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  陳大令判聯碧玉環 祝詞林訪舊紅文巷

  話說王氏與二娘帶著慧珠姊妹巾南京到了揚州,在紅文巷內尋了一所房屋。外面大大五間,內裡一順三間,上有小樓,慧珠與洛珠同住,旁有一座小花園,當中一個六角草亭。房屋雖不甚多,卻十分幽雅。過了幾天,又暗暗去見小儒,說伯青托他照應的話;小儒即叫雙福至他家走了一次,又將本處地坊喚了米,說王氏與雙福是親眷。白小儒接印,把雙福派了門政,而且自幼跟隨小儒,以子姪一般看視,所以內外人沒有一個不趨奉雙福。今日雙福說聶家與仙親眷,地坊怎敢怠慢,當即吩咐了小平更夫人等,日夜在聶家門首照察,試問那一個還敢來欺他家?
  王氏自從迭遭兩次官事,膽都寒了,立誓不做這買賣。好在腰纏已滿,可以自給,將來兩個女兒適人,還要得大大一宗身價,後半世可保無憂,何苦再尋煩惱,又要受氣。終日與二娘在東鄰西舍抹牌鬥趣的玩耍,倒也快樂。慧珠、洛珠仍以唱和白娛,每常放心不下伯肖等人與小鳳一班姊妹,遇著花朝月夕,想起南京聚在一處的光景,惟打背地傷感,互相勸慰而已。附近人家,日久也看出仙家的蹊逕,囚沒有外人走動,又見他與縣裡人常相往來,只好嚌中評論、方夫人又時常接仙姊妹們到署裡去,甚至留住盤桓幾日,才放他們回來。
  這日,伯青等已抵揚州,船在碼頭泊定。從龍道:「我們此刻同往縣裡去會見小儒,即知畹秀的住落。最妙不必衣冠,步行前去,何況我輩皆係至交,小儒平日也喜通脫,可以彼此省卻多少繁文。會見了他們,再議我們的住處。」伯青、王蘭齊聲稱善,三人登岸,只帶了連兒一人,緩緩在街市閒步,見往來行人甚為熱鬧。不多一會,已至縣署,照牆邊有一群人團團圍住,三人挨進圈內,原來是一道告示。上面寫著:
  特授江南揚州府江都縣正堂紀錄十次隨帶加十級陳為出示曉諭事:照得本縣由科第出身,恭膺是職。自蒞任以來,事無巨細無不躬親,出入綦嚴,冰清玉潔。近聞揚郡地方,習尚繁華,民多刁詐,以健訟為居奇,包詞為能事,甚至合蠹吏奸差聯成一手。鼠牙雀角,事機每鼓於纖微;虎視狼貪,鄉愚咸受其茶毒。此皆言之殊堪痛恨者也。當知本縣目見耳聞燭奸於隱,法隨言出嫉惡如仇。遇善而賞不從輕,懲惡而罰尤加重。自示之後,爾等士農工賈,各習其生。野無爭鬥,民多樸厚之風;俗尚敦仁,世有雍熙之象。此則本縣之所厚望,爾等之所深幸也。其各凜遵,毋違特示。
  王蘭笑道:「世俗澆漓,民多好訟,江南一惜此風尤熾。小儒雖然認真辦理,切實示諭,竊恐人多視為具文,未能奉。」伯青道:「現在為民上的,只好各盡其道罷了。能如小儒這樣做法,尚算是好官。還有一等不顧品行的,一味貪婪逢迎,更不足道。」
  三人方欲進署,忽聽裡面傳鼓升堂,吆喝伺候。伯青忙止住連兒緩行通報,隨著一起閒人走入堂口,在人背後偷看。見兩旁吏役齊集,暖閣門開,小儒公服而出,入了公座。早有差役帶上一千人證,是兩男一女。那男子:一個四十餘歲,生得獐頭鼠日;一個二十餘歲,頗為儒雅。那女子不過十八九歲,雖是鄉村裝束,卻生徘有幾分姿色,跪在案前俯首無言,臉上帶著一團憂憤形容。
