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慶壽筵醉綰同心結 鬧喜酒爭補洞房詩
話說六月十二乃是林小黛的生日,及期二郎備了一桌盛席送去,早早約定伯青等人,又親自到小黛家說明,又請小鳳、小憐作陪。早間,眾人陸續齊至。小黛打扮得十分齊整,先向伯青等謝了,然後眾人方與他拜壽。小黛道:「今日賤辰,蒙楚卿美意相招,又承諸位辱臨,我何克當!欲要推卻,又恐楚卿怪我不懂人事。」王蘭笑道:「翠顰這些話還是說給我們聽,還是說與楚卿聽?若論楚卿,理應替你做壽,你無庸謙辭;就是我們大眾,亦應各盡寸情。若非楚卿首倡此行,我們卻不敢擅專。難得楚卿今日請你,我們明日即仿例而行,輪流作個東道。你卻不可不擾,不能獨厚楚卿而薄我輩。我所以說你謙辭是白說的了。」
小黛笑道:「你們大家聽這張油嘴,翻過來覆過去都是他有理,而且還取笑人。柔雲姐姐才去了幾天,你離了管手就這樣放肆。我明日倒要寫封信問柔雲姐姐去,看你日後碰見他,怎麼得了?」小憐道:「你這句話說錯了,你說柔雲姐姐不在此地有他說的嘴;我說柔云若在此地,他們天生一對寡話癆,百說百答,還不知說出多少刻薄話來呢!者香如今是根單絲了,不怕他口若懸河,我們齊著說他-個,也要把他難倒了。」王蘭笑道:「所以子騫沉默,愛卿深含,也是天生一對。何以今日你忽然善言起來?想必子騫與你連日都有長進了。」小憐臉上一紅,拿起扇子趕著王蘭要打,王蘭忙躲了開去,引得眾人哄堂大笑。
少頃,席已擺齊,小貸要與眾人安席,被雲從龍再三止住。讓小黛坐了首席,二郎主席,其餘挨序而坐。惟有伯青因慧珠不在座中,又見他們;何說有笑,觸動離情,怏怏不樂,只得強打精神談說。倒是王蘭全不在意,他向來揮灑自如,又因洛珠不過隔了一水之地,要去即去。眾人多脫了大衣,只著單衫。
酒過數巡,從龍起身親與小黛把盞道:「久仰翠顰清歌獨步,今日合席並無外人,何妨賜教一二,料想楚卿不能怪我多事。」二郎笑道:「在田這句話奇得很,你請他唱曲子,於我何干?何必又帶我一句。他能唱不能唱,肯唱不肯唱,我皆不問,」王蘭道:「完了。在田,你不要想聽翠顰的曲子了。楚卿口內雖說不問,卻明明的遞話與他,叫他不唱。」二郎道:「實在你難纏,我不開口就是了。翠顰,你好歹唱一支罷,免得者香說我遞話。」小黛原不肯唱,聽得眾人所說都譏刺著二郎,向王蘭笑道:「你倒不要這般說項,我肯唱即唱,不肯唱,任憑你明挑暗撥,我也不唱,我是回不過在田,若論你請我唱,我還不睬呢!但是我唱,須要你吹才行。」王蘭道:「這件差事,我理當效勞。」叫人取過-支笛子吹起來,小黛唱了套《佳期》,真乃音韻鏗鏘,依宮合呂。聞其聲者,莫不蕩心悅耳,齊聲叫絕!普席滿飲一大杯作賀。
小憐也聽了高興起來,叫王蘭吹笙,自己取過一面琵琶,又叫小鳳彈起月琴,先央著小黛唱個小曲。小黛卻不過他的意思,只得又唱道:
