出,一面走一面喚道:「蘭姑,你在那裡弄的什麼東西響?」祝自新跌在地下,半晌才算襠內不痛,見蘭姑呆呆的跌在對面翻眼,意欲起身重複用武,聽得伍氏一路招呼出來,很吃了一驚,一骨碌爬起,飛奔回房去了。
  伍氏到了廚房,舉起手燈,見蘭姑躺在地下張著嘴喘氣,盆桶傢伙滾散一地,未知何故?問道:「你半夜深更作什麼怪?」
  蘭姑見伍氏出來,祝自新已去,才放下了心。從地下爬起拉了伍氏的手,望後就走。伍氏更不明白,又見蘭姑倉皇失措的情形,到了房內,伍氏道:「你到底怎樣?」蘭姑喘定了氣,「哎呀」一聲,未曾開口先撲簌簌流下淚來,望著伍氏頓足道:「母親你不信我的話,可知你女兒受辱,怎生見人。」說著,嚎啕痛哭。鬧得伍氏摸頭摸尾不著,道:「你敢是染了魔了,因何說起瘋話來?」蘭姑一面哭著,一面訴說適才祝自新如何欺侮了他。伍氏聽罷,氣得足軟手顫,癱在椅上。心內又氣又愧,氣的是女兒受了祝姓羞辱3愧的是有眼不能識人,把這個畜生誤住了家來,竟不出女兒所料,指著外面,高聲百般穢罵。
  祝自新在房內句句聽得明白,不由氣恨交加。此時王德也醒了,道:「沈奶奶與誰鬥口,半夜裡還罵人。」又聽了半刻道:「咦,好似句句罵的你老人家呢!」祝自新喝道:「少要多話!」遂將適才的事,細說一番。王德道:「卻怪你老人家做得太孟浪了,可惜把多日用過的工夫,一齊抹掉了。」祝自新道:「事已如此,懊悔也無用。你快些起來收拾,明早好走,此處斷難居住,我們只有用那一著棋了。」王德穿齊衣服,把要緊行李衣囊收拾了一擔,其餘的東西盡行丟下。俟天色微明,主僕兩人悄悄的回至客寓。敲開了門進去,倒把劉蘊嚇了一跳,細問情由,笑道:「我說溫柔做法怕的不行,還是這一步做手好,不過喪點良心,卻也顧不得許多。只可惜你那一千銀子,用到白處去了。」祝自新道:「我的銀子何嘗白用,還要在這一千銀子上生支節呢!到了那個地步,你自然清楚。」兩人談談說說,重又睡下。
  伍氏到了天明,出外見祝家主僕已去,留下許多物件,笑道「我料你也沒有那副厚臉見人,竟自溜去。這些物件落得擾你,連那存下的一千銀子,想你也無顏來取。」回頭向蘭姑道:「我的兒,不用氣惱,好在沒有被他輕薄了去。明日把他這一千銀子,多打點首飾,與你遮羞罷,多的留與你父親做個本錢,也落得受用那畜生的。」蘭姑聽了,鼻內「哼」了聲,也不言語,心內道:「我母親何故仍是這般胡涂,祝姓白白丟卻若干銀子,焉肯甘心?恐咫尺風波,即要發作。若依我當日不留他來家,方算一點事沒得呢!」
  祝自新睡到日午起身,吩咐王德備轎向縣裡來。胡武彤將他接入內堂,略敘寒喧。祝自新欠身道:「小弟昨日受了人欺侮,萬難為情,今特米奉求仁兄作主,代小弟出這口惡氣。」說著,在袖內取出五百兩一張銀券,雙手送過道:「些須菲敬,祈仁兄哂納。」胡武彤接過看了看,瞇嘻著雙眼道:「誰人大膽,敢欺賢弟,都交在愚兄身上究力、。你我既係自家人,何用如此客套,若一定推卻,反說我見外了。請道其原由。」祝自新將座位挪近一步,附著胡武彤耳畔,把在沈家的細情一一說明,又立起打了一躬道:「總怪小弟自取愆尤,奈因落在其中,騎虎難下。望老仁兄推家岳情面,包容一切。」
  胡武彤還了禮,捻須大笑道:「自古少年心性,多半如斯,這也難怪賢弟。想沈家不過一介細民,也做不出怎樣的手段。又喜江都陳君上省去了,此事愚兄卻可問得。明日你遣僕具個察呈進來,要說沈若愚在蘇州當面將女兒賣與你為妾,講定一千五百兩身價,當時收了五百,其餘允你到了揚州,看過他女兒再兑那一千,人銀兩交。還要說他因事羈絆不能回來,有信寄交他妻子伍氏,亦可做主。不意伍氏收了你銀子,陡生不良念頭,圖賴此事,反率領多人打至你寓所,說你誣良作賤,逼買妾媵等詞。你還要做張假身紙,黏在察後。我見了公件,即可一面提伍氏與蘭姑到案,再去關提沈若愚。臨訊之時,用些恐嚇開導的話,不怕他不雙手將女兒送與你作妾。但是人過了門,你要大大酬謝我媒人一宗才是。」說畢,哈哈大笑道:「在賢弟看,此計如何呢?」
  祝自新聽了,歡喜異常,連連稱謝說:「仁兄真有神鬼不測手段,敢不拜服。倘事有成,小弟怎好忘卻大德,理宜重報,決不食言。」忙辭別胡武彤回寓,與劉蘊細酌了一紙稟詞,叫王德做了抱屬投進衙內。胡武彤隨時批發出來,立即喚進兩名精細差役張政、王洪,給付硃簽,又面囑「到沈家小心為是,事成之後,祝少爺說從優賞賜你們」。二差退出,帶了兩名伙計,如飛向沈家來。未知到了沈家若何處置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