  聽堂上喚原告刁成。那四十餘歲男子,爬上幾步,叩首道:「小的刁成,見太爺請安。」小儒將他通身上下看了幾眼道:「刁成,你告文生秦守禮,勾騙你妻子戎氏脫逃,先被你看破情形,防範嚴謹,杜絕守禮往來。一日,你妻子托言母親有病回家省視,你卻故意不與同行,遠遠的察看動靜。果然守禮在半途等候,將你妻子帶回他家,你當即糾合親鄰多人,至秦家把戎氏帶回。到本縣衙門控告,請本縣重究秦守禮勾騙的罪名。你的妻子可是元配不是,你與守禮可向有瓜葛沒有?你細細的訴說一遍,卻不許半字撒謊。」
  刁成又叩了一個頭道:「太爺是青天,小的若有半句虛言欺了太爺,就是欺天了。小的祖居鄉間,距城五里多路。小的祖父置得幾畝田地,只生了小的父親一人。因為家內可以過活,子弟即思讀書,延請名師教小的父親。到了二十歲上,進了一名學。小的父親又生了小的一人,自幼聘定城中貢生戎大森的女兒為妻。不幸父親早死,過了一年小的母親又病故了。小的因生性愚蠢,不能讀書,仍以耕種為生。除了服制央媒去說,娶了戎氏回來,與小的倒還相得的。這秦守禮住在前村,他從小的父親看過文章,所以兩家皆係通好。又因他是個讀書明理的人,凡到小的家裡來,妻子戎氏並不迴避。誰知守禮存了禽獸之心,見小的妻子很有幾分姿色,打聽小的進城有事,他即來閒話。逐日花言巧語,哄騙戎氏隨他逃走。小的妻子是個年輕女流,沒有見識,被他說活動了。今年春間,彼此已先有姦情,後來為小的看破一二。這些鄰舍,亦恐將來鬧出事件連累他們,在小的面前暗暗的說了幾次。小的因未見確證,不能造次,只好加意防範。苦于家內無人,又少叔伯手足,有了事情都要出去。守禮抽閒趁空仍來走動,小的曉得了,將戎氏打罵是有的,又禁絕守禮往來。前數日,戎氏忽言他母親有病,要入城看視,又說:『母家早間打發人來接我,因為你不在家,來人不能久等,回城去了。我想這條路是走熟的,又沒有多遠,一個人來去也無礙。』小的明知其中必有變故,假意允諾,卻遠遠的跟著他。走了不足二里,見守禮站在田邊,小的妻子迎上去與他講話,復繞取小路回頭到了守禮家裡。小的看得清楚,那裡忍耐得住,即回家約了本村親鄰等人,趕至秦守禮家。小的妻子正坐在堂前,見了眾人躲避不及,守禮情知不妙,開了後門逃去。小的當將戎氏帶回,因未遂他心願,近日與小的吵鬧,尋死覓活日夜不安。想起來皆是守禮的禍根,況且讀書士子,奸拐人家妻女,更該加一等問罪。要求青天做主,代小的雪恥。」
  小儒笑了聲,叫他跪在一旁,喚秦守禮上來道:「秦守禮,你既是個秀才,怎樣做出這般非禮的事來。你名雖守禮,實不守禮。刁成告你勾騙他妻子戎氏脫逃,又在你家獲住,並有他同去親鄰眾所共見。你該派個什麼罪?好好的直供上來,本縣尚可加恩從輕開豁。你自家做的事,要明白呀!」