月明深夜據華濃,微風陣陣透過房櫳。俏佳人悶欹錦枕把羅衾擁,猶記得昨宵身入巫山夢。執手多才,細說喁喁,最堪嗔隔牆僧舍晨鐘動。
小黛斜坐在席前,一手取只牙箸在桌上敲板,垂眉低眼意態安舒,真令人睹之心醉神怡。唱畢,眾人贊好不已。小憐把琵琶撥了幾撥,接口唱道:
書成欲寄難相寄,欲訴分離,怕訴分離。我只好胡裡胡涂的寫幾句,只勸你努力加餐,舟車留意。又怕你少年心性花前醉,誤了功名,損了柔軀。我專望你泥金帖報,歸馬如飛,齊喝采狀元及第。
唱罷,眾人同聲叫妙。從龍又央小風唱,小風推辭不掉,只得彈著月琴唱道:
秋風秋雨秋時候,引起愁人無限愁。小多才輕身遠別關山走,未知你容顏今昔可能如舊。
把月琴虛撥了一撥,換了調唱道:
月色冷妝樓,梧桐夜影幽。悶倚闌干細數更籌,最淒涼膽怯空房獨自守。不語自凝眸,淚濕羅衫袖。油兒醋兒潑滿在心頭,歎終朝無時不把雙眉皺。
唱到此處,把弦緊了緊,彈得如急風驟雨之聲,又換了調唱道:
我不怨天不把人尤,只恨我命運兒生小生小鉤輈。歎人生好似蜉蝣,怎捱得這別離長久。軟綿綿自擁衾綢,惱寒蛩壁下壁下啾啾,逗得我一片離腸萬斛愁,只落得短歎長吁長吁不住口。
把月琴又轉入柔聲,換調唱道:
天孫七夕會牽牛,他一年一度,今宵成就樂綢繆。可恨我有願不能酬,屈指多才去,而今已數秋,好叫我淒涼孤零情難受。連朝忽忽又悠悠,三餐茶飯懶入口。我的天呀!怕只怕多情到處迷花柳。
唱到此處,把月琴彈了套過門,又轉入本調唱道:
縱然你功名得意,錫爵封侯,只恐怕歸來,有個人消瘦。
眾人齊聲痛贊!惟有伯青睹景傷情,又聽了小風的曲詞,涔涔欲淚。出座背著手,借看壁上字畫為名,偷將手帕拭淚。梅仙早一眼瞧見,起身把伯青扯入座道:「我也唱個小曲,與你聽聽。」
眾人道:「小臞如能賜教,則更妙矣。」伯青也勉強道:「好!」
梅仙在小憐手內接過琵琶,先彈了幾聲,遂唱道:
無端離合人難計,說與情癡切莫癡情。行合時,離別轉眼心如刺;行離時,一朝聚合天涯至。離離合合,只行心知。寄語多情,那有這不離的事。
眾人叫好道:「小臞所唱,真乃大徹大悟之語。」伯肖聽了,亦破愁為笑。復又歡呼暢飲,行令猜拳,直至三更方敞,皆係人醉而歸。小鳳、小憐亦醉,到後面睡覺去了。
惟行二郎酒量本來平常,加以屈意小黛,一顰一笑都覺可人,心內喜悅非常那酒如流星趕月一般,杯杯不辭,到口一吸而盡。眾人見他酒興甚豪,齊齊勸飲,不覺玉山頹倒,癱在椅上沉沉睡去。問候的家丁上來推喚幾次,皆茫然不知。穆氏道:「馮大老爺醉成這般模樣,怎麼能行走,就是轎子也不好坐。二爺們不如先回去罷:明日大早來接他,我這裡有人伺候。」眾家丁個個歡喜道:「拜托你了。」一哄而散,也有去賭錢的,也行去玩耍的,好在主人不回,落得放蕩一夜。