  那秦守禮兩眼含淚,叩首道:「父台明見,生員既能讀幾句書,忝入黌序,難道禮法二字不知道的麼!這刁成在鄉間,素稱無賴,人送他個混名叫做刁惡,其人可想而知。他父親刁中賢是名飽學秀才,一鄉推重。生員自幼即從他讀書,連這守禮的名字,都是他父親取的。見生員各事拘謹,恐中道改變,命生員顧名思義,常守於禮法之中。後來刁中賢夫婦相繼而歿,生員與他家相隔不遠,常到他家走走,怕人說先生死了,連世誼都不看顧。若說他妻子戎氏,生員尤堪痛恨。戎氏本與生員係遠房姑表,戎大森在日有心將女兒許與生員為妻,訪得刁成與生員世交,托他為媒。刁成打聽得美貌,生了異心,明為生員作伐,暗謀作自己妻室。說生員家內無多房屋,又無親丁,他願撥出一進房子與生員迎娶,所有各事都是他一力承辦,戎大森信以為實。到了迎娶這一日,刁成將生員約去相陪媒賓。戎家的人到了刁家,又看見生員在那裡張羅,分外不疑。及至次日,生米已成熟飯。刁成又把戎家的帖子,全行改致刁家名目。戎大森是個有體面的人,而且女兒業已失身刁成,鬧出來徒然羞愧,他女兒何能再嫁生員,只得就錯認錯的做,心內卻氣他不過。又見刁成是個無賴之徒,逐日氣悶,一病而亡。戎氏曉得他假冒生員,又因父親被他氣死,每每與他吵鬧,要尋短見。生員日久也盡悉具細,連足跡都不到他家。一日,戎氏由城內回來,走生員村前經過,見生員立在樹下。戌氏亦囚氣憤已極,平時本與生員親戚往來見過面的,不顧嫌疑,到了生員面前哭訴此事,倩生員代他設法伸冤,他情願削髮。生員慮有猜嫌,勸他回去,再作計較。那料刁成聞信,率領多人而至,不問皂白,揪住生員毒打,說生員拐騙他妻子脫逃,幸為同來的人勸住,他即控到父台案下。生員明知其意,因這件事恐生員日久知道,與他理論,借端栽害以滅生員之口。生員如有半句飾詞,情甘加倍領責。」小儒點了點頭,亦叫他跪在一旁,叫了戎氏上米。戎氏一句話都沒得,惟有伏地放聲大哭,兩旁看的人皆歎息不已。
  小儒看透眾人情形,復喚刁成上堂道:「據你所說,秦守禮勾騙你妻子是實;據秦守禮所說,戎人森本將女兒許配守禮,托你為媒,你貪戎氏色美,冒守禮的名娶了家來,又恐守禮知情與你理論,你借這件事預先下手。然而兩造爭訟,各說其是,本縣也不必細究。但是你所說前後情節,即作你半字無虛,為何其中有一二處大相舛謬,令人難解。你說你妻子是白幼聘定的,又說你父親早故。囚何戎氏小你一半年紀?你在幼年,他還未生,縱然出世,想你父親在日,也不能代二-卜餘歲的兒子,聘一個三四齡的媳婦。你家可行,戎家也不願意。再者,既見你妻子走入守禮家內,又帶著親鄰等人前往拿獲,這種大事何以不協同地方前往?你竟敢私行率眾搶人。況且既已獲得,何以不報知你妻子母家,再來控告?以上數事,你未免脫略太甚,情節可疑,你且明白說與本縣聽。」問到此處,小儒放下怒容,鼻孔內「哼」了一聲,兩邊差役齊聲威武。
  刁成在堂上聽得秦守禮訴出他的骨病,已暗自著急,早沒了主見,又被小儒把幾處落空的話追問,正搔著他的癢處,不由得臉上變色,口內支吾,連連叩首道:「小的是鄉間愚民,見妻子到了守禮家內,一時氣忿,邀約親鄰前去拿獲,那裡想得到鳴知地方同行;一經獲住,即赴太爺衙門訴冤,不及到戎家送信,皆是小的該打之處。若說戎氏與小的年貌懸殊,小的父親因愛戎大森是個舊家,將來小的可倚為靠背,所以不問他女兒年紀相仿不相仿,好在女小於男,往往有之。難得戎家也願意結親,聘定了一載有餘,小的父親方才病故。至於守禮說是他的妻子,被小的謀占。小的雖然至愚,也不敢作此枉法之事。而且秦姓作數肯行,戎姓也不肯饒過小的,難道就這樣罷了麼?盡是守禮一片捏詞,冤栽小的,求太爺詳察。」
  小儒冷笑道:「你之為人,不必守禮細說,本縣初見你的相貌,即知你居心不正,斷非良善之輩。你說自幼聘定戎氏,係用何物作聘,你可知道?」刁成道:「小的父親用祖傳碧玉環為聘,現在戎氏身邊收著。」小儒將戎氏喚上道:「刁家以碧玉環為聘,你可曉得有無此物?」戎氏含淚道:「小婦人在母家時,聞得秦家下聘是一枚碧玉環。據聞此環有雌雄兩枚,雕就龍鳳,雄環是龍,雌環是螭鳳,亦有雌雄之別。小婦人身畔是只雌環,雄環尚在秦家,所以小婦人將此物卅在身旁,朝夕不離,意在得空持問守禮。」說著,取出玉環呈與案上道:「請太爺問秦刁兩人,誰有雄的在身,小婦人即是淮家所聘。」小儒點首,又將秦刁兩人喚過。守禮跪在一旁時,早巳聽得明白,不待詢問把玉環取出,雙手送至案亡。說出奇怪兩枚工環毫無分別,細看果是一龍一螭鳳,有雌雄。
  小儒哈哈人笑道:「刁成,你該知罪了。兩枚玉環,顯見確證,你尚有何說?即不然,再將戎氏母親傳來,一訊立明是否。但是這宗事件,本縣也無暇深究。戎家亦是個讀書門第,何苦又將那女流牽引到案。在本縣的意見,你妻子既與守禮有奸,又為守禮騙至家內,想你這妻子也不能要的了。何況你與戎氏年貌相殊,本非良匹。本縣當面判與守禮為妻,叫守禮撥田五畝交割與你,以為迎娶之費。一則,他們既彼此有心,就是你將戎氏帶回,他心已向著守禮,難免異日不生別的支節,二則,你也可脫去那謀占的聲名,豈不兩全其美。至於你在鄉間混名刁惡,足見平素欺凌鄉黨彰明較著,本縣理應訊實究治。姑念你妻子已屈秦姓,又沒有對頭來指實你的惡跡,若據守禮之言,你必說他栽害冤枉了你。若日後有人告到本縣衙門,那卻要從重提辦,定不稍貸。你從此須要小心些兒!」兩旁看的人同聲喝采,咸誇處置得宜。
  小儒一席話,說得刁成頓口無言,仍要叩求。小儒吩咐差役,攆了他出去。又喚上秦守禮聊為申飭數句,叫他立結,限三日內撥田五畝,交與刁成。又命當堂領了戎氏回去,「即移到城中戎氏家裡,奮志攻苦,以求上進,不必在鄉間居住,恐刁成不服,暗中算計你夫婦」。守禮與戎氏雙雙在堂上磕了無數的頭,小儒叫他們退下,具張領戎氏的切結上來。又問了幾宗別的案件,才退堂入內。
  從龍道:「這起案卷,倒很有情趣。姓秦的與這婦人是宿願頓酬,未免苦了刁成,忙了一場妻子仍屬他人,所幸還得了五畝田,可以自慰。小儒訊斷合宜,這宗事惟有以談笑處之最妙。」王蘭道:「我倒很佩服,小儒是個拘謹人作事,如今有了權變,想必做了官,連性情都可改的。」三人鼓掌大笑。
  伯青叫連兒持帖通報,連兒到了號房。少停,裡面叫請,三人步進內署。早見小儒笑吟吟降階而迓,彼此說明了均是便服,見了面不過長揖而已。小儒道:「你們好呀!今日才至,我倒盼你們好久了。」王蘭道:「如今小儒非比往日,撫字催科,為民父母;不同我輩閒曹,任情放蕩,是以不敢輕造尊衙,誠有為也。」小儒笑道:「伯青、在田你們聽者香這張油嘴,到那一年方改。不說至交朋友,許久不見,要敘敘別後景況。他一見面即百樣挖苦人,可該不該?若說你是閒曹,正是玉堂金馬,班列瀛池;我輩不過一行作吏,五斗折腰,真如仰首雲天,望塵莫及。」