穆氏回身低低向小黛道:「兒呀,把馮大老爺安置在你房中歇罷。」小黛羞得徹耳通紅,怒道:「母親說那裡話,怎樣把女兒開起心來。」穆氏笑嘻嘻道:「我的兒,為娘怎好同你開心,想做娘的一生-世,只望靠著你。你心性又高傲,稍次的人你又不肯理他。我看馮大老爺人既休面,腰裡又足,所往來的盡是一班豪華公子。你石聶入姑娘相與個姓祝的,鬧出事來姓祝的連功名都不顧,-心一意門結交他。兒呀,你也要有個人作靠背方好,俗說手掌兒怎樣看得見手背兒呢,況且你與姓馮的件件合契,將來你的終身,為娘還指望依托他。」
穆氏-席話,說得小黛俯首無言,心內早經活動,想道:「我與二郎也算無話不談,他久有意娶我回去,我亦有意嫁他。
他又沒有娶過妻子,就是現在堂堂一個郎中,我到了他家,還不是一位誥命宜人麼!但是今夜母親叫我去招接他,這羞答答的事,怎好啟口。」穆氏見小黛無言,暗自沉吟,知道他心內已允,笑道:「我的兒,你不要呆。我們這些人家靠的是什麼買賣,難道還有人笑你不成?」回頭向眾人道:「你們好好扶了馮人老爺進來。」小黛格外不好意思,起身走入套房。
眾人將二郎扶進,又給他喝了一盞醒酒湯,方略為明白。眾人七手八腳將他外蓋大衣脫去,扶到牀上睡下,一齊退出。二郎此時胡胡涂涂,不知身在那裡,一經落枕即沉沉睡去。穆氏又到套房內,將小黛拉出,推他坐下道:「兒呀,你年紀也不小了,而且今日是你終身大事。頭一天,切不可錯過時辰,你聽外面三更多了。」又低低附著他耳朵道:「為娘代你揀了個齊齊整整的對子,難道還對不住你麼?我去了,明日大早來給你道喜罷。」又把桌上燭花剪去,說了聲安置,笑嘻嘻的走出,回身將房門帶好方去。
小黛坐在桌前,見眾人已散。偷眼去看二郎,臉向牀外睡著,如一枝帶雨海棠,嬌憨無力,不禁心內又驚又愛。默坐了半會,起身在架上抽出一本閒書,至燭下觀看。
二郎睡了一個更次,酒性已解,搓了搓眼,翻身坐起,四下裡觀望,見小黛坐在桌畔看書,又見自己睡在他牀上,桌上點了一對紅燭,不明是何緣故?忙問道:「翠顰,他們那裡去了?」問了幾聲,小黛皆不答應。二郎下牀,走到小黛面前道:「翠顰,我問你的話,你怎麼不答?我記得在席上吃酒,怎樣睡到你房裡來了?」小黛聽了,臉一紅,不禁「嗤」的一聲笑道:「你;太明白很了,你今日醉得不成人形,他們散去兩個時辰了。我母親怕你醉後不能回去,把你扶到休上,你怎麼一點兒都不曉得,又叫我……」說到此處,忙縮住了口,用袖遮著臉,格格的笑。
二郎猛然省悟,又見小照一團柔媚之態,不由得狂喜的手舞足蹈起來,走近一步,扶住小黛肩頭道:「翠顰,想我馮寶三生何幸,深蒙你母親垂愛許締永好。你我今日,當聯白首之盟,誰改此心,天地不佑!」小黛聽了二郎的話,也顧不得羞顏,起身推開二郎的手道:「楚卿,我之寸心你該久鑒,我母親既然作合你我終身,我卻矢志靡他,未卜君心若何?」二郎即向外跪下道:「弟子馮寶若負了林小黛今夕之情,該受千刀萬剮之罰。」小黛忙用手握住二郎的嘴道:「願你改禍成祥。」順手把二郎扶起,四目相視,各笑了一笑。二郎指著外面道:「你聽更鼓已四下了,少頃天色即明,豈不辜負了今夕良宵,我們睡了罷。」一宵無話。