  伯青笑道:「二位不必鬥口,皆是旗鼓相當針鋒匹敵,兩無優劣各具所長。我肴小儒的學問權變,而今大有作為。即如適才堂上訊問刁成一案,處置極合人心。我輩若為牧令,遇此案件,斷不會發落得這般爽快。」小儒道:「此案伯青何以詳悉?」從龍道:「審問刁成時,我們立在堂下觀望,直待到發落清楚,才進來的。」小儒道:「怪不得者香見面即挖苦我,原來看著我審問刁成一案;倒要請教,此案如此理結,不知可能折服眾心?我輩既係至交,何妨直說。」伯青道:「並非戲言,此案非如此了結不可。」
  小儒問南京風景近日若何,與小風等人可好?又說到「慧珠姊妹現住在紅文巷裡,內子時常接他們到衙門中來盤桓,昨日還在我這裡。早知你們來了,該留他等過了夜去」。從龍道:「今日是不及了,我們准於明早去訪畹秀。」回頭對王蘭道:「不如把行李發到衙門裡來住,一來可與小儒談談,二來較外面客寓清靜多呢。」小儒接口道:「理應搬到衙門裡來,豈有反住客寓之理。」隨即傳話,叫人去發行李;一面打掃內書廳,讓眾人居住。又擺了酒席洗塵,著人去請甘老師爺過來同飲。
  這甘師爺名誓字又盤,揚州府學生員,今年七十三歲,是一位老名宿。小儒到了任,即備帖親去拜他,延入衙門課讀兩子,並一切筆墨等件,賓主甚為契洽。少頃,甘誓已至,與眾人行禮。見他龐眉皓首,道貌岸然,音若洪鐘,目如朗曜,皆肅然起敬。甘誓知道他們是一班新貴,又是有名的才子,亦謙偽自抑。眾人入座,席間無非講究些古今考據。甘誓口若懸河,滔滔雄辯,從龍等人格外佩服。
  小儒道:「你們可曉得本月下旬程制台五十壽辰,我巳請又盤先生作篇壽序。你們來得正好,就屈者香代我一書,省得又要央求別人。」王蘭道:「那卻不能,我連年拋荒已久,腕底生疏,必然寫得不成行款,不如你自書為妙。」小儒道:「不必謙讓,簇新鮮點詞林的人,不能寫字,真是奇聞。我如果比你寫得好,倒不致得榜下縣了。而且終日案牘勞形,何暇握管,倘然寫得不成款段,反是大笑話。者香,這件事是替我做定了。」從龍道:「不難,不難!小儒把潤筆費放從豐些,者香斷無不行之理。」王蘭道:「你要蠢俗到什麼地步,開口就是錢。我倒不如保舉你寫罷,省得你妒忌。你同我說笑罷了,可知道座中有老前輩在此,豈不為又盤先生所笑!」甘誓道:「者香兄,此言差矣。文人筆墨生涯,縱然較及錙銖,亦係應分,非市儈爭利可比。就是小弟作這壽序,敝東潤筆也是不能少的。渚君既不笑我,我又豈敢笑諸君乎!」說得眾人大笑。飲到更餘散坐,甘誓先行辭出。然後眾人又坐了一會,小儒親送到內書廳,方才回後。
  次日清晨,小儒上府衙參謁未回。外面送入早點吃畢,伯青帶著連兒,同了從龍、王蘭向紅文巷來。問到聶家門首,見雙扉緊閉。連兒上前叩門,裡面答應出來個女婢,開門見是伯肖等人,即忙回身入內,對著樓上道:「大姑娘可曾起來,祝少爺同王少爺二老爺來了,都在外面呢。」慧珠,洛珠時梳洗已畢,對坐閒話。忽聽女婢傳說,二人立起扶著樓窗,問道:「你說那個祝少爺王少爺,可是南京下來的?」女婢道:「咦,難道有幾個祝少爺麼?自然是南京來的。」
  慧珠、洛珠聞得伯青,王蘭果至,皆喜出望外,即同下扶梯。到了前堂,早見伯青等人正與王氏、二娘說話。慧珠不見伯青,時時掛念,既見了而,惟覺--陣心酸,淚痕雙墮,連那久別的寒暄難道一字。伯青亦係如此,惟有四目凝注,彼此心內無限衷腸,都不知由那一款說起。倒是洛珠與王蘭各問了近好,邀請眾人入座。茶罷,還是伯青先問慧珠道:「我們昨日午後到了此地,因在小儒衙門裡小飲遲了,所以今早才來看你。聞得小儒說,你們常到衙門裡去,方夫人很同你們合式。小儒又暗地叫人照應你家,我看比在南京還安淨些。」二娘接口道:「我們此次到揚州來,多蒙陳老爺照應。世上人極勢利的,因為方夫人每月叫他姊妹們進去幾次,外面即爭說我家與縣裡往來,左鄰右舍無一個不來趨奉。陳老爺雖然做了官,見著我們還是先前那樣和氣,真真難得,將來定要高升極品的。」又叫女婢吩咐廚房裡「備一席酒,今日請客呢!若是有人問及,你們即說祝少爺是我家至親,從南京下來的,不可露出破綻,叫旁人看不起我們」。說著,同了王氏到外面張羅連兒,又至廚房裡指點一切。
  從龍道:「畹秀,柔雲,除了到小儒那邊去,平時長晝無聊,卻作何消遣?」洛珠道:「我們閒時仍以吟詠自娛而已,雖聞得城外有幾處名勝,又不便去游,前車可鑒,恐又引起意外事來。倒是方夫人常遣人來接我們去,一住幾日,我們昨日才由衙門內回來。芳君等人,近日想必在秦淮畫肪笙歌,是樂夠了。不比我等避難此地,大門邊也不敢出。尚喜有個方夫人處走走,不然真要悶煞。」伯青道:「芳君、愛卿也不像從前了,除卻我們去談談,旁的人概不招接。今年河上,他們還沒有游過,皆因你們走了,也無甚興趣,他們未嘗不怕人尋事。」王蘭道:「說了半會,我倒忘卻一件新聞沒有說。」遂把二郎與小黛醉後已偕連理的話,說了一遍。洛珠點首道:「卻也怪他不得,他母親穆氏是個錢串子,久經存意要小黛接個貼己的人,讓他弄錢。還算小有志氣,不肯亂來。好在楚卿未婚,將來小黛可以從一而終。不是我說,芳君、愛卿是我們自幼相處的,卻做不出這疥癩事來。」
  慧珠問問伯青近日光景,又勸他「早早進京,、謀覆前程。雖然你得失全不介意,堂上父母甚為懸望」。眾人皆點頭稱是。見二娘進來道:「席已擺齊,在花園亭子上。」慧珠起身邀著眾人,由樓下東邊小耳門內走過,即至花園。迎面一座草亭,四面飛簷懸牖,頗為軒敞。亭外各色花木皆有,又堆了幾塊玲瓏小石。眾人走進亭內,見當中懸了一額,顏曰:「紅文閣」,是慧珠親筆寫的。因地名「紅文」,即以「紅文」名之。
  眾人挨次入座,席間所談,無非別後各事。又說到小儒審問刁成一案,慧珠道:「昨日在衙門裡,聽得方夫人說,小儒白到任後,日夜不閒,專訪民間疾苦。據說很辦了幾個有名土棍,上司大為契重,秋間保舉卓異,說是把小儒列在第一名,可望升知府呢。」伯青道:「小儒為人素來持重,辦事認真,卻合有司官的身分。據你所聞,小儒縱不升知府,直隸州是用定的了。」談談說說,日色已沒。小儒打發雙福,押著數頂大轎,來接伯青等人,說:「晚間席已備了,還請了本地幾位鄉紳作陪,務必請老爺們回去。」伯青等無奈,起身作辭,約定明早過來,慧珠姊妹直送至門外。