次日,穆氏安排齊了燕菜點心等件,才推房門;見小黛與二郎俱已起身。穆氏上前先紿二郎道喜,又給小黛道了喜。小黛滿面緋紅,背轉身子走入套房。早有伺候的人送上燕萊,二郎吃過,女婢等又送了一分到套房裡去。隨後舀了面水,服侍小黛梳洗。二郎在身邊取出一錠金子,交與穆氏代小黛扶頭,又取了幾張票子分賞男婦人等。穆氏見二郎出手甚大,喜得眼睛都笑合了縫,謝了又謝,又叫眾人上來謝了賞。即吩咐廚房備一席豐盛酒肴伺候,又叫人分頭去請祝、王等人來吃喜酒。
再說伯青早間起來,記掛著二郎昨晚不知醉成什麼形像,叫連兒備馬,到雲大人公館裡去。方欲起身,見王蘭走了進來,亦因不放心二郎來約伯青同去看他。兩人並騎,到了從龍公館門首,他們是往來慣的,不用通報,下騎步入書房。梅仙正在窗前寫字,抬頭見伯青,王蘭進來,忙立起迎接,笑道:「你們好早呀!在田宿酒未醒,此時還高臥呢。」伯青道:「昨晚的酒,第一是楚卿吃得多,其次即算在田。我與者香本不善飲,在席上又取了點巧,所以今日倒不怎樣。但是子騫的酒量本屬平常,不如我們,昨晚他也吃得不少,只怕今早亦不能起身了。你倒能吃幾杯,今日早早的起來就用功寫字,真正我們不如你。」說著,走近桌前,把梅仙寫的字取過來,與王蘭同看,見筆力遒勁,秀潔而整齊,同聲痛贊道:「小臞若再用數年工夫,真要壓倒我輩了。」梅仙溜了伯青一眼,擘手奪過道:「我還想你說說方有進益,你反同我開心,我從此不給你看了。」
正在說笑,見漢槎也走了進來道:「原來你們都在此地,昨晚任意勸我的酒,回去火吐不止,此刻頭目猶覺眩眩的。楚卿不知怎麼樣了?」梅仙道:「楚卿更不及你們,昨晚醉得不能回來,多分歇在小黛家裡。此時未回,想必還醉著呢。」伯青道:「說了半會,我還不知楚卿昨夜不曾回來。妙呀,楚卿與翠顰相契已久,昨夜又歇在他家,我們倒要去看看他。」正說著,從龍已醒,聞得眾人在此,連忙出來。王蘭道:「你昨晚醉了,可知忘卻一個人沒有帶回來?」從龍笑道:「他有他的腳會走,難道要我背他回來麼?我看他不回來,有他的好處。若說是真醉了,我們怎樣回來的?者香聰明一世,未免懵懂一時。」眾人大笑。忽見連兒上來道:「林家打發人請諸位老爺吃酒,說馮老爺早在那邊候住了。又說是什麼喜酒,諸位老爺到了他家自然曉得。」王蘭鼓掌道:「這句話很有意味,好端端請我們吃什麼喜酒,我們倒不可不去。」催著從龍吃了早點,各人乘騎,又約了梅仙同到了小黛家下騎,早見穆氏笑嘻嘻的迎出來,問了眾人好。從龍等人一面走著,問穆氏道:「你家今日什麼喜事,請我們吃酒。」穆氏道:「不瞞諸位爺說,我女兒人已大了,要揀一個好好的人,把女兒終身托付他。難得馮大老爺與他合契,人品又兩無高下,昨日恰恰是女兒生日,俗云揀日不如撞日,已將我女兒許與馮老爺了。所以特地請諸位老爺過來吃杯喜酒。」伯青等人大笑道:「好好!我們久有此意,代翠顰與楚卿撮合美事,又恐翠顰說我們唐突他,難得昨夜已成好事,我們非獨吃喜酒,還要大大熱鬧一場。」
王蘭搶走幾步,到了中堂,大聲道:「楚卿,楚卿,快些出來,你昨夜瞞著我等做得好事,若不好好的請我們吃幾天,要擾得你日夜不安才罷。」二郎趕著出來,向眾人作揖道:「諸位兄台不可如此,要留翠顰點面子。從今日起,小弟作個平原十日之會,奉請諸位,不知者香兄意下如何?」伯青道:「還念你招承得快,不同你鬧了。者香饒了他罷,不要叫翠顰作惱,楚卿就沒有好日子過了。」
正然說笑,小鳳,小憐都走了出來。小憐道:「我與芳君姐姐昨晚也醉得不成人形,我夜間很吐了幾次。直至早間起身,才曉得翠顰姐姐大喜,住在一個屋內都不知道,說與人都不相信。你們看酒可誤事不誤事。」王蘭笑道:「張家的賬,李家的賬,一日也要輪到你賬上,我們又有第二次喜酒吃了。」小憐臊得滿面通紅,罵道:「你這張嘴遲早都要生疔瘡的。我開了口,你總要取笑我,定見不依你。」順手取過根門閂,趕上來要打,被小鳳攔住。王蘭一旁連連賠禮道:「下次再不敢亂說了,若再說也罰我備喜酒請你們。」引得眾人大笑,小憐也笑起來,把門閂拋去,指王蘭道:「我就將這句話寫個字告訴柔雲去,看他可依你!」
早見小黛打扮得花枝招展,出房與眾人見禮,卻帶著無限嬌羞。眾人見他臉泛紅霞,添了多少春色,分外顯得娬媚動人。小黛邀請眾人到自己房內坐下,女婢送上茶來,扯了小鳳、小憐至套房裡閒話。外面伯青等人,也說笑得十分高興。
穆氏進房道:「酒席已齊了,還是擺在外間,擺在房裡?」從龍道:「就是房內罷。你姑娘昨日大喜,我們都不曉得,缺禮之至。今日倒又要你請我們,卻怎麼說?晚間你吩咐再備一席,要加倍豐盛,再叫個玩扇子戲的與說鼓兒詞的來。一來代你姑娘補做生日,二來補馮老爺與你姑娘賀喜。」在身旁取出幾張票子,遞與穆氏道:「你收著用,不足我再補你。」穆氏接過道:「本意請諸位爺吃喜酒的,既蒙賞臉,怎好反要你老人家破鈔,仍是我備罷。」王蘭道:「你不必推辭,我們要樂,就要樂他一天才足興呢!若再擾你,卻不成說話,你倒是收去的好。」穆氏答應退出。服侍的人,進來擺好席面。小鳳、小憐上橫頭,二郎,小黛坐了主席,其餘序齒而坐。眾人因晚間有酒,不便多飲,吃了幾杯即叫擺飯,飯罷散坐。少停,扇子戲、鼓兒詞皆至,就在明間裡熱鬧起來。漢槎道:「我們既為楚卿補賀,何妨大眾分韻各作一首《賀洞房詩》,不然這長晝迢迢,無以消遣。單聽這鼓兒詞,看扇子戲,也覺得沒趣。未知渚兄以為然否?」眾人齊聲稱好,叫人取過筆硯與幾張花箋紙來。從龍道:「每人作七絕一首,既可省力,而又易於出色,即由我先起。」提起筆來略想了想,寫道:
洞房昨夜傳消息,仙子如何下降來?
我道君身有仙骨,分明劉阮至天台。
王蘭點首贊好,亦提筆寫道:
荷花與妾本同庚,妾是荷花生日生。
只為六郎花似面,一朝墮落誤卿卿。
小憐道:「恰是六月十二日的即景,未免設辭刻薄些兒。我的也有了。」一面寫著,一面念道:
無端喜蕊報燈花,怪底蕭郎至妾家。
朝起背人偷對鏡,十分春色透紅霞。
王蘭笑道:「你說我刻薄,難道你這首詩不刻薄?」伯青道:「你們不要爭辯,且看我的。」遂提筆寫道:
濃情底事慣情癡,付與嬌花好護持。
記取昨宵人靜後,月明如水夜遲遲。
漢槎道:「細膩風光,耐人尋味。我這一首詩,遠遜諸位了。」亦寫道:
昨夜天仙降碧車,餘香猶繞茜窗紗。
羨君豔福人間少,占卻瓊枝第一葩。
小鳳見眾人皆成,忙寫道:
兒身本是玉無瑕,翻恨催開並蒂花。
曉起怕叫同伴覺,臂間新失守宮砂。
小憐拍手道:「姐姐這首詩卻輕輕點出你我不曉得的神情,真稱絕妙。凡你平日落想之處,都高人一籌,我敢不拜服。」小鳳笑道:「這種即景詩,不過信口而成,那裡還能耐想,你也太謬贊很了。」梅仙道:「我也胡亂有了一首,寫出你們改正改正。」寫道:
絳蠟雙燒夜已殘,房櫳寂寂護闌干。
名花一朵君先折,珍重蒙隴醉眼看。
伯青笑道:「小臞又將楚卿醉態寫出,真是無意不搜,若再添一人,竊恐沒處著筆了。」又把眾人所作,重頭念了一遍,分定次序,貼於壁上。
大眾走出外間,聽鼓兒詞正說得熱鬧。那說書的手裡彈著三弦,口內唱道:
日出東方月沒西,光陰迅速去如飛。我今不說別的事,單把那列國遺蹤提一提。所說又不是別一個,就是那秦國賢臣百里奚。百里大夫做了高官爵,忘卻家中結髮妻。他妻兒萬水千山尋到此,見門高駟馬勢巍巍,欲待上前問一句,那虞侯們高聲吆喝若狻猊。他妻兒眉頭一皺道:「有計了,何妨投到他府中去浣衣。」一日百里奚大夫堂上坐,兩旁奏樂肅威儀。百里大夫都覺不愜意,道音未諧來律未齊。他妻兒趁勢上堂忙叩首,尊一聲大夫聽庸愚,小婦人白幼習得新音律,敢在大夫堂前試一為。百里大夫頗詫異,不禁點首笑微微,你這婦人居然能卉律,只怕你言大而誇把我欺。他妻兒退步下堂身向外,拍手高歌音慘淒。歌道百里奚,五羊皮,你做高官我浣衣。可記得臨動身時那一日,我代你餞行烹伏雌,可憐家中尋不出多柴草,燒卻了前門破昆厚。百里奚呀,百里奚,你富貴忘我卻何為?百里大夫聽罷心驚訝,趨下堂階辨是非,執著他妻兒雙手仔細認,不由得失聲歎欷歐。妻呀,你鞋又弓來,足又小,怎樣路遠迢迢尋著予。負了你,又苦了你,苦了你用盡多少曲心機。即忙吩咐府中妾婦等,快點沐浴香湯服侍伊,又把鳳冠霞帔與他來穿戴,儼然一位誥命夫人好容儀。從此他夫妻多安樂,百年鴻案舉眉齊。列公聽了我這段話,身到富貴場中要留意些。一不可學蔡伯喈負了趙五姐,二不可學薄倖王魁撇妻。饒到百里大夫好一個大賢士,猶留話柄把後人提。
說書的說到此處,把醒木拍了一下,暫且歇息。王蘭笑道:「這書雖說的蠢俗,倒是實事,又引用了些故事上來,隨口謅成,倒還有趣。」
時日色已暮,內外皆點了燈燭。外間席已擺齊,眾人仍然原坐。那耍扇子戲的,即在席前放出了無數紙蝶,翩躚上下,如活的一般,又耍了幾出木人戲。眾人傳杯把盞,飲至夜半,各酩酊而散。二郎仍宿在小黛家裡。
自是二郎也不回從龍的公館,與小黛行雙坐並,似漆如膠。二郎出手本來散漫,那顧傾囊倒篋,只圖穆氏歡喜。反是小黛背地勸了他幾次,當以自己身體前程為重,不可貪戀著他,誤了正務。無奈二郎已入迷津,全然不省。就是從龍等人,也狠狠勸過幾次,更不中用了。
到了七月初旬,天氣微涼。伯青要往揚州去看慧珠等人,約了王蘭、從龍同行。漢槎因江老夫人有病,不能出門。二郎戀著小黛,跬步不離,連這一班朋友都疏遠了。伯青也不去約他,叫連兒在碼頭上僱了-號大船,向揚州來。二路上與王蘭、從龍談淡說說,倒不寂寞。未知到了揚州,會見慧珠等人做出些什麼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