  眾人坐轎到了衙內,席已擺齊多時。小儒與幾位陪客,專守候他們入座。三人趨步上堂,先與眾縉紳見禮,然後向小儒道:「我輩既屬至交,何必定作此客套,小儒兄未免見外弟等了。」小儒道:「諸位賢弟是初到此地,愚兄豈有不作個東道主人,既如此說項,僅此一次,再不多瀆便了。」眾人謙遜入席,家丁上來斟酒傳肴。席間,又說起程制台壽期在即,甘誓道:「程制台的出身我卻不甚清楚,是以壽文遲遲未成。若徒用些泛語,也無意味。」從龍道:「這程制台是由廣東軍功發跡,彼時我隨前任李都轉往剿粵寇,他還是個知縣,在荊州將軍營裡辦理文案。我與他會過好幾次。」甘誓喜道:「既然在田兄前後盡悉,這就妙了,少停倒要請教。」眾人飲至初更,諸縉紳作辭回去。
  小儒叫人烹了好茶,與眾人解酒。甘誓又問程公出身,從龍道:「他本籍徽州府人,單名是個尚字。因屢試不第,挾資入都,援例得了個知縣,分發廣東。到省未久,粵匪作亂。上諭著荊州將軍率領駐防旗兵,前往會剿。這將軍在京時與他相善,一到廣東即將他調入營內,專司文案。程公為人本來能乾,又得將軍竭力保薦,到肅清時,他已由知縣擢至道員,署理廣東鹽運使司。據聞在任很做了幾件出色的事,疏通河道,以利鹽漕,本省商民無不感仰。未及一年,已升至本省撫軍。適值張彬休致,旨下著程公調補兩江,算起來不足三年,由知縣升至督撫,他官運是極好的了。」甘誓道:「原來程制台還有這些事件,我只道他是個捐班,無大奇處。如今壽文不難下筆了,明日即可告成。倘有遺漏之處,尚祈在田兄指正。」從龍連稱不敢道:「使我輩得瞻老先生詞藻,可謂萬幸。」
  小儒又問劉蘊近日在南京若何?伯青道:「他自從削職回來,步門不出。我疑他愧於見人,那曉得他妻子曹氏終日與他吵鬧,說他功名革去,是自作自受,可恨連我的命婦都帶掉了。將劉蘊心愛的幾個妾,一起攆去。把他關在一進樓上,三餐都不許下樓來吃。前月聞得劉先達得了足疾,病假告准了,大約月半前後即可回來。眼見這一分人家,是不能振起了。」小儒喟然道:「大凡人切不可時存害人的心腸,姓劉的在南京也算一家巨族,因他父子存心不良,妄作妄為,連年弄得顛顛倒倒。劉先達若再死了,這分人家,還怕不是一敗如灰麼!」
  王蘭又說起二郎自與小黛定情之後,「常州也不回去,又不想進京供職,一味揮金如土的混鬧。我等苦諫成仇,現在連小黛勸他都不甚相信。甚至小黛同他怄氣,故意不理,想激惱他,誰知任你怎樣,他絲毫不改。我看他囊內所餘,行將告罄。若沒錢使用,那穆氏不比別人,定要反臉的。將來楚卿有大氣怄呢!」小儒道:「楚卿是落拓過的,怎樣一經得手,故智復萌,真真不像個聰明人的行為。我倒要寫封信去切實規勸,或者可以挽回,也不愧當日成全他的一番意思。」從龍搖手道:「我等現身說法,尚且不信。何況你一紙空函,斷然無用。你卻不得不作此一舉,我盡我心罷了。」眾人談說已至二鼓,各回房歇息。
  來日早間,伯青等方欲去尋慧珠,見家丁來說:「甘老師爺請過去說話。」伯青等人隨著來人,到甘誓這邊來。未知甘誓請他們